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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风月-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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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藤雪莱小碎步向前走了两步。神态傲慢彬彬有礼地微微一躬身,在保持着一个合适身份的距离之外,略带矜持地微微抬起下巴向赫三爷打了招呼:“赫先生,有何见教。”
  赫曜霆含笑温和地答道:“不敢。”眼角余光环顾了四周,心中默默地数了一下周围护院的人头,缓缓将双手背在身后继续说:“在下今日,有事相求。”他做文人打扮,态度也偏于斯文有礼,浑身上下毫无一丝黑道老大的气派,取而代之的是知识分子模样的清高谦和。
  加藤雪莱发上的粉钻流苏在阳光映照下粲然生辉,一双黑白分明的秀目折射出强烈的光泽比钻石更加璀璨,中规中矩地微笑:“能被赫先生抬爱,是关东商社的荣幸。”明知故问道:“请问赫先生这次前来所为何事?”
  赫曜霆面对这小自己七、八岁的女子挺直了脊背,面色沉静单刀直入地问道:“加藤社长,沈叶可是在你这里?”
  加藤雪莱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赫曜霆双目转向凤栖,眼神示意了一下,凤栖立刻打开皮箱,里面金灿灿的一整箱金条。赫曜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加藤雪莱依旧淡然地微笑着看着赫曜霆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朱唇轻启,轻声细语地说出话来:“赫先生好大的手笔。单单只为了区区一个沈叶,这让我有些吃惊。”
  赫曜霆笑着轻轻一摇头:“哪里,在下只是认为对待朋友应当重义、守诺。”
  加藤雪莱冷笑道:“赫先生为韩笺枫如此大费周章,的确算得上义薄云天。”她这句话一语双关,明显地讽刺了沈叶与韩笺枫的关系,嘲笑之意不言而喻。
  加藤雪莱向前一步,纤腰轻摇身姿袅娜地款步缓缓前行了几步,站定后微笑道:“赫先生今日既然有求于我,总要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赫曜霆向他微微一颔首,先抬头的时候,幽黑的双眸中蕴藏了强大的风暴,沉沉一笑:“加藤社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我做得到,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加藤雪莱低下头浅浅一笑:“赫先生好风度,不愧为满洲响当当的一号人,雪莱十分佩服。”抬起眼帘,双目射出两道冷光逼视着赫曜霆:“不过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既然赫先生今日有求于我,就请屈尊爬到我跟前,再与我谈条件吧。”
  赫曜霆微微一点头,神色如常地应了一声:“好。”
  加藤雪莱一摆手:“且慢。”随即笑道:“没有这么简单。”目光转向身旁下属轻轻说了几个数字,手下人立刻会意,不一会就有人抬出了几米长的钉板铺在赫曜霆面前。她笑着看向他:“赫先生请吧。”
  赫曜霆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钉子尖,神色如常,头皮上却渗出了一层冷汗。凤栖连忙上前一步要代替他爬钉板,被赫曜霆一挥手挡住。
  他撩起长衫下摆,直接朝钉板跪了上去。锋利的长钉子立刻穿透了皮肉,鲜血骤然涌出,汩汩地往出淌,瞬间染红了衣裤。赫曜霆咬紧了牙关,浑身颤抖着一点一点往前爬。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但是目光却是幽潭深处的一块寒冰,绽放出坚硬的强烈光泽。
  终于挨过了长长的修罗道,赫曜霆爬到加藤雪莱跟前,缓缓站直了身体,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胳膊腿布满了无数钉子孔,身后拖了长长的一条血路。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声音冷硬平静却略显中气不足:“加藤社长现在面子里子都赚足了,可以把人还给我了吧?”说完轻轻喘息了一下,由于四肢入骨的刺痛,心脏在腔子里突突地狂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加藤雪莱扬手飞快地抽出腰间短刀,向赫曜霆头上一劈,刀锋飞快,刷拉一下斩掉他一缕头发,收了短刀轻狂地冷笑了一声:“沈叶这个人很可疑,上峰怀疑他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需要接受军部的审查,现在不能轻易交给你。赫先生是关东商社的朋友,在我这里自然不会为难你,请你先回去,三个月之后再来吧。”
  赫曜霆跟着冷笑,一字一句轻轻吐出话来:“你不讲信用。”
  加藤雪莱居然也不动气,淡淡一笑:“这里是关东商社,四周都是我的人,即使我不讲信用,你又能奈我何?”
  赫曜霆微微低下头沉默了,在他垂下眼帘的时候,没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冰冷的声音沉闷地飘出来:“既然如此,赫某只好无理了。”动作飞快地一扯衣襟,现出长衫里肋下捆绑的一圈炸药。一手抻着导火索,一手点燃了打火机,面无表情地说道:“对待非常人物,只能用非常手段。加藤社长,你的命金贵,为沈叶丢了不值得。我劝你赶快放人,否则咱们一拍两散,只要我引爆炸药,马上就能把你这里夷为平地。”
  四周一干人等一见炸药立刻屏住呼吸,噤若寒蝉,气氛紧张诡异,一触即发。
  加藤雪莱凝视了他一会,静静地笑了:“用我的命来威胁我。赫先生为了沈叶与我同归于尽,也很不值得。我不相信你当真会玉石俱焚,所以人我不会放。”
  赫曜霆逼近一步,眼神坚定地向加藤雪莱放出了目光,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放人。”已经点燃了导火索。
  加藤雪莱屏住呼吸盯着嗤啦啦的火花,嘴角哆嗦了一下,银牙暗咬,强自镇定地冷笑一声:“不放。作为帝国的军人,雪莱随时都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赫曜霆亦然冷笑着回看她:“有胆色,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不知道你怕不怕加藤一族绝后。”
  不远处只听凤栖大喊一声:“加藤雪莱,赶紧放人,否则你儿子也得一起跟着陪葬!”哗啦一下掀开皮箱最上层铺满金条的障眼道具,下面一层藏了个婴儿。那婴儿提前喂过一点安眠的药物正睡着。现在忽然被抱出来,受了惊吓开始嚎啕。凤栖高举着孩子,作势就要往地上摔。
  加藤雪莱听到婴儿啼哭声顿时惊得肝胆俱裂,恶狠狠地盯着赫曜霆三秒,终于说出话来:“沈叶不在这里。”
  赫曜霆稳稳地拿着炸药的导火线,定定地看着她问:“在什么地方?”
  加藤雪莱沉默了一秒,冷声道:“丹东码头。”
  赫曜霆神色一正,继续说:“我的手下前几天死在将军府,我现在要他的尸体。”
  加藤雪莱心不在焉地冷笑一声:“你的门徒死在将军府的人数众多,不知道赫先生要的是哪一个。”
  赫曜霆眼神犀利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最好不要装傻。”
  加藤雪莱只得老实回答:“身体已经喂狗了,头挂在西街口。”
  赫曜霆当即掐灭导火索,朝她微微一点头:“多谢相告。不过我信不过你,令公子还是再陪我们一程吧,等到我安全离开自然会送还。”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大门口退,直到与凤栖上了汽车。马达发动,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加藤雪莱气得脸色青白,对身边的管事低声道:“青木,我应该治你的失职之罪。一郎在商社之内,居然会被人偷走。派车跟上,一郎脱险之后,给我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这么多,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今天接到通知具有盛大版权的小说改编的广播剧一律下架,突然觉得好没有心情!

  ☆、天意弄人

  赫曜霆坐在汽车里面满身冷汗直冒,他撕下衣襟简单包扎了一下四肢伤处,钉子孔不大,但是伤口却不浅,一直在渗血。他现在除了疼就是疼,即便一动不动也疼得钻心。他缓缓地倒抽着气,疼得心脏都要麻痹了。
  凤栖见他这种情形,急得要命,一边慌里慌张地疯狂飞车,一边急切切底问道:“三爷,要不我先送您去医院吧。”
  立刻遭到赫三爷的反对:“不用。先去西街口,收你哥的尸首。”
  凤栖想也没想接口道:“后面还有关东商社的人跟着,咱们不好脱身。您已经为我们两兄弟做得够多了,要是没有三爷,我哥俩早饿死了。我哥泉下有知也会明白的。”
  赫三爷大怒:“混帐。你哥能替我卖命,我还不敢给他收尸吗。”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去西街口。”向后一仰,靠在车座靠背上一声叹息:“你哥可怜啊。”凤梧活着的时候没家没双亲,死了之后还尸首异处。赫三爷心念及此不禁悲从中来,凤梧不言不语地跟着他那么多年,贩烟土的有今天没明天,天天提心吊胆。现在人没了,他又没儿没女,总得要让他入土为安。
  西街口原本是个热闹的地方,如今成了日本军方悬挂乱党首级震慑民心的场所,一派清冷萧条。透过车窗玻璃,赫三爷看见了凤梧的头被割下来挂在电线杆子上。凤栖压低声音说道:“三爷,您不要下车,我去给我哥收尸。”
  赫三爷很果决地一摇头:“我去。”随即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站在电线杆子下面,一阵冷风吹过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从未觉得长春的风像今天这么刺骨过。他仰起头看着凤梧灰白浮肿的面孔,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不到悲痛,只是失落茫然,他觉得自己被人斩断手足成了残废,没着没落的。
  凤栖爬上电线杆把凤梧的头颅取下来紧紧搂在怀里,仔细用蓝底白花的棉布包好。赫三爷不禁叹了口气,简短地向凤栖吩咐了一句:“走吧。”
  回到车上,凤栖插上钥匙拧了几下居然发动不了汽车,赫曜霆心里一慌暗道:“不好。”也许在关东商社的时候汽车就被人做了手脚,加藤雪莱不好明目张胆地在商社内除掉他,而是打算在路上派人暗杀他,此时座驾才会发生故障。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凤栖,准备弃车离开。
  凤栖立刻会意,把凤梧的头颅和加藤一郎这个婴儿捆绑在一块,往身后一背,当胸系了一个结,从腰间抽出□□藏在袖子里跟着下了车。
  两个人刚刚下了车,远远地就看见一队日本浪人,手执□□朝这边赶过来。两个人撒腿就开始跑。赫曜霆身上有伤,跑不了很快,一众杀手追上来,扬刀直接就砍。
  赫曜霆眼前闪过雪亮刀锋,凤栖立即出手生生夺下来长刀,回身一刺刺穿了那个打手。将刀递给赫曜霆,赫曜霆接过来操刀就砍。砍倒之后,凤栖捡起长刀奋力朝打手看过去,即时响起了惨叫声声。
  敌众我寡,赫三爷被逼出来一身戾气,也感觉不到身上疼了,面无表情地操刀见人就砍。他二人自知没有退路,只能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如火如荼的乱战之际,远处原来了马蹄声,声声入耳由远及近。就见一人一马飞奔而来,众人不及反应,群殴立即被冲散。马背上的人喊了一声:“哥,快上来。”赫曜霆还没看清楚,就被人拉上了马背。他上马之后挥刀一刺马股,那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起来。
  一众打手还没反应过来,又一匹马闯进人群,凤栖反应机灵,扯下背上的婴儿向人群里一抛,婴儿一声凄厉啼哭划破天际,那些日本浪人意在救人,纷纷去接,再无暇管他。凤栖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飞身上马,一拍马臀冲出了人群,朝前面那匹马直追过去。
  两马并辔甩开追兵,一直奔到城郊,在一处农家小院勒住了马。赫曜霆几乎是跌下马来,浑身是血地被抬进屋。这时候他才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孔,不禁大吃了一惊:“曜霖……”然后感觉浑身一虚,忽然没了力气,天旋地转了一阵,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赫曜霆在赫曜霖的栖身处醒了过来。浑身伤口被包扎停当,一身的钉子孔疼得直往神经钻,冷汗直冒。赫曜霖见他醒了,急急忙忙端水过来给他喝。他笨手笨脚,也没想着把水吹凉了,赫曜霆被烫了一下,整碗水洒了一地。
  赫曜霆抬眼看着赫曜霖,端详了半晌,赫曜霖瘦了也黑了一点,看着有点长大了,不太像以前软面团的样子,轻咳一声:“曜霖,你怎么会在那个地方的?”
  赫曜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依旧是从前那副笨呆呆的模样:“我去城里卸货,看见一群人带着刀,就跟过去看热闹。看见那些人找哥麻烦,我一着急就卸了马车,骑马冲过去了。”
  赫曜霆苦笑了一下,立即被疼痛折磨地拧了眉头,拍拍赫曜霖的脑袋说:“小傻瓜,以后不要随便看热闹,离带武器的人远一点,很危险。”
  赫曜霖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哥,我知道了。”
  赫曜霆感觉头晕身上一阵阵发冷,应该是在发烧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凤栖招手把赫曜霖叫出屋子,盯着看了他一阵子,缓缓说道:“三爷现在这个情况很不好,小四爷,我们现在被关东商社的人盯上了,不能随意出去。你去医院给三爷买药好不好?”
  赫曜霖连连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还没走出去,就被凤栖叫回来:“你等一等。”递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列了药名:“你按单子上的去买。还有,你去之前,我得打你一顿。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就说要去投奔日本人,被我们发现打了一顿,跑出来的。天黑之前,你回不来,我就带三爷走了。”
  不由分说把赫曜霖狠狠抽了一顿皮带,打得他嗷嗷乱叫,只是叫,傻兮兮地也不知道躲逃。赫曜霖名其妙地带着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痕走了。
  赫曜霖运气很好,他没有去大医院,那里已经有日本特务在把守盘查,而是去了就近的大药房。
  赫曜霆打过消炎针和破伤风针之后,伤口又死去活来地换过药精疲力尽,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醒过来就看见赫曜霖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身边。他摸了摸赫曜霖的后背,茫然地叹了口气,兀自苦笑了一下:这个傻弟弟啊。在他落难之际,出现在他身边,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真是天意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休养生息

  赫三爷静静地看着赫曜霖,忍着身上的疼痛,把他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从脖子开始,忽然在他领口敞开的地方,一道明显的血痕赫然闯入眼帘。赫曜霆眉头一皱,动作迅速地一颗颗解开他的衣扣。赫曜霖一身交错密布的皮带血印显露了出来。
  赫曜霆先是倒吸口气,随后暴跳如雷,一嗓子怒吼:“小七!”吼来了凤栖,也震醒了赫曜霖。赫曜霖迷迷糊糊地猛然坐起来,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地问:“哥,怎么了?你是伤口又疼了吗?”
  赫曜霆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而恶狠狠地盯着凤栖问道:“曜霖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
  凤栖自从哥哥死了以后性情也发生了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而是多了一种沉稳冷酷的气质。他气定神闲地答道:“是我打的。”
  赫曜霆勃然大怒,吼道:“你敢打他!”
  凤栖面无表情地回答:“三爷,我只是担心小四爷买药的时候被人抓住脱不了身,所以才打了他一顿,让他遇到日本人的时候就说是逃跑过去投诚的。”
  赫三爷倒吸口冷气,凤栖这样安排貌似很是周到。赫曜霖若是暴露了身份被人抓住必然要经历一番盘查,等他带特务来到这里,他与凤栖早就离开了。日本特务扑了空反而给他们提供了充足的转移时间。可是这样一来,赫曜霖在特务手里必死无疑。他没有任何心机,完全意识不到其中的险恶。
  赫三爷敏锐地察觉到凤栖和从前不一样了。心思变得缜密了,性情却变得狠绝了,这种不经意间被发觉的变化,让他隐隐地觉得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想要阴晴不定。
  也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病疼,总之听过他这么理直气壮的辩白,赫三爷就禁不住浑身发抖,一只手指颤抖着指向他:“你……你问都不问一声就把他打成这样,我还没死呢,你就敢欺负我弟弟。你眼里还有我吗?”
  凤栖一身不吭地解下皮带噗通跪下,双手捧到赫三爷面前,沉声说道:“三爷,我错了,你罚我吧。”
  赫曜霆简直怒不可遏,他又气又病又痛,甩了两皮带就累了,缓缓向后倒过去,断断续续地指责:“你……你怎么不自己去买药。老四也是你能支使的吗?你……你简直无法无天……”话没说完就气得把着炕沿直咳嗽。
  凤栖见他发怒,扬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腮帮子上落了两个红肿的手印。捡起地上皮带,一咬牙:“三爷,我错了,您要是不解气,我自己抽自己。”抬手就往自己身上狠抽。
  赫曜霖从小胆子就不大,面对这种混乱场面顿时慌了神,几乎就要急得哭出来。连忙过去扶起赫曜霆,一下一下给他捋顺气:“哥,你别生气了。你身体不好,不能生大气。是我自己要去给你买药,小七比我聪明,要是坏人来了,他能保护你啊。”
  赫曜霆听了这话立刻愣住了,颓然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摆手:“算了,算了。你们都给我出去吧,别吵我。”
  凤栖停止了没完没了的自虐,起身就要退出去。赫曜霆忽然叫住他:“等一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赫三爷皱着眉头吩咐了一句:“曜霖,你去别的地方歇着。”目光转向凤栖:“你哥的尸首安葬了没有?”凤栖谨慎而简短地答道:“葬了。”赫三爷挣扎着从床上下地站起来:“葬在哪?带我去看看。”
  凤梧的头颅被草草掩埋在山上一块背阴地里,没有丧礼,没有披麻戴孝,甚至没有像样的墓碑,只有坟头一柸浅浅的尘土。凤梧活着的时候无声无息有形无影,死了亦没有得到风光大葬,依旧孤零零地躺在了冰冷的地下。
  赫三爷沉默地烧了一把纸钱,周身痛楚令他心脏跳动得越发沉滞,从喉咙里勉强硬挤出两个字:“走吧。”被凤栖扶着踉跄地走回去,一路无语。
  回到住处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着凤栖,缓缓说了句:“小七,你哥没了,我身边可用的就只剩下你了。往后你处处都要谨慎些,别让我再操心,知道吗?”
  凤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三爷放心,我会像我哥一样把您伺候好。”他现在嗓音比早先低沉了些,嗓门也不再洪亮,反而给人一种阴沉沉的稳重感觉。
  赫三爷瞧着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老成的凤栖,一阵恍惚。仿佛凤梧重生附身到了弟弟身上,猛然闭上眼睛再睁开,仔仔细细地瞧了一会凤栖,失望地发现小七还是小七,只是变得沧桑寡言了一些。随后仰头惆怅地长叹了口气。
  从山上回来,赫曜霆就有点旧病复发的趋势,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病了好几天。等他病情稳定之后,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他生病的时候凤栖像个孝子一样,把他伺候得服服帖帖滴水不漏。赫曜霖十分着急,有意要去给哥哥端汤送药、尽心服侍。只可惜他天生蠢笨,时常力不从心越帮越忙。凤栖嫌他碍手碍脚,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就干脆简单粗暴地打发他一边待着去。总之他对这位小四爷满心轻蔑,除了称呼以外再无半分尊重。
  赫曜霖除了对他三哥之外的人都有些恐惧,其实他对赫曜霆也是怕的,只不过因为亲近,那怕就不是那么强大。大概是天生胆小怕生,受到驱逐的时候,他也只是顺从地退出去,蹲在门口聚精会神又无所事事地看蚂蚁搬家。同时心中热切地盼望着哥哥早日康复。
  凤栖虽然对这位小四爷十分不待见,但在这一点上,却非常默契地和他达成了一致。因为现在长春的政治环境已经变得非常敏感,更何况他们现在处境特殊,这里确实不是个久留之地。
  赫三爷在这二位的悉心照料和殷切盼望下,正逐渐恢复着健康。
  天气暖和之后,赫曜霆的精神也逐渐在好转,他修养的时候,悄悄在心里默数了一下自己这几年纠缠过的人。听说现在章曜沄从北平去了河北,被调到陆军学校当了教官,基本算是远在天边,这人一贯的别别扭扭、清高自负,赫三爷对他也说不清是喜欢还是感兴趣,总之缠就缠了一阵子,如今是指望不上。
  韩笺枫这个人,赫三爷一想起来就是满腹的爱恨交织。自己对他一片赤诚爱得山高海深之际,他居然离弃了自己。每每想到这里,赫三爷就恨得几乎呕出一口黑血来。可是他受难的时候,又无法铁石心肠不去管他。
  赫曜霆现在是落难逃亡的时候,想不到陪伴在他身边的会是这个傻弟弟。赫曜霆原本对赫曜霖这个弟弟漠不关心,只当他是个小宠物,可有可无,随便往哪里一丢就不管了。
  而今这个傻小子与他有救命之恩,又有相伴日久之情。这些情分加在一起,让他在赫三爷心目中的分量变得沉重起来,赫三爷打算重新好好地把他栽培一番。看着他的小模样,也越发觉得可爱。更何况,赫曜霖一向很傻很天真,很乖很听话,是个很好的伴。美中不足就是太傻,简直到了缺心眼的地步。
  赫曜霆身体状况好了一点,就开始教赫曜霖算账。教了他大半天,可是赫曜霖的脑袋就像榆木疙瘩一般,学而实习之等于没学,而且十分痛苦。最后搞得两个人都身心疲惫,精疲力尽。
  赫曜霆看着他那大脑不开窍的傻样就直想发火。认为古人云:“勤能补拙”是一句屁话。因为面对真正低能的人,对其进行智力开发,除了生一肚子气之外,简直毫无成效。
  这天他在对赫曜霖进行教育失败之后,忍无可忍地把他揪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训完人之后,他十分疲乏地准备去睡觉。随即对赫曜霖一招手:“过来。”赫曜霖立刻心领神会,自动过去挨在他身边给他暖被窝。
  赫曜霆皱着眉头埋怨了一句:“怎么这么笨,那么简单的都学不会。”
  赫曜霖委委屈屈地咕哝了一句:“我就是笨嘛。”
  赫曜霆立刻剑眉倒竖:“笨就了不起啊。”
  赫曜霖闷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赫曜霆心里一暖,再也张不开嘴责备他。这个过继来的傻弟弟,自己着实没有怎么善待过他,但是他对自己始终没有过任何坏心思,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他忽然就泄气了。好像那些能力超群,气质非凡的人从来不属于自己,而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是需要他来保护的小傻子。
  他心思及此立刻就体现在了行动上,伸手轻轻拥住了赫曜霖,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柔声说道:“曜霖,你以后要上进些啊,不能一直这样傻下去。我哪天要是死了,赫家的家产都要交在你手里的。你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啊。”
  赫曜霖立刻抱紧他:“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哥好好活着。”
  赫曜霆苦笑一下,轻声低语道:“傻子小,人各有命,哪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呢。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算了,不说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
  赫家兄弟俩相依相偎着,赫曜霆前所未有地觉得,这个傻弟弟真挺好。
  赫曜霖忽然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哥,下辈子我投生成姑娘,给你当小老婆吧。”
  赫曜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为什么是小老婆,不是正房太太?”
  赫曜霖打了个哈欠:“因为我傻,听人家说,当小老婆不操心。”
  赫曜霆嗤笑一声:“没出息。”忽然很暧昧地笑了笑:“就跟哥好啊?”
  赫曜霖困了,哈欠连连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赫曜霆凑近他,吻了下去,在他耳边低语:“好,下辈子投生成个大胖姑娘,给哥做小老婆。”
  夜那样长,那样静谧,晚风透过窗棂,一直温柔地吹……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苦短

  残阳如血,丹东是海洋气候,即使盛夏时节也没有干燥的感觉,但是天气热起来,在太阳没落下去的时候还是真热。
  韩笺枫穿过泥泞的小路,咸湿的空气沾了他一脸。在窄巷子尽头的阴影里,有人等在那里。那人西装打扮,是个清俊的好模样,凑上去递了一沓钞票,笑嘻嘻地说道:“韩哥,干这个行当能来几个钱。你不如重操旧业,哄着我高兴,还不费力气。”这人正式梁家老四梁季秋。
  韩笺枫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地接过钞票往兜里一揣,转身就走。
  梁季秋锲而不舍地追上来,韩笺枫步履未变,一直往前走,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梁季秋巴巴地递给他一把手枪:“韩哥,咱们以后还有合作往来,这个你用得着。留着防身也好。”
  韩笺枫扫了一眼,嗤笑一声,却之不恭地接了过来。他现在需要这个,因为他已经山穷水尽到买不起一把手枪。
  用右手握紧了,藏在长长的衣袖里。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手,这只手现在勉强可以拿拿东西,自从被砸碎过手骨之后,就算后来伤愈,远不如从前灵活。
  韩笺枫拿了枪之后再不去理睬他,迈开步子飞快地走了,很快就把梁季秋甩开老远。他把枪收好,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在转过巷子的烧饼摊子上买了几张新出炉的烧饼。烧饼还冒着热乎气,他垂涎欲滴地啃了一个。从凌晨到傍晚,粒米未进,实在是饿得急眼了。
  七拐八弯地穿过几条街,绕到一个水塘大的泥坑子前,坑边上蹲了只大黄狗,见他过来歪头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夹着尾巴跑开了,跑起来一蹦一蹦有点像兔子,看来是条傻狗。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地绕过了大泥坑子,就到了他现在的栖身之所了,一座摇摇欲坠的低矮土坯房。
  韩笺枫刚一进门,一个小鼻子小眼面白如雪的瘦小娃娃叫着“爸爸”扑上来抱住他,他随手递了一个烧饼给她。小叶子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开始扯咬。这孩子从早晨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饿成了一条眼睛发绿的小狼狗,见了食物分外亲切,立刻把爹都忘了。
  韩笺枫苦笑了一下,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现在要跟着她两个没用的父亲遭这洋罪了。没长大也挺好,吃饱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韩笺枫渴得很,嗓子冒烟地直奔水缸,缸沿上落了一圈苍蝇,一掀盖子嗡地一声飞出来。他舀了一瓢猛灌了两口,温凉的水顺着食道流下去才算缓解了那一股子从喉咙到心肺的燥火。
  屋外是红霞满天,室内却灰突突阴森森的一片昏暗,整间屋里就一张冷炕,一把藤条椅子再无其他,越发地显得萧索。四壁墙上长了墨绿的苔藓,一勾一抹斑斑点点像诡异的泼墨画符,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韩笺枫站在这个地方,感觉自己也跟着生了霉点一起发霉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甚至感觉到麻木。
  他走到炕边上坐下,炕上阴暗的角落用麻绳捆着一个人,他解下那人塞在嘴里的布条,撕下一小块送到对方嘴边,柔声道:“沈叶,吃饭了。”沈叶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天,忽然从喉咙里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然后惊恐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他嚎了两嗓子,很快就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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