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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长醉入深秋-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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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快看清了院内情形,花容失色,冲到石桌旁,挡在了莫醉秋身前,冲众人尖叫道:「滚!快滚出去!」
  众人不敢得罪这小师妹,忙拖着那岑师弟飞快离去。
  「醉、醉秋师兄?」束东烟慌乱地用帕子裹住莫醉秋鲜血淋漓的右手,却怎么也止不住血,她又急又慌,拼命轻拍莫醉秋灰白的脸,哭道:「我马上就去找崔大夫!醉秋!你忍着点!」
  「不要……」莫醉秋本已快晕死过去,这时却不知何处来的气力,左手紧紧拉住束东烟,嘶声道:「不要惊动我师父!别告诉他,别让他难过!」
  束东烟从不知道一个受伤失血的人还会有这么大的力道,更被莫醉秋眼眸里的凄切哀求震住了,边哭边不停点头。「我不会跟关师伯说的,绝不会说!」
  得到了她的承诺,莫醉秋终于如蒙大赦松开了手,任束东烟飞奔而去。
  一切,本就是他咎由自取,怎么能再让师父为他伤心?……他努力睁大阵阵发黑的眼睛,在石桌上摸索着自己的断指,想将之抛得远远的,免得再被任何人看到,可左手触摸到的,全是湿漉漉的血。
  那血色,落在眼内,越来越深浓,最终化为一片黑暗。
  剧烈的刺痛似无休止,不断扎着他的手,将他痛醒。张开眼,他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头顶上方便是束东烟哭得红肿的双眼,而她身边居然站着束山雷和葛山风。
  这两人既被惊动,那师父……莫醉秋一下揪紧了心,费力扭头在屋内寻找起关山雨的身影。
  束山雷见他脸色惨白,知他心思,忙出言抚慰道:「醉秋,我们没告诉关师兄。崔大夫替你包扎好伤口,刚走,我也已经叮嘱过他别泄露口风。」
  「谢、谢束前辈。」莫醉秋松了一大口气,才说得几个字,额头便又布满冷汗。
  束东烟不禁又抽噎起来:「醉秋师兄,你就别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吧,你、你……」想到再如何休息调养,莫醉秋被斩断的四指也不可能再生,她再也忍不住,大哭着跑了出去。
  「东儿?东儿!」束山雷担心爱女,忙追出了屋。
  房内,只剩下一脸冷肃的葛山风,他盯住莫醉秋看了好一阵,终是沉声道:「伤你的那几人,我已勒令他们不得向任何人再谈起此事,你不必担心你师父会知道。送饭的家丁,我也警告过了。」他似乎怕莫醉秋误会,又冷然加上一句。「我只是不想让关师弟再为你担忧受惊,你不用谢我。」
  他不等莫醉秋开口,径自旋身大步离去。
  这葛师伯永远都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呆望许久,竟突兀地笑出声,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内激起回音,令他自己也觉得凄凉到可怕。
  这刻,所有残留的奢望均已不复存在,该是他永远离开的时候了……
  高墙内外,无数鞭炮碎屑被风卷携着,在地面慢慢移动,如一块块起了褶皱的红艳绸布,映着远近含香吐蕊的梅影,热闹妖娆。
  一个纷攘喧闹的除夕夜刚过,为醉秋修建的小居也粉刷完毕,再添置些家私便能居住了,关山雨看过之后很是欣慰,所以他走回居室的一路上,脸上月余来淡淡的忧悒终于被微笑代替。
  何放欢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旁,他的表情始终谦恭而淡漠,唯独在瞥见关山雨面露微笑的那刻,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轻轻扬起点弧度。
  「放欢!」关山雨进房门前蓦然转身,略带歉疚地温言道:「我要午睡片刻,你不用再在院子里守着,这些天你陪我也累了,新年里就跟同门去聚聚吧。」
  「弟子——」何放欢想说他只想陪伴师父,但话到嘴边忍住了,垂下眼道:「那弟子就不扰师父您休息了。」
  他为关山雨轻轻带上房门,放轻了脚步慢慢往院外走,出院门时陡地止步,瞳孔收缩。右手下意识地握上了腰间剑柄。
  前方小径上迎面而来的正是莫醉秋,一身水蓝衣裳罩在消瘦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宽大。而他的面容在满地的炮竹红屑映衬下,也比何放欢记忆里的更苍白清瘦。
  但任凭眼前人再忒般落魄憔悴,也改变不了何放欢对这师弟的厌恶。
  「你找来这里干什么?」他冷冷地拦住莫醉秋。「师父在午睡,你走吧。」
  莫醉秋仿佛看不到何放欢的敌意,只平静地笑了笑,轻声恳求道:「师兄,我是来跟师父道别的,就让我和师父说句话。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回江南,不会再出现在师父面前。」
  何放欢错愕地瞪视他,似乎想从莫醉秋眼里看出个真伪,嘴里却控制不住嘲讽:「你的别居都建好了,只等你长住下去,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师兄,我说的都是实话。」去意,远在负伤那日已然在莫醉秋心中扎了根,如今手上伤口已快愈合,他想离开小筑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向送饭的家丁问师父新搬的居所后,便前来辞别。
  他平视何放欢,「我只求能与师父说上几句话,之后马上会走。」
  纵有千般不乐意,何放欢却也意识到莫醉秋所言非虚,沉默半晌后,他紧握剑柄的手一点点松开了,往小径旁一让。
  「多谢师兄。」莫醉秋从何放欢身旁经过之际,倏然驻足,低声道:「师兄,我其实很羡慕你,可以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那也曾是他毕生梦想,只可惜终归抵不过宿命的摆布。他惘然一笑,踏进小院,循着熟悉的幽幽檀香味寻到关山雨的卧房门前。


  第十五章

  关山雨刚读完半卷诗文,有了些倦意,正待解衣上榻,听到脚步声接近,以为是何放欢去而复返,刚想开口,房门上响起两下轻啄,伴着莫醉秋的轻声询问:「师父,你睡了么?」
  「醉秋?」这孩子,怎么忽然跑来找他了?
  关山雨一时失措,定了定神,想去打开房门,却听莫醉秋道:「师父,你不用开门。醉秋是来向你辞行的。」
  关山雨最后那点睡意也不翼而飞,愕然道:「醉秋你要走?这——」
  他转念就想到莫醉秋大概是受不了小筑中人的冷嘲热讽,劝道:「我已求门主答应收留你。小筑外那座新居就是为你造的,等过几天买齐了床榻桌椅,醉秋你就可以搬过去,不必再理会小筑其他人的闲话。」
  莫醉秋隔了门板,听着师父那清澈温柔如昔的话音,眼窝不知不觉间已被水汽溢满,他深呼吸,明知房内那人看不见,仍恭敬地在门外跪了下来。
  「醉秋明白师父的好意,可是我罪孽深重,无言再逗留。师父,醉秋心意已决,今天就会离开。我来,除了辞行,还想请师父告诉醉秋,我双亲的坟冢究竟在哪里。醉秋往后不求别的,只想能为双亲守墓,稍尽孝道。」
  他自懂事后,也曾向师父问起过父母的下落,每回师父都黯然神伤,抚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双亲去了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待年岁渐长,莫醉秋也就从师伯师叔那里得知自己父母早亡,连尸骨也无处可寻,他怕惹师父伤心,便不再追问。
  但此刻再不问个明白,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说完,果然听到关山雨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片刻,男人艰涩的声音才透过门缝传出,低弱到甚至几不可闻。「你双亲就安葬在黄山后山观日崖的松涛林南侧……我当年没有为他们立碑,只在坟上迭放了两块大石作标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只怕再难找到……」
  莫醉秋比关山雨缄默了更长时间,才道:「那醉秋也还是要去看上一眼。」双亲尸骸若真已化为尘埃融于黄山,那他就在山巅结庐守孝,从此与鸟兽为伍,度此余生吧。
  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已是上苍的仁慈,至于双亲的死因,他根本不愿再去追根问底。
  「不要走!」听出莫醉秋是真的铁了心要离开小筑,关山雨猛地激动起来,想推门,然而房门却被莫醉秋从外面用力抵住。
  「师父,别开门……」莫醉秋几乎是在哀求,若再看到关山雨的容颜,他怕自己的决心会在瞬息间崩塌。
  他用左手死死顶着门扇,轻声道:「醉秋冒犯了师父,实在没脸再留在小筑。」
  关山雨原本还想震开房门,闻言不由僵立。那一晚,确实是他和莫醉秋之间永远也无法填补的裂痕。他怔了半晌,最终慢慢垂下双手,涩然道:「醉秋,你一心要走,师父、师父就不再阻拦你,只是你路上务必谨慎行事,千万莫被天一教的人发现。」
  他长吸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得将事情告知莫醉秋。
  「你当日被埋雪中,是衣教主救了你,还将那株千年血灵芝喂了你服下,才令你起死回生,后来他为了救我,自己却被大雪活埋了。天一教的人如果看到你,一定会找你逼问衣教主的下落。醉秋,你去黄山,绝不能轻易露了行踪。」
  莫醉秋被这意外震得头脑发昏,张口结舌,半天方找回神智,颤声问道:「这、这是真的?师父你当初怎么说衣教主他、他拿着血灵芝走了?」
  「是衣教主要我这么说的。」关山雨苦笑着牵了牵嘴角,喟叹:「醉秋,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衣教主他喜欢你,否则那大魔头怎肯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千年血灵芝用在你身上?」
  莫醉秋已然痴了,也不知为何,蓦地里想起那个月色凄迷的夜晚,那瘦小的身影倚在他怀里,仰脸执拗地望着他:「叫我小寒!……跟从前那样,叫我小寒就行。」
  少年黑黝黝的眼珠反射着青白月光,犹如初邂逅的那个春日夜晚,流露出叫他心悸的几分可怜,更有他看不透的复杂意味。那一刻,他几乎就被迷惑了,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在无情地反复提醒他,怀中这看似柔弱的少年是如何羞辱玩弄他的。
  他已经忘却自己那晚是怎么回绝了衣胜寒,只记得那双眼睛里的渴望逐渐消逝,变得越来越冷漠,最后毫无情感。
  「我明白了。」少年冷冷地推开了他的怀抱,独自走到一边,月华落满了衣胜寒瘦削的双肩,瑟瑟颤抖。
  他想衣胜寒应该是愤怒的,然而那个月夜过后,衣胜寒再也没有碰过他。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对方,却从未想到,竟是阴阳两隔的永久摆脱。为了他,衣胜寒放弃长大成人,甚至舍弃了生命,太不值得……莫醉秋捂住脸,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关山雨久久不闻莫醉秋说话,担心地唤了两声,莫醉秋终是惊醒,忍着喉间涩痛,道:「我知道了,路上会小心。师父,醉秋告辞了,今后,师父你就忘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
  他隔着房门磕了三个头,起身,依依不舍地望了最后一眼,转身往外走。踏出数步,只听到关山雨低声温和地道:「醉秋,那晚你也是身不由己,师父知道那并非你的本意,没有怪你。」
  「我……」莫醉秋张着嘴,脸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师父不怪他,他本该喜不自胜,可偏偏听在耳中,比任何痛斥责骂更刺人。
  师父究竟知不知道他早在无数个春梦中,就已经对师父做过同样的事……
  莫醉秋刹那间直想冲动地将苦苦隐藏多年的心意悉数吐露,但最终闭上了嘴,怅然一笑,继续迈开了脚步。
  算了吧,既已决意从此不再相见,又何必再当断不断?即便他向师父倾吐一切,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徒令师父更增烦恼困扰,还不如由他亲手斩断过往,让所有秘密随他远去。
  莫醉秋慢慢地出了庭院,在沿途几个同门厌恶鄙夷的目光下跨出断剑小筑的大门。
  连日来积压在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的无形重担仿佛就在一瞬间卸下了,青空艳阳,照得他有些晕眩,但他并没停步稍作休憩,绕过小筑后,仍以缓慢的速度向北走着。
  一花一木,一水一桥,均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景致,日后,也只能在回忆里翻寻了……
  「得得得!」一阵马蹄声逐渐逼近莫醉秋身后,马匹打个响鼻,停了下来。
  青篷布帘的马车,车架上的人赫然是葛山风,一张方脸依旧不苟言笑,对莫醉秋倾身道:「上车吧!」见莫醉秋面露诧异,他道:「你师父说你要上黄山拜祭先人,怕你沿途遭遇不测。束师弟自告奋勇要护送你上山,我武功比他高,就由我来送你一程。」
  葛山风说得冷淡,莫醉秋胸口却一阵发酸。师父,终究还是放不下他,而更想不到这个之前对他最严厉的葛师伯,竟肯屈尊来当他的车夫。
  「多谢葛前辈。」凭他一个人,如遭天一教拦截,确实难以平安抵达黄山,所以莫醉秋也没推辞,上了马车。葛山风也不再多话,一扬马鞭,驾着车马绝尘疾驰。
  江南,琼花雪,醉了两岸春风。
  两匹高头骏马沿岸并驾齐驱,一路踏飞无数落花。行人只依稀看到马背上两个高大身影,待要细瞧,那两骑快如风驰电掣,已绝尘而过。
  师祭神一手缰绳,疾行中看了看边上那黑袍男子冷峻的脸容,不由好笑:「都快到断剑小筑了,你还板着张脸,不嫌累么?」
  「若乘坐赤翼,早就能到。」衣胜寒语如冰珠,神色却没什么不悦。
  依着他,当日便要驾大鹏鸟下山,被师祭神阻拦。「胜寒,你要是带上赤翼,一现身,姓莫的小子就知道是你了。以他对你的成见,恐怕见你就躲远。」
  「他还能躲到哪里去?衣胜寒嗤之以鼻,不过想了想,师祭神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顿时有些烦躁起来,最后还是依了师祭神的意,把赤翼留在山上。
  在重获莫醉秋的好感之前,他确实不该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
  前方一片错落默林渐入眼帘,衣胜寒一夹马肚,驱马如离弦之箭,飞驰上前。
  强敌来犯的示警钟声,低沉浑醇,响遍断剑小筑。
  师祭神和衣胜寒丝毫没将周身剑拔弩张的那些护院看在眼里,悠然骑着骏马,从正门直闯入内。
  有数名弟子不知天高地厚,挥剑而上,尚未沾到一丝马鬓,便被两人衣袖轻轻一甩,飞跌出老远,剩下的人无不骇然色变,再不敢轻掠锋芒。
  「苏门主,祭神峰师某来向你讨教高招了,请出来,莫叫你门下子弟再白白送死。」师祭神傲然一笑,气贯丹田,将声音传遍了断剑小筑的每一寸角落。
  余音袅袅将散之际,一个清朗男音穿云而来,带着些微无奈:「你们都退下吧!师祭神,既然你非要决一胜负,苏某也只好奉陪到底。」
  「甚好!」师祭神眸底血气大盛,纵马自前方几个护院头顶一跃而过,朝话声飘来的西边那座阁楼驰去。
  衣胜寒蹙了下漆黑的眉,他并没兴趣掺和那两人的争斗,但懒得一间间屋子去找莫醉秋,不如直接向苏幕遮要人更省事,当下提缰紧追其后。
  藏剑阁下,只有个腰背佝偻的老仆在扫地,看见两骑来势汹汹,老仆眯起眼,捶了捶腰,慢吞吞地缩到树边阴影里。
  清悠琴声时远时近,从楼上随风飘扬,极是古雅动听,楼下八扇雕花黄花梨木门却深闭。
  师祭神勒停坐骑,微笑间杀气凛冽。「苏门主,故人来访,怎不现身一见?」
  「叮——」一声清鸣如龙吟,那琴声戛然而止,须臾再度响起,不似先前的澹泊清远,几个铿锵单音后陡转急骤,浓重的杀伐之意直穿人耳。
  苏幕遮从容温和的笑声亦染上三分邪气和挑衅:「想动手,那就来吧!」
  师祭神满头灰发猛地激扬四散,一拍马鞍,身形冲天拔起,宛如一只巨大的灰鹤,飞过了藏剑阁的朱红围栏。脚掌刚沾到栏杆,三道炫目的金光、青光、黑光已破窗飞出,携着破碎的木窗残片,直袭师祭神上中下三路要害。
  三把剑,更像三道追魂夺命的暗器。
  师祭神冷笑,灰袖翻飞间,三把剑如同被无形之手握住顿在半空中——也才让人看清了三剑分别用黄金、青竹、黑石所制。
  「苏门主,还给你!」随着师祭神一挥之势,三把剑掉转剑头,呼啸着往回飞射。
  一白一红两道亮光几乎同时从破窗内穿出,凌空截住反噬的三剑,将之震飞。
  那红白两道光打个弯,白为水练,红者烈焰,本是有质无形的两物,此刻居然化为绕指柔的软剑,如生了眼睛般,围住了师祭神。
  断剑小筑名满江湖,为有七剑君子。武林中真正能见识到苏幕遮七剑齐出的人却屈指可数,只因大部分敌手往往在苏幕遮的五行剑下便已败北,近年来,更鲜少有人敢与其为敌。
  师祭神并不是普通人,在水火双剑包围之下,他眉骨微耸,足背勾住栏杆飞快旋身,一团灰影翩若惊鸿,竟从红白影的间隙中杳杳逝天,疏忽又荡回廊下,双袖力推,将本已残破的两扇木窗震得粉碎。
  千百碎片尖啸破空,向室内罗汉榻上悠然抚琴的青衣人袭去。
  劲风,拂起了苏幕遮肩头墨黑的发丝,一直垂注在琴弦上的双眸微微一抬,仍是那仙风道骨的飘逸姿容,嘴角却噙着一抹修罗嗜血的笑意。
  他振袖,一道微弱到几乎难以辨认的白光随之扬起,刹那便膨胀百倍,充斥室内。木窗碎片撞到这堵白色光墙上,即被绞成了齑粉,木屑落尽时,白光也陡然消失,竟是苏幕遮手握的一柄短剑。
  薄,无刃,纸糊的一把剑。
  这更像小孩子打闹玩耍时用的玩具,然而师祭神眼底先前所含的丝缕轻蔑全然被凝重代替——七剑君子,绝不会拿没用的兵器来对付强敌。
  就在他转念间,苏幕遮一声清啸,整个人离榻跃起,青衫黑发,在空中「哗」地甩开道幻影,已逸出窗户,纸剑遥指师祭神咽喉,如箭疾扑。
  相隔数丈,师祭神已可闻纸剑撕扯空气发出的风雷之声,他眼瞳微缩,灰袖飘扬间,双足在栏杆上一折,似大片奇大的灰叶,顺着剑势翩然倒退。
  「想逃?!」苏幕遮长笑,挥剑。
  贯注纸剑的劲气所过之处,长廊上铺设的木楼板被从中劈开道缺口,断裂的楼板纷纷飞起,直追师祭神。
  灰影纵横腾跃,飞上了藏剑阁的屋顶,下一刻,屋顶便被苏幕遮的惊人剑气震开个窟窿,瓦砾尘土纷飞中,青影疾蹿而出,淡白的剑光离师祭神咽喉仅有尺许距离。
  不过,已是强弩之末!师祭神蓦地挑眉一笑,一直缩在袖中的双掌终于轻飘飘拍了出去,一声闷响,半个屋顶的琉璃瓦全被震飞,朝四面八方激射开去。
  师祭神颈中微微一凉,已被剑气尾势划开一丝细小伤口,但对方也没讨到便宜,被他雄浑掌力扫中,闷哼着跌回那窟窿里。师祭神一招占得上风,趁势直追,亦从屋顶破洞纵身跃落。
  苏幕遮面色发白,连人带剑摔倒在榻上,仰望师祭神自空中跃下,他动了动,想起身御敌,却牵动了内伤,一缕鲜血溢出嘴角。
  「苏门主,你不该轻敌!」师祭神傲然一笑,掌心一吐正待出手,苏幕遮背倚的那面巨大屏风后,蓦地伸出只手臂,清袖宽大,同样白皙修长的手掌。手指轻扣微弹间,榻上棋盘中的两枚棋子猛然跳起,以快到令人难以辨认的速度疾射向师祭神的双眼。
  变生肘腋,师祭神毫无防备,急倒纵后跃,背脊撞破了墙壁,倒退飞出藏剑阁。人在半空,他双袖翩飞打落那两枚棋子,数道迅疾无比的无形剑气亦迎面袭来。
  师祭神一声低啸,几近势竭的身形在空中竟又接连两个转折,飘然落地,几点血迹亦滴上他立足的草地。他还是没躲过最后一道剑气,左肩灰衣裂开道口子,鲜血长流。
  他确实是大意了,没料到七剑君子房内居然还躲藏着另一名高手!师祭神伸指点了自己左肩几处穴位止住流血,随后冷冷地抬头。
  藏剑阁深闭的木门终于开启,苏幕遮缓步走出,他已经抹干净了唇边血丝,脸色从容恬淡,仿佛根本未经过刚才那场酣战,打量过师祭神肩头伤势,他轻叹口气,道:「你我都已负伤,尊驾还要再打下去么?苏某不想再做这无谓的争斗,尊驾请回吧!」
  「苏门主,你藏了帮手暗算于我,现在仅凭三言两语就想打发师某?呵,师某还真没看错你,果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师祭神冷笑,脚下一错,快如魅影移上前。
  却有一人比他更快,毫无预兆地挡在他身前——青衣麻鞋的老仆,低着头,手执芦花笤帚,慢条斯理地清扫着干净得没什么可扫的地面。
  师祭神唇边的冷笑完全凝结,老人看似漫不经心,却已封住他每一个可以出手的角度。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一定就是荀兰曾提及的无名高人。
  师祭神遽然往右一晃,然而老仆如影随形,也跟着他移动,仍拦在他面前,往左、后退、前纵……师祭神瞬息已换过六、七种身法,老仆却始终在他前方三尺。
  日头照在师祭神灰白的鬓角,隐约闪出点汗光。
  衣胜寒一直端坐在马上,起初还以为师祭神足以应付那七剑君子,是以袖手旁观。此刻见了这老仆鬼魅般出神入化的轻功,他心中亦震动不小,飞身跃落马背,与师祭神并肩而立,凝神以待。
  「嘿!」老仆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低笑,握着笤帚的双手紧了紧。
  「九叔……」一只手掌及时轻轻落在他肩头,声音更温柔如春风,老仆周身四溢的强烈杀气顿时烟消云散。
  苏幕遮的目光在师祭神和衣胜寒脸上一掠而过,微笑着拱了拱手道:「两位今日不会有胜算,还是请听苏某相劝,离开我断剑小筑为好。」
  衣胜寒知道苏幕遮说的是实话,而他来此的目的也并非寻仇,没必要再浪费时间缠斗不休,当下道:「我俩前来只为带走莫醉秋,苏门主若肯交出此人,我俩立刻就走。」
  苏幕遮一愣,他还当师祭神这趟找上门来是想抓关山雨去炼药,结果却是直奔着莫醉秋而来?倒不知师祭神这魔头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正在迟疑,那老仆倏地干咳两声,嘶哑着嗓子道:「莫醉秋好些天前已经离开小筑前往黄山。你们来这里,找错地方了。」
  「九叔你!」
  苏幕遮刚想埋怨老人为何要泄露莫醉秋的行踪,衣胜寒阅人无数,看苏幕遮的表情,便知那老仆所说不假,他哈哈一笑上了马。
  「既然如此,我俩就此告辞。」
  师祭神亦知今日形势于己不利,凝眸深深望了苏幕遮一眼,拱手道:「后会有期。」随即旋身飞上坐骑,与衣胜寒扬长而去。
  遥望两骑转过树丛,远离了视线,苏幕遮才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责备老仆:「九叔,他们要找莫醉秋绝非什么好事。你怎么……」
  老仆满脸皱纹牵了下,扯出一个有点诡异的笑容。「我只想尽快打发那两人,其它事,与我无关。他俩要是再不走,我只能亲自出手,到时又难免会泄露我行藏。我已经在小筑藏身多年,不想被他们认出来。」
  苏幕遮唯有叹气:「我就是知道你不想被人识破再卷入江湖纷争,所以才不要你轻易动手。」
  他安慰似地拍拍老仆的肩膀,转身返回藏剑阁,上楼踏进那间遍地砖瓦狼藉的居室,罗汉榻上,赫然坐着另一个「苏幕遮」,正盘腿闭目打坐。
  听到脚步声,他睁眸,看着对面与自己容貌衣着一般无二的人,挑高了眉毛。「师祭神走了?」话音未落,便是一串低咳,嘴角又有血丝挂落。
  「哥,你就别再说话,省点力气养伤吧!」劝规劝,苏幕遮心里却很清楚,自家这个我行我素的孪生兄长根本就不会听他的话。
  果然,「不用你来管我!」榻上人不耐烦地摆手,拭着唇边血迹,哼道:「你上次从杭州回来,把那师祭神的武功吹得如何高明,我才想跟他比试一下,看来也不过尔尔。要不是你半路插手,我刚才早已将他击败。」
  原来他之前用棋子为兄长解围,倒是多管闲事了。苏幕遮拿这爱面子的兄长没办法,只得暗自摇头,环顾四周,苦笑。好好一座藏剑阁,给这好斗兄长搞成一团糟,到头来,还得他去找工匠修缮。
  「怎么?嫌我给你惹麻烦了?」榻上人与苏幕遮兄弟连心不必看对方表情就知道苏幕遮心中所想,蹙眉,倏地跃下罗汉榻。「我看我还是离开这里算了,反正我在苏家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
  「哥,你说什么气话呢?」苏幕遮长叹,拉住了兄长。「你我兄弟好不容易才重逢,我绝不会让哥哥你再流落在外受苦的。」
  他看了看兄长的脸色,续道:「就算你要走,也总得先把伤养好吧。不然要是你再遇上师祭神,叫我怎么放心得下!」说着,眉头也不知不觉的皱紧了。
  与祭神峰的梁子越结越深还在其次,适才师祭神临行前看他的那个眼神,更令苏幕遮觉得不适——几分轻蔑,却又闪动着势在必得的锐利锋芒,仿佛要用目光划破他的衣裳,看透他……
  「你说苏幕遮房内藏了高手,而且武功还不在他之下?」
  衣胜寒与师祭神驾马走出数里,听师祭神讲完打斗的情形后,不觉动容,沉吟道:「那个人会是谁?断剑小筑除了七剑君子之外,可没听说再有什么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姑且不论藏身苏幕遮房中之人,光是那高深莫测的老仆已让他苦思不得其解,如此高人,怎会在江湖中籍籍无名,甘心屈居人下操持贱役?
  看来,他和师祭神似乎都小觑了一向独立单行的断剑小筑……说不定有朝一日,断剑小筑便会成为天一教的心腹大患。
  他眼里容不下任何威胁,衣胜寒眉头紧蹙,沉声道:「我会传令下去,让天一教众设法好好追查那老家伙的底细。如果是个棘手人物,还是尽早铲除为上策。」
  师祭神轻拂过自己左肩的剑伤,面无表情,唯有眼中杀气弥盛。相较那神秘老仆,他更想撕碎苏幕遮那张虚伪的嘴脸。


  第十六章

  暖春四月,细雨淅沥,烟柳飞莺乱入人怀。通往黄山的土路上,一辆马车正碾过刚经历了连日雨水而变得泥泞的黄泥,留下两道车辙印。
  莫醉秋坐在马车内,低头慢慢解开右手上包扎的布条。伤口已经愈合,可那丑陋狰狞的断指令他自己也不想再多看第二眼。
  他茫然靠在了车厢壁上,倏尔低笑——幸好,师父没见到他这只手。
  葛山风赶着车,自然听到了莫醉秋在笑,他皱皱眉没说什么,连挥两鞭驱车疾行。
  他生性严谨,向来话不多,莫醉秋又因连遭巨变,越来越沉默寡言,两人一路上几乎从无交谈。葛山风也只在某个夜晚,听见了莫醉秋发恶梦,大叫了一声「师父」,除此之外,莫醉秋绝口未提过小筑里任何一人一物。
  莫醉秋的神情也日趋沉静,甚至可说是麻木。
  葛山风看在眼里,倒对这昔日乖巧聪慧的师侄起了点怜意,本来只打算将莫醉秋送到黄山脚下,现在却改变了主意,决定把人护送上山巅。要是无人在旁陪伴劝慰,只怕莫醉秋找到双亲坟冢时,触景伤情,一个想不开便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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