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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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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在莫斯科见面之后,他告诉他家里人,说他因事前往彼得堡,其实他希望在那里遇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有必要见他一面。抵达彼得堡后,他打听到库拉金不在那个地方。皮埃尔事前告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正在找他。阿纳托利随即从陆军大臣处获得委任,遂启程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此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遇见那位对他素有好感的领导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他一同前往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当地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获在总司令部服务的委任书之后便启程前往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写信给库拉金要求决斗一事是不适宜的。在尚无要求决斗的新理由的情形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起决斗,会使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受到损害,因此他就去寻找与库拉金会面的机会,以便为一次决斗寻找新借口。然而在土耳其军队中他亦未能遇见库拉金,库拉金在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安德烈公爵在一个新国度和新环境中觉得比较轻松。自从未婚妻背弃他之后(他愈益掩盖此时对他的影响,此事对他的影响就愈益强烈),以前他深感幸福的生活条件,而今却使他痛苦不堪,昔日他所极为珍惜的自由与独立,如今却使他觉得更痛心。他不仅不再去想先前那些心事——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抬头观望天空时心里初次产生的思绪,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和后来有瑞士与罗马使他那孤独生活获得充实的各种思绪;而今甚至害怕回顾那些向他揭示无限光明前途的思绪。他如今只是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目前的实际问题,他愈益醉心于目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愈益遥远。过去高悬在他头上的那个无限遥远的天空,好像忽然间变成低矮的有限的压着他的拱形顶盖,而那里面的一切都很明了,并无任何永恒和神秘之物可言。

在他所能想到的各项工作中,他觉得在军队里供职至为简单也至为熟悉。他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执勤时,他对自己工作的执着和勤恳,使库图佐夫感到吃惊。安德烈公爵在土耳其未能找到库拉金,他认为并无必要又回到俄国去跟踪他;但是他知道,无论他度过多么长久的时间,只要他碰见库拉金,就非向他挑战不可,就像一个很饥饿的人必然会向食物扑将过去一样,尽管他极端藐视他,尽管他给自己寻找出千百条理由,条条理由都使他觉得他不必降低身份同他发生冲突。然而一想到他犹未雪奇耻大辱,他犹未消心头之恨,他那人为的平安——也就是他多少由于个人野心和虚荣而在土耳其给他自己安排的劳碌的活动,就受到妨碍。

一八一二年,俄国同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于此地已经居住两个月,他昼夜和那个瓦拉几亚女人鬼混),安德烈公爵恳请库图佐夫将他调至西线方面军去,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精神来责备他的懒惰,库图佐夫对此早已感到厌烦了,很愿意把他调走,他就让他前去巴克雷·德·托利处执行任务。

安德烈公爵在未抵达驻扎在德里萨军官的军队之前,顺路去童山,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之遥。最近三年来,安德烈公爵的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所考虑的事情很多,有很多感受,也有很多见识(他已走遍西方和东方),但是当他来到童山时,这里的一切,就连最细小的地方,都依然像从前一样,生活方式也像从前一样,这不禁使他感到奇怪和出乎意料之外。当他驶进林荫道,经过童山宅第的石门时,犹如进入一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似的。这所住宅还是那样雄伟,那样清洁,那样肃静,仍然是那样的家具,那样的墙壁,那样的音响,那样的气味以及那样几张只不过略微现老的畏葸的面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还是那样谨小而慎微、容貌不美丽的上了岁数的女郎,她永远是在惊恐和痛苦中,在毫无裨益的闷闷不乐的心境中度过最佳的年华。布里安小姐还是个尽情享受她的生命的每一瞬息的喜形于色的洋洋自得的卖弄风骚的女郎。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她只是变得更富于自信罢了。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带回本国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总是身穿一套俄国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蹩脚的俄语和仆人谈话,但是他仍旧是个不太聪明的、有学问也有德行的书呆子。老公爵在身体方面唯一的变化就是在一边嘴里缺少一颗牙齿;他的脾气依然如故,只不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很容易激怒,疑心更重罢了。尼古卢什卡只是长高了,相貌子变了,两颊是绯红的,蓄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当他高兴和哈哈大笑的时候,他那漂亮的小嘴上唇无意识地翘起来,和那个已经辞世的小公爵夫人一模一样。不过他不愿意服从这座因着魔而陷入沉睡状态的古旧城堡里的一成不变的法则。表面上的一切虽然像过去一样,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此地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发生了变化。家庭成员分成了两个视若路人的互相敌对的营垒,现在只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把平常的生活方式改变过来,大家当着他的面团聚在一起了。老公爵、布里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营垒,公爵小姐玛丽亚、德萨尔、尼左卢什卡、所有的保姆和乳母属于另一个营垒。

他在童山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一起聚餐,但是所有的人都困窘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个来宾,大家为了他,才有这样的例外,当着他的面,大家都很不自在。头一天聚餐的当儿,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地产生了这种感觉,他不开腔了,老公爵一眼便看出他的面色显得不自然,也板着面孔一声不响,吃罢午饭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夜晚,安德烈公爵去看他,竭力地使他打起精神来,给他讲到小伯爵卡缅斯基远征的事儿,可是老公爵突然向他谈起公爵小姐玛丽亚,指责她的迷信观念、诉说玛丽亚不爱布里安小姐,还说,唯独有布里安小姐才是个真正效忠于他的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害病了,应当归咎于公爵小姐玛丽亚,她故意使他受折磨,小公爵尼古拉学坏了,那是因为她溺爱他,还说了许多蠢话。老公爵十分清楚,是他使女儿遭受痛苦,她的生活很为难,可是他也晓得他不能不折磨她,她活该受苦。“安德烈公爵为什么看到了这一点,而只字不提他的妹妹呢?”老公爵想道,“他是否以为我是个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毫无缘由地使我自己和女儿疏远起来,却与一个法国女人接近呢?他不明了,应当向他说明,要让他倾听我说的话。”老公爵想道。他开始说明他为什么对自己女儿的愚蠢性格不能容忍了。

“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两眼不望他父亲,说道(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责备父亲)“我原来不想这样说,可是如果您真要问我,那么我就坦白地将我对这一切的意见讲给您听,因为我知道玛莎是非常敬爱您的,若是说您和她之间有什么误会和不和睦的话,那么我千万不能责怪她。假如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急躁地说,近来他容易暴躁,“只有一点我能对您说,假使会发生误会的话,那么,它的根源就在那个卑微的女人身上,她不配当我妹妹的女伴。”

老头子开头定睛望着他儿子,不自然地咧着嘴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至今尚未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亲爱的,什么女伴?嗯?你们都已经谈过啦!嗯?”

“爸爸,我不愿当什么审判官,”安德烈公爵带有恼怒而且生硬的声调说,“但是,是您首先向我挑衅的,我说过,不要再说一遍,公爵小姐玛丽亚没有罪过,而有罪过的正是那些……是那个法国婆子的罪过……”

“喏,你来宣判,判我的罪啦!”老年人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的语声有点窘,但是,紧接着老年人忽然跳起来,大声喊道:“给我滚开,给我滚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的影子啊!……”

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立即离开这个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待上一天,安德烈公爵这一天未和他父亲见面,老年人没有出门,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洪,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里去,不止一次地询问,他儿子走了没有。翌日临行前,安德烈公爵走进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康的像妈妈一样长着鬈发的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安德烈公爵给他儿子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把故事讲完,他沉吟起来。他不是在想这个抱在他膝盖上的漂亮的小儿子,他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在内心深处寻找而未能找到那因触怒他父亲而懊悔的心情,他亦未能找到因和他有生以来第一遭口角的父亲离别而遗憾的心情。最重要的是,他对他儿子表示爱抚,把他抱在膝盖上,他希望从他内心引起对他的温柔的感情,但是他觉得,他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过去他对自己儿子的温柔的感情。

“讲吧。”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把他从膝盖上抱下来,走出了房门。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把日常工作抛开,特别是回到他幸福地生活过的那个昔日的环境,忧愁的心绪像从前那样强烈地向他袭击,他就赶快回避往事的回忆,找点事儿来做。

“安德烈,你一定要走吗?”妹妹对他说。

“我可以离开,感谢那上天。”安德烈公爵说,“你走不了,我很惋惜哩。”

“你为什么这样说呀!”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打一场可怕的战争,他这么老迈,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啊!布里安小姐说,他老是问你呢……”她刚一打开话匣子,她的嘴唇就颤抖起来了,眼泪汪汪地直流。安德烈公爵把脸转过来,开始在房里踱来踱去。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说道,“你会料想不到,不管一件什么东西,一个什么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都有可能使人遭到不幸!”他说道,他那恼怒的口吻使公爵小姐玛丽亚感到惊讶。

她明了,他言下的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遭遇不幸的布里安小姐,而且是指那个破坏他的幸福的家伙。

“安德烈,我央求你,我只有一件事求你,”她说,碰了一下他的臂肘,用噙满眼泪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公爵小姐玛丽亚垂下眼帘)。不要以为不幸是人所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朝安德烈公爵头顶上方稍高的地方看了一眼,她那目光流露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的虔信的神情。

“不幸乃为上帝所赐予,实非人所造成。人是上帝的工具。他们都是无罪的人。如果你觉得有谁开罪于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原宥吧。我们没有惩罚的权利,你是会懂得宽恕的幸福的。”

“玛丽亚,如果我是女人,我准会那样做的,那是女人的品格,但是男人就不要忘记和宽恕。”他说,尽管此时他没有想到库拉金,可是在他心中的尚未发泄的怒火突然燃烧起来了。“假如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劝我宽恕,那就意味着,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道。他再也不去回答公爵小姐玛丽亚,这时他开始想到他在碰见库拉金时(他晓得库拉金此刻在军队里)那个令人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公爵小姐玛丽亚恳求她哥哥多呆一天,她说,假如安德烈未能同父亲和好就离开,那末他父亲真会感到难受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也许他不久就会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他父亲写信,目前他在家中住得愈久,关系也就会愈恶劣。

“Adieu,Andre!Rappelez-vous que les malheurs viennent de Dieu,et que les hommes ne sont janais coupables.”①这就是他向妹妹道别时听见他妹妹说的最后几句话。

①法语:安德烈,再见!要记着,不幸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没有罪过的。

“是的,事情也只有如此!”安德烈公爵乘车驶出童山宅第的林荫道时这样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罪的女人,只有忍受昏聩的老年人的折磨吧。老年人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男孩正在成长,享受人生的欢乐,他也像每个人一样,将来在生活中或者受人欺骗,或者欺骗别人。为什么我要到军队里去呢?——我自己也不晓得,我指望碰见那个我所鄙视的小人,赐予他一个打死我嘲笑我的有利条件!”生活环境依然如故,但过去它是平和而舒适的,目前这一切全都破碎了。一些不连贯的、毫无意义的现象在安德烈公爵的头脑中接一连二地浮现出来。

 9

安德烈公爵是六月底来到总司令部的。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置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力图与第一军会合,据说他们被法军的强大力量切断了。所有的人都对俄罗斯军队的军事情势不满;但谁也未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越过波兰西部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去其麾下任职的巴克思·德·托利。因为营地周围没有一个大村庄,大批的将军和随军宫廷大臣都安置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中最好的宅院里。巴克思·德·托利住在离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冷淡地接待了博尔孔斯基,他操着德国口音说他将奏明圣上再确定他的职务,只有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中寻找到的阿纳托利·库拉金没在这里;他在彼得堡,这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忙于正发生的大规模战争的核心问题,而他也很高兴有一些时间不再为一直萦绕于他内心的库拉金问题所烦恼。在头四天,他没被要求做什么事,安德烈公爵巡视所有设防的营地,借助自己的知识与有关人员谈话,是可能对每个营地有明确的概念。但问题在于这个营地的防卫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对安德烈公爵来说却是一个未被解决的问题,从自己的军事经验中,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军事事务中,最深思熟虑的完善周到的计划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见到的),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处理突发的、不能预见的敌方行动,取决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这后一个问题,安德烈公爵利用自己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特点,参予其中的指挥员和派系,于是得出关于军事情势的如下概念。

当皇帝还在维尔纳时,军队就被分成三部分:第一军由巴克雷·德·托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率领。皇帝在第一军,但却不是作为总司令。据通令称,皇帝将不指挥军队,而只是跟随军队。此外,没有皇帝御前总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的行辕参谋部。设有皇帝行辕参谋长,这就是负责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几个将军、侍从武官、外交官员和一大批外国人,但是这不是军队司令部。此外,在皇帝面前不带职务的人员还有:阿拉克切耶夫——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按官阶是老将军(大将),皇太子梁斯坦J·帕夫诺维哥大公,鲁缅采夫伯爵——一等文官,施泰因——前普鲁士部长,阿伦菲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的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巴沃鲁契——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许多其他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但是由于其所处的地位都有影响,通常一个军团长甚至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基是以什么身分过问或建议那件事或其他事务,也不知道这种过问或建议是出自他们本人还是出自皇帝,应当或者不应当执行。但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皇帝和这些人从宫廷的观点出面的实质意义(皇帝在场,所有其他人都是宫廷侍臣)是大家都明了的。那种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承担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却号令全军;他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秩序的维持者,是皇帝的侍卫;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仿佛在尽地主之谊Les honneurs(法语:接待皇帝),而实际上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随时可替代巴克雷。大公在那里是因为这是他乐意的事,前部长施泰因是因为他能提出有益的建议,因为亚历山大皇帝高度评价他的个人品质。阿伦菲尔德复拿破仑的死敌,是一位将军,自信总能影响亚历山大。巴沃鲁契是因为他直言和果断。侍从武官在那里是因为他们出现在皇帝所在的所有地方,最后,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里是因为他起草拟定了反对拿破仑的军事计划,并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掌管一切军务。与普弗尔一道的是沃尔佐根,一个比普弗尔本人更能用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因为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空一切,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前述的俄罗斯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陌生人中活动或工作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惊人的新思想),还有许多次要人物,他们在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上司。

在这个庞大、忙碌、辉煌和骄傲的集团中,安德烈公爵发现所有的思想和议论可明显分为以下派系和倾向。

第一派是:普弗尔及其追随者,那些军事理论家,他们相信存在军事科学,认为这门科学有自身不可更改的法则,运动战法则,迂回运动法则等。普弗尔及其追随者要求撤退到国家的内地,按伪军事理论所规定的精确的法则,对这个理论的所有偏离却只能被人们视为野蛮,不学无术或别有用心。属于该派的有德国亲王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和其他人,多半都是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相反。正如惯常的情形,有一种极端,也就有另一种极端。这派的人要求从维尔纳攻入波兰,并摆脱所有预先制订的计划。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胆行动的代表外,他们同时还是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辩论变得更加偏激了。这些人是俄罗斯人:巴格拉季翁、声望高涨的叶尔莫洛夫和其他一些人。此时传播着叶尔莫洛夫的笑话,似乎是他请求皇帝的恩宠——封他为德国人。这一派缅怀苏沃洛夫的人说,不应当认为,不用针刺破地图,而应去战斗,打击敌人,不放敌人进入俄罗斯,不要挫拆士气。

第三派最受皇帝信任,他们是介于两派间的宫廷侍臣们。这派人大多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属于该派,他们所想所说的都是没有信念,但又希望像有信念的普通人所想和所说的。他们说,毫无疑问,战争,特别是同波拿巴(又称他叫波拿巴)这样的天才的战争,要求最深思熟虑的谋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在这方面普弗尔是一个英才;但同样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能完全相信他们,应该听听反对派普弗尔的意见,听听在军事上有实践经验的人们的意见,然后加以折中。这一派主张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守住德里萨营地,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虽然这种变化不能达到其它任何目的,但该派却认为这样会好些。

第四派以大公皇太子为最著名的代表,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所遭受的失败,当时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就像去阅兵似的骑马行进在近卫军的前面,实指望干净利落地击溃法军,结果却陷入第一线,好不容易才在惊慌中逃出来。这一派人在自己的讨论中具有坦率的优点和缺点。他们害怕拿破仑,看到了他的力量和自己的软弱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一点。他们说:“除了悲哀、耻辱和毁灭之外,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丢掉了维尔纳,放弃了维捷布斯克,还要失掉德里萨。聪明的做法是趁现在还暂未把我们赶出彼得堡,尽快缔结和约。”

这个观点在军方上层相当普遍,在彼得堡也获得支持,一等文官鲁缅采夫为其他政治原因也同样赞成和解。

第五派是巴克雷·德·托利的信徒们。他们与其认为他是人,不如说把他当作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总是这样开始),但他的正直,精明,没有谁比他更好。请把实权交给他吧,因为战争中不可能没有统一的指挥,他将展示他可以做些什么,就像他在芬兰表现的那样。如果我们的军队秩序井然,有战斗力,撤退到德里萨而未遭受任何损失,那么这只能归功于巴克雷。如果现在用贝尼格森代替巴克雷,那么一切全完了,因为贝尼格森在一八○七年就表现出自己的碌碌无能。”这一派的人们这样说。

第六派是贝尼格森派。正好相反,他们说,“不管怎样,没有比贝尼格森更能干的,更有经验的人了,无论你怎样折腾,最终还是请教他。这一派的人证明说,我们全体退到德里萨是最可悲的失败和不间断一连串错误的结果。他们说:“错误犯得越多,越能尽快地使人们明白,不可以这样下去,不需要什么巴克雷,而是需要像贝尼格森这样的人。他在一八○七年已经显过身手,拿破仑自己曾给他作过公充的评价,这更让人心悦诚服地承认是权威的人,只有贝尼格森一个人。”

第七派是那些随时都随侍皇帝左右的人,特别是那些年轻的皇帝,而亚历山大皇帝身边的这种人特别多,他们是将军、侍从武官,他们对皇帝无限忠诚,就像罗斯托夫在一八○五年崇拜他一样。不是把他当作皇帝,而当作一个人,衷心而无私地崇拜他,在他身上不仅看出全部美德,而且具备人类的一切优秀品质。这些人虽然赞美皇帝拒绝统帅军队的谦虚品质,却指责这种过分的谦虚,他们仅希望一件事,而且坚持自己崇拜的皇帝丢弃对自身的过分的不信任、公开宣布做军队的统帅,属下组建一个总司令大本营,自己指挥军队,必要时可请有经验的理论家和实干家辅佐,这样更极大地鼓舞军心激昂士气。

第八派是人数最多的一派,以自己的众多数量与其他派别相比正如九十九比一,他们由那些既不希望和平,又不希望战争,既不赞成进攻,也不喜欢在德里萨营地和其他任何地方设防士卫。不支持巴克雷皇帝,也不支持普弗尔、贝尼格森,他们只谋机一件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为自己最大的利益和愉快而行动,在那潭浑水里盘根错节,扑朔离迷的阴谋诡计充斥皇帝的行辕,从中可捞到在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好处。有人只是怕失掉自己的即得利益。于是就今天同意普弗尔,明天又同意普弗尔的反对派,后天又宣布他对某个问题毫无意见,目的是只要能逃避责任和讨好皇帝。另外那些人希望捞取某种好处,吸引皇帝的注意力,就大喊大叫,拥护皇帝前一天暗示过的某件事,在会议上捶胸顿足地争论和叫喊,向不同意的人要求决斗,以此表明他准备为公众的利益而牺牲。第三种人,在两次会议中间而反对派又缺席时便直截了当地请求给自己一次补助作为自己忠实服务的报偿,他知道此时没有时间拒绝他。第四种人千方百计地表示自己辛勤工作。第五种人则为了达到其久已梦寐以求的宿愿——陪皇帝吃饭,拼命地证明一个刚提出的意见的正确或不正确,并为此举出或多或少有些正确和充分的论据。

这一派的所有人都在捞取卢布、勋章和官位。在这种追逐中只随着帝王恩宠的风向标转动,只要一发现风向标指向那一方向,结果却更难把风向标扭向另一方。在这动荡不定的局势中,在这使一切都处在惊慌和不安的严重危险中,在这阴谋自私、互相冲突各种观点和感情的漩涡中,加之所有这些人的种族差异,这人数众多,未谋私利的第八派给共同的事业增加了极大的混乱和惊慌。无论发生什么问题,这群蜂子在前一个题目上还未嗡嗡完,就飞到那个新问题上,并以自己的嗡嗡声压倒和淹灭那些真诚的辩论。

正当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时,从所有这些派别中正聚起一派,正提高自己的声誉的第九派。这一派由年事已高,有治国经验、聪明干练的人组成,他们不赞成互相对立的任何一种意见,冷静地观察大卡里发生的一切,思考摆脱目前这种方向不明,意志不坚,混乱一团和软弱无力状况的出路。

这一派人所思所想的是,一切坏事源于皇帝及其军事顾问们进驻军队,各种关系不明确,互相制约,左右摇摆不定都带进军队,这在家庭里可行。在军队就有害了。皇帝应该治理国家,而不是指挥军队,摆脱这种状态的唯一出路是皇帝及其宫廷从军队中撤出去,仅皇帝在场,为保护他个人的安全就使五万军队瘫痪;这个最差的,但是却独立自主的总司令也比那个最好的,然而却因皇帝及其权威而束手束脚的总司令要好得多。

正当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闲住无事的时候,曾为这一派主要代表之一的希代科夫给皇帝与了一封信,巴拉瑟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同意在信上签名。信中,利用皇帝准许他议论大局之便,借口必须鼓舞首都人民的战斗精神,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由皇帝亲自鼓舞和号召人民保卫祖国——这正是(就皇帝亲自到莫斯科来说)俄罗斯胜利的主要原因。为了给皇帝离开军队找个借口,提出的这个建议,被皇帝所接受了。

 10

当巴克雷吃饭时转告博尔孔斯基说,皇帝本人要招见安德烈公爵,向他垂询有关土耳其的情况。下午六点钟,安德烈公爵要来到贝尼格森的寓所,此时这封信还没有呈交皇帝。

就在这一天,皇帝行辕收到一则有关拿破仑的新的行动可能危及我方军队的消息,这个消息后来证明不准确,也在这天早晨,米绍上校陪同皇帝巡视了德里萨的防御工事,并向皇帝证明说,由普弗尔设计构筑的这个牢固的阵地被认为是空前的战术家的chef—d’oeuvre①,它可以置拿破仑于死地,——这个阵地没有任何意义,倒是俄罗斯军队的坟墓。

①法语:杰作。

安德烈公爵来到贝尼格森将军的寓所,它坐落在紧邻河岸的一所不大的地主宅院里,那里既没有贝尼格森,也无皇帝,但是皇帝的侍从武官切尔内绍夫接待了博尔孔斯基,向他解释说皇上带着贝尼格森将军和保罗西侯爵今天第二次去视察德里萨营地防御工事,他们对这座营地防御工事的适用性开始产生极大的怀疑。

切尔内绍夫拿着一本法国小说坐在第一间屋的窗子旁边,大概这间房屋以前曾是大厅;屋内还有一架风琴,风琴上堆放着地毯,屋角里放着贝尼格森的副官的行军床。这个副官正在那儿,显然他被宴会或事务累得疲惫不堪,坐在卷着的被盖上打瞌睡,大厅有两道门:一道门直通原先的客厅,另一道往右通向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来用德语、偶尔也用法语谈话的声音。那里,原先的客厅里,按皇帝的旨意正举行非军事性会议(皇帝喜欢含糊),他希望知道在目前困境下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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