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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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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修成神功正果。只是说不准在来年的何月何日、何时何刻而已。

另一方面,白莲教又闻知山西大同的云冈石窟藏有大批向未披露的佛教经典。教中执事首脑眼见教主“驾返人间”的“一世升天”之说限期将届,却到哪里去找那“武藏十要”来应急?于是共谋会商、研议出一个法子来:既然云冈石窟中藏有佛典,何不找到大同地面上的白莲教教亲帮忙搜寻?如有所获,给添加些教中平日熬炼打点的江湖奇术,即可兜而售之,借流传“武藏十要”之名,大事收聚些愚夫愚妇的钱财?

于是直鲁豫地面上的白莲教首脑下了通令,要山西方面的教亲帮衬此事,言明事成之后所得利益可由山西和直鲁豫两面“二一添作五”,各取其中。山西教亲至此得以和直鲁豫方面平起平坐、分庭抗礼,自然卯足全力,要往云冈石窟搜刮密宝——但是他们没弄明白一个关节:这是白莲教教内的一项秘密任务,岂容他人与闻?大同当地教亲非但未能保密,还因为贪图行动方便而雇用了当地丐帮弟子充任运,准备尽速将这批没人见过的秘宝东运至泰安,交由当地主事的山东白莲教执事,再转运到徐州宿迁,好趁佛诞日作成一笔旷古绝今的大交易。

此外,山西教亲在与丐帮弟子做成转包生意的同时还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那就是白莲教和丐帮原本各有不同的切口,双方各言其事、各行其道,本无任何差池。但是一旦交际起来,却造成了绝大的误会。一向在白莲教中称珍稀宝贵之物皆呼“佛头”,称拳招为“小缘法”,称金钟罩为“大缘种”,至于数字则与寻常百姓的讲法一般无二。

可是丐帮既不礼佛,哪里知道“佛头”的用意?然而群丐在数字方面却别有一套切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的切口是“无微细小加中多发大圆”。

山西教亲在和丐帮人谈雇佣生意之时,不意问说起“佛头”、“小缘法”、“大缘种”,那是顺口提及秘宝可练成拳招和金钟罩之类的功法。丐帮中人却误以为对方说的是真正的佛头,只是搞不清楚白莲教方面所要的数量究竟是“四十八”(“小圆发”)还是“九十六”(“大圆中”)。此外,当丐帮弟子提出分红比例时问的是:“事成之后,本帮究竟是微里得无、细里得无、还是小里得无?”意思自然是说:“本帮究竟是二里得一、三里得一,还是四里得一?”白莲教亲虽然听不懂丐帮自家的切口,却勉知其意,便随口答道:“事成之后,本地教亲和直鲁豫教亲怎么拆账、便与贵帮怎么拆账。总之不外是二一添作五。”于是,丐帮弟子也误会成他们可以得着一半的好处。嗣后群丐再自行商量,总觉得白莲教方面所提的数字并不肯切,索性径自定了个“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主张,朝“大圆中”这个数目上全力以赴。结果,由丐帮大同本堂堂主邢某亲率手下精干弟子,于半月之内,将云冈石窟各洞中的佛头一共斫下九十六颗,其中大的径可盈丈,小的也如西瓜,多数赛似芭斗。到九月间国府古物保管委员会派干事常惠前往调查,发现石鼓、寒泉、灵岩各洞,以及无名称但有编号的第四、第十六和第十八洞损失最巨,每洞少则失落六颗、多则失落二十二颗,总数正是“大圆中”九十六。

至于哪些佛头该砍?哪些佛头该留?常惠既不知其所以然,只得清点上报了事。其内情唯独那姓邢的堂主明白——可是姓邢的在五月上旬经县府拘提下狱,没过几天,就给放了。县府公布的释放理由是“查无实据”。

原来徐州宿迁极乐庵的小刀会在三月里一场暴动,四下传闻不断,除了认定国府强拆东岳庙,改建演讲厅是“老头子”下令要整肃洪门老巢之外,到五月间又有白莲教亲扬言教主要亲临宿迁,发放“武藏十要”、助人练成绝世神功。此事当然难为当局所容,足以借辞弹压地方暴动,其实是要阻挠白莲教主的义举。这番流言不消说是白莲教自己放出来的——可想而知的原因是那教主根本拿不出什么“武藏十要”来。这样阴谋立论,无非是借故拖遁而已。但是流言既起,便无从追本溯源、盘故查实,反而让那“武藏十要”益显神奇奥妙了。加之以丐帮弟子不甘落居人后,自要表示本帮曾“参赞盛事”,从而也争着出面宣称:“武藏十要”确有其物,原为山西大同丐帮所持所有,只不过为白莲教徒众劫得,而后下落不明了。

丐帮这一方面的说法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略近真实,那就是,在山东泰安泮河之上、通西桥下的桥孔之中的确有那么一十二颗佛头堆置着,然而白莲教并未真正“劫得”这批样本,只那负责验收的教亲和先遣送货的叫花子吵闹扭打之后,双双跌入泮河,一齐溺死了。从此非但这十二颗佛头沉埋湮没,另外八十四颗也没了着落。

然而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有一名小小的科员却不肯死心。此人祖上也是世代相传的练家,一门扑刀赶棒的武艺可以上溯自江南八侠排名第六的吕元。其谱系如何,后文中另有交代。而这科员也不是别人,正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李绶武。

自民国十八年九月,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干事常惠提报了一份“云冈石佛失窃清单”之后,李绶武便辗转反侧、日夜思服,总觉得这份清单虽然堪称完备,但是从头到尾欠缺一个最基本也最简单的怀疑:为什么是这九十六颗佛头,而非其余?李绶武之所以如此作疑,也不无受了那江湖上关于“武藏十要”的传闻的影响。是以在同年十一月便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辞去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差事,到处打听山西大同丐帮邢堂主的下落。忽忽两年多的岁月过去,才于民国二十年底,由一个改行经营河道木材运输生意的前丐帮弟子那里查探出来:邢堂主去了南昌。李绶武所知极为有限,不外是邢堂主的名字叫福双,离开大同之前曾折断青竹竿、摔碎破陶碗、扯烂布口袋并且以敲门砖自击天灵盖直至砖石化为齑粉为止。毁弃这四般物事是自请其罪、逐出帮外,从此不许乞讨度日的例行仪式。表面上邢福双这样做是由于搞砸了和白莲教之间那笔交易,以示负责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的确在石窟中得着什么秘宝,索性演一场苦肉计,然后挟宝远遁去了。是以向李绶武透露消息的那木材运工意味深长地多说了几句:“不只你老弟要找他,咱们大伙儿这不都‘砸了饭碗’,四出寻他来了么?”

李绶武至此益发坚信不疑:邢福双手中必定握有一些和“武藏十要”有关的秘辛,甚至就是部分或全部“武藏十要”的内容。然而在民国二十年底二十一年初的那个冬天,李绶武费尽千辛万苦,餐风宿露地追到南昌之际,只听说邢福双加入了另外一个叫“蓝衣社”的组织,却没有谁再见过他。以李绶武的家学渊源,对江湖中人、武林间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连那“武藏十要”的名目、传承,都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率先拈出的。但是他却从未听人说起过什么“蓝衣社”、“红衣社”之类的组织,这一下好奇之心大发,逢人又查问起“蓝衣社”的情实,差一点送掉了性命。

也就在李绶武在南昌被“蓝衣社”分子逮捕、密囚、加刑又释放而加入这个组织的同时,欧阳昆仑已近五足岁了。这孩子与通西桥下那堆佛头算是有缘——他日日晨间醒来便吵着要去同佛祖玩耍,其间竟有三年之久。欧阳秋、顾氏万般无奈,只得顺着这孩子的脾性,每当欧阳秋在家开坛说武,顾氏便带着小昆仑去至桥下嬉戏。孰料这一十二颗佛头上确实藏着几部机关,本不该落在这孩子身上——这,却又要向邢福双那头说去。

当初邢福双奉命潜至云冈石窟,书间扮作游人香客,随前来观赏参拜的旅客四处走看,可怎么也看不出白莲教要九十六颗佛头的门道。于是到了夜晚,他又私下潜入各个石窟,爬到各佛像的身上、头顶仔细勘验。一连数夜下来,忽然在一颗佛头上看出了蹊跷。

这位于大同市西郊二十五公里,沿武周河北岸开凿的石窟占地不过一公里见方,但是中、大型的石窟就有五十三个,小型者更不计其数,早在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也就是西元四六年——已经开始凿建,诸佛造像几乎都是挺鼻、垂耳、圆脸、耸肩、肥胸,乃受印度西北方犍陀罗风格之影响。释迦像最多,多宝佛、定光佛、弥勒佛次之。无论站立、半跏、倚坐、交脚等身姿皆有。

邢福双最早发现异状的两尊佛像是在接引佛洞之中——两佛对坐,状如文殊与摩诘之对话。邢福双爬上东首的一尊背后,踩抵佛肩,只手按住佛头,另只手持火炬一照,发现那佛顶之上居然凿着四四一十六个孔洞——这佛祖又不是和尚,头上烧如许戒疤是何道理?邢福双一面凝想着、一面将就着摇曳的炬光摸摸佛头上的孔洞,又摸摸自己的头顶,摸过几回,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顿时间舒爽轻盈起来。于是打起精神再仔细摸了两回,又发现了另一个门道——原来这四四一十六个孔洞凿得有大有小,正与常人较有力的四根手指头径围相合。于是可以看出:那其实是四组分别以四指压按头顶穴道的图式。这一次邢福双再将炬火移交左手,换了惯用的右手四指朝其中一组穴图比了个准,往下再一按,只觉四指仿如插进了一堆又柔又软,且深不达底的冰水之中。

邢福双登时吓傻,抽手悬空,而人也没什么异状,只觉耳聪目明,可以在夜暗之中看见且听见数十百丈以外的纤毫之物、草芥之声。这一来邢福双知道自己得了宝贝,随手在佛身上打灭炬火,瞠起好一双亮昭昭的夜眼,再插第二式。四指落穴,好似插进一团温热却并不炙烫的火苗里,亦复深不可测。待他再抽起手来,浑身上下的经络却自行冲撞周流个不停了。至于那第三式,四指甫下,如迎空飘絮,骨肉筋皮全给不知何处旋起的一阵疾风吹得七零八落。可待邢福双抢忙收指的霎时之间,他一个没站稳,却从大佛肩上跌了下来——实则这也不是跌,而是像一根全无重量的羽毛那么晃荡着落了地。直到那第四式上,邢福双才遭了道儿:四指按处,但觉指尖触着了比针还尖、比刀还利的锋锐之物——他不知这叫触电——而这尊佛头上的四组穴位的法式正是“文殊无过瑜伽”中叫人以指按顶门,体会、修炼那水、火、风、雷四种人体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所谓清澈灵明、温煦柔暖、轻盈飘摇和暴烈焦躁的“四至四自在”,这“四至四自在”也只是“文殊无过瑜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邢福双在顷刻之间开发了自己身体上的四种特异功能,一时还以为已经可以独步武林了,赶忙纵身要到对面另一尊佛像头顶瞧个仔细,不料他从第三组指法的穴式中刚侥幸成就的一个“轻盈飘摇”之境已然可以使他翩飞无碍,他这一纵身,用力过猛,居然直冲窟顶,当下撞塌了一角石壁不说,头骨也给撞裂了,鲜血和着脑浆汩汩溢出,人也昏死过去。

不消多想,这邢福双是贱人歹命,甫练就的一点“文殊无过瑜伽”皮毛又还给了诸天佛祖。可他夜深独自悠然醒转之际却依稀记得些许:佛头上有穴位图,应非等闲之奇货。至于剩下来的那段奇遇,也直要到他遇见“蓝衣社”的一个白无常,给打了一针,才又想起来的。

且说邢福双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捱到天明时分,真是一番地转天旋、头昏脑钝。再爬上这接引佛洞里的另一尊大佛之际,所凭仗的只是些许本能的、直觉的意识。他见这佛头顶上也有四四一十六个孔洞,但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先前的奇妙经历。当下忖道:佛头凿洞,颇不寻常,其中必有缘由,何不多找些帮中弟子来数看数看,究竟哪些是打了洞的?哪些又是未曾打上洞的?

也不知是那一跤摔的成分大些,或是叫先前那佛头上所显示的第四组穴式给殛的成分大些,总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邢福双不停地闹着个同样的“撂爪就忘”的毛病。这“撂爪就忘”是北五省里共通的土话——这些地方的乡野人相传,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的老鼠有预卜先知的能耐。常见老鼠静坐一隅、抬起前脚,凑近口吻,乡人便说那是老鼠在“掐指一算”了。可老鼠虽然会算,却有个要不得的缺陷,那就是它们的忘性太大,只消前爪往地下一撂放,就把算出来的一切都给忘了。于是乡人便称这健忘之人为“鼠哥”——可怜邢福双夜探佛窟,平白落了个健忘之症,还到处惹人在背后笑骂一声:“鼠哥!”着实十分冤枉。

闲话休提,虽说邢福双伤了头脑,毕竟人不是个笨蛋,身边又常有本堂弟子提醒,是以终于在五月间数出了云冈石窟中打了洞的佛头数目:果真是九十六个。然而也因为这不大不小的毛病,延误了三月间交货的程期,害得白莲教亲既没有“武藏十要”得以示众,也没有石窟秘宝的“小缘法”、“大缘种”得以招摇,只好附和小刀会的阴谋立论,嫁祸给老漕帮和国民政府,造出一番扯不清的讹谣是非。

这番延误在白莲教损失不小,可在丐帮却更是元气大伤。他们花了上百之众的人力,斫下佛头、运出山西,还一路载到山东地头上,先遣交货的叫花子一入泰安便浮尸泮河,后首顾看剩余八十四颗佛头的四十多口子乞丐闻声便吓破了胆,要问邢福双拿主意,谁知邢福双又犯了毛病,应声答道:“拿什么主意?”

“还有发圆小(八十四)个佛头,该如何处置?”一个乞丐斗胆追问道。

“发愿小的佛陀济什么事?发愿大了那佛陀才灵光啊!”邢福双两句答非所问的话一出口,众丐情知这堂主也担不起事了,当下一哄而散。有的就地找堂口挂号投门,有的回山西丐帮太原总堂报信,有的就跟个溜出裤筒的屁一样——没了影了。邢福双回过神来,再欲鸠合众人,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要回太原总堂的乞丐。这一下懊悔不及,索性随他们上太原总堂自请罪责,折竿摔碗、撕袋击砖——妙的是,这敲门砖往他天灵盖上三击而粉碎,把他这健忘之症给打好了一多半儿——除了那一回夜探佛顶的情景没能及时想起来之外,前尘后事忽忽皆到眼前,思路也猛地活络了。他心念电转:我这敲门砖三击之下,打却了丐帮堂主的身份,反而落得自在。但看这太原总堂堂口之中多的是虎视眈眈,仿佛信我不过的花子,万一我沉不住气,说不定还落个侵吞佛头的罪名。不如就此装疯卖傻,远走异地,再作打算。主意既定,当下叩头出堂。人问有什么去处,他只随口说了个江西——话出口又后了悔——以丐帮分布之广,覆盖之大,侦伺之密,通信之捷,他一旦说了个去处能不去吗?

硬着头皮,邢福双只好千不情、万不愿地上了路。可他在接引佛洞里的那一段奇遇,却恰恰应在了欧阳昆仑身上。

原来欧阳昆仑从满两岁上起,几乎每日都到通西桥下孔洞之中摩挲着一颗一颗的佛头玩耍。须知孩童作耍全凭十分专注、更无半点机心,也不管什么功过成败、进退得失,是以不喜、不惧、不忧、不怨,似无意间有所为、为而勿有,且不计较。这样行事,即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做得了,更何况一部武功呢?欧阳昆仑日日爬那一十二颗佛头,久而久之,也发现了佛头上布列着大大小小的凹洞。初时他不过以指尖抠抠抓抓,也就惬心满意了。继而不知怎地摸起自己的一颗小光头来,其实脑中早已将佛头上的凹洞位置记得一个滚瓜烂熟,摸着自己的头,便好似摸着佛祖的头;摸起佛祖的头,又好似摸起自己的头。忽而有那么一天,他往自己的头上使劲按了一下,但觉五指齐根没于颅内,竟然沁心透脾涌起一阵欢喜清凉之感。在一旁照看小昆仑的顾氏也没觉出什么异状,只道儿子摸着自己的头颅光圆柔滑,甚是好玩。欧阳昆仑年纪幼小,哪里说得出如许复杂微妙的肤触体会?心中想起的却是夏日里吃甜瓜的美妙滋味,顺嘴便说了声:“甜瓜。”顾氏更不疑有他,也乐得在一旁逗笑:“小昆仑的脑袋像甜瓜。”

殊不知此际的欧阳昆仑那五只小小的指尖所点者,正是俱舍宗“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中的一部“金顶佛光”。在梵语中,“阿毗”为“大”、“正”、“无比”之意,“达摩”为“法”之意,译成中文,通称“对法”,是智慧的别称。“谓以正智,妙尽法源;简择法相,分明指掌——如对面见,故云对法。”俱舍宗本乎梵名婆薮豆的天竺法师所著之《阿毗达摩俱舍论》,这天竺法师在中原佛教中可是大大有名,号曰世亲,其著作便是经玄奘法师亲译之、发扬之,而后成立了俱舍宗。“人空法有功”的来历究竟是出自世亲之手、抑或玄奘之手,已不可考;唯知此功亦本于“俱舍”之奥义。“俱舍”的梵语为“Kosa”,有“藏”、“鞘”、“茧”等译字,意指包含摄持。《大日经疏》十四曰:“法界藏者,梵音俱舍,是鞘义也。犹如世间之刀在鞘中。”

顾名思义,这“人空法有功”的精髓即在一个“藏”字上。无论是世亲或玄奘悟得人头颅果然是一部“无尽藏”,乃通过五指摩挲、打通穴脉再附之以绵绵不断的观想,方得由这“人空”遁入“法有”的境界。这部“人空法有功”中的“金顶佛光”是个枢纽,从这个枢纽分摄而出,另有十七部功法,非可于一时之间历数。但是“金顶佛光”与邢福双先前在接引佛洞中亲即点试的“文殊无过瑜伽”里那“四至四自在”不约而同、无独有偶地也成为一种“对法”,因此当年凿刻石窟者才在这相对而坐的两尊佛像头上刻下了这两门功法,所谓“如对面见”也。邢福双有意而无缘、欧阳昆仑无心而有缘,但是日后的福祸悲欢,又岂能因一部武学而定夺?设若欧阳昆仑没有从这“金顶佛光”入手,莫名其妙练成一副铁头功,将来即便庸禄一生,倒也未必落一个冤屈负辱、遗恨殒身的了局。

可这人世百态既不能以一时遭际的臧否而定夺,便也不能就其了局境遇的哀乐来论断。欧阳昆仑无心插柳,开出一路一千四五百年来无人能识、无人能习,亦无人能想像的奇诡功夫,却不仅是武林中的怪谈轶事而已——它还彻底影响、推动了后人所熟知的某些现实和历史。

原来这通西桥下的一十二颗佛头并不只是吻合于日后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而已。因那大同丐帮弟子之于高深武学,不过是一批睁眼瞎子,当然不会知道某一颗佛头上的凹洞所指示的是某一门功法。从而先遣交验的这十二颗自然也包罗芜杂——其中有三颗正好是日后“昙无德颠倒气血论”里的“正天庭谱”、“反天庭谱”和“合天庭谱”的发轫。有两颗显然启迪出“随智涅槃玄义”中参看前生和来世经历的“灵机图”和“幽枢图”(此二图和日后大兴其道的催眠术关系较近,与武学的牵涉较浅)。有四颗看来极可能是后世华严宗那“龙树迷踪散手”之中“外百会手”、“里百会手”、“连百会手”和“迷百会手”等四部的原始规模。另外这三颗才是货真价实的“阿毗达摩人空法有功”——除了“金顶佛光”之外,另外二谱是“如来天眼”和“三宝明珠”。

仅就这一十二颗佛头言之,已经称得上是后世传闻中“武藏十要”的一部分基础、根据或雏形了。可以推想得知,设若邢福双盗斫下来的九十六颗佛头皆能一举寻获,则一千四五百年之前流布到中土来的佛门武学势必能有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发现——至少,嗜研武术源流者对于脑袋瓜子这么一个向来不被看成武器的部位非得刮目相看不可了。

欧阳昆仑日日前去摩挲佛头,只当是个游戏,并无修习功法之念,自然也没有按部就班、由浅入深的规矩范式。是以他东鳞西爪、随缘触法,既无急功躁进之病,也无淹滞困顿之忧。反而在反复体会“我头即是佛头、佛头即是我头”的天真喜乐之中,自然将不同源流、不同考究、不同修为乃至不同用途的四门武学融为一炉,越过唐以后“武藏十要”那分门别类、画地自限的各个家数,直追北魏以前佛门武学的远祖,正是元气淋漓、浑然天成的一个境界。三年下来——也就是到欧阳昆仑大约五足岁上,这孩子已经能“端而虚,勉而一”、“不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蹑之以足而蹑之以意、不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念、不动之以形而动之以气”。

也就差不多在李绶武与蓝衣社社员周旋于南昌期间——也就是邢福双摆脱丐帮监控,加入蓝衣社之后未几——欧阳昆仑以一“五尺应门之童”在运河九丈沟大展其“不求而得”的盖世神功,奠定了“铁头昆仑”二十余年的美誉。

20 大历史的角落

关于“铁头昆仑”的出身来历,红莲其实并没有说这么多。她只告诉我,从前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每天跟着母亲到一座桥底下玩儿,有那么一回,母子俩忽然发现紧挨着河水的桥孔里有一十二颗佛头,这小小孩儿便依那佛头上凿成的大小凹洞的排列,练成了一种奇怪的功夫,还在五岁那年无意间出手,从几个拍花贼的挟持之下救出一个小女娃儿。

据红莲所知,这外号人称“铁头昆仑”的小小孩儿的铁脑袋瓜儿,后来还成就过不少丰功伟业,只可惜就因为他长大之后,“脑袋一天比一天铁”、“硬得转不弯来”,终于为奸人陷害,死的时候脑袋和身体分了家。之所以告诉我这些,据红莲自己说只不过是因为看我读书读多了,把脑袋读硬了,应该引以为戒。

我听她那样说的时候宿醉未醒,且一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的国王,满心巴望着她能永永远远地坐在我床边,随便说什么都好地一直地说下去、再说下去。为了拖延她停留的时间,我会不时地插嘴追问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方说:“那些佛头是哪里来的?”“一个五岁的小孩再厉害,怎么可能打败好几个拍花贼?”“那‘铁头昆仑’后来成就了什么丰功伟业?”……诸如此类。红莲也许答了、也许什么也没答。总之我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一个三言两语,有如电影院门厅里发放的那种本事一样的情节摘要,以及——最重要的——红莲曾经伸出她那只白净、柔软、粉嫩光滑的右手,在我被酒瓶重击的伤处抚摸了好一阵。说也奇怪,她的掌心——也就是医书上称之为劳宫穴的位置——竟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犹波似浪的推挤之力,其温热如浆、其轻软如绵。然后——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我的幻觉——我听见她说了声:“改天再陪你睡,嗯?”

应该就是在那一刻之后不久,红莲一声不响地消失了;更正确地说,是我睡着了。而我当时不可能知道,红莲如何在之前或之后替我收拾房间的过程中从字纸篓里取走了我解出的那一张《菩萨蛮》的字谜。

然而一觉醒来,铭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下去的却是那一小则残破不全的、有关“铁头昆仑”的故事的印象。而且这印象还隐隐约约和我曾经在图书馆、重庆南路的一些书店——比方说我提到过的三民书局——以及我自己的书架上的一些书里读到过的小资料可以相互印证。

在那个时节,我应该专注于我的硕士论文写作的,可是——套句我们村子混过血旗帮的军火大王徐老三的话说,我是“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徐老三这话的意思是,男人经常因为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缘故而丧失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用在当时我的处境上,“只听二哥、不听大哥的”这话真是再恰当无比了。我一心只想着百分之百的红莲,以及她所说的一切——其中最令我好奇不舍,念之再三的几句话是她在抚摸着我的“铁脑袋瓜”的时候说的。当时我好像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声:“你是从哪里读到这个‘铁头昆仑’的故事的?”红莲笑了笑,道:“我这人是不读书的。这故事也用不着读,它是我爸爸的故事。”

无论与荷尔蒙分泌量有多么密切的关系,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一个关于爱情的定义——至少到今天为止,我依然信之不疑——那就是,一旦爱情发生,它便会激发你对所爱者的无穷好奇。在这样的好奇心驱策之下,我几乎忘记硕士论文的事,却跑了几十趟图书馆和重庆南路,终于在汗牛充栋的纸堆之中找到了几本和红莲的身世有关的书,其中当然包括一本署名“陶带文”——其实就是李绶武——所写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一本署名“飘花令主”所写的武侠小说《七海惊雷》。

这两本书在不久之后被缅甸或者越南借走,恐怕早就已经流落到南洋某国的华文旧书市场上去了。若非历史小说家高阳过世前遗赠我的七本书里也包括了这两本——坦白说,我是根本没有能力去满足我对红莲那狂热痴迷的好奇的。当然,如果我没能从红莲的身世中无意间拼凑出几十年前的几个石沉大海的小案子,也就不至于陷入那几个鬼魅也似的老家伙的网罟之中,脱身不得——这个处境居然和我一向看不起的孙小六如此相似,又如此轇轕不清。

时至今日,历经许多我根本无从逆料的世事——包括突如其来的初恋、翻云覆雨的性爱、真枪实弹的格斗杀伐、扑朔迷离的逃亡、追逐、偷盗、恐吓、绑架以及毁损国家资产等等,我已经不能清楚地记得:当初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机缘之下得到这两本书的。也许——我只能说也许——是因为之前我在三民书局随手翻看书籍,巧遇赵太初的那一回,看到这《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和《七海惊雷》里叙述了一些和“铁头昆仑”的故事十分相似的情节,于是当红莲跟我说过“铁头昆仑”之后,我便去搜购了来。另一个可能是红莲告诉我“铁头昆仑”的故事之后,我或买或借而暂时拥有了这两本书,之后书被侨生们干走,我才遇到赵太初的。无论是哪一个情况,总之在我为了了解红莲的身世而仔细推敲这两本书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把红莲和赵太初想在一起。换言之,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知道红莲涉及了一个和大历史紧密互动的阴谋,也不知道红莲之所以同我如此亲近竟是这阴谋的一部分。当然,我更无从想像,在大历史的角落里,无数个和我一般有如老鼠的小人物居然用我们如此卑微的生命、如此猥琐的生活,在牵动着那历史行进的轨迹。

21 泥丸功

让我先把这两本书中部分的记载和叙述整理出一个较简明赅要的脉络,使原先以文言文写订的《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不致那样佶屈聱牙,而《七海惊雷》也得以剥落其光怪陆离的武侠声色,回到几个基本的事实。

《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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