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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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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那么大的人了,至于哭成这样吗?”许久,原重楼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耳边,在她身边放下了手里的盘子,“就为半锅烧焦的饭?”
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馥郁而温暖,充溢了整个竹楼。
竹编的小桌子上放满了碟子,主食是米饭,里面拌有鱼酱,野菜和玉米炒成了一盘,此外还有米粉和鱼汤做成的鱼粉汤,椰子、鸡肉加面条做成的椰奶面条。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只鸡,外皮烤成了金黄色,一剥开就流出了油。
“哇!”毕竟是孩子,蜜丹意睁大双眼,脱口惊呼。
“别哭了,”原重楼看了她一眼,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吃饭。”
他用右手端起锅,准备将里面炒好的饭盛出来——然而受过伤的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气,在起锅的时候忽然抖了一下。
“小心!”下一个瞬间,苏微扑了过去,托住了他的手。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竟是用了绝顶的轻功身法。
“你看,你的那些本事还是有点好处的,是不是?”看着苏微小心翼翼地捧住锅,蹭得双手鼻尖全是黑灰,原重楼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声音变得柔和,“吃饭吧。”
“鱼是刚才钓上来的,面条和鸡是从下面村子里买的。”原重楼道,一边把饭盛出来给她们两个,一边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以前为了选玉,我经常来往腾缅之间,对这里很熟。不知道这种缅人的饭菜你吃不吃得惯——毕竟要先迁就蜜丹意的口味。”
苏微是真的饿了,拿起碗老实不客气地扒拉了一大口,米饭里似乎拌着什么,黏糊糊的味道刺鼻而来,辛辣得令她打了个喷嚏。
“这……这是什么味道……”她勉强说了一句,那种辣随即钻入鼻腔,眼泪顿时再度模糊了双眼。她急忙放下碗,迅速转过头去,接二连三地开始猛打喷嚏。
“怎么了?”看到她如此狼狈,原重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反而开心得很,“哈哈……难道你竟不能吃辣?”
“不……不能吃辣怎么了?!”苏微辣得满脸是泪,怒道。
“太可惜了,你会错过天下一半的美味啊!”他看着她抹着眼睛,满眼泪花,瞎子一样伸手在桌上四处摸,终于发了善心,将一杯水塞到了她的手里,嘴里却犹自讥嘲,“真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人不吃辣!”
“天下之大,咝……天下之大,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这儿吃得这么辣吗?咝……你们、你们——”她一口气灌下了一杯水,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怒叱。然而说着话,不小心又呛到了一粒花椒,顿时又眼泪横流,咳得天翻地覆。
蜜丹意拉住她的衣襟,连声关切地问:“妈?妈?”
听得这种称呼,苏微吃了一惊,张口结舌,甚至连喷嚏都忘了。
“没事,别紧张。”原重楼喝一口酒就一口菜,笑着看她的笑话,“缅人叫女子为‘玛’,意思是‘姐姐’或者‘阿姨’——叫小孩子则称为‘蜜’,意思是‘乖孩子’。”一边说,他一边抬手摸了摸蜜丹意的脑袋:“蜜丹意,是不是?”
小女孩显然听不懂,脸上泪痕未干,也不拿竹筷,只管用手捏着饭团大口地吃着。苏微看得她脸上粘着饭粒,却依旧埋头大口享用美食的样子,心中的愁苦不由得微微淡了一些——漂泊万里,生死未卜,然而荒山野岭这一餐一饭之中,却竟然蕴藏着诸多的暖意,令千山走遍的人从心底温暖了起来。
连这个孤苦的小女孩都懂得努力生存,享受生活的每一丝美好,她又何必困于往事?如今,她已经离开了洛阳,眼前天地广大,无处不可去,为何还放不下?——最多是再也不回洛阳,再也不入那个江湖,再也不见……那个人。
然而,一念及听雪楼里的那个人,她的眼神就暗淡了下去。
“饭里拌了些缅人叫作咖喱的调料,有些辛辣,这鱼却是用香草裹了烧的,不辣。”耳边却听到原重楼道,将一条鱼夹在她碗里,“你应该可以吃。只是刺多,要小心。”
苏微心头一暖,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大口吃了起来。没有了喧宾夺主的咖喱作祟,鱼的味道就凸显了出来,香草的馥郁透入了细腻无比的鱼肉之中,入口化为玉一样的碎片,齿颊生芳。
“你的手艺真好……”她恋恋不舍地啃完了最后的鱼尾巴,忍不住赞叹,“就是洛阳城里最大的酒楼,也没有这样好的味道!真不愧是原大师——”
“果然吃人嘴短,”他却照旧是冷冷地讥诮,没有好脸色,“吃了一顿饭而已,不用这样急着讨好我——等明日找到了打尖的小店,我就派不上用场了。”
“不是奉承,是真的……”她又盛了一碗鱼粉汤,喝得惬意,眼神亮晶晶的,“一直觉得会做一手好菜的男人才是世间的绝品,就像我师父一样!可是……”苏微捧着碗,眼里的亮光渐渐暗淡:“唉,可是后来,我认识的所有男的,手里拿的都是刀和剑。”
“你在中原的时候,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吧?”原重楼喝了一杯酒,第一次问起了她的事情,带着几分好奇,“你的武功,是不是比男人都厉害?”
“差不多吧。”苏微本来待人警惕,然而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里,一碗热汤似乎就将她的禁锢去除了,她捧着碗喝了一口鱼汤,叹了口气,“如果我手上有血薇剑,这世上,估计只有一个男人能与我匹敌吧。”
原重楼笑了笑:“就是那个‘停云’吗?”
那一瞬,苏微手里的鱼汤一溅,蓦然抬头:“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的,在这个苗疆,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除非是那些暗中下毒,又一路追杀而来的神秘势力!难道这个人居然也是……她的手指抓紧了筷子,不知不觉地用力,筷子尖端微微颤抖,只要对方一句答得不对,就要瞬地洞穿他的眉心。
“你昏迷的时候,叫过这个名字。”原重楼却没有看出她瞬间而来的杀机,只是淡淡喝着酒,看不出表情,“我猜,那是你的情郎吧?名字倒雅致。”
“才不是!”苏微脱口反驳。
“那么,就是你单恋人家了?”他看了她一眼,露出嘲讽的笑意,“受了那么重的伤,却一个人跑到这蛮荒之地来等死,必定是他不将你放在心上了。”
“……”她听得刺心,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许久才垂下头,轻声道,“他本来是要来的……但是他、他有很多事要管,脱不开身,我就先一个人来了。”
“哈,别自欺欺人了!”话还没说完,原重楼就冷笑,摆着手连声道,“男人如果真在意你,别说你只是来了苗疆,便是刀山火海,他也都会插了翅膀飞过来找你——如果是不在意,那任凭你客死异乡,他都不会想起你一瞬!你——”
“啪!”苏微重重将筷子拍在桌子上,震得蜜丹意一脸都是汤。原重楼说话一向刻薄惯了,喝了酒之后更是肆无忌惮,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此刻她锋利明亮的眼神,竟然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好吧,”他喝了一口酒,冷哼,“好话不说第二遍,你自己想想吧!”
“就算……就算是这样,那、那也不关你什么事!”苏微勉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不让自己在短短几个字内崩溃,咬着牙,眼眶发红,“什么男人都是这样?你……你的那个春雨,不也是这样吗?”
他猛然一颤,霍地抬头看着她,眼神一时间竟凶狠无比。
果然说中了吗?她忽然觉得一阵痛快酣畅,竟将原本的剧痛都掩盖了过去,冷冷和他对视,毫不退让。蜜丹意听不大懂汉语,不知道好好吃着饭,这两个大人为什么忽地又变得如此剑拔弩张,夹在中间,不知所措地左看看右看看。
“好了好了,”最终还是他叹了口气,摸了摸蜜丹意的头,“别吓到了小孩子。”
“……”她原本提着一口气要和他争吵,却不料他竟然这样快就认了输,一拳打到了棉花堆里,那口提到胸口的气登时颓了,身子摇晃了一下,颓然坐了回去。忍不住将他刚才的话想了一遍,眼睛一红,泪簌簌直落到了碗里。
“好了,别哭了,烦死了。”他却不耐烦起来,“吃完了吗?”
苏微咬着牙,硬生生忍住了泪水,埋头吃饭。然而他方才说的那一席话简直就像匕首一样直插进心里。她越想觉得越是心痛,竟然全身微微颤抖。看到她这样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表情,对面的原重楼却叹了口气,低声:“不过,你说得对,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她的手,冷笑了一声:“我的手残废了,不能雕玉;你中了毒,不能握剑——所以,我们都没用了,所以,他们都离开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她猛然一震,不想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的痛快和不痛快顿时都散去了,怔怔看着他,只觉得荒凉无比。
“所以,我们不要自相残杀了。谁又比谁好一点呢?”他蓦地笑了一声,将酒囊里的最后一点酒倒出,带着一丝自暴自弃,仰头痛饮。然而手上一凉,却被人按住了。苏微劈手夺过了酒杯,皱起了眉头:“你能不能别再这样喝酒了?”
原重楼也皱起了眉头,来夺回酒碗,冷笑:“你管得还真是宽。”
第十一章 怀璧其罪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没有看到你,就从你说出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中,认出了你——迦陵频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断我右手的那两个凶手之一。”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
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周围万籁俱寂,深山里偶尔只听到猛兽的低吼。
“迦陵频伽,今晚你陪蜜丹意睡,我去外面找个地方。”原重楼收拾了碗筷,吩咐,“等明日把这个小姑娘送去了寮里、拿到了抚恤银,我们便继续上路去曼西,估计日暮便可以到了——你的毒耽误不得。”
“曼西?”蜜丹意听不懂他们的汉语,然而听到了这个地名,却紧张了起来,抓住了苏微的袖子,拼命摇头,“玛!不、不!”
“没事,我们会小心的。”原重楼安慰她。然而小女孩依旧不安,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不肯放手,“曼西!不!”
苏微心里咯噔了一下,从蜜丹意的表情里猜测到曼西定然是一个凶险的所在——雾露龙胆花开在碧蚕云集的阴湿之地,剧毒汇聚,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拿到手,普通人去了,更是有死无生。她看了原重楼一眼,心中不由得微微犹豫了一下。
他这样的半残废普通人,到了那地方,还能活着回来吗?
“你睡哪里?夜里可能又会下雨,你总不能真的睡在外面的廊下。”苏微皱眉,看着他苍白伶仃的手,忍不住道,“你手上的经络受过伤,是不能淋雨的——如果一受潮,只怕整个手臂都会痛起来吧?”
“我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原重楼摇头,从马背上解下一卷油毡,便准备往外走,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头一颤,忍不住地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你——”
他有些吃惊地停下来看着她,讥笑:“不会吧,莫非你想留我一起睡?”
“你……你……”苏微定定看着他的手,心中如沸,迟疑了片刻,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咬着牙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你的手都被弄成了这样……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是我……是我……”
“我知道。”原重楼忽然间笑了起来。
苏微愕然抬头,发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明澈锋利,宛如闪电。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微微笑了笑,看了看她,又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那一道深深的刀痕,“我甚至没有看到你,就从你说出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中,认出了你——迦陵频伽,我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砍断我右手的那两个凶手之一。”
他的声音轻微而清冷,仿佛夜色中的雾露河水静静流过。
她却在这样的声音里战栗,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记得我?”
“那一天我路过竹坝,本来只是想去绮罗镇上会我的情人——她是尹家的大小姐,方圆百里最出名的美人。”原重楼脸上还残留着多年酗酒留下的苍白颓败的痕迹,喃喃,“但那一天后,我再也不曾见到过她——因为我失去了我的手和我赖以谋生的技能,从此再也不被尹家所需要,也失去了可以接近她的机会。”
“后来,她嫁给了镇南王,成了最得宠的侧妃。”
苏微退到了窗口,定定看着他,双手开始不停地颤抖。
“所以……我怎么可能忘记你们呢?虽然只有短短的一面,但是就算到死,我也会记得你们两人的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原重楼看着她,声音平静而冰冷,“我经常在想,为什么这种灾祸会降临到我头上?我不过是一个腾冲的玉石工匠而已——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因为我从那儿路过,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对、对不起……”她喃喃,捂住了脸,“对不起!”
是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杀戮之后难以摆脱的罪孽感又一次包围了她,黏腻而沉闷,令她窒息,恨不得夜夜借酒浇愁。
“你们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彻底摧毁了我的生活。”原重楼淡淡说着,声音却是一直克制着的,“迦陵频伽,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也有很多机会向你报复——但是我没有。甚至我只要丢下你不管,也就可以看着你在我眼前死去——但我也没有。”
他看着她捂住脸的手:那手已经变成了青碧色,宛如最好的翡翠。
他叹息了一声,语气缓和下去:“因为我记得在那一刀落下时,是你挡开了你同伴的手,喝止了他——也是因为你的阻拦,那一刀才没有把我整个人劈成两半。你毕竟救了我。虽然之后的十年里,我日夜恨不得自己在那一天就死去。”
“虽然我不明白你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为什么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作草芥,任意践踏,”原重楼看着黑夜里巨大的山峦和静静的雾露河,声音平静而痛苦,“但是我明白一个人失去手的痛苦——所以,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也失去自己的手。”
苏微怔怔地听着,眼眶红了红,终于没有忍住掉落的泪水。
“别哭了,”他凝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迦陵频伽。”他抬起负伤残废的右手轻轻擦去她颊上的泪水,动作温柔,表情宁静。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战栗地低下头,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哭得全身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她在啜泣中喃喃,反复说着这三个字。
原重楼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好了,别哭了……别哭了,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对不起……”她喃喃说着,语音哽咽模糊。
他犹豫了一下,回手轻轻将怀里的人抱紧,感受着她的战栗和落在他肩上的灼热的泪水,眼眸里含着看不到底的复杂的光。她将头埋在他支离的颈骨间,湿漉漉的脸颊贴着他的侧颈,鼻息吹拂在他的耳后——仿佛一头惊魂未定的鹿。
那一刻,他忽然忍不住,托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苏微的啜泣在一瞬间停顿,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他:“你……”
然而,她一张开嘴,他便吮吸住了她柔软的舌尖。怀里的人蒙住了,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微微张开嘴巴,竟然惊得连一口气都忘了换。直到他放开她的肩膀,她才吸了一口气,感觉魂魄回到了躯壳里,只是身子软得站都站不住,一个踉跄,几乎又要跌倒。
原重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忽然啪的一声,一个耳光就狠狠落在了脸上。
“你!”苏微终于回过了神,反手就是一掌。
她身负绝学,杀人如麻,此刻气急之下竟是控制不住力道轻重。原重楼被打得直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低哼了一声,嘴角顿时沁出一丝血来。
“……”这一下她又愣住了,不知道该进该退,一时僵在了那里,尴尬万分。
然而原重楼从地上默默站起来,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这样擦了擦嘴角的血丝,转身推开门,走入了外面的夜色中。
深山的夜晚是如此静谧,以至于半夜竹棚上的雨声都变得令人难以入眠。苏微在竹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思绪如潮。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历历在目。
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那一场急急的追杀。
那个被斩下的头颅在空中飞旋,开合着嘴唇,吐出诅咒。夕影刀带着血雨急斩而下,追向那个路过的人。她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挡开了那把刀。
“别乱杀无辜!”
然而,那把刀忽然转向,直插入了她的心脏!
……
密密的雨敲击在顶棚上,仿佛惊心动魄的鼓声。
苏微在深山密林的小屋里坐起身,满身冷汗,靠着竹墙,听着外面密集的雨声,怔怔地出神。真的下雨了吗?她心下一惊,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廊下密雨如瀑,那个人侧身蜷在简陋的铺盖里,侧脸苍白,似乎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他眉头紧蹙,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她忽然心里一跳,就转开眼不敢再看。
回到屋里,抬头看了一眼上面的阁楼。蜜丹意已经睡得沉了,却发出轻轻的啜泣,布满泪痕的小脸紧贴着枕头,想来睡梦之中还沉浸在父亲遇难的那一瞬间——对这些远离刀光剑影的普通人来说,灾难的来临只是一瞬,留下的苦痛却是一生。
苏微独自坐在房间里,想着遥远的过去和茫茫的未来,心绪乱如麻。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变成惨碧色的双手,全身渐渐发抖。空山大雨里,她在黑暗中抬起头看着屋顶,密密的雨声仿佛是金鼓敲响。是的,她过去作孽已多——
事到如今,又怎能把他们再度拖入同样的危境?
他睡在廊下,睡在无边的雨声里。
黑夜里,依稀听到那个脚步声轻轻走过来,停在身边。女子特有的微香气息萦绕在身边,仿佛是那个人回来了,那个遥远记忆中的人,在黑暗的雨夜里穿过了空山密林,来到了他身边,就这样坐在身侧,俯身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生怕那一切都是幻觉。
许久,她微微俯下身来,似乎在凝视着他,长发末端拂到了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谢谢你。”他听到她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额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在梦境里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影子,然而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仿佛一阵微风,从密密的雨中消失了。
“春雨!”他忽然间惊醒了过来。
他在屋外的檐下睁开眼,头顶依旧乌云密布。天仿佛漏了一样,雨一直下个不停。然而,他身上却是干燥的,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层蓑衣。这是……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霍然睁开眼,只看到那一袭衣裙在苍茫群山里一闪而没。
“迦陵频伽!”他从梦境里醒来,却已经来不及拦住她。
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子,竟然在半夜扔下自己悄悄走了——曼西近在咫尺,她为什么就在夜里忽然离开?是因为他轻薄了她,还是因为……他回忆着这些天来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忽然,他发现蓑衣上放着什么东西,在暗夜里静静闪耀,伸手拿过来一看,竟然是那一对碧绿滴翠的翡翠耳坠。
她为什么要在临走前把这对耳坠留给自己?是补偿,还是愧疚?
微微迟疑了一瞬,蜜丹意的哭声便从小屋里传来。
“玛!玛!”当他赶到竹楼里时,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阁楼里哭,张开手趴在窗上,看着雨意迷蒙的大山深处。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已经不见了苏微——和她一起在夜里悄然消失的,还有那一只白色的迦陵频伽。
鸟笼已经打开了,里面空空荡荡,只有美妙的啼声在笼罩着雨幕的空山里回荡。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他忍不住苦笑——这个丫头,做事原来都是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吗?居然就这样走了?可是,幽碧潭那种地方,她身为一个外人,不知底就这样闯进去,后果会十分可怕……即便她自称有着天下数一数二的武功,也难免尸骨无存。
他站在那里,微微蹙起了眉头。
事到如今,又该如何收场?
“蜜丹意,不要哭了,”许久,仿佛想定了什么,他俯身用缅语安慰那个孩子,“等天亮了我先送你去寮里拿抚恤银,好不好?”
孩子抬起漂亮的褐色眼睛看了他一眼,乖乖地点头,立刻不哭了。
孟康是雾露河上最著名的几个采玉矿口之一,以产出的水石而闻名天下。虽然矿不大,但每年从河中挖掘出的原石却有上百吨,品种水色均是一流。然而缅人工具简陋,无法进行精细的加工,所以挖出的原石在当地简单剖开后,便通过马队运往腾冲。
虽然河中挖出的水石,要比从山里开采出的料子要好上许多,但是围河挖掘的风险也非常大,特别是遇上雨季,更时常有溃坝死人的事情发生。
就如昨天,一下子就被河水卷走了六七十号人。
听说今日便要处理善后事宜,一清早寮里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那些拖家带口前来讨最后一份抚恤钱的大都是当地缅人,虽然一个个悲痛万分,然而面对着那些监工和矿主,虽有万般悲痛也不敢哭闹。
——因为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矿主,便是比天还大。
工头按照惯例,问工人是选择要银子还是赌石——如果要银子,便按照一条人命一百两来算,拿钱走人,再无相干;如果不要银子,那也可以选择在矿上开出的石头里挑一块走,至于挑到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还是价值连城的至宝,就完全凭个人的眼力和运气。
那些劳工的眷属多半是不识货的人,家贫如洗,哪里敢把人命换来的银子用来赌石,大半都选了拿钱,个个排着队在账簿先生处按了手印,拿了银子便认命走人。
吴温林夹在善后人群里,打眼就看到了蜜丹意。
“蜜丹意,快来,”他拉住小女孩的手,想要带她插到长队的前头,“来,来,别在那里排队了——跟吴伯伯来拿银子。”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小女孩却站住了脚,脆生生道:“不,伯伯,我不要银子,我要赌石。”
吴温林吃了一惊,连忙压低声音:“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赌石!不要拿你爹用命换来的钱去玩,赶紧拿了一百两银子,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不,”蜜丹意却是倔强,“叔叔说,要赌石。”
“叔叔?”吴温林又是一惊,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就这样负手站在乱糟糟的人群背后,眼神冷定地俯视着矿上新开出来的一堆石头,面无表情。
他忽然间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满眼兴奋。
“工头,有人要赌石!”吴温林大声道,“蜜丹意要赌石!”
“小小年纪,居然还敢玩赌石?不怕把你老爹的卖命钱都赔进去?”工头也是个汉人,叼着一袋水烟踱了过来,瞟了一眼那个小丫头,冷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就按老规矩来吧!丹意,你随便在外头选一块,只要搬得动就拿走!”
“别糊弄小孩子了。堆外面的石头根本没有一块是好的,”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不是有长裂就是有暗藓——钱工头,按规矩,把场里的全部石头都拿出来吧,别告诉我今年孟康矿上只开出来这一堆狗屎底子的料。”
“什么人这么大口气?想找死啊!”钱工头冷不丁吃了一惊,一边骂着,一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一时间嘴里叼的烟袋差点掉下来——
“原……原大师?!”
原重楼站在小女孩身边,也不多说,只道:“蜜丹意要赌石,把所有的翡翠原石都拿出来吧!不会耽误你们多少时间的,只要一炷香的时间就够了。”
钱工头没法子,只能咳嗽了一声:“那……那好,跟我来。”
他带着他们走进了工寮旁边的一个上锁的仓库,打开了门,嘴里讪讪笑道:“这一两年来,都没有人选过赌石……”
仓库巨大,里面堆放着一块块石头。大的有半个房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刚从土里水里捞出来,都没有经过打磨和擦洗,就这样横七竖八地放在一起,看上去都是黑黝黝的,和用来砌筑房子的石块没区别。
然而,原重楼只看了一眼,就拉着蜜丹意转向左边,将右侧所有的石头扔在了一边——左边放的是从雾露河里打捞上来的水石,而右侧均不过是山中挖掘的山料,水短质差,不值得一看。
钱工头看着他的眼神扫过仓库里的石头,知道这位原大师乃是翡翠一行内的绝顶高手,不由得脸色微微一变,咳嗽了几声,道:“原大师,矿上还有个规矩。赌石归赌石,但每个人只能拿走自己拿得动的石头。这个小姑娘——”他用水烟袋指了指八岁的蜜丹意:“您来选,她来拿。”
“这个我自然知道,”原重楼冷冷,“我不会坏了规矩,还请工头回避——点上香。那支香燃完之前,在下定然会带着蜜丹意选好石头出来。”
钱工头没奈何,只能带着吴温林出去,准备去禀告矿主。走的时候惴惴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在最好的几块料子上流连了一下,生怕对方会挑走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不过,那几块翡翠都有半人多高,那个小丫头怎么也扛不动吧?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空荡荡的仓库里只有无数的石头和两个人。蜜丹意脸上忽然露出了奇特的表情,抬头看着原重楼,拉了拉他的衣角,似乎想说什么。
“别动,我在看石头。”原重楼却蹙眉,冷冷喝止。
小女孩似乎有些怕他,放下了手,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然而却也不太关心面前这些可能价值连城也可能一文不值的石头,蹦蹦跳跳地在仓库里跑来跑去。而原重楼却在一堆石头中停下,皱起眉头,在其中几块上摸了一摸。
外面看起来是黑色的石头出产于帕岗,俗称黑乌沙,是最老的坑口,但里面的货色却常常不好,只能做砖头料。而红褐色皮壳的多半是打马坎的水石,经常出好料子,唯一的缺点是出不了太大的石头,每个不过拳头大小——但若是以蜜丹意拿得动而论,质优而轻,倒是恰恰合适。只可惜后江的矿不归这里管,否则倒是能挑几块可以开出高翠满绿的极品料子。
原重楼在那一堆打马坎水石里挑了一块两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放在手里掂量。褐色的砂岩皮壳上隐约可见有一处松花,大约两寸长,消失于一个小裂纹里——如果这条裂纹没有深入石头内部,那开出来的料子价值将达到数万两之巨。
但是按照矿上的规矩,进来赌石的人不可以携带任何刀具,也不可以磨掉皮壳窥探石头里面的质地和分布——他想了一想,从怀里拿出了一袋子酒,打开盖子,倒了一点在那块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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