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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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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 作者:阿剑
男女关系(1)
小说
男女关系
陈 剑
1
相处这些年,彩云常抱怨自己没安全感,自己的男人好不容易出人头地了,转眼间,却像颗流星似的坠了。
对喜福来说,还有种难受是,舅子骨子里把他不当一回事,这是因为冬生见了他总爱理不理的,好像他只是倪家的一个符号。好在岳父岳母疼他,疼他的原因多半又是疼宝贝女儿而来,有点爱屋及乌的味道。这么说来,他倒沾了她的光。彩云也有此意,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有了优越感。喜福只好认了:一来她长得的确漂亮,二来倪家的地位高于陈家也情况属实。
问题是彩云常颐指气使的,弄得他招架不住。起因通常是日常生活,譬如彩云爱干净,把家和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而喜福有点邋遢,不小心弄到地板上的烟灰,或挖出来的鼻屎,偷懒放在某个不易发现的死角,被她搞卫生时清理出来,或者偶然一次上床前疏忽了的没洗澡,被她猎犬般的鼻子嗅出。而喜福正当兴之所至,冷不丁把他从她身上掀下来:“去洗了再来!洗干净点!”喜福窝着气到浴室间洗理一遍二遍。回到床上,又让彩云细瞅了一番,就像检查孩子刚做的作业,是工整了还是潦草了。但喜福刚才内心涌动的部分总无法召回。努力地试了一把,还是穷折腾。彩云可没耐性,嗖地上卫生间了。他似乎听到“啪”的一声,戏台上的幕布给拉上了。
“没用的东西!”这话从彩云有点岔牙的嘴里吐出,理直气壮的。这种时候,喜福只有灰溜溜地睡到客房里。好在新房装修时留了间客房,他听从了彩云的主张,割掉了安书房的念头,把书统统移到车棚里。虽说书终日与堆放的杂物为伍,但喜福懂得古人所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一道理的,所以他对这个安排倒还有点满意,甚至觉得妥当。从另一方面讲,喜福认为生活不易,读书更应退而求其次。而客房是有备无患的,它随时可派上用场。
问题是分房而睡往往只是她一时冲动,挨不了多久,没了身边的喜福,彩云开始失眠了。也许是这些年来两人睡在一头惯了。彩云敲敲壁橱,示意那边的他过来,让喜福给挠挠痒(天生怕痒)。喜福立时像失宠的马接到主人重新启用的信号,叮叮当当一路跑来。于是在殷勤中,他加大手的幅度,兴致二度勃发。这或许是彩云的预谋。鱼水之欢,消解了短暂的龃龉不合……它应验了一位伟人所说的“生活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预言。
喜福到了第三个本命年,退出了(或者说出于无奈)大酒店老总之位。这是他人生中至今最闪亮的光斑。然而,大浪淘沙,最终喜福还是给淘了出去。回忆过去,他从最初的失落感渐渐有了满足,如果他待在山里,恐怕一辈子也就像他父兄那个样了,再是如果没有芬芳帮他,他在城里当代课教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转正……
男女关系(2)
从穷到富,从富回到穷,命运像跟他兜了个圈子。然而,他觉得自己的起点平来就低,所以,他没什么好计较的,要计较的是他眼下新的起跑线又在哪儿?脑子里倒是一团浆糊。
眼下,他差不多深居简出。其实他心知肚明,朋友们(他在城里的朋友屈指可数)貌似关心他,实则避之不及。俗话说:富贵有远亲。这不能怪他们。彩云说他到了人生的一道坎,要想爬起来,比登天还难。对此,喜福心存疑虑。不管怎么说,他终算在城里有了房子,真真切切有了做城里人的感觉。但新居使他仅有的积蓄几乎掏空,眼看坐吃山空,而他又一蹶不振。他每天东嗅西闻,像饿狗一样试图找到一堆内中有豆瓣的屎。可他总空手而归。
回到家,彩云找碴呕气,好在喜福能一让再让。他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小心翼翼,仿佛妻子是件容易打碎的瓷瓶。他努力挤出真实的笑以及笑所包含的将会时来运转的内容,尽管内容空空荡荡。他将他今天所遇到或所拜访的某个有能耐的朋友、某个能沾上边的过去的熟人,日后将有可能给予他的帮助,海阔天空地描绘了一番。这种近似天方夜谭般的童话,最初虽能溅起两人几星火花,但童话一次次地变成了肥皂泡泡。以至后来他的灵感尚未喷出,就给彩云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别说了,陈喜福,你不烦我烦!”
难免会爆发一次由于积存已久的争吵,房间里的摆设似乎都是导火索。半夜里清脆的摔杯子声和刺向夜空的叫骂声,楼上的邻居来到阳台,他们因睡觉被打搅怨言四起,引来了小区尽职的保安前来敲门探视。劝架往往适得其反,就像把柴火扔向了藏在某个角落的火药桶。最终,两人都因此而弄得疲惫不堪,仿佛自己是不小心犯了错的孩子。它触动了以往有过的甜蜜岁月的记忆,于是喜福用全部的力量,拥抱正在梨花带雨般的彩云。她那有股馨香的长发,洁净如玉的脸颊,微凹的黑眼珠……日子过得像北方的磨坊,作为丈夫本该是蒙着眼不停拉动磨盘的驴。
入了梅,雨下个不停,生活依然一筹莫展,喜福和彩云几乎足不出户。小区过度地浸泡在雨水中,连人的呼吸也是湿乎乎的。雨落在四周安上鸟笼似的不锈钢防盗窗的薄挡板上,一种夸大了的滴水声,声声不绝。
难得出现晴天,喜福就到街上转转,看看能否找到一线生机。这也是为了避免与彩云整日厮守的缓解之计罢了。喜福在街上怕遇见熟人。有次,一熟人拍他的肩膀,害得他心惊肉跳个半天。他怕他无所事事的样子被熟人一眼击穿。他真羡慕街上那些摆地摊的贩子,他们可以大声吆喝;或者那些蹬黄包车的车夫,他们抛头露面得如此理直气壮。而他是放不下这脸面的。他在菜场买菜时,看到操外地口音的打工仔掏出佰元大钞买鱼买肉,似乎连他们的钱多得也使他汗颜。每日三顿简朴的饭菜,换成了由喜福来操弄,包括买菜他都当仁不让。他尽量把饭菜弄得很投入,彩云对此也挑不出什么刺来,偶尔的赞赏,会让他高兴个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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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3)
黄昏有点美好。饭后,他沿着灵江岸边桔树浓蔽的小径遛达一番,舒展一下白天留在心头的闷气,把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地吸纳进来。而彩云一人呆在家里简直是寸步不移,伴随着电视节目结束直到屏幕上打出“再见”或“晚安”的字(那时还没有24小时滚动播出的频道)。自从喜福淡出酒店后,她就像怕光的胶卷。他想,这也许是她唯一可以消遣的方式。他在散步途中,有时碰到三五成群的坐台女(这使他想到了池芬芳,仿佛她们曾都是她手下一员)。她们背着小兜兜,脚穿厚厚的船形鞋,在衣着上无所顾忌地亮出身上的迷人之处。他隐隐地痛恨自己的性别,若能将自己变了性倒还不错。
雨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过量的空闲给了喜福和彩云可以用来足够的睡觉。两人像老鼠昼伏夜出一样。白天,睡到楼道里响起了邻居下班赶回来的脚步声,起床吃过午饭后,他俩又要小睡片刻,仿佛除了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事了。彩云说:“不这样,又能哪样?”夜间,他俩的精神比白天要好,通常不到夜深是不进被窝的。这使喜福在这段日子里反倒胖了,小腹鼓了,原本圆嘟嘟的下巴又挂出了肉;而彩云则说她乍睡乍醒,看起来她越发瘦了。瘦了的彩云对胖了的喜福产生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她用脚踹他:“陈喜福,你这头猪!”喜福一旦入了床,刚开始还想着心事,很快走进暖融融的睡眠里。仿佛他站在冰天雪地里,找到了一堆越滚越大的软绵绵的棉花垛,他的身体在舒服地下沉。醒来后或睡前,惟有日益膨胀了的需求在蠢蠢欲动,而彩云找借口拒他。间或的一次,要么来自彩云的召唤,要么是在喜福的软缠硬磨下,她让他速成了事。两人失却了早期波涛迭起般的冲劲,这使彩云对自己身体某些方面的退化产生怀疑。而喜福一旦在彩云发出了绿色信号弹后,或者彩云确实想了,他急火攻心般地,不料半途熄火,或等到彩云在喜福骤雨似的初袭下,刚有了兴致且节节攀高时,往往喜福草草收兵了。刀到用时方已钝。这真有点像一个平时用心复习的学生,到了考场却心慌意乱,考得一塌糊涂。
男女关系(第二部分)
2
下午的零度酒巴像给搬到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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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双脚刚进来,眼里全是外面的亮光,一时适应不了里面几缕磷火似的灯光。音乐低得像有几只蚊子在哼。吧凳上坐着一个毛头小伙子正与吧台内的女招待聊得欢。女招待向他传出了受潮似的嗓音:“下午好,先生!”
在差不多伸手不见五指的里面,一排厢式卡座的末梢,一个女人的脑壳挂了出来,像升到柳梢头的月亮。她的圆脸挡住了后面挂在壁上的一只羊头。喜福从通道中奔了来。
午睡后,喜福比彩云早起,区别在于她醒了还绵在床上,似乎她总在粘接一个又一个线团。下午二点一刻,他轻轻地掩上卧室的木格门,走到客厅,接着听到几何形格子的立橱最下端的一只抽屉里,发出了像有一窝小老鼠在咬白萝卜的声音。拉开抽屉,见中文呼机在微弱地响着,打出了“零度酒巴见,FF”的字。FF,是芬芳名字的拼音缩写,是此前她的代号。这只呼机因为长久未用,电池虽装着,却像生了痨病似的,有气无力。
芬芳叫喜福的声音中似有股透出来的水汽。茶几上亮着心形红烛,似在滴泪。五听五星啤酒,当中有两听是空的。喜福像船头在河里沉了下去,一只空罐掉在地上,随后一缕烛光被黑暗吞没了。
年前,酒店盘给王小川,挂出“新水洋大酒店”招牌。区别在于招牌中多了个“新”字。对芬芳来说,这是个伤心酒店,所以她借了要过年的名,回老家疗伤去了。临别前,喜福安慰她说调养调养也好。他当然明白她所说的伤伤在哪里。
蜡烛被芬芳手里的打火机重新点燃,眼前的女人脸上涨满了红潮,像只熟透了红苹果。刚才两人的双手互相把各自的身体梳理了一遍,直到发烫。对喜福来说,他像一匹被废弃了的发动机重新启动。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融出糖汁,粘粘稠稠的。
芬芳在老家呆久了,口袋里的钞票只出不进,她开始发慌。在村里,关于她的传言已先行一步。乡里越来越多的年轻女子向城里进发,年轻男子也不例外。似乎方向不同,然而目标一致。所以有关山里人在城里稍有动静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更不用说声名在外的她了。池母在灶间唉声叹气,被站在门外的她听到了,不止一遍,她假装耳聋;邻里妇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并非说她丰厚的后背刀枪不入。
回到城里,她来到好望角歌厅。老板“长毛”,当年与她互以兄妹相称。小川跟他翻了脸,后与牛芝芝热乎上了,成了酒店老总,他又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王总王总地叫。小川让他筹三十万元,从中搭上一股,“长毛”爽快地答应了,说为壮大王总的控股权,义不容辞。其实他也不问分红二字,可能是还以前欠他的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就像没有永远的朋友。芬芳说:“毛哥,小妹落难了,想到你这儿混口饭吃。”“长毛”一脸惊喜:“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欢迎加盟本厅,你的到来使寒舍蓬壁生辉,日后有兄弟一口吃的,也有你小妹半口,只是让你受委屈了!”芬芳自嘲道:“凤凰落难不如鸡,有毛哥罩着,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干脱裤子的买卖。”“有骨气,不愧是霹雳妹!”……快到中午,“长毛”带了领班小红为芬芳洗尘。饭桌上,三人轰轰烈烈扎扎实实地喝了一箱啤酒,“长毛”叫服务小姐再扛一箱。芬芳没有退却,“长毛”夸她是女中豪杰。“长毛”话多了,吹他六岁会弹三弦,七岁会唱《珍珠塔》……问芬芳坐台要不要换个艺名。芬芳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反正我算是臭豆腐了,就让它臭遍全球!”说完,她咯咯地笑了。“可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长毛”向她挤了挤眼,溅出火花。芬芳正想说,怎么,你想吃老娘的豆腐?话到嘴边,咽了回来。“长毛”问她有没有地方住。芬芳说,找呗。“长毛”忙说,要不要帮忙?小红向“长毛”眨了眨装假长睫毛开了双眼皮的眼。芬芳不舒服,她倒不是为小红吃醋。她不舒服的是,总觉得小红连眉毛也是纹的,说不定那硬梆梆的胸也是海绵填的,身上似乎全是人造的。芬芳谢了“长毛”的美意。
芬芳说:“他肚子里有几两油我清楚得很呢,虽说我一无所有了,但我做女人的本钱还没掉价吧?这叫卖艺不卖身!”
喜福问:“他与小川一会儿是敌一会儿是友的,你在他那儿做事,那小川——”
“他们那帮人好了称兄道弟,有奶便是娘;急了你死我活。放心吧,我的事对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有关芬芳的住处,他问了三遍,前两遍都让她把话岔开了。
“一会儿给你个惊喜……”芬芳的手回到喜福身下,“喔唷”了一声,又压低了声:“小马达轰得好凶……”
坐在出租车里,芬芳让司机一会儿向左一会向右。过了北门大桥,开到秋水苑,先是让喜福吓了一跳;车子停在喜福新居的后幢,吓了他第二个跳,开车门下来时,他用一只手遮脸,生怕被人认出。芬芳说,到家了。打开房门,房子的前窗与他家房子的后窗正好对望,这下着着实实吓出他的第三个跳来!
“怎么样,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吧!”
喜福有点求饶地说:“哪儿都可以,就这,这,最不安全,搬家吧。芬芳,芬……”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来拆家的!”说着,她握拳宣誓:“我,池芬芳,决不做挖墙脚的事,我……”
她的嘴巴被他的手堵了个严严实实,但还是漏出声来,于是他用嘴堵上她嘴,用舌头堵她舌头。芬芳整个儿软了下来。
喜福似乎走进宽大的水面,两边划开了波浪,浪花飞扬;骑在他身上的女人,是张鼓满风的帆船,朝岸边驶去……
窗外,雨停了,露出了似洗过的太阳,无比鲜亮。
喜福向芬芳要了支烟,两人坐在床头,不时将烟吐向各自爱露犹存的身体,烟在芬芳的身上盘旋着,仿佛她身上长了山峰和丘陵;而喜福只觉得自己,像一块小山包上,堆了草灰,风撩拔着,草灰欢快地燃烧着……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柠檬色边框的黑白照片:芬芳坐在鹅卵石铺排的溪滩上,脚丫伸进清澈的水中,漾开了涟漪;她身后一溜石垒的土房,屋顶呼出炊烟,后面是红日,似一只煎蛋,嫩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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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第三部分)
3
梅雨一过,天空仿佛突然卷去了厚厚的帘子,阳光格外刺眼。
岳母来了。她带了一篮杨梅和一刀咸猪肉,还有溪鱼干,一坛糟烧酒。每到月底,岳母的探视像钟摆一样准确,来送东西送钱。钱让彩云收了,开支费用喜福需向她申领。每当所剩不多时,喜福像个孩子向后娘讨零用钱似的,自然她少有好脸。他已窘到如此地步,只好戒掉了烟,但没了烟抽,刚开始喜福无可适从,觉得自己的手脚多余得没处放,双手老搓着,像在洗什么东西。断烟后酒量大增,他不喝到七分醉不过瘾,醉醺醺的样子又要遭来彩云咒骂,好在她的训斥已成家常便饭,任其倾盆大雨般,他自岿然不动。彩云道:“要不是倪家暗中接济,你陈喜福早躺到大马路上了!”这是实话,但喜福不好顶她罢了,顶她他又缺乏利器。
逢夫妻俩争执时,岳母责人先责己——责她的宝贝女儿,并坚定地站在喜福的立场上。当然末了,不忘给喜福评点一下他也有过错。喜福觉得这种方式容易接受。
岳父当过乡卫生院院长,因为当时不站路线就要被革命小将当作中间派来批。与其被批,不如赌一把运气。岳父选择了跟他关系良好的县卫生局局长的一个派系——联派。没想到站错了路线,岳父给总派关到陈家村的牛棚里。但他死不悔改:“我不认识‘四人帮’中一员!”岳父因为态度强硬没少吃苦,小将们让他交待与局长的“黑材料”,他宁死不招。说实在的,也没什么好招的。他被关在牛棚里,连吃饭也是有了一顿没一顿的,更不要说酒了——岳父一生没别的嗜好,就是爱酒。
“要不时陈家对你爸爸照顾,你爸爸恐怕活不到今天了,”岳母对彩云说:“当初你爸爸在陈家村蹲牛棚时,别人家是躲都躲不过来,只有陈家隔三岔五地来送吃送喝。陈家是卖了口粮卖了仔猪,供着你爸吃,这是倪家前世修来的福啊!”
喜福对岳母心存感激,但她的忆苦思甜,对他来说多少成了负担。陈家成份硬,祖父当年把负伤的三五支队纵队长藏在地窖里,躲过了国民党兵的追查。这份革命功劳让造反派拿陈家没办法。喜福的父亲上山遭毒蛇咬了,被送到关在牛棚里的倪医师那儿,捡回了条命。陈家知恩图报,勒紧裤带,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专往倪医师(现在是喜福的岳父——生活真是巧生机缘,隔了这么些年,造物主还在暗施魔法)那儿送。
“现在好了。”岳母说得彩云不时点头。在喜福看来,她的点头有些牵强。喜福曾经辉煌时,岳父仅觉脸上有光彩而已,也没从他那儿要什么好处,现在他落魄时岳父对他依然关怀备至,他俩瞒着冬生给女儿女婿雪中送炭。彩云对父母亲不敢有违逆之举,这恐怕是她不与他关系交恶的一面。但喜福是满怀歉意的,持续已久的困境仍未能扭转,作为堂堂男人,靠恩施苟延残喘为人所不耻。所以,彩云对他的没好脾气,他只能暗暗自责,尽可能让着她。每当他俩一次又一次地谈到离婚时,喜福总表示愿将这套房子作为给她的唯一补偿,而他将一走了之。这时,彩云又于心不忍,难下决心。
喜福下厨炒了几样象样的菜,与岳母喝酒。岳母的脸喝成了一块红布似的,她高挑的个头在客厅枣红色的木地板上移动,步子有些摇晃。临睡前,彩云提出要跟岳母睡在一起。岳母发觉了喜福与彩云分床而睡的秘密,这使她大为光火。彩云被岳母训得哑口无言。
岳母说:“我和老头子早想抱外孙了,趁这把老骨头还硬朗。”
这一晚喜福与彩云睡在一起相安无事。睡前,喜福用手试探她的身体,她没作抵抗。他趁机猴身跃上。彩云让喜福不要得寸进尺,正说着,喜福“呀”地叫了起来。
于是在彩云的鄙视下,喜福倏地翻身落马。
彩云咕哝了句:“我还没……”
男女关系(第四部分)
4
从城里到山里,最后得先过白云水库摆渡。
暑假前,彩云让喜福到倪家提亲,他很想把这事定了。他与彩云相识快半年了,最初的羞涩几尽消失,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屏障已经拆除,他俩已毋须遮遮掩掩,就像有了协议的腹稿,而正式的文本需要当权者——未来的岳父母大人恩准。
此时,渡轮破浪而去,就像在辽阔的草原上,喜福骑在马背上驰骋,远方有顶白色的毡房在呼唤。
彩云回家前,在喜福租的小房子里住了,两人终有了肌肤之亲,尽管第一次两人都有点手忙脚乱。这趟的相亲对喜福来讲虽有压力,但毕竟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内容,正是有了此,才使喜福这张帆鼓满了勇气之风。喜福的压力在于他贫寒的家庭与倪家有遥远的等级距离,即使同在一乡,一个在街上,一个往西纵深十几里,好比他家与她家本是禽的同类,陈家是鸡,而倪家已是从鸡中脱颖而出的凤凰。
岳父退了休,承包了个诊所,开在水库的西岸边,诊所与乡街相隔三里地,这里有水库管理站、剃头店、小饭店、日杂店……麻雀虽小,倒五脏俱全。渡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岸边长着一株枝桠巨大的老樟树,一条小溪在汨汨流淌,浮出水面的鹅卵石宛如几亿年前遗留下来的恐龙蛋。
日暮时分,冬生的三口之家从乡街赶到了水库边。因为喜福的第一次踏访,且是冲着倪家的女儿来的,岳父让渡口上岸的乡亲带话给冬生。这似乎是倪家人对这位准女婿的一次会考。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几只苍蝇在飞来飞去。冬生的到来使气氛变得沉闷了起来,他的头发微微卷曲,长得矮矮墩墩,很像岳父。他穿了时髦的梦特娇T恤衫。冬生一来,就叫了彩云,两人在屋后嘀嘀咕咕咕个半天,喜福估计是冬生向他妹妹了解他的“第一手资料”。出来后,彩云脸上有点阴,笑像扯开的。而冬生的脸是绷着的,他的态度看来倨傲,对喜福偶然的笑容差强人意,鼻梁上布满了蜘蛛网似的笑纹。吃饭时,他将穿袜子的一只脚提到坐凳上,他们喝着喜福从水洋带来的孔府家酒,从彩云的脸上喜福读出了她对冬生的不满。彩云的嫂子叫小玉,长得有些粗大,浑身挑不出有块做女人该细腻的地方,连嗓门也像大炮似的。小女虽天真可爱,却起了怪怪的名儿“米娜”。冬生两口子跟喜福好像无话可说。喜福无话找话,谈了天气谈家乡再谈海峡两岸、国际风云,接着的话题像卡了壳。闷了一会儿,喜福给米娜讲作文。他似乎这才找到可卖弄的。
彩云不停地给喜福夹菜,岳父岳母不时与喜福斟酒,他来者不拒,看得出岳父岳母有点酒量,在喝酒的爽性上两位老人是喜欢他的。
这顿貌似和和气气却掺杂着枯燥乏味的晚饭,伴随着夜幕降临而终于结束。饭后,喜福与彩云松了口气到溪滩遛达。两人挽着臂披了淡淡的夜色回来,发现冬生一家三口已不辞而别。问题不言而喻,彩云的哥嫂不喜欢这门亲事,彩云有点造情的成份,本想是做给冬生看的,然而观众却已悄然离席。喜福想,各人有各人的命。冬生与他都是从乡中学读书出来的,他顶了父职,成了乡医生;而他本该接过父亲的锄头,却跑到城里当代课教师,虽与正式教师教的是同样的学生,可拿的钱是他们的不到一半,还得看他们的脸色……
病人渐渐没了,夜色已浓。岳父切了西瓜,四人吃瓜时闷声不响。岳父终打开了话题:“别怪冬生,他刚才的样子被我训了一顿。不过冬生说你不是正式工,只是个代课教师,你的家底子薄就不用我多说,这一切都是实际情况,问题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与我女儿将来怎么过日子……”岳父敏捷地将正欲飞到西瓜上的一只苍蝇凌空一抓,然后将逮住苍蝇的手迅速浸到盛水的铜脸盆里。
“爸爸,我去过他学校,校长夸他,学生喜欢他,学生写的作文还登在报上杂志上呢,他会转为正式教师的!……”彩云抢话,并有点邀功讨赏地看了喜福一眼,想把身子往他边上靠,又似觉不妥,缩了。
岳母又将一块西瓜递给喜福:“从喝酒来看,你是个爽性的人。陈家过去待倪家不薄,这点情我们倪家不会忘记。唉,穷一点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不懒,日子会好起来的。我过去跟了居民户口的他,当初也遭他嫌,不也从临时工转为大集体了……”
岳父的手从铜脸盆里抽出,一只苍蝇浮上水面,挣扎了一会儿,沉了。岳父嘿嘿地笑,笑得像见了好收成的他父亲。岳父正想伸手取西瓜,岳母猛叫了声:“手——”
岳父乖乖地想把手重新浸到铜脸盆里,岳母又叫了声:“水——”
于是岳父像在幼儿园里很听阿姨话的孩子,将浸苍蝇的水泼掉,从缸里重舀了水,倒在铜脸盆里。
一家人立时笑了,连喜福也忍俊不禁。看起来,在干净的程度上,母女俩如出一辙,彩云不光是长得像她母亲,在管理他的卫生程度上也一丝不苟。
远处,隐在夜色中的村庄传来吠声。在岳母的带路下,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到了似乎荒芜已久的小院。院墙残留的红标语映入喜福的眼帘:…生一…孩…好!这是间像废弃了的生产队仓库。院内杂草丛生。
看得出,岳母已把二楼的两间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通道将两人的房间隔开,喜福的床是放在木地板上的篾席。岳母仍不忘拿湿毛巾抹了一遍。完后,开始嘱咐彩云,彩云在岳母的背后向喜福做鬼脸,岳母的严加防范不想喜福与彩云偷吃禁果在先。喜福想:有时父母的呵护虽善意却是可笑的,简直有点迂。
喜福与彩云的恋爱是从县卫校的一次周末舞会开始的。脸上长了蝴蝶斑的文友青青也在这读书。受青青所邀,喜福来参加舞会。读医士班的彩云从喜福彬彬有礼的邀请中,感受到别人似乎对他俩又羡又妒的。起初他俩的话题是离开实在而具体的生活的,在彩云眼里,喜福不仅仅是相俊(那时的他不瘦不胖),且谈吐不俗;在涌泉乡,男人们粗话脏话四处可见。喜福的出现,让彩云砰然心动。舞会后,彩云收到了喜福字体俊朗(字如其人)的信笺,这是喜福第一个向她约会。带信的青青引来了寝室女伴们抢看信封。青青对信封上的字体和对喜福的文品赞不绝口。红霞飞上彩云的脸颊,爱情之箭射中了靶心。后来彩云得知他的家人正是她父亲艰难岁月里的恩人。于是世界仿佛在瞬间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上只有卿卿我我的二人。
他俩在稍有背驼的岳母转身离开时,几乎同时双脚从地板上雀跃了起来,扭成面团似的身体分不出是谁先滚到了篾席上。当晚,另一张铺好的床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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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关系(第五部分)
5
第一次打掉两个月身孕的胎儿时,彩云的双眼哭肿了,那是找了一位妇产科医生在岳父的诊所做的。女医生不愧生过双胞胎,她说,头胎发育好,做了可惜。岳母让彩云退学,把孩子留下,被她回了。说要参加毕业考试,考完试再到县医院实习。做完手术,岳父塞了个红包嘱咐医生,封了她口,尤其不要让冬生知道此事。
第二次的流产在城里,是彩云偷偷一人跑到医院做掉后再告诉喜福的,前后相隔不到两个月(现在彩云想要个小天使,伴她打发这落寞的日子,但这个愿望却次次落空。每月不合时宜的来经,使彩云的失望之感陡增)。问题在于喜福拿什么来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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