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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107-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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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凯文把脊背朝天的牌摩挲着。右手拇指抠起牌的一角,捻出一个红桃,顺着捻下去,三个红桃出来了。观战的人开始进入角色,吆喝着让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点,他必须把那多余的一个点“吹”下去,不然点数过剩,就爆了。一上赌台,人人都是蒙古症儿童,幼稚可爱,牌上那命定的点数在他们出世前都写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吗?

而这个清华毕业的成功企业家真鼓起微微下坠的腮帮吹起气来,他那样认真而愚蠢,估计最倾心他的女人都羞于相认。梅晓鸥把目光转开,他愚得她也跟着害臊。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大嗓门:“段总来了吗?”

老刘到了。台风没把飞机刮翻,老刘拎着好干部下基层的黑皮包从门口进来。

“哎哟段总,怎么样?”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一章(6)

段凯文此刻因为吹牌半斜着身,一侧腮帮几乎贴在台子边沿,这是一个派头不凡的中年男人很丑的姿态。他的目光越过晓鸥的肩膀,看了老刘一眼。谁让段总看这么一眼,就明白自己被看得粪土不如。那一眼可以杀你;天下竟有如此不知趣不识相不合时宜的东西,你还不去死?

晓鸥明白,最虔诚的赌徒迷信一切细节,一切征候,什么东西、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个巨大主宰的支配。老刘就是这巨大主宰送来的丧门星,比胖荷倌还于他不利。所以他放弃一般把抠哧半晌的牌一抛。牌面上是红桃八,多余一个点。刚才那么吹,都没吹掉。两张有效的牌加在一起点数为十,等于零。

输了。

吃面条的和土灰脸站起,走开了。

老刘这会晓得厉害了。他在心里回放段凯文盯他的那一眼,刀一样的目光。不对,光辐射一般的目光。从科员到科长再一级级爬到副司长地位的老刘几十年在心里编辑了一整套各种眼色的光谱大集,什么眼色他都有详细注释。对这个腰缠万贯的段总,老刘看得比上级还上级,因此他先溜到赌厅门外段总那具有超强杀伤力的目光所不能及的安全地带,再研究那眼色的意味,越研究越害怕:他今晚真把段总惹了。段总那一瞥目光可以解读为:操,老天真有眼,怎么没把你的飞机刮到海里?!

梅晓鸥反正是读懂段总眼色的。晓鸥能解读赌徒的各种眼色。这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说,一动都别动,让段总专注反省或认输。段总沉默了两分钟,呼吸匀净了,神色从容下来,对胖荷倌打了个“飞牌”手势。这是从西方赌场舶来的词语“Freehands”,被中国赌客吃掉了一个字母“r”之后,变成了现在的“Fee”,于是成了“飞”牌,即荷倌自己走牌,赌客不押注,只是旁观牌的走势。电子显示屏上记录下的“庄”、“闲”二家博弈胜负,便是段总此刻如何下注的参考。晓鸥看着段凯文计算三角几何的高深面孔,心里好笑:赌台里装着八副扑克,四百多张牌,数字能拼出无限的组合,怎么能让你计算出牌路?音符只有七个,自古至今,组合旋律的可能性就是无限的。再看看对号锁、保险柜,十个数码又是多少种组合?

必然是每个赌徒不去提的,甚至不去记忆的;他们向别人向自己常常声张的是偶然吃到的甜头。必然就是梅晓鸥的阿祖梅大榕,跳进海里把光着的屁股和脸面一块藏到鱼腹里。

飞牌飞了十多个回合,段凯文朝胖荷倌打了个手势:开始吧。在飞牌期间,赌桌边上又添了几个看客。眼神机灵得发贼,姿态中透着底层人的世故,习惯于不学无术又甘心奉献最低等的功能使他们形成妈阁无产阶级的风貌。晓鸥一看便知他们是老猫和阿乐的马仔,被派来看“货”的,以防段总出老千。他们的老板在分吃梅小姐的“货”,一点差错都不能出,小小的误差都很昂贵,上百万、上千万都可能。万一段总身上掖了个五十万的码,再会点戏法,把它混到台面的码子上,他们在台面下就要认一倍的输。

这一注段总押得不大,二十万,走着瞧。但他马上赢了。他舒展脊梁,四下里扫一眼,巡视胜仗后的战场一样。再押的两把都是五十万,都输了。他扭过头,看看晓鸥。十年经验教给晓鸥,此刻出不出主意都是她的罪过。出主意一旦他输了,他会赖你存心出馊主意,不出主意他骂你冷血,见死不救,做你的客户图你什么?至少击鼓助威给他当当啦啦队吧?

“你饿了吧?”这是段凯文扭头看她之后说的。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一章(7)

“我给您订了两家餐厅。就看段总想吃中餐还是西餐。”梅晓鸥说,“我请客,段总要给面子噢!”

“吃西餐。不过我不给你面子让你请客。”

“段总不能坏规矩;我的客户到妈阁来,接风洗尘都是我的事!”晓鸥说这些话时不完全是敷衍,下了赌台的段凯文又是个顺眼顺心的男人。

“那我宁肯饿着。”段把脸转向赌台,好像要回去接着输。

“那好吧!没有像您段总这么不领情的!”晓鸥让步地笑笑。

老猫和阿乐的马仔们看看段又看看晓鸥。在他们眼里晓鸥此刻是浪的。他们也没办法,晓鸥看上去比实际上要嫩很多,一笑两条细眉下一对弯眼,不笑又是孤苦伶仃的凄艳,慢说她在行内做人堂正,就是她整天请男人们吃亏也情有可原。他们的老板做不过这位梅小姐,就因为梅小姐美丽豪爽,又形单影只还不失体统地浪一浪。

段凯文走到贵宾厅的小吧台,端起拧开盖的苏打水倒了半杯,深饮一口,向赌厅门口走去。台面上他欠赌厅三百二十万,台面下他欠三个叠码仔每人三百二十万。除了段输给她的三百二十万,赌厅还要付给晓鸥百分之一的“码佣”,这两个小时共有三百多万的“Rolling”(流水账),百分之一就是三万多。晓鸥尽管在心里把赌徒们看得不值一文,她深知自己正因为这些一文不值的人格买下别墅和宝马。她一直梦想做个寻常女人,夜夜安眠,拥有芸芸众生都拥有的早晨,见见十年不见的朝阳和晨露,靠收房租和吃利息开支油盐柴米,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叫史奇澜的赌徒。史奇澜欠了她一千三百万赌债,她必须留守在现在的行业位置上,借行内的势力确保那一千三百万的归还。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二章(1)

她和段说好一小时后在酒店大堂见,由阿专开车去MGM的西餐厅。她正好趁机打几个电话,同时慢跑三公里。其中一个电话就是要打给史奇澜的老婆。刚要去换运动服,老刘闪现出来,一脸堆笑。

“刚才段总背后骂我没有?”老刘问。

“骂了。”晓鸥也笑嘻嘻的。

“骂我啥?”

“啥都骂了。”

老刘从晓鸥的笑容里探明段总什么也没说。段总剜了那一眼,什么骂人的话都省了。什么脏字比那一眼更具杀伤力?

跑步机的传送带开始运行了。梅晓鸥腰带上别着手机,耳机插着耳塞,右手在手机上一按。史奇澜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被她专门输入,只需按一个字母就接通。一千多万欠款把他老史提升成首席VIP。史奇澜的老婆叫陈小小,曾经是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跟史奇澜一块创业时只有十七岁。陈小小总是靠得住,在北京那头接电话。一听是晓鸥,她立刻请“晓鸥姐等一会”。晓鸥边跑边想,陈小小一定是去关办公室的门了。那是在北京郊区的一家硬木家具厂的办公室。史奇澜鼎盛时期,有十多家工厂,光是收集的全世界名贵硬木就富可敌国。现在他输得只剩北京一家原始厂和一库房存货了。

“晓鸥姐,你快来一趟北京吧!”小小气喘吁吁地说。

“怎么了?”

“奇澜不止欠你一个人钱;最近我才知道,他在外面到处跟人借钱!这几天有人到家里来要账,到晚上都不走,地毯上沙发上到处躺。他不见了!”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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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见了?”

“老史不见了!”

小小刚才关门就是要告诉晓鸥老史不见了的消息。

“你赶快来一趟北京!”

晓鸥不知道她去北京于事何补,能让消失的史老板复现?

“我要你来北京,是让你挑一些值钱的存货。我们库里还有两件黄花梨的镇店之宝,你拖走吧!奇澜欠你的债欠得最久,应该尽着你把好东西先拖走,不然其他债主动起手来,拍卖我们库里的东西,老史就再没指望还你钱了!”

陈小小从她瘦小身子里发出紧急呼吁。晓鸥给陈小小出主意,让她找律师走动法院。法院出面跟史奇澜所有的债权人谈判;所有珍贵木材和成品都暂归法院封存,同时给史老板一段时间恢复生产,每年的产值偿还一部分债务、本金和利息。陈小小认为债权人不都像梅晓鸥这样温柔、上档次,他们大部分比人渣高级不了多少。晓鸥急切地告诉陈小小,这不仅为了还债,更重要的是给史老板一次浪子回头的机会。这句话对于小小是十分中听的。浪子回头,回头是岸,一旦老史上了岸,哪怕赤条条地上岸,她陈小小都有活头了。她嫁给老史的时候,嫁的近乎是赤条条一文不名的好男儿。史奇澜多才多艺,赤手空拳,用好话都能把小小这种女孩子哄进被窝。晓鸥一面慢跑一面催促小小找律师,嗓门大起来。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健身房仍然空空荡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北京的陈小小喊话,给她做军师。她要小小知道,一旦法院判决下来,为史老板保住了那些稀有木材和精品家具,老史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东山再起。小小听进去了,在电话里一谢再谢,谢着谢着就哭了,她哭老史几年都还不出晓鸥的钱,可是晓鸥对他们还这么仁义?晓鸥玩笑说她多吃几年利息也不亏嘛!

陈小小在那边哭声更紧。这是个苦惯了的女人,从小被打上十几米高的天桥,被打出美轮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无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岁跟上当时做木雕的史奇澜,觉得没有父亲没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澜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员。现在老史最大的债主能给老史一条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这个。

陈小小终于道了再见,向晓鸥保证放下电话就去找律师商量。晓鸥又告诫她一条,光靠律师还不够,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黄花梨的价值跟黄金一样,送一件小小的小品还是值当的。小小如同吸噬救命丹药一样,吞进晓鸥的每一句话,每句话之后她都使劲地“嗯”一声。

挂断电话她瞟一眼跑步机上的表,这一通电话打了整整半小时。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和脖子,感觉后脑勺的碎发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领时的冰凉。陈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多少。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时,克服着跑步机传送带带来的头重脚轻,突然发现一个人背身坐在划桨机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动作很逍遥,似乎在两岸好风景之间流连。她意识到刚才为陈小小支招的话都给此人旁听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刚走到门口,那人却开口了。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二章(3)

“梅小姐,不再锻炼一会儿?”

段凯文!

晓鸥把跟陈小小的对话飞速在心里回放一遍。不管怎么样刚才的话是不该被这个人听去的。她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她的客户甲知道客户乙的信息。万一客户甲看透了梅晓鸥是个软柿子,捏捏无妨,让人欠着一千多万还不先下手为强拉他几车黄花梨、金丝楠木抵债,反而帮欠债方打小九九、摇羽毛扇,他们可就有范本了。

段凯文微笑地看着晓鸥说:“梅小姐好厉害呀,什么门道都摸得那么清。”

梅晓鸥意识到她们的通话他是全程跟进,她所有的出谋划策、教唆鼓动,力挺陈小小干损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听去了。在他心目中那个娇嗲温柔,无奈地在男人海洋里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谋深算,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的女叠码仔。梅晓鸥知道男人都不喜欢第二种梅晓鸥。尽管他们在跟第一种梅晓鸥打交道时怀疑那层温柔和凄艳是伪装,但他们宁愿要那伪装。剥去伪装的梅晓鸥跟老猫、阿乐们一样,失去了她作为弱者的优势。弱者倚弱卖弱的时候,容易巧胜。

段凯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一点汗都没有。这是个在乎健身的人。

晓鸥大大咧咧地补充几句史奇澜的趣闻,夸张她和陈小小的亲密度,然后马上转换话题。

“段总跟我一样,一天不健身就难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时间。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来了。”

“还好啊!”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二章(4)

“这是饿着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诚实和坦荡让晓鸥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关系就好了。她要是在别的场合里跟他结识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恶习,她又到哪里去结识他?她结识的所有富翁都归功于他们的恶习。梅晓鸥深知自己是被恶习滋养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恶习成全了梅吴娘,不然梅吴娘不会成为老家方圆百里的缫丝霸主。梅吴娘为梅家创下的祖业归功于梅大榕的恶习。

晚餐期间,梅晓鸥忽略了十来个电话。但她没有忽略去看那些来电的号码。她挨着段凯文坐在庭院里的西餐雅座。段总点菜很实事求是,前餐他只点了一份,供他、晓鸥和老刘分吃。汤每人都有,但他请服务员给自己来儿童分量的。主菜他为自己要了鱼排配青芦笋,晓鸥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给老刘,自己只留一牙儿。妈阁似乎是欢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笔的钱之后,人们糟蹋起其他东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尽力糟蹋。晓鸥其他客户都是那样,而这位段总是例外的。老刘主动请缨去餐厅里挑选红酒,段总向他挥手应允。晓鸥紧跟老刘进了门,小声叮嘱:“刘司长,适可而止,别挑太贵的!”

老刘答应着,扫视了一下酒架上的陈列,然后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尔多。他把酒交给一个混血侍应生。

“段总今天输了。要是他赢了,我就让他请我们喝拉菲!”老刘说。他自知很不主贵,投靠段总这类阔佬就是要消费凭他自己能力消费不起的东西,因此对别人的轻蔑他一点都不意外、不难受。他似乎专职就是替人拉场子,替人花钱,替人高兴和不高兴的。

侍应生倒了一点酒让段总先品一口,段总微笑着请老刘代劳。段总在吃喝上都是好说话的人。红酒是他这两年才喝懂一点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矿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阵呢。段总在半杯红酒下去之后又自我披露一句。晓鸥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该把傍晚那一肚子诅咒倒出来了:刘司长混蛋,我还以为你跟着飞机掉海里去了呢!那个时候到,冲了我的运势,一把该赢的牌输了!

但是一顿晚餐下来,段凯文一个字不提赌桌上的事。毕竟是有些风尚的人,有风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说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厕,还比如赌钱。

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半,段总向晓鸥侧过脸。

“晓鸥你这名字真好听。”

梅晓鸥宽谅地笑笑,不揭露醉汉会重复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二章(5)

“段总喜欢就好。”她大方地说。那么大方,似乎接下去就会说,“你喜欢就拿走。”

“嗯,喜欢。”他把名字在嘴里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红酒,然后认真地承认自己真的喜欢。“结婚了吗?”

这似乎突兀了一点。晓鸥感到错愕,脸上一傻。

“离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说一双穿坏的袜子,“早就离了。”

阿专来了,小声跟晓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晓鸥神色发生的突变连段总和专心贪杯的刘司长都注意到了。晓鸥下一秒钟就复原了常态。她磊落地对大家说,来了个朋友,她去关照一下,马上回来。她请大家别为她突然的离席影响餐后甜点的胃口,这家餐馆的甜点绝对不该错过。

段总看着她。晓鸥遗憾地对他笑笑:没办法,你看我我也不能跟你说实话。

“马上回来哦!”段凯文带一点亲昵的威胁对她说道。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三章(1)

晓鸥跟阿专开车往十月初五街行进,拐入鱼鳃巷,再进一个短短的小巷,这就来到了一家小馆子。馆子里发出上世纪剩菜的气味。妈阁很多这样的小餐馆,上世纪五十年代恐怕就是这副孤陋模样了。多少输净了钱的人,因为有这类小馆子而不至于饿死。从窄而陡的木头楼梯上去,就看见史奇澜坐在小窗口。小窗那么陈旧,把窗外夜色和窗内这个中年男人都弄旧了。

“史总!”阿专替晓鸥叫了他一声。

史老板转过身。那份虱子多了不咬的从容劲很足。

阿专先向前跨一步,肥头大耳地挡在史奇澜和晓鸥之间:“你怎么在这里呢?”这句质问又是阿专替晓鸥发出的。刚才他已经和史老板见过,他当然已经代表他阿专自己问过史总为什么在妈阁现身了。

晓鸥上下看一眼这个史奇澜:上衣是中式的,高档棉布,白底细蓝条,存心模仿农家织布机织出的民间工艺感,下面一条深灰裤子,膝部被两个膝盖头顶出很大的凸包。这是在哪里抱膝而坐坐出的形状?是想不开还是试图想开而去抱膝而坐吗?面壁还是面对大海?梅家阿祖梅大榕纵身太平洋之前,一定也在甲板上面对大海坐了很久。

“晓鸥我想了想,还就只能来找你。”史奇澜说。他的手修长纤细,看它们拿画笔拿雕刻刀的时候,觉得它们非常优美,此刻这双手交握在上腹前,随时打躬作揖。

“你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把小小急死了!你知道小小现在还在你们工厂的办公室里吗?”

在跑步机上跟陈小小通电话的时候是十点左右。北京跟妈阁不一样,夜晚十点就是夜晚十点,郊区被占用之后的菜地深处只亮着一盏灯,那就是陈小小的办公室。那样的孤助无援,哭声在荒芜的菜地里连回音都没有。

“她跟你打电话了?”史奇澜皱起眉头。

“你在哪里藏了三四天?”晓鸥问。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三章(2)

“不藏不行,给他们吵得脑子不清楚,怎么想办法?”

晓鸥想象那些债主派的无赖带上简单卧具上门,进了史家的客厅就要安营扎寨,吃史家的伙食标准,史家实在开不出饭他们就从铺盖下掏出方面便,自己下厨。史家孩子耳朵里灌入的都是恶狠狠的悄悄话:“你爸不还钱你的小命当心点儿,哪天上学就再别想放学回家?”“敢跟你爸说,你明天就别想放学回家!”

史奇澜十二岁的儿子叫史无前,小名豆豆,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自己做主搬到姑姑家去了。

“那你该跟小小打声招呼再躲起来啊!”

“那娘儿们是头一个吵我的,我头一个要躲她!”他说着还微笑一下。他输光了也不怕,小小对他的感情是输不掉的。这是他微笑的含意,穷光蛋都有以之摆阔的财宝,小小是他的财宝。他吃准小小没文化,除了空中舞蹈什么都不会,儿子给她扫盲都嫌富余,因此他讨饭她都对他死心塌地。

“你是怎么过来的?”晓鸥问。“过来”的意思是过境妈阁。史奇澜还不上钱,晓鸥在海关把他挂了号,只要他一入境,海关就会通知她。海关没有通知,证明他没通过正当途径进入妈阁。

老史又微笑一下,没有回答。晓鸥于是明白他是从珠海偷渡过来的。四五千块钱就有人干这个,什么样的垃圾、破烂都可以被运送过来、过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澜让晓鸥还做过梦,那是个容易让女人做梦的男人:仙风道骨,人间烟火味极淡;你怀疑他用一点点大麻,但很适量;还怀疑他年轻时作诗,当然年轻时人人都把自己写的半不拉叽的句子叫做诗。他带着四十岁男人极少有的素净的美,走进晓鸥的视野。晓鸥那时在妈阁刚做出点头绪,史奇澜是她当时接待的最大阔佬。他一直是中式裤褂,略长的头发,一个超龄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样赌起来下手豪壮。最开始他还输五六局赢一局,后来就不对了,兵败如山倒地输,先输掉两个工厂,后来印尼和菲律宾的木场也从赌桌上走了。几亿家产,一表人才,可怜现在靠偷渡船当垃圾给运进妈阁。

晓鸥想到老史刚才见面说的话。他想了想还就只剩她梅晓鸥一人可以投靠。他躲开人类也躲开陈小小和孩子,就想出这一着好棋来?他来找晓鸥的目的是求她在妈阁为他找个住处,他把几件海南黄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钱。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钱,一定不会来找梅晓鸥,这点晓鸥明白。尽管老史输成一副空壳子了,差的酒店还不肯住,打起晓鸥的主意来,因为他知道晓鸥是赌厅老板的宠物,手里掌握两三间赌厅招待大赌客的免费房间。赌场拉人下水,甜头先要给足。老史就因为多年前那点甜头眼下吃苦头。老史补充说陈小小看他像看贼,能偷出来的就是那几件,太大的偷不出来,太贵重的也偷不出来,因为它们都被债主作了价抵债了。史老板现在所有的债务加起来比他财产、房产的总和还多出一倍,史老板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没的不过是一个比一文不名还穷的老史;比一文不名还要穷一亿多元。赤字一亿多元值多少条史奇澜的命?晓鸥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他活着,不如让他住进豪华客房吧。她为史奇澜买了单:两个菜都是这老旧餐馆里最贵的,史公子毕竟是公子。

史老板推着一个沉重的大旅行箱,跟着晓鸥来到马路上,他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的黄花梨物件都装在里面。妈阁地方毫不风雅,但愿有人识货,能让老史卖个好价,把他工厂半年的水电费先还了。不然水电公司先拦着他,不让他开工。晓鸥问老史,现在大陆的拍卖会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陆把黄花梨雕刻出手。大陆盯他的人太多,卖出的钱会直接进债主账户。别人不盯,陈小小那小娘儿们也饶不了他,现在只要有一分钱进账,小小都会拿出一沓账单摔在他面前:物业费欠了两年多了,工厂的工人来讨工资把铁门都推倒了?

阿专见晓鸥和老史走过来,把烟头往黑夜里一扔就往停在十几米外的轿车走去。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三章(3)

“阿专,替史总拎行李!”晓鸥呵斥道。

史老板说他自己行,自己来。晓鸥又催阿专一句,阿专才蠢蠢欲动地走过来,拎起老史的箱子,放进车后备厢,落魄到底的史总连阿专都可以怠慢,阿专在妈阁这个大码头总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总去房间,我那边事情还没完呢。”晓鸥朝MGM那灯光塑成的轮廓摆摆下巴。她急于从史奇澜身边走开,一个输成负数的负生命坏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联想到他是通过她输的,当然,妈阁的叠码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个都会成为他走向输的桥梁。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四章(1)

回到MGM西餐厅是十一点四十分,段凯文在喝餐后咖啡。老刘的额头抵在邻座的椅背上,醉相难看,像个倒了的酒瓶子。段凯文看见晓鸥马上看了一眼手表:你去了可不止一会儿。晓鸥抱歉地笑了笑,抚平裙子后摆在他身边坐下来。

“今晚就不玩了吧?”晓鸥说。

“听你的。”

“一会儿去蒸个桑拿,早点睡。明天精神会好点,再接着玩。”

“都听你的。”

段总还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来了个大麻烦。刚才去了四十几分钟,把麻烦暂时平定一下,有口无心地吃几口溶化的冰淇淋,还要接着去发落麻烦。晓鸥确实是要去接着发落老史,叮嘱他不准近赌场一步。

段总陪她细嚼慢咽,突然说:“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汇钱了。”

这话晓鸥是懂的:我输的一千多万绝不会赖账;我不是你刚才去见的那个麻烦。

晓鸥谢了他,跟了一句“不急”。他们这行里哪有不急的?尽是急得失眠、脱发、胃溃疡的。段总不愧是段总,信息在他这里点滴都不会浪费,他把在健身房听到的和阿专咕哝的那一句通报马上连起来了。

“你不急我急。”他微笑着说,“你一个女人,不容易。”

【第一卷:妈阁,一座没有围墙的城】妈阁是座城第四章(2)

“谢谢段总。”

晓鸥眼圈都潮了。老刘带来个如此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的段总,以后要待老刘好一点。她向老刘投了一瞥复杂的目光,老刘的回答是呼的一声鼻鼾。

段总喝了最后一口咖啡,用餐巾擦了擦嘴。就像头一回那样突兀地问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这些年。就这么带着儿子过呗,她用小银叉剥下化得稀烂的冰淇淋上的奶油,没有比温热的冰淇淋更倒胃口的东西了。

“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做你这一行啊?”

“做也就做了。”

段总似乎要搞忆苦思甜,慢慢地谈到自己求学和奋发。他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夏天,在学校外面的小馆子捡过垃圾筐里的圆白菜梗子,回到宿舍用盐腌过就着白饭吃。大四那年他父母从山东来看他,给他扛来够吃一学期的煎饼,煎饼在五月初发了霉,他牵起晾衣绳,把所有煎饼搭上去晒太阳。大四的他已经敢把自己贫穷的家境晾出来晒太阳了。所以他从不跟别的企业家比成就,比财富;他只跟自己比。对比自己晒煎饼的时代(那天煎饼让太阳晒脆了,一揭就碎成渣掉在地上拾不起来令他心疼),他非常知足。知足是福啊。

段总想用自己的小秘密跟晓鸥交换。他似乎觉得晓鸥是团谜。一个楚楚可人的女子,干上这么血淋淋的一行,必定有大秘密。妈阁有几个女人敢从赌厅拿出上千万的筹码借给一个个在赌台上搏杀的男人呢?段总游历过不少赌场,而经历女叠码仔是头一回。

“你什么时候离的婚?”他问。

“我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其实她压根没有结婚。那个男人另有一个家。她跟男人的老婆平行存在了四年,就像一条繁华大街和街面下的下水道。只要下水道不泛滥,往街面上涨它污黑的大潮,繁华大街一般意识不到下水道的存在,并且是极有功用极其活跃地存在着,因此也就默许它的存在。晓鸥的泛滥是发现怀孕之后。她兴风作浪差点把大街给淹了。她并不是受够了默默地在黑暗中流逝的滋味,她是受够了他的赌博。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只要看他坐在赌台边搓捻纸牌,她就止不住地吐。她吐得脏腑流血,顺着毫无内容的胃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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