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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浮生之倾国作者:梦里浮生-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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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相称,太子便称叔父为父皇。
殷螭笑道:“平身吧——小林,你适才那些话讲给小孩子听,他哪里能懂得。”林凤致起身,恭谨的道:“臣教诲失当,谢陛下指正。”殷螭道:“朕哪能指正林少傅先生——小林,别装了,今晚赐你留宿东宫,等我过来。”林凤致尚未说话,安康已经高兴起来,说道:“先生,今晚又可以陪我讲故事了?晚上好怕人,有先生就好了。”
林凤致也不谢恩,却低头向安康道:“殿下怕黑,宫里有老伴当可以相陪。臣是外臣,实不能留,殿下恕罪了。”安康颇是失望,拉着先生袍袖还想再求,已听父皇笑道:“你便是爱拿乔——现下站的地方你还记得不?这里是我第一次调戏你的地方。”
林凤致抬头看了看墙头枫枝,依稀也有点记起前事,殷螭道:“那日红叶都被吹落了一半,眼下却才泛红——我们认识以来,不知不觉都是第三个秋了。你跟我早就惯了,还装什么佯。”
林凤致脸色微微冷肃起来,向安康道:“得罪殿下,请殿下先移步回宫可好?臣有话向陛下禀报。”安康愕然,殷螭一笑,便也说道:“安康,你先回宫罢——朕有话跟你林先生说。”安康素来畏惧父皇,只得乖乖由殷螭的两个随侍领着回东宫了。
等宫墙边只剩下了两个人,殷螭便笑道:“好了,外人都赶走了,你可以跟我发狠了——我看你又是一副发狠相。”林凤致果然毫不客气,直接道:“我今晚不会留宿的,你别想了。”殷螭道:“怎么了?”林凤致道:“第一,我不喜欢在东宫;第二,昨晚才做过——连续两个晚上,你不腻烦,我还腻烦呢!”
殷螭哈哈大笑,道:“这事轮不到你腻烦——在东宫又有什么不好?你怕安康又撞见?小孩子家有什么好怕。”林凤致寒着脸道:“你让我做他先生的,便得给我一个为人师表的尊范。”殷螭道:“啧,好正经!说什么为人师表,你那位令师可不是有尊范得紧?”
林凤致脸色一变,转身就走。殷螭喝道:“站住!你脾气越发不象样了——仔细我灭你九族。”林凤致道:“你也仔细我忍无可忍!”殷螭好笑道:“你这话跟我发狠过几回了?我看你忍到今日,还是只有忍。”林凤致回过头来,道:“那你挂在嘴上要灭我九族,又灭过几回了?我看你灭到今日,也是灭无可灭!”
两人互相瞪视一晌,却不由得各自笑了出来。殷螭哂然道:“算了,不跟你斗嘴了。只告诉你:你要是今晚不在东宫,我怕你后悔莫及。”
林凤致挑眉冷笑,正要说话,忽听后面有人大声禀道:“皇上,坤宁宫恭请圣驾!”
既有外人前来,两人间立即恢复了君庄臣恭的假相,殷螭向来禀的内官问道:“皇后极少寻朕,莫不是出了什么事?”那内官吞吞吐吐的道:“奴婢不知……请皇上移驾坤宁宫,太后鸾驾已经去了。”殷螭皱眉道:“多半她们又闹乱子。”向林凤致道:“少傅好生训导太子,朕走了。”于是林凤致跪送圣驾离开,随后自回东宫。
二之3
虽然被殷螭威胁过了,林凤致却还是不想留宿东宫——其实上一次留宿,也不过就是两个月前的事,但那一夜的尴尬窘迫,却是至今记忆犹新。
留宿东宫的事当然并非只有那一回,差不多自被任命为太子少傅起,便时不时被赐留宿,夜里当然免不掉殷螭驾临。林凤致一向对他的纠缠采取避无可避、索性不避的态度,倒也安然受之。但平时殷螭一般都要到三更天才暗中过来,那一回却忽然心血来潮,天刚黑便即圣驾光临,还携了一本市面上新出的龙阳秘戏图册,兴致勃勃的要试新花样。林凤致同他上床已经是迫于无奈,哪里还肯再自辱一层,做这等床笫取悦之事?于是一个强迫,一个峻拒,拉拉扯扯闹了半晌,折腾得动静大了,结果导致尚未睡下的安康,也被惊动了过来。
殷螭临幸林凤致,从来不避随侍耳目,房门一般都只是虚掩,有时内侍误闯进内室,也不过就是被皇帝一笑赶出,并不责罚。这般养成习惯之后,外面的侍卫也就不怎么在意严防门户出入。安康是太子身份,身材又小,侍卫拦得不如何尽心,竟被他眼错不见推开门闯了进去,大叫“先生”,惊得林凤致将兀自纠缠不已的殷螭狠命推开,一时尴尬窘迫无比。
那时已经被扯得发髻半散,衣衫凌乱,全无半分平日的庄重风范。林凤致的性格矜持中又有一股狠戾劲,既然业已身陷这般屈辱处境,索性以更高傲的神气来藏起自己的羞耻不堪,所以倘若是被成人取笑,甚至这个模样被全体东宫官员所目睹,他也尽可满不在乎。可是如今撞进来的却是自己的学生,小脸儿上带着惊惶关切连问:“先生怎么了?”却不由不使他百感交集,愧恨难当,蹲下去紧紧抱住这天真无邪的孩童,禁不住颤抖不已。
那晚到底还是谎言将小太子哄了出去,殷螭到底也没有做成新花样。因林凤致心里不痛快,情事草草而毕,此后他便死活不肯再留宿东宫,宁可在家接驾。殷螭对此颇有微词,嫌半夜出宫太麻烦,总是想方设法逼他再宿宫禁,却均被林凤致挡了回来。
所以适才的话,林凤致根本没放在心上。午间赐筵之后,东宫官员纷纷退卯回家,他陪安康又闲谈了一会儿,哄着他跟傅姆回寝休息,便也打算动身出宫。刚走到庭中,却有一名小宫奴匆匆跑进来禀道:“林少傅,外面有位乾清宫的公公,候着少傅出去说话。”
林凤致一怔,快步出了东宫,果见宫门口有一个小黄门正等候着,却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色秀丽异常,虽然作寻常内监打扮,也掩不住袅袅动人之意。他又吃了一惊,脱口道:“紫云?”那秀丽少年抬头一笑,眉目间竟有一股凄婉之色,低声道:“林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少年紫云,本来并非宫监,却是南城相公堂子中的头名花魁,曾经上过前朝嘉平二年《凤城名花谱》的行院状元榜;而那一年首创的良家榜里,初中进士的林凤致也被好事无聊的寻芳客弄上了头名。虽然这一届名花谱未几便被禁毁,这名声到底如影随形,一度常使林凤致尴尬不快。
当今的皇帝殷螭,在前朝做豫王的时候,便时常微服去逛堂子,与这紫云颇有些露水情缘,到了登基之后,索性把以前常宠的绝色少年带到宫里胡天胡帝,因紫云容貌出众,善侍人意,又格外宠幸了些。不料时皇后忽然多管闲事起来,以“圣上既然专宠,何不长留宫禁?”的极贤惠极体贴的话语,逼令紫云留宫服侍——这个留宫,自然不是普通的留,而是必须净身做了内侍,方好长侍禁中左右。
林凤致至今记得那张皇失措的少年跑来寻自己,满眼是泪,惊得瑟瑟发抖,一个劲的哀求道:“紫云不想净身,求林大人向皇上说说情罢!”林凤致虽然被迫在私底下委身皇帝,却到底保持着自己的大臣身份,哪里愿意牵扯到后宫纠纷?若是别人来求,他早已正色峻辞,可是这紫云——
他当年被敬如父亲的恩师俞汝成第三度□,又目睹生母惨死,一度神志错乱,被拘禁在俞府半月之久,无数次寻死未遂。那时俞汝成也怕他想不开,于是命召来侑酒的紫云去相伴劝说。那时这个柔弱美丽的少年,紧紧抱着自己颤抖的身躯,含泪劝慰:“林大人,你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命里注定要苦,没法子的事,也只能受落呀。”
然而林凤致是绝对不肯认命屈服的人,虽然悲苦,虽然崩溃,一颗心却始终如铁石般坚硬,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那半个月是毕生最痛苦的地狱,而地狱中唯一不住在柔声安慰自己的,只有这个身世微贱的歌童相公。他是奉命劝告,却也是真实的同情着自己,甚至不惜将卖身以来的血泪经历,娓娓的讲出来,告诉自己世上苦难太多,太早放弃这挣扎求生的希望,不应该,不值得。
林凤致平生最是刻薄狠心,却也最是恩怨分明,当年有过这般恩情,如今便不能不回报,于是极难得的向殷螭开口求情。其实殷螭本意也不想将宠童净身,用他的话来讲:“去了□,不就跟玩女人没什么两样了么?太没趣儿!”但时皇后撺掇了太后下懿旨,殷螭也懒得费劲去反对,对林凤致的求情便置若罔闻。最终紫云还是哭喊着被迫净了身,选入宫禁服役。不出时皇后所料,紫云一旦去了势留在宫里,反而很快就遭到殷螭厌弃不问,这秀色夺人的名花状元,落在宫中无人眷顾,也就是一个寻常小太监的身份了。
为此林凤致私下同殷螭狠吵了一场,殷螭听惯了他的刻薄话,根本无动于衷,反而笑道:“气什么?我本来就是没长性没情意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我没长性,我怎么就偏偏对你有长性呢?玩了快三年还没腻,忒难得啊!”
他似乎也觉得这事颇是不可思议,居然思索着分析了一番:“你的脾气坏得要命,其实真没什么好玩:要说标致,也不是没人比得上;要说风情,你从来连跟我多睡一会都不肯,想换个花样都死活不答应,还有一堆怪癖……每回跟你做完了,都十分没趣,弄得我几乎再不想下回——可是却不知道怎么了,丢开几天又会想你,又巴巴的找你来做,忍你的性子。真不知是哪儿来的鬼迷心窍!你倒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林凤致给了一个狠毒的答案:“你是犯贱!”
这四个字使殷螭当场翻脸,怒冲冲的走了,此后竟一连半个月不曾来骚扰。林凤致乐得清净,可是只道他就此丢开手不来,却又不然,过了半个月后,殷螭居然又浑若无事的驾到临幸,笑道:“实在拿你棘手得紧:为床笫失和杀大臣,不好办;索性丢开又不甘心,太过便宜了你——我便认了犯贱罢!反正到床上,失便宜的还不是你?”
林凤致心底忍不住又腹诽了他一万遍“犯贱”,却也拿这厚颜天子无可奈何。所以他愈发坚信自己的说法:这个侥幸窃居大位、亲王出身的皇帝,确实既无人君之望,也无人君之器,不成体统,不成气候!
好在殷螭虽然没长性,对紫云到底还不算过分无情,没有将他拨到其他地方使用,而是留在了乾清宫里,让坤宁宫便欲寻这个小太监的岔子,也不甚方便下手。说实话殷螭其实对时皇后有些头痛,因为一来这桩婚姻是笼络势力而结,到底微带三分忌惮;二来他专好南风,一年之间临幸后妃的次数总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回,皇后自婚后便长年旷居,用良心想想也觉得应该愧疚——所以每当时皇后在后宫搅出是非,他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加理会,有时还特意多给皇后一些薄面,比如适才一听坤宁宫有请,便即匆匆移驾而去。
林凤致自求情未遂之后,一直便没有再见过紫云,此刻忽见他来寻自己,不免惊疑交迸,随着他走到隐秘的去处,紫云便即向他屈了半膝,说道:“多谢大人当初为紫云说情!”林凤致心里内疚,急忙挽住他手,道:“其实……”紫云含泪道:“小人命苦,那也不消说了——大人当初为小人不惜触犯了皇上,这份情义,紫云一直心感。”
林凤致心道触犯了殷螭那厮是自己惯常干的,原本不算出奇,这时却也不好说什么。紫云忽然抓牢了他手,低声问道:“林大人,皇上是不是要你今夜留在东宫?”林凤致含糊道:“没有。”紫云道:“他一定会要你留下的——小人冒死,就是来告诉大人,今天晚上,东宫万万留不得!请大人即刻出宫回府罢!”
林凤致脸色微变,道:“这其中有什么缘故?”紫云摇头道:“其中缘故大人也不必知道了,不是什么好事。大人速速离开的为是!”
林凤致沉吟一晌,点头道:“好,多谢你的良言,日后必有补报——你是擅自来的罢?还是赶快回乾清宫的好,我也要出宫了。”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又说了句:“好好保重。”便即抽手回宫。
紫云看着他走远,蓦地大声道:“大人,紫云知道你一向……一向不听劝的,但是今儿的话,求你千万要听紫云一回!”林凤致回头微微笑道:“我一向听劝的,你放心便是。快回去罢。”
秋日晴朗,大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大红官服之上,粲然生辉,更映得人如美玉,这笑容是如此温和明净,却又如此飘忽不实。紫云忽觉心中发悸,喃喃的道:“大人……只盼大人安好,莫要落到……紫云这般地步。”林凤致一哂,道:“我如今,还有什么别的地步可落?”说着已经返身向东宫大门去了。
二之4
六岁小太子安康,其实并不是林凤致想象得那样懵懂无知,至少在这个孩童的小心灵里,是自以为懂得很多很多的。
安康其实是个很寂寞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见过面的生母在宫里头地位不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也不高。那时父皇还在,如果皇后娘娘一直没有生皇子的话,那也会是还在吃奶的弟弟安宁做太子,自己就是个没人问的孩子罢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父皇驾崩了,跟着小弟弟安宁也夭折了,没人问的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大家叫做太子了——安康其实不懂得什么叫做太子,只知道忽然从南三所搬到一座叫做东宫的宫殿里来,服侍的奴婢多了很多,还变出一帮官员说是自己的属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寂寞还是很寂寞,改口叫“父皇”的皇叔父,并不是亲父皇,对自己总是爱理不理的;住在坤宁宫名义上也应该算作母后的新皇后娘娘,看自己的眼光更加有点凶,虽然面子上总是笑得很和蔼,但幼童小心灵里有着奇妙的直觉,大人们真笑假笑,他其实能分辨出来。
所以安康明白,这世上对自己真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也唤作“母后”的前任皇后刘娘娘,另一个则是天天来讲经的少傅林先生,而后者,感觉上还要更亲切些。
母后有些矜持,有些忧郁,虽然常常来探望自己,送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但因为要讲着宫里头那一套规矩,所以只能是疏疏离离的,每次都是叩头问安,然后在她旁边赐一个座,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被她柔软的手轻轻抚一下头顶,夸赞一句。安康不能坐在她膝上说话,腻在她身上撒娇——虽然没有母亲的小孩子,心里真想这么做呀。
林先生则不同了,名义上他是自己的臣属,每天见了面还得向自己下拜,恭恭敬敬的称“殿下”,所以自己便是没皮没脸的往他身上赖,要他抱,他也不能说什么——虽然这也好象不合做太子的规矩。但先生的脾气实在是好,不管怎么样都向自己微微笑,甚至有时他奉旨留宿东宫,自己闹着不肯睡觉的时候,他还会亲自过来在床边讲个故事,哄着自己睡着了才去安寝。因此安康很盼着先生来留宿,每次见他留宿都要假装怕黑闹一下,让他过来哄自己,小心眼儿里其实是促狭的。
林凤致大约也明白这一点孩子家的小促狭,却一直不失耐心的哄着——只是,他如果知道促狭之下,小家伙还懂得更多的东西,只怕也要吃惊不已。
因为安康其实隐约知道,每次留宿东宫的时候,先生心里并不是开心的,反而是无奈而又烦闷的。
在榻边耐声耐气讲故事哄自己入睡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眉头,会悄悄的打起结来,比星光还亮的眼睛里,会飘过一丝黯然的神色。虽然他用微笑掩饰得很好,安康却以一颗幼童最敏感的心,感觉到了。
先生烦恼什么呢,是嫌弃自己不乖吗?安康一开始有点小沮丧,但很快就发现了不是,先生对待自己,是真心真意的温柔欢喜;他的烦恼,却是为了别的——尤其当那一回,安康亲眼看见他受到父皇欺负的时候。
安康早就隐约听说先生留宿东宫的时候,父皇也会在深夜过来找他,不过小心灵里总觉得不会——父皇驾到,哪能没有喝道传令的声音?按照规矩,就算自己睡下了,也必须被叫起来接驾的,断不可能悄没声息的来,宫里头的姆姆伴伴们,又怎么敢如此怠慢圣驾?直到那一回,他才总算相信了那些私下说的话,父皇不但当真会悄悄的来,而且就是为了欺负林先生而来的。
尽管安康不懂得是怎么样的欺负,但那夜他其实在闯进去之前,已经听到里面在激烈的争闹,吵了什么话他当然听不懂,但先生压着声音说:“你不要欺人太甚!”的时候,却是从未有过的愤怒。而当自己闯了进去之后,先生忽然冲过来紧紧抱着自己,那般剧烈的颤抖,使安康敏锐的小心灵里,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无助。
不过让安康的小心灵不能理解的是,这样的时候,先生却并没有哭出来——尽管安康感觉到他其实很想哭——他却仍然是平静的笑着说话,哄着自己乖乖的离开,仍然掩上门去与父皇独处,忍受他的欺负。
但是在自己出房之后掩上门的时候,安康听到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有点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不许再闹了!”让他大为吃惊的是,说这句话的,竟然不是在自己进去之后,一直只是笑不说话的象个恶人的父皇,而是刚刚被欺负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先生。所以至今安康还是很纳闷,想不通他们那回争闹,先生到底吃了亏没有。
按理说父皇是皇帝,什么人能在他手下不吃亏呢?可是安康也发觉到,每当白日间父皇和先生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只要先生脸色一冷,立即就会把身边的其他人——包括自己——找借口赶开,两个人单独说话,而根据他小心眼里的直觉,大家一走,先生一定就会拿出与平常不同的样子来。就象今天父皇说要赐先生东宫留宿之后,便把自己等人都差遣开去,安康几乎可以肯定,先生一定是不同意,会直接用那回听到过的恶狠狠的口气,驳回父皇的恩赐。
安康有时觉得自己也很恶劣,不是个好孩子,明知道先生留宿东宫会受欺负,心里很不快乐,但是还是希望他留宿,因为太想要临睡前有他柔声软语的讲故事,看着他笑如春风的样子了——可惜自那一回亲眼看见他受欺负之后,先生便坚决不肯留宿了。
所以八月八日这一天,安康才格外惊讶,也格外欢喜,因为中午还说就要告退出宫的先生,居然直到晚上还留着,并且笑着说道:“今日殿下诞辰,臣便破例留一晚——晚上陪殿下手谈可好?”
安康一点也不喜欢下棋,就象其实也不喜欢先生侍讲时,尽讲一些历史上打打杀杀的故事一样,但他促狭的小心眼却喜欢看到先生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先生会眉飞色舞起来,平素总是一副温和端雅之态的面容上,会显出一抹近似于狡黠的神气,安康私心里认为这样的先生最活泼可爱。
于是他乖乖的跟先生下棋,并且想着,如果天天是生日就好了,可以让先生天天都留下来。
东宫因为太子小,傅姆和伴当比较看紧门户,平时都是一掌灯便开始关闭宫门,同时偏殿各处也灭灯清人,可是这晚先生却命令大开宫门,四处掌灯,主管东宫的老伴当童公公不解,他只是笑道:“我猜不错的话,今晚定要摆个大阵仗候着。”东宫的人觉得他是外臣,本来不该管到这些事情,不免有点不乐意,但一来安康赞同先生说话,二来众人也私下知道他有特殊圣眷在身,不敢过于得罪,只得照办。
灯火辉煌的东宫里,安康和先生在正殿对弈。先生仍然穿着官服,因为袖口宽大,落子时不免要用另一只手扯带着袖角不扰乱棋子。安康最喜欢抓着先生的袍袖,那官服总是熨得笔挺,抓在手里有一种很牢靠安心的感觉,而被他小手抓得久了,居然在先生的袖角上也留下了一处皱痕,连熨斗也不能完全熨平,所以下棋时看见先生的袖子,眼睛便不免向那处皱痕多瞟了几次,于是没下好棋路,被先生连吃了几块子——安康委屈的想,其实先生也很恶劣,每次下棋,不把自己下到山穷水尽便不肯放松,到最后才会留手,又让自己扳回局来,虽然每次都是他输,却明明输得很假,一看就知道是让的,明摆着欺负我这个小娃娃么!
今晚因为输得多,很快就到了先生开始留手让自己扳回的时候了,安康正把一块新吃掉的黑子从棋盘上拿下来,猛听外面人声喧哗,一个尖锐的嗓音传了进来:“奉娘娘谕:盘查东宫——”
先生霍然起立,向自己说了声:“殿下勿惊。”随即一甩袍袖,向外便走,厉声喝道:“东宫首席侍讲太子少傅林凤致在此——何人前来盘查?!”
二之5
盘查东宫——这一条谕示传入来的时候,在东宫服役的全体内侍与女官们,一时都惊吓得不能自已。大家都是久惯在宫中侍侯的了,知道盘查这个词背后,一定意味着出了什么大事,紧接着便难免出现罪名、罪行、罪犯……却不知最终会落到谁身上。
在这当口,这个东宫属员之中级别最高的大臣能够挺身而出,领头应付,虽然不知结果如何,却委实是此刻的主心骨——所以刚才还对林凤致身为外臣、却来指挥东宫下人这一桩事,颇有不满的东宫内官总管童进贤,这时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跟着快步跑出去。
只见宫门之外灯笼火炬耀眼,竟然乌压压摆着全副班子的大阵仗,林凤致正堵在门口同宣谕的内官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这内官自然是坤宁宫的总管,时皇后的心腹,名唤隋大新,童进贤知他仗着皇后宠信,近来在宫中气焰甚张,前几时还奉着皇后口谕,将殷螭新册封的一个许才人以“私诋皇后”的由头给查抄贬降了——可怜这许才人虽得册封,却连皇帝的天恩雨露都未曾蒙沾,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坤宁宫,就倒霉的被幽闭到冷宫去了。本来六宫之中就畏惧皇后,这一来更是都战战兢兢的,谁敢对隋大新以下坤宁宫的人说个不字?
因此童进贤实在不得不感激林凤致,除了他这外臣身份,谁能同隋大新据理力争?当然,同时也不得不心惊胆战:就算他是二品大员罢,敢当面呵斥:“东宫乃国家储君,尔等奴才怎敢枉为!”这样的话,也未免是吃了豹子胆了!
隋大新几曾被人当面骂过“奴才”,气得简直想一挥手命属下蜂拥而上,先把这个大胆的外臣给就地按倒痛打一顿再说,但林凤致的官衔品级甚高,自己再嚣张也只是个内官,况且还不是乾清宫那边秉笔司印的有涉政权的内官,威风使不到大臣头上,所以在气焰上先矮了一头;何况这林少傅还传闻同圣上有点不清不白的暧昧勾当,连皇后娘娘在宫中几回痛骂,都没处下手整治他,自己又怎么打得起?只好脸红脖子粗的怒喝:“你一介外臣,留宿宫禁已是违制,还敢拦阻盘查!你想抗旨不成?”
林凤致道:“下官乃是奉旨留宿,何敢抗旨?公公口口声声盘查,也需请出圣旨来,宣示何故盘查,盘查什么?我东宫方可接旨——否则无故惊扰储君,该当何罪!”
隋大新只是奉了皇后口谕而来,哪有圣旨,却又如何肯认输,大声道:“这是懿旨,你敢不接!皇后娘娘是六宫之主,难道盘查不得东宫?至于盘查什么——你一个外臣凭什么想知道?”林凤致道:“就凭下官乃是东宫首席大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无有明旨,尔等安敢辱我东宫?还不退了!”
激烈争辩之际,忽闻喝道声传来,却是刘后鸾驾到了。这一来坤宁宫众人不得不让开道路跪拜接驾,林凤致伏到道旁不便抬头,东宫内太子诸人则迎接出来。
刘后显然是仓促赶至,鸾舆尚未停稳,便颤声喝道:“隋大新!你奉了什么命令来欺侮我儿?”她两年前曾是六宫之主,那时隋大新还只是坤宁宫的一个低级内官,如今虽得到新皇后宠信,权柄炙手可热,见到旧主也不得不低三分头,跪禀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奉懿旨盘查可疑人事。”刘后怒声道:“我儿年幼,有什么可疑人事?况且就算要盘查,也当请太后和圣上的旨意,日间来查才是,东宫岂是你们夤夜惊扰的地方!”
隋大新见不是路,忙使眼色命机灵的手下去请正式懿旨,刘后业已下舆入了东宫,在大殿上设了垂帘,才命太子诸人进来,林凤致则在殿外侍立。隋大新倒是跟随进了大殿,带来的坤宁宫盘查人员却仍被挡在东宫门外。隋大新不免心内暗暗发急,幸好去请的后援来得快——非但正式懿旨到了,连时皇后本人,也亲自鸾驾光临了。东宫上下又是一阵接驾大忙。
按礼制,刘后乃是先朝嫡后,地位要比时后尊崇,所以时后也不得不上殿参见,坐于下首。两人娘家还沾着一点亲戚关系,平常都是姐妹相称,但这时刘后心里憋着怒气,开口便问:“请教皇后,东宫究竟有何过犯,当得夜分这般闹乱?”时后微微冷笑一声,并不回答,却道:“闻说东宫林少傅在此?特请入殿一见。”女官传出话去,林凤致只得入殿远远拜倒,道:“微臣林凤致,参见皇后娘娘千岁。”
时后声音中带着煞气,冷冷的道:“本宫久闻林少傅大名,想必好个人物,当得皇上赏识——赐你抬头,让本宫看看!”
林凤致心中腹诽,暗想当年先帝也曾同我传过暧昧流言——当然跟今上已经不是流言而是事实——人家刘后也不曾找过我半分不是,怎么如今这时后一开口便一副拈酸味道,恁地缺乏涵养,倒不愧是殷螭那个没品天子的皇后!于是愈发俯首不肯抬头,恭敬对道:“微臣不敢失仪冒犯娘娘——娘娘凤驾夤夜而至,想是臣等东宫训导有所失职,却不知罪由何在?微臣万死,斗胆恳请娘娘见示。”
时后在垂帘之后霍地站起,冷笑道:“好,你们这批东宫官员正是罪责难逃——今日有人向本宫告发,东宫暗藏祸心,偷下巫蛊,要绝皇上的龙嗣。林少傅,你可知情,你可知罪?”
二之6
“巫蛊”这两个字一说出来,殿内众人无不大惊,连林凤致也变了脸色。历朝历代,皇宫中最忌讳的事便是巫术诅咒之事,一旦出现此类案子,势必牵连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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