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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院·流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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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一身银色的戎装,红颜白须,目光如炬,声如洪钟,却隐隐带着些迟暮的浑浊:“三皇子,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安森缓缓转过身来,傲然挺立的身影在隐涩月光下有着不怒自威的震慑感,眼前之人出现得乍然,却丝毫未令他感到意外,他冷冷的打量了来者只一霎,遂道:“佐太师十年不见,还真是别来无恙。朕可是等你很久了。”

来人唤作佐远山,是先帝时代作为太师辅弼国君之人,先帝去世之后便遁逃他乡,迄今已有十年之久。

佐远山冷笑道:“老夫如今重回故土,看着一切都还一如从前,甚是安慰。却不知三皇子这十年,过得可心安理得?”

安森不置可否,只浅浅一笑,“朕尚且重你资历,尊你一声‘太师’,你却不把朕放在眼里,左一句三皇子右一句三皇子。朕是当今的皇上,早就不是什么三皇子了。”

佐远山随即敛了色,阴沉笑道:“三皇子这个身份,让你很难堪么?再说你这皇上如何得来你自己心知肚明,你今日躲来这里,莫非是自此而始,亦要自此而终的意思么?”

安森冷冷瞥他一眼:“看来此地的意义你我各有解读,自是不必多言了。便言归正传罢,太师如今到处扮演忠烈之士,朕已经忍了很久了!”

佐远山咬一咬牙,冷笑道:“言归正传?三皇子是害怕老夫说起这些么?这机关算尽得来的皇帝之位是否如旁人看着那般风光得意,三皇子想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佐远山突然放低了声音,邪笑嘲道:“老夫听闻你一直孤家寡人,想必你这十年也过的不好吧。”

安森不以为然道:“朕今日既然能在这里见你,便无谓你说什么。朕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好不好也无所谓了,再说,一会儿从这里走出去,便也就好了。所幸朕还年轻,经得起等,纵然熬这十年,对朕来说也不过就当磨砺和成长罢了。”安森话锋一转,讥嘲笑道:“而太师你,却老了。”

佐远山面上转瞬即逝的闪过一丝难堪,却也不甘示弱:“三皇子好大的口气,怎知从这里走出去的不是老夫而是你?”

安森眉头微微一扬:“你放心,朕一定让你心服口服。”

佐远山冷笑两声,“是么?若是这般胜券在握,如何还一直派人监视了五皇子这么些年,真是用心良苦哪,可老夫却压根没让五皇子参与进来,也算辛苦你白忙活了。”

安森闻言不由微笑:“朕不过未雨绸缪,以防万一罢了,说来,太师的护子之心还真是让人感动呢!”

听他刻意咬住“护子”二字,佐远山不由脸色陡变,“你……你说什么!”

安森漫不经心的笑笑,“朕随口说说,太师可别就当真了,是不是又如何呢,反正也是个无用的人。”

佐远山脸色有些难看,不觉攥紧了拳头,手指骨节间咔咔声不断,一时竟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安森瞧着他愠色显露,知是已被激怒,遂莞尔道:“太师远道而来,不会是只想和朕在这里聊天叙旧吧?”

佐远山满目皆是带着杀机的恨意,骤然爆发道:“你这个杀父篡位的妖孽!当年老夫一时心软放过你,让你做了十年的皇帝,如今你还有脸站在老夫面前振振有辞,老夫今日若不取你性命,实是愧对先帝诸位皇亲!”

安森右手握上腰间佩剑,剑柄上鸽蛋般大小的蓝宝石在他的指缝间若隐若现。面对佐远山的愤怒指责,他反是轻笑,“如此说来,太师今日亦是来一雪前耻的么?太师一世威名,却在十年前被朕打跑,如今也只能说些这样的话来挽回颜面,真是闻者心酸哪。”

佐远山眼神滞了一霎,却又冷哼一声:“当年你瞒着所有人私习了禁忌邪术,虽是侥幸胜了,却也不光不彩。你的武艺原是老夫负责j□j,不想竟教出这等诡诈妖邪来!”他突然一笑,挑衅道:“如今看来,先皇后当年还真是没有冤枉你,妖孽就是妖孽,祸国又殃民!”

安森也不生气,只微笑道:“这些口舌之争,换作从前,朕或许还介怀几分;然而事到如今,朕已浑不在意了。朕只知胜者为正,败者为邪。这成王败寇的道理,佐太师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明白么?”

佐远山猝然拔剑,冷声道:“是了,老夫原本是不齿的,然而这么多年来,倒也想明白了,为了复仇,没有什么是不能的。”他目光微微沉重,语气却凌厉了几分:“武艺是老夫的看家本领,老夫从来引以为傲,如今便要你看一看,同样是禁术,是老夫这先帝亲封的国师更胜一筹呢,还是你这妖孽会占上风!”

安森也不予辩解,只手在腰际一抹,但见一道寒光闪现,瞬间亦是拔剑在手:“废话少说!一试便知!”

曙天殿广阔的大理石前庭上空,飘忽不定的身影,与凌厉如闪电般的剑光几乎浑然不分,犹如白龙呼啸腾空般挟风裹雨,追形逐影,光若仿佛。

翻天兮惊飞鸟,滚地兮不染尘,一撒通身皆是手,只见剑光不见人。

高手过招,飞沙走石,气势诡谲。

数招之后,佐远山体力渐有不支,喘着粗气连连后退,只勉强招架,一个恍惚间,便见银色剑光晃至眼前,只觉胸口一痛,低头才发现殷红鲜血渗透衣衫,佐远山慌忙举剑还击,然而只一瞬间,随着“叮”一声响,佐远山手中长剑已被震落在地。

安森冲他扬一扬剑,轻蔑嘲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太师年事已高,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少碰为妙。”

佐远山屈腿半蹲在地面,抬头仰望眼前一脸冷冽杀意的安森,仍是有些难以置信,不甘道:“妖孽……你……如何会到了这等境界?”

安森面含了深藏若虚的微笑,居高临下的以剑锋指向他:“为了你的十年之约,朕可是很有诚意的在准备,”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银光夺目的长剑,冷然道:“朕现在——便要送你上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佐远山虽处下风,却也毫无惧色,反是直视着安森咄咄逼人的剑锋,挣扎着站起身来,阴冷勾起唇角:“可是三皇子啊,你也别得意得这样早,你今日未必就能杀得了我!”

“事到如今,太师还讲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安森轻慢摇头,说话间,手中长剑已经逼近佐远山的喉咙,沉声道:“罢了,既是没有什么要说的,那便永别了。等到了地下,再向先皇一表你那自诩的忠心吧,但愿先皇不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佐远山毫不畏惧,反是放声大笑,半晌,才收住笑意,挑衅般直面安森,“三皇子,老夫殚精竭虑筹谋多年的此行,怎会以草草送死来了结?”

安森见他这般张狂,不由皱眉,“太师此刻若还想玩花招的话,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佐远山慢慢抹着唇边的鲜血,突然冷笑道:“说来三皇子这些日子,朝宫外跑得很勤呢。”

安森手中紧逼佐远山脖颈的长剑骤然一颤,好一会儿才道:“你想说什么?”

这下意识的反应被佐远山看在眼里,他越发笑得上不来气:“老夫本来只是好奇,宫外到底是什么有这般吸引力让你隔三差五的就往外头跑,便稍微留意了一下,没想到,还真发现了些秘密。”

安森脊背一阵阵发冷,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了表面的不动声色。

佐远山见他说不出话来,继续狂笑道:“三皇子,你把你的女人保护得很好呢。”

安森晦涩敛神,冷眼睨着他:“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佐远山冷笑一声:“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老夫今日便同你赌上一把。坦白告诉你,老夫已派人在你常去的麦府周遭布下了埋伏,只要你今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我们的人便立刻血洗麦府,你绝对不要妄想还来得及去救他们!”

安森只觉五脏六腑都好似被冷风过境一般,心头被从未有过的恐惧寒意席卷得猛烈收缩,他脸色瞬间苍白,连带了指尖都冰冷哆嗦起来,半晌才机械的反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佐远山瞧着安森方寸渐乱,便放心大胆的拨了拨他的剑锋,挑唆道:“你若是不信,便尽管将这一剑刺下去,如此,那些埋伏在周围的人,便会立刻冲进去,麦府上下,将不会留下一个活口。当然,首当其冲的便是你的女人,还有你那刚满周岁的儿子!”

安森双手抖得厉害,却也恨恨的将剑抵上:“老贼!死到临头还嘴硬!”

佐远山毫不畏惧,反而仰头往前迎了些许,任由脖颈皮肉在锋利剑刃下渗出点点血珠。安森见状,竟不由心慌的将剑往回收了收,佐远山再次大笑起来:“只怕嘴硬的是三皇子你哪!老夫真是没想到,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瑟瑟发抖!实在让老夫好生意外!”

安森狠吸了一口气,终于咬着牙将手抽回:“朕今天饶你狗命,你赶紧给朕撤人!”

佐远山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带着绝地反击的快意冷冷笑道:“三皇子没听明白老夫的话么?”

安森眉头死死拧成一片,有些无力的道:“你还想怎样?”

佐远山稍稍侧过身去,目光投向远方,竟生出一霎的迷离来,“老夫活到这把年纪,生死早已是不足为惜,即便是要死,也必然和你同归于尽,若不然,岂非将我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他重新转过头来看着安森,“老夫今日既来,便绝不空手而归。”

安森轻轻摇头,“可是你杀不了朕,别白费力气了。”

“所以啊,”佐远山花白的眉毛一挑,笑得极是阴冷:“所以,我只好对你的女人下手了。老实讲,我本来也就当是多个牵制你的筹码,并没有寄太大希望,因为像你这样六亲不认的人,何来情义可言哪!可是真没想到,老夫真是没有想到,你的父皇,你的兄弟,竟都不如这个女人来的重要!那我就算杀不了你,就算死在你手上,也必定能让你痛,让你生不如死!那老夫这十年,这一天,也算不枉此行了。”

安森表情复杂的默然许久,方艰难开口:“冤有头债有主,你又何必……拉上无辜的人。”

佐远山无声冷笑,“无辜?那你可有算过,在你手上死过多少无辜的人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自然,老夫是比你仁慈多了,只要达到目的,我立马将麦府周围的人撤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连累半个无辜的人。”

安森凄然而笑:“所以你今日,是非要朕的命了?”

佐远山泰然的点着头,“若不是你的,就必得是你女人的,不过,老夫自然希望是你的。三皇子,这交易可做得?”

安森黯然僵住,片晌,静静缓缓的转过身去。

尤记得那年初夏,纵然春/色繁花,姹紫嫣红,也失色于她春风化雨般温暖笑容。

梨涡浅笑,似把君邀。

她的眉眼,已入他的灵魂,自那时起,便心怀了死生契阔的隽永,要经似水流年,要历繁华落尽,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不如挖心断肠一般!他要怎么活?他还能活?

佐远山隔了丈远,冷眼瞧着安森神思恍惚,知自己目的已达到。遂拾剑在手,悄悄的逼近了他。

安森蓦然回头,佐远山还未及反应,手中的剑已被挑落在地,几乎是同一瞬间,剑锋已再次指向了佐远山的咽喉,安森绝决入骨的声音如同静影沉璧:“朕如何能死在你手上?”

语毕,他亦再不犹豫,只疾手抽回剑来,朝着自己脖子断然抹去。

鲜血突兀飞溅,洁白如玉的大理石地面瞬间艳红一片,在即将破晓的晦暗天色掩映之下,那本是怵目惊心的颜色,此刻看来,竟是凄清又寂寥。

几乎不觉痛楚,安森这般想着。心中却只有那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的身影,让他全部身心如割如绞,不甘的是如何只短短两载,便归寂如昔。眼里深不见底的悲哀,终于化作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的清泪悄然滑落,越发显得他的侧脸,凄美至极。

不辞而别

佐远山前脚一离开,吉如丰便匆匆而入,他一直候在殿外,此情此景,令向来都稳妥练达的他也不由痛哭失声。

“吉公公,没关系,”安森勉强微笑,声音极是轻弱,“只是你……可不要去徒增她负罪感。”

吉如丰泣不成声:“皇上,皇上您这是何苦……”

安森望眼欲穿的目光痴惘凝滞着天边渐染金黄的云霞,“朕这一生,算计着别人,防着别人,自己却也过得如履薄冰,身不由己。因自己六根不净,所以看着世事,也总觉灰暗。你知道,朕从小到大,何曾有一日是真正开怀的,纵然看在他人眼里是那般势位至尊,可这背后,却也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是正如佐远山说的那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吉如丰低头垂泪:“别人不知道皇上,奴才是知道的,皇上这许多年来的艰辛,奴才全都看在眼里。”

安森宽慰而笑:“你知道就好。另外……虽然你没有说,可你这些日子在准备什么,朕都是知道的……不用了,朕要是不死,佐远山不会善罢甘休,他对付不了朕,就会……”

“皇上!”吉如丰涕泪纵横抢断了话头,“您这样舍了自己的生命去护她,她未必会知道啊!”

安森气息越发微弱:“没关系,不知道……也好。朕什么都给不了她,难怪她生气……她同朕在一起,无名无份,又不见天日,还……还生下了孩子……朕亏欠她太多了,哪里还有资格要求她什么。况且,若是她有什么不测,留朕一个人活着……那必是比现在悲惨百倍的痛苦和煎熬,如今这般,也不算最坏罢……只是,事发这样突然,也不及为她安排什么,一想到她以后……朕终归……还是对不起她……”

吉如丰哽咽不已:“皇上怎能这样说!皇上亦步亦趋的为她付出,什么事宁愿自己委屈着,都不让她亏了半分……时常……奴才只在一旁看着,都为皇上觉得心疼。皇上,奴才绝不让您就这般去的。”

安森不住的摇头蹙眉:“你千万别胡来,若为了让朕活下来,而致她有个什么,那么朕即便活过来了,也绝不会饶恕你!”

吉如丰虽啜泣着却也连忙的解释:“奴才怎会不明白,皇上放心,奴才一定会有两全之策的。”

安森只是摇头,微微抬首望向似将破晓的苍穹,远处启明星的光芒几近褪去,纵然拂晓黎明,安森眼里的世界却渐生迷离虚幻,几乎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发出声来:“两全之策,朕也想,可……不能冒这个险,朕承担不起……虽然……有时候朕也会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是……和她在一起这两年,却是这一生中……最喜悦的日子。两年虽是短暂,却远远胜过此前的二十年……只觉得,这一生……惟一值得庆幸的事就是遇见了她……”安森艰难勾起哀艳凄婉的微笑,痴痴如醉的目光似要将天边望穿一般,汨汨涌出的鲜血浸染得他肩部殷红一片,安森已然气若游丝:“真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哪怕是一眼……也好,却……是梦醒了,该走了……”

吉如丰泪如倾盆:“皇上!”

佐远山立于曙天殿大门外远观着这一切,遂摇头对手下吩咐道:“去将五王叫来,准备登基事宜。”

手下有些迟疑:“太师还是去看看到底气绝了没……”

佐远山冷笑:“他唯恐老夫觉得他死不了,故下手便是一剑封喉,老夫看得清楚,绝对是非死不可的。咱们就仁慈些,让他们主仆慢慢道别吧。”

佐远山语毕便头也不回的朝曙涵殿走去,他心中多少急切,此时此刻,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要独揽大权,且要安森身败更名裂。

故立即发布檄文,播诸天下:

“昔日先帝之皇三子,乃当朝之伪临政者也。今铲除奸慝,遥告先帝在天之灵。皇三子微时伪善,藏锋敛锷,实则鸱视狼顾,豺狐之心。罔顾君臣人伦,窥窃帝位。弑父篡逆,残杀手足。贬逐皇亲,诛戮良将。只手遮天,强权以压群臣;刚愎残忍,暴/政以镇百姓。个中罪孽,罄竹难书,不可尽数,实乃东曙国皇室之劫数,河山之祸乱也。老鄙以先帝旧部之身,受主隆恩,誓死而忠。遂为之不容,险遭其毒手。被负乱臣之名,蒙受流放之辱。而今承昔日遗孤之推,举义旗,清乱邪,以顺先帝之圣意,端皇位之正嫡。

夫尝苦劝皇三子,禅位以敬列祖,自裁以谢天下。然其嗜杀成性,冥顽不灵,倾重兵以制,仗武力而欺。老鄙劝而不得,阻而无解。遂替天行道,昭主之憾;使伏法受诛,祭父之灵。亦以正众皇亲之清明,慰诸忠臣之殉道。

盖念其先帝血脉,皇室宗亲,故仍以皇子礼葬之,以彰我大国之宽仁也。

先帝之皇五子安默,德义兼之,上顺天命,下和人心,乃先帝生前意属。遭皇三子嫉恨,远遣荒地。幸而先帝天灵庇佑,得保却身家安全,为遂先帝遗愿,着择日登基,即皇帝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次日,这道檄文便传向州郡,张贴于要道城门,东曙国上下一片哗然。

老百姓只当是皇室内乱,江山虽是易主,却也都是先帝子嗣,非是改朝易姓,无论是谁也都无大错。并纷纷纭纭,亦说檄文纵然一面之词,然而昔日皇上,双手也并非干净。大多数民众,不过持个观望之态,津津乐道罢了。

然而佐远山这厢,却碰到一件计划之外的阻碍,那便是五皇子安默拒不登基。

佐远山身为外姓之臣,自是不可能自己坐上帝位,而国不可一日无君,事到如今,他也只好一边劝说着安默,一边以代理国君之名开始操办政事。

……………………………………………………

麦连奕面色如灰的回到家中,亲手将一张官印檄文交到麦羽手上,忧虑重重的看着女儿:“节哀顺变。”

麦羽一脸茫然的接过来,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她落在纸上的目光越发滞重,沉吟了许久,才开口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麦连奕在她身旁坐下,紧张望着她,尽量放柔声音:“不够清楚么?”

麦羽轻轻摇头,握着浅黄色公文纸的右手亦是不由自主的随之抖了抖,声若蚊蝇的问道:“这说的都是谁?”

麦连奕连忙宽慰道:“爹爹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是又不能不告诉你,因为你迟早也要面对。好了,我们别看了,你休息一下,先别想了。”

麦连奕说罢便伸手要将檄文拿回来,麦羽却猛地侧过身去,避开麦连奕的手势,重新展平手中官纸,逐字逐句的轻念了一遍,慢慢抬起头来时已有几分晕眩,“说的……是安森吗?”

麦连奕叹了口气,“你心里实是清楚,何必还要一直问呢?”

麦羽突然一声冷笑,将手中檄文扬了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莫须有的东西到底哪里来的?”

麦连奕唯恐刺激到她,只得字斟句酌的解释道:“先帝时代的太师,佐远山发布的,现在……是辅政大臣,代理国君。皇上跟你提过这个人么?”

麦羽断然摇头,愤然道:“没有,我没有听过。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代理国君!”

她怒气填胸,急不可待的从椅榻上跳下来,因起身得太快,竟不免天旋地转的站不稳,麦连奕急忙扶住她:“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气再恨,也只能接受事实!”

麦羽挣开父亲,“这事这样莫名其妙,待我去问问安森到底怎么回事?”

“羽儿!”麦连奕急得大喊:“白纸黑字的,你看不懂么!”

麦羽不屑的将檄文扔在地上,一脚踩过:“一张破纸,通篇胡言乱语,有什么好看?”

麦连奕见她情绪已有失控,只想着暂时哄住她,忙道:“好好好,就算是胡言乱语,可宫里现在乱得很,你先别去……”

话音未落,麦羽已奔至房门,下一刻,背影便从麦连奕的眼前消失无踪。

曙光城各宫门的守卫同往日相比,涣散得有些教人匪夷所思,麦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顺利进了宫,她极力抑住心头的翻涌的惶恐和忐忑,想着尽管如此,安森也一定还在,他半句话都没有留下,是断然不会就此丢下她不管不顾的。

也惟有那点侥幸,能撑着她继续前进了。

曙华门到曙涵宫这段路,她原是走得极熟。然而今日,纵然她一路疾奔,却愈加觉得道阻且长,如在天边,越欲接近,越是遥不可及。

麦羽刚走到曙涵宫的广场前,便远远看见四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也都是她熟悉的人,罗冰,杜克,孟叶,还有吉如丰。

四人亦都同时看见了她,皆是愣了一下。

杜克同罗冰对视了一眼,只摇头叹气,无奈不语。

而孟叶,却是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麦羽无暇理会,兀自只朝吉如丰走去,“吉公公,安森呢?”

她直接脱口唤了安森的名讳,事到如今,哪里还记得拘礼了。

吉如丰微微闭目,悲戚的摇了下头:“麦姑娘回去吧,皇上不在了。”

麦羽身子猛地一晃,竭力按捺心底的颤栗,“你……什么意思?”

吉如丰语气早失了往日的热忱,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两日后便会下葬,麦姑娘若还念及往日情意,便来送一程吧。”

麦羽半眯着眼睛,定定的盯住吉如丰,只觉耳边送入的话,眼里看入的人们,俱是那样不真实。她恍惚着神思,片晌,却仍然本能的抬腿往里走去。

“麦姑娘!”吉如丰侧移了一步,拦住她道:“还是别去了。”

麦羽没有看他,只拼命摇着头,“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要这样说?”

吉如丰还待说什么,孟叶却上前一把拖住了她,满眼皆是痛心,不解和失望:“来吧,我带你进去看看。”

“孟将军!”吉如丰皱眉,冲孟叶摇摇头。

孟叶侧首看了吉如丰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遂不再理会的拉着麦羽进去了。

噩耗

安森的灵柩清冷安放于曙涵殿的偏殿中,而一旁独自守灵的,正是五皇子安默。

这个面色白净的十四岁少年,正着一身的麻布孝服,低头静静坐着,眉眼间还带着些局促和拘束,他显然还并不习惯这里,无论是这个地方,还是这些人。

安默听见动静,抬首见孟叶和麦羽进殿,不由有些怯生生的,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孟将军怎么又回来了?这位姐姐是……”

孟叶也不解释,只指了指旁边的灵柩,苦笑道:“让她看一眼好吗?”

安默有些为难,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可不可以……”

孟叶勉强笑了笑,“你说可以便可以的,殿下。”

安默迟疑片刻,却还是点了头:“那好吧。”

孟叶转向麦羽:“来吧。”

麦羽强撑起精神,鼓起全部的勇气走到灵柩前,深吸了一口气,朝里面望去:

只见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双目紧闭,嘴唇的颜色同面色已浑然不分,俱是惨白得隐隐泛出青紫,如同枯槁一般,而脖间一道深深的破溃开口猩红得触目惊心,好似全身的血液都从那里流走了一般。

她伸手过去,触及他的眉眼,他容色依然无双,只是,毫无温度,毫无气息。

凄凉冰冷,寂若寒灰,那是死亡才有的形貌。眼前的人,绝不会是还活着的人。

她自小学医,轻易便能判断出来。

再不能微笑,再不能说话,再不能那样包容她,纵容她,那样温柔的疼她爱她……他就这样永远躺在里面了,今生今世,天人永隔。

麦羽脚步踉跄,只本能而茫然的往后一步步退着,只觉瞬间天昏地暗,眼前万物亦是混沌一片,颠乾覆坤,倒海移山,直教她头晕目眩,恶心发冷,难以言状的恐惧和刺激,让她几乎失去了知觉,一双眼惊惶的大大睁着,却空洞无神得如同滞水一般,竟是流不出泪来,甚至连或许该有的哭喊和尖叫,亦仿佛是喉咙被巨石堵住,一张口反而哑口。

孟叶本以为她会抚灵痛哭,这会儿已将手巾都掏出来,却见她哆嗦着连连后退,他连忙伸手扶住她,她身子几乎瘫软下去,孟叶连声唤她,她也毫无反应。孟叶一时无措,连忙回头朝安默颌首以示告辞,搀着麦羽向外走去。

安默在旁看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见两人要走,也连忙起身,担心道:“要不要帮忙?”

孟叶连连摆手:“不用了,你还是去守着吧,我送她回家。”

马车一路颠簸着回府,麦羽却只怔怔坐着,双眼茫然放空,无话,亦无泪。

孟叶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你难受,便哭出来吧,别憋坏了。”

麦羽毫无反应,全然浑浑噩噩,恍若无人。

孟叶自嘲般凄苦一笑,“好不容易见到你,怎也想不到会是这般境况。”他敛眸想了想,“大约……有一年多没有见面了吧。”

麦羽依然似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只兀自的恍惚无神着。

孟叶微有尴尬,半晌,方才低低道:“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也别太伤心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来找我。”

麦连奕在家里担心得如坐针毡,终于见孟叶半扶着麦羽回来,便赶紧疾步上前搀过。麦羽摇摇欲坠,只晃晃悠悠的朝父亲怀里歪去。

麦连奕忙扶她坐下,孟叶摇头长叹,遂将情况大致与麦连奕道了一遍。

两人说话的声音瓮瓮不绝的贯入麦羽耳中,她并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却依稀感到人声鼎沸,嘈杂喧嚣,又觉心中哽塞如堵,似要窒息。连带她自己,仿佛也脱离了躯壳,灵魂漂浮游离在半空,受着孤苦无依的煎熬,视线更是忽而漆黑一片忽而明晃扎眼,巨大的悲痛和哀戚内外交煎,令她终是眼前一暗,不省人事。

孟叶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麦连奕慌乱了手脚,滞了一步却也冲上前去,接过她毫无意识的身子。随后府中众人闻声前来,七手八脚将麦羽抬上床榻躺好,紧跟在后的麦连奕赶紧上前来为麦羽听脉。

麦连奕闭目把脉了似乎许久,脸色越发阴沉,孟叶看得心急如焚,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她什么情况?”

麦连奕嘴唇一颤一颤的哆嗦着,好一会儿才道:“她受了刺激,要多休息。”

孟叶纳闷的望着麦连奕阴沉面色,疑惑道:“只是这样么?”

麦连奕铁青着脸:“……是的。”

孟叶微微松出一口气,“若真如此,倒也不算大碍。”他见麦连奕面色难看,也不便多问,只默默站在床头呆望着麦羽毫无颜色的面容,阵阵出神。

麦连奕埋首弄完手里的事,见孟叶仍然呆站,便道:“实在是麻烦孟将军了,耽误了这样久,还是先回去吧。”

孟叶回过神来,却只往后挪了几步,苦涩笑道:“我不会碍着麦大人的。”他回头看向麦羽,满眼挂不住的忧虑:“她这个样子,实在叫人担心极了。”

麦连奕也不与他多说,“那我出去弄药了,你先坐会儿吧,一会儿她姐姐会过来帮着照看。”

孟叶呆滞的点一点头,便默默坐下来,只怔怔望着麦羽,直到麦娇推门进来,孟叶才抬首勉强一笑以示招呼。麦娇亦没有多余客套,只轻一点头,便兀自坐到麦羽床头,沉沉吁出一口气。

孟叶默然好一会儿,突然对麦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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