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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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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不消说,对了,”阿纳托利说,看来,他不听多洛霍夫说话,他脸上总是含着笑意,不停地举目向前看去。
多洛霍夫砰然一声关上了写字台的盖子,带着讥讽的微笑,把脸转向阿纳托利。
“你听我说,要抛弃这一切,还有时间,来得及啊!”他说。
“笨蛋!”阿纳托利说,“不要再说蠢话吧。如果你知道,那就好了……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真的,抛掉那一切,”多洛霍夫说。“我对你说的是正经事。难道是开玩笑吗?你想到了什么鬼名堂?”
“啊,又来,又来逗弄人吗?让你见鬼去,好吗?……”阿纳托利皱起了眉头,说道,“真的,哪有工夫听你开这些愚蠢的玩笑。”于是他从房里走出去。
当阿纳托利走出去以后,多洛霍夫脸上流露着轻蔑的宽厚的微笑。
“你等一等,”他在阿纳托利身后说,“我不开玩笑,我说正经话,来吧,到这儿来吧。”
阿纳托利又走进房里来,尽量集中注意力望着多洛霍夫,看来情不自禁地听从他摆布。
“你听我说吧,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跟你开啥玩笑呢?难道我违拗你吗?谁替你安排这一切的?谁把牧师找来的?谁替你领到护照?谁替你把钱弄到手?都是我替你干的。”
“那就谢谢你。你以为我会忘恩负义吗?”阿纳托利叹了一口气,拥抱了多洛霍夫。
“我帮过你的忙,但是我仍然要把实情告诉你,如果加以分析一下,这是一件危险的、愚蠢的事情。你把她秘密带走倒很好。难道他们会撒手不管吗?你已结婚这件事,他们都会知道的。岂不要向刑事法庭控告你……”
“唉!真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阿纳托利又蹙起额角说。“我不是向你说明了吗?”阿纳托利怀有迟钝的人对他们凭自己的智慧能够得出结论的特殊的偏爱,重述他对多洛霍夫重述过一百次左右的推论。“我不是向你讲过了,我这样断定:如果这次结婚无效,”他弯屈指头说道,“就是说我无责任;如果这次结婚有效,那横竖一样,在国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喏,岂不是这样的吗?甭说了,甭说了,甭说了!”
“真的,放弃吧!你只会束缚自己……”
“让你见鬼去,”阿纳托利说,他紧紧地抓住头发,走到另一间房里去了,但是立刻又走回来,盘起两腿坐在靠近多洛霍夫前面的安乐椅上。“鬼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瞧瞧,我的心跳得真厉害!”他抓起多洛霍的手,按住自己的心窝,“Ah,quel pied,mon cher,quel regard!Une déésse①!是不是?”
①法语:她那多么可爱的小脚,我亲爱的朋友,她那迷人的眼神!真是个女神!
多洛霍夫脸上流露着冷淡的微笑,他那美丽的、显得放肆无礼的眼睛闪闪发光,凝视着他,显然他想再拿他开开心。
“喂,钱用光了,那时候怎么办啊?”
“那时候怎么办?呃?”阿纳托利重复地说,一想到未来,他诚然感到困惑不安。“那时候怎么办啊?以后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啊,干嘛说蠢话!”他看了一下表,“到时候了!”
阿纳托利往后面的房间走去。
“喂,你们快搞好了吗?在这里磨蹭!”他向仆人们喊道。
多洛霍夫收起了钱,大声呼唤仆人,吩咐司厨把路上吃的酒、菜和面食端来,然后便走进赫沃斯季科夫和马卡林坐着休息的房间。
阿纳托利在书斋里撑着一只臂肘,躺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露出笑意,温和地、低声地自言自语。
“你来随便吃点东西。喝点酒!”多洛霍夫从另一个房里向他大声喊道。
“不想吃!”阿纳托利回答,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你来吧,巴拉加到了。”
阿纳托利站起来,走进餐厅。巴拉加是个迩近闻名的三套马车车夫,他认识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并且用他自己的三套马车侍奉他们差不多六年了。当阿纳托利的兵团驻扎在特韦尔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晚上把他从特韦尔送出去,在黎明前再把他拉到莫斯科,次日深夜又把他送回来。他不止一次用马车拉着多洛霍夫逃脱追逐他的人,不止一次用马车拉着他们和茨冈女人以及少妇们(巴拉加就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在全城兜风。他不止一次载着他们时,在莫斯科城撞伤行人和其他马车夫,而经常援救他的就是他的老爷们(他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他在给他们赶车时,累坏了不止一匹马。他们不止一次地揍他,他们不止一次地用香槟酒和他所喜欢的马德拉葡萄酒把他灌醉,他熟知他们每个人的越轨行为,若是普通人干出这种事,早就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他们经常强邀巴拉加同去纵酒作乐,把他灌得烂醉,叫他和茨冈女郎一起跳舞,他们由他经手花掉的卢布就不止一千。他侍奉他们,在一年之内就有二十次要冒着生命危险并且遭受体罚的痛苦,为了给他们赶车,他把许多匹马累死了,他们纵然多付很多钱,也抵偿不了他的损失。不过他喜爱他们,喜爱那时速十八俄里的疯狂的驶行,他爱撞倒别的马车夫,压伤莫斯科的行人,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全速地疾驶飞奔,在马车不能开得更快时,他爱听醉汉在他身后粗野地吆喝:“快赶!快赶!”他爱在庄稼汉的脖子上狠抽一鞭子,尽管这个庄稼汉本来就给吓得半死不活、已经闪到一边去了。“他们才是真正的老爷啊!”他这样想道。
因为巴拉加驾车很内行,而且他和他们的爱好相同,所以他们——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也喜爱他。巴拉加给其他人赶车时总要讲价钱,兜风两小时,索取二十五个卢布,他多半派他的年轻伙伴去赶车,他自己只是偶尔给别人干这种活儿。但是他给老爷们干活(他把他们称老爷爷),总是亲自出马,从不索取分文。只是从老爷的侍从那里打听到老爷家中有钱的时候,他才在几个月内有一个早上来见老爷,这时候没有喝酒,头脑清醒,在老爷面前深深地鞠躬,恳请他们搭救他。老爷们一问请他坐下。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大人,您真要救救我才好,”他说,“我根本没有马儿赶集了,您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吧。”
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家里有钱的时候,就给他一千或两千卢布。
巴拉加是个淡褐色头发的庄稼汉,莫约二十七岁,面色红润,粗粗的脖子特别红,身体敦实,翘鼻子,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满脸长着短短的髯须。他身穿短皮袄,罩上一件丝绸里子的雅致的蓝色长身上衣。
他对着上座画了个十字,走到多洛霍夫跟前,伸出一只不大的黑手。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在鞠躬时说道。
“老兄,你好,他真来了。”
“大人,你好。”他对进来的阿纳托利说,也向他伸出手来。
“巴拉加,我说给你听,”阿纳托利把他的一双手搭在他肩上,说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呢?呃?现在请你帮个忙……
你是用什么马把车子拉来的?啊?”
“遵照您的使者的吩咐,用您的几匹马把车子拉来了。”巴拉加说。
“喂,巴拉加,你听见吧!把你那三匹马全都累坏了,也要在三个钟头以内拉到。啊?”
“把马累坏了,那用什么拉车子呢?”巴拉加递个眼色说。
“啊,我打烂你的嘴巴,甭开玩笑!”阿纳托利忽然瞪大了眼睛,嚷道。
“怎么要开玩笑,”马车夫笑眯眯地说。“为了自己的老爷,我难道会怜惜什么?只要马儿拼命跑,我们就开车跟着跑。”
“啊!”阿纳托利说:“喂,请坐下。”
“怎么,请坐呀!”多洛霍夫说。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我站一会儿。”
“你在撒谎,坐下,喝酒吧。”阿纳托利说,他给他斟了一大杯马德拉葡萄酒。马车夫看见葡萄酒,眼睛里露出喜悦的神情。他讲客气,想不喝,后来还是喝干了,并用他那条放在帽子里的红色丝绸手绢揩了揩嘴。
“好吧,大人,什么时候动身呢?”
“你瞧……(阿纳托利看看表)马上动身吧。当心,巴拉加。啊?赶得到吗?”
“像出门做客那样,要碰运气,不然,为什么赶不到呢?”巴拉加说。“把车子赶到特韦尔,要七个钟头。大人,你大概记得。”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从特韦尔动身去欢度圣诞,”阿纳托利把脸转向马卡林,流露出回忆的微笑说,这时马卡林温顺地、全神贯注地望着库拉金,“你是不是相信,马卡尔卡,我们飞也似的疾驰,简直喘不过气来。撞上了车队,我们从两辆车子上直冲过去。是不是?”
“这几匹马真不错啊!”巴拉加继续讲下去,“那时候我把两匹幼小的拉边梢的马和一匹淡栗色的马套在一起,”他把脸转向多洛霍夫说,“费奥多尔·伊万内奇,你相不相信,几头牲畜飞奔了六十俄里;简直勒不住,非常冷,我连手也冻僵了。我扔开缰绳,并且说,大人,勒住吧,岂料我突然倒在雪橇里。并不是说非赶牲口不可,而是一直到地头也没法勒住。在三个钟头之内,鬼使神差地赶到了。只有那匹拉左边套的马倒毙了。”
17
阿纳托利从房里走出来,过了几分钟又走回来,他身穿一件束着银腰带的短皮袄,雄赳赳地歪歪地戴着一顶与他那清秀的面孔很相称的貂皮帽子。他照了一下镜子,装出在镜台前面他所摆出的那个姿势,站到多洛霍夫前面去,手中拿着一杯葡萄酒。
“喂,费佳,再见,承蒙诸多照拂,非常感激,再见吧,”阿纳托利说。“喂,伙伴们,朋友们……”他沉吟起来……“我的青春的……别了。”他把脸转向马卡林以及其他人,说道。
尽管他们大家是要跟他一同去的,但是阿纳托利显然还想对他的伙伴们说点什么激昂而且动人的话。他用那响亮的嗓音慢吞吞地说,挺起胸膛,摇晃着一只脚。
“大家端起酒杯来,巴拉加,你也端起酒杯来。喂,伙伴们,我的青年时代的朋友们,我们都饮酒作乐,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饮酒作乐,是不是?现在我要到国外去,什么时候我们还会见面呢?我们都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别了,伙伴们。祝你们健康!乌拉!……”他说道,喝完一杯酒,砰的一声把酒杯扔在地上。
“祝你健康。”巴拉加说,他也喝完一杯酒,用手巾揩揩嘴。马卡林含着眼泪拥抱阿纳托利。
“哎,公爵,和你分别,我真觉得难受。”他说。
“要走了,要走了”阿纳托利大声喊道。
巴拉加刚刚从房里出来。
“不要走开,站住,”阿纳托利说。“把门关上,大家都得坐下来,就这么着。”
关上了房门,于是大家坐下来。
“喂,伙伴们,现在要走了!”阿纳托利站起来说。
仆人约瑟夫把手提包和马刀递给阿纳托利,大家走进接待室。
“皮袄在什么地方?”多洛霍夫说,“哎,伊格纳特卡①!你到玛特廖娜·马特维耶夫娜那里去,要那件皮袄,貂皮女外衣。我听人家说,要怎样悄悄地带走姑娘,”多洛霍夫丢了个眼色,说道。“要知道她穿着一件在家里穿的衣裳半死不活地窜出来;你只要稍微迟延,她就会哭哭啼啼,又是喊爸爸,又是喊妈妈,马上就会冻僵的,要往回走,你得马上用皮袄把她裹起来,抱到雪橇上。”
那个仆人拿来一件狐皮女外衣。
“傻瓜,我对你说了,要一件貂皮女外衣。哎,玛特廖什卡②,貂皮女外衣!”他高喊一声,使得远远的几个房间都听见他的喊声。
①伊格纳特卡是伊格纳季的爱称。
②玛特廖什卡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那个俊美、消瘦、脸色苍白的茨冈女郎,露出一双闪闪发光的乌眼睛,卷曲的黑发泛出瓦蓝色的光泽,她披着红色肩巾,手上拿着貂皮女外衣,走出来了。
“好吧,你拿去,我不是舍不得这件外衣。”她说道,显然她在老爷面前胆怯,心里舍不得这件女外衣。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她的话,拿起这件皮袄,随便地披在玛特廖莎①身上,把她裹起来。
“就这样,”多洛霍夫说,“以后就这样,”他说道,之后他竖起她的衣领把头围住,只是在她的脸前面敞开一点,“以后就这样,看见吗?”他叫阿纳托利把头凑近领口,从领口可以看见玛特廖莎妩媚的笑容。
“喂,玛特廖莎,再见,”阿纳托利亲吻她时这样说,“唉,我在这里饮酒作乐的日子结束了!请代我向斯乔普卡②致意。
喂,再见!玛特廖莎,再见,请你祝我幸福。”
①玛特廖莎是玛特廖娜的爱称。
②斯乔普卡是斯捷潘的爱称。
“好,公爵,上帝保佑您,赏赐您无上幸福。”玛特廖莎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
两辆三套马车停放在台阶旁,两个能干的马车夫勒住马,巴拉加在前面那辆三套马车上坐下,高高地抬起胳膊,不慌不忙地用两手将缰绳左右分开握住。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靠近他,坐下来。马卡林、赫沃斯季科夫和仆人坐到另一辆三套马车上。
“准备好了吗?”巴拉加问道。
“出发吧!”他喊了一声,就把缰绳缠在手上,于是三套马车沿着尼基丁林荫大道往下迅速地行驶。
“吁!走吧,哎!……吁,”只听见巴拉加和那个坐在赶车人座位上的棒小伙子的吆喝。在阿尔巴特广场上,三套马车挂住了一辆轿式马车,开始发出噼啪的破裂声,这时分传来了一声呼喊,可是三套马车沿着阿尔巴特广场飞驰而去。
巴拉加沿着波德诺文斯基大街走了两段路,开始勒住马,往回走,在旧马厩街十字路口,马停步了。
棒小伙子跳下来抓住马的辔头,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开始沿着人行道走去。多洛霍夫快要走到大门口时,打了个唿哨。他的口哨得到了回应,紧接着一名女仆跑出来了。
“你们走进院子里来吧,不然的话,会被人望见,她立刻就会出来。”她说。
多洛霍夫留在大门口,阿纳托利跟在侍女身后走进了庭院,拐过了墙角,跑上台阶。
个子高大的、跟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仆人加夫里洛迎接阿纳托利。
“请您到夫人那里去吧。”仆人拦住进门的路时,低声地说。
“见哪个夫人?你是谁?”阿纳托利上气不接下气,低声地问道。
“请,吩咐我领您进去。”
“库拉金,往后走,”多洛霍夫喊道。“真背叛了!往后走!”
站在小门边的多洛霍夫和管院子的人拼搏,因为他想在阿纳托利走进去以后关闭小门。多洛霍夫使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管院子的人,抓住向外跑的阿纳托利的手,把他拽到小门外,和他一道向后转,朝三套马车快步走去。
18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碰见泪痕满面的索尼娅待在走廊里,她迫使她坦白地说出全部实况。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截获了娜塔莎的便条并在看完之后拿着便条去找娜塔莎。
“坏东西,不知羞耻的女人,”她对她说,“什么话我也不愿意听啊!”她推开用惊奇而冷漠的眼神凝视她的娜塔莎,把她锁起来,吩咐管院子的人让那些在今天晚上前来串门的人进入家门,但不准许他们出去,又吩咐仆人把他们带到她面前来,然后她就在客厅里坐下,等待那些拐骗妇女的人。
当加夫里洛走来禀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那几个前来串门的人都溜走了,她才蹙起额角,站起来,把手抄在背后,踱来踱去,在屋里踱了很久,缜密地思考她该怎么办。在深夜十一点多钟,她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钥匙,就到娜塔莎房里去了。索尼娅坐在走廊里嚎啕大哭。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在上帝份上,让我进去看她吧!”她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没有回答她的话,打开房门,走进去了。“卑劣、下流……在我家中,有个坏姑娘……只是可怜她的父亲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力图息怒,心中想道。“无论有多大碍难,我仍然叮咛大家不要开腔,瞒着伯爵。”亚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迈着坚定的脚步走进房里去。娜塔莎用手蒙着头,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她躺的那个姿势还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离开她身边时一样。“好,很好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约一个情人在我家里幽会!用不着装假。我对你说话,你听下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碰碰她的手。“我对你说话,你听下去。你这个最次的丫头,你丢了自己的脸。我原想整你一下子,可是我怜悯你父亲。我瞒着他。”娜塔莎没有改变姿势,但因抽搐时啜泣而使她浑身颤抖,哭泣得接不上气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头望望索尼娅,然后便在娜塔莎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从我这儿逃走了,算他运气好,不过我能够把他找到,”她用粗嗓门说,“是不是听见我说话?”她把那只大手伸进娜塔莎的脸底下,使她转过身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索尼娅看见娜塔莎的面孔都感到惊奇。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冷淡,嘴唇痛起来,两颊塌陷了。
“不要管我……不要妨碍我……我……就要死去……”她说道,恼恨地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手中挣脱出来,做出原来的姿势躺下去。
“娜塔莉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惟愿你好。你继续躺着,就这么躺着,我决不碰你,你听着……我并不想说你有什么过错。你自己晓得。不过,眼看你父亲明天就会来,我对他说些什么呢?啊?”
娜塔莎又哭得浑身颤抖起来了。
“啊,他会知道,你哥哥,啊,未婚夫都会知道的!”
“我没有未婚夫,我已经拒绝他了。”娜塔莎说。
“反正一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万一他们知道了,他们会这样罢休吗?要知道,他——你父亲,我是知道他的,如果别人要求与他决斗,那样妥当吗?啊?”
“唉,你们不要管我,你们为什么样样事都要干扰!为什么?为什么?是谁请你们来着?”娜塔莎喊道,她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愤恨地盯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大发脾气,意外地提高嗓门喊道。“是不是有人把你关在房间里?有人阻扰他走到家里来吗?为什么要像拐骗茨冈女郎那样来拐骗你呢?……唔,即使他把你偷偷地带走了,你就会以为人家找不到他吗?你父亲,或者你哥哥,或者未婚夫都能找到他?他是个坏蛋,恶棍,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比你们大家都更好,”娜塔莎欠起身子,忽然喊道。
“如果你们不干扰……哎呀,我的天!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索尼娅,为什么呀?走开吧!……”她失望地嚎啕大哭,那些觉得自己是悲痛的根源的人才会如此失望地痛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本来又要开口说话了,但是娜塔莎喊叫起来:“都走开吧,都走开吧,你们仇视我,蔑视我吧!”她又急忙倒在沙发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还继续规劝娜塔莎,并且向暗示,要把这一切瞒着伯爵;只要娜塔莎保证忘记这一切,在任何人面前对发生的事情不露声色,那么就没有人会知道任何情况。娜塔莎没有回答。她不再嚎啕大哭,但是她觉得周身发冷,冷得打战。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给她垫上一个枕头,盖上两床棉被,还亲自给她拿来菩提树花,但是娜塔莎没有应声回答。
“喂,让她睡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道,她以为她睡着了,便离开她的住房。但是娜塔莎没有入睡,她瞪大那苍白脸上的一双凝滞不动的眼睛正视前方。娜塔莎彻夜没有睡觉,没有啜泣,也不和索尼娅说话,索尼娅起来好几回,走到她跟前。
第二天,正如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答应的那样,快用早膳的时候,他从莫斯科近郊领地回来了。他非常快活,他和买主的这笔生意已经谈妥了,此时没有什么事使他要在莫斯科滞留,离开他所想念的伯爵夫人去过别离生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迎接他,并且对他说,娜塔莎昨天觉得很不舒服,派人去延请大夫,现在好些了。这天早上娜塔莎没有从房里走出来。她瘪着干裂的嘴唇,睁开一对哭干眼泪的、滞然不动的眼睛,坐在窗口,焦急不安地注视街上的过往行人,慌张地回头望着向她房里走来的人。显然她正在等待他的消息,等待他亲自驱车前来,或者给她写封信。
当伯爵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听见他那男人的步履声,于是就激动不安地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带着从前那样冷漠的、甚至是凶恶的表情。她甚至没有站立起来迎接他。
“怎么,我的安琪儿,病了么?”伯爵问道。
娜塔莎沉默片刻。
“是的,我病了。”她回答。
伯爵焦虑不安地问到,为什么她这样沮丧,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出了什么事,她叫伯爵相信没有发生什么事,并且请他放下心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向伯爵证实了娜塔莎劝他相信的话,她说没有发生什么事。伯爵从女儿的假病、她的心绪欠佳、并从索尼娅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腼腆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不在家的时候想必出了什么事,但他觉得可怕的是,他心里想到他所喜爱的女儿发生了什么可耻的事,但他很喜欢保持平静的愉快的心绪,他于是回避诘问,尽量使自己相信,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只不过使他感到遗憾的是,他的女儿的身体欠适,他们下乡的行期就要推迟了。
19
皮埃尔自从妻子抵达莫斯科后,便想到什么地方去,以免同她在一起生活。罗斯托夫一家人抵达莫斯科后不久,娜塔莎就给他造成深刻的印象,迫使他忙着在实现自己的心愿。他前往特韦尔拜看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遗孀,她早就答应把已故丈夫的文件转交给他。
当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后,有人递给他一封来自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信,她因有极为紧要的事情邀请他到家里去,这件事涉及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及其未婚妻。皮埃尔回避娜塔莎。他觉得,他对她怀有的感情比已婚男子对朋友的未婚妻应有的感情更强烈。这样一来,某种命运经常使他和她撮合在一起。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有什么事情找我?”他一面想道,一面穿上衣裳,前去拜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但愿安德烈公爵快点回来和她结婚啊!”皮埃尔在前往阿赫罗西莫娃的途中这样想。
在特韦尔林荫道上有个什么人喊了他一声。
“皮埃尔!你来了很久吗?”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道。皮埃尔抬起头来。两匹灰色的走马拉着一辆双套雪橇,马蹄翻起的雪花溅到雪橇的前部,阿纳托利和那个常有往来的伙伴马卡林乘坐这辆雪橇飞逝而过。阿纳托利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军人的典雅的姿态,身子笔直地坐着,他用海狸皮领裹住面孔的下端,稍微低垂着头。他的面色红润,歪歪地戴着一顶饰以白羽的帽子,露出一绺绺抹了油的、撒满细雪的卷发。
“真的,这是个地道的聪明人!”皮埃尔想了想。“他只图这一瞬间的快乐,没有任何远见,没有什么惊扰他,因此他经常快活,心满意足,泰然自若。为了要做个像他这样的人,我宁愿付出一切!”皮埃尔怀有嫉妒的心情想了想。
在阿赫罗西莫娃的接待室,一名仆役替皮埃尔脱下皮袄时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他到卧室里去。
皮埃尔打开了大厅的门,看见娜塔莎带着消瘦、苍白而凶狠的面孔坐在窗口。她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蹙起额角,流露着冷漠而自尊的表情从房间里走出去。
“出了什么事?”皮埃尔走进房门时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道。
“好事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答道,“在这个世界我活了五十八年,还没有见过这样丢人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皮埃尔保证对他知道的全部情况秘而不宣,并且告诉他,娜塔莎未经父母亲许可便拒绝未婚夫了,皮埃尔的妻子把她和阿纳托利·库拉金撮合在一起,因此他是拒绝婚事的祸根,娜塔莎正想趁父亲不在家时与他私奔,其目的在于秘密举行婚礼。
皮埃尔稍微耸耸肩膀,张开了嘴,倾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所说的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列公爵的未婚妻、如此强烈地被他疼爱的、从前招人喜欢的娜塔莎·罗斯托娃愿抛弃博尔孔斯基,而喜欢这个已经成了家的傻瓜阿纳托利(皮埃尔知道他这次结婚的秘密),居然如此钟爱他,以致同意与他私奔!皮埃尔简直不明白,也不能想象这等事情。
他从小就认识娜塔莎,她给他造成的和蔼可亲的印象与她的卑劣、愚蠢和残忍这一新概念在他心灵上不能兼容。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们都是一丘之貉,”——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想到,并非他一人遭到与那下流女人结合的悲惨命运。但是他仍旧十分惋惜安德烈公爵,十分惋惜他的自豪感受到损害。他愈益惋惜自己的朋友,就愈益怀有蔑视、甚至是憎恶的心情想到这个娜塔莎,刚才她脸上带着冷漠而尊严的表情在大厅中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灵中充满着失望、羞耻和屈辱,也不知道她的脸上无意中流露出问心无愧的自豪和严肃的表情,这不是她的过失。
“怎么要举行婚礼!”皮埃尔听见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话后这样说。“他不能举行婚礼,他已经结婚了。”
“越来越难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这个男孩太棒啦!真是个坏蛋!可是她还在等他,竟等到第二天了。非告诉她不可,最少不要再等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皮埃尔那儿得知阿纳托利结婚的详情之后,便用骂人的话语表露自己对他的愤怒,还把请他前来的目的讲给他听。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担心伯爵或者每时每刻都可能抵达的博尔孔斯基在得知她有意向他们隐瞒这件事之后,要求与库拉金决斗,因此请求他以她的名义命令他的内兄离开莫斯科,叫他不敢在她眼前露面。皮埃尔在目前才了解到这件事对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都有危险,他于是答应履行她的意愿。她把她的各项要求简单而且明确地向他叙述之后,便请他到客厅里去。
“伯爵什么也不知道,你当心。你也装出一副似乎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对他说,“我去对她说,没有什么可等的!如果你愿意,就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吃午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皮埃尔大声地说了一通。
皮埃尔遇见老伯爵了。他困惑不安,心绪欠佳。这天早上娜塔莎告诉他,她已经拒绝博尔孔斯基了。
“真糟糕,真糟糕,mon cher①,”他对皮埃尔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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