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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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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捞出了不胜枚举的给他的谎话作证据的玩意儿。已经不是再拿着从珊瑚礁里捞到的锈蚀了的耳环和戒指欢蹦乱跳的事情,而是弄钱搞一个大公司来打捞那五十来条船里的取之不尽的财富的事情了。于是,或迟或早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阿里萨要求母亲帮助他把此项冒险进行到底。他母亲只是咬了咬首饰上的金属,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儿,就明白是有人在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横财。欧克利德斯跪下向阿里萨赌咒发誓,他的买卖里没有一丁点儿昧着良心的地方。然而,第二个礼拜天他没有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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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上当给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是找到了灯塔这个躲避情场失意的避难所。在深海遇到暴风雨的一天夜里,他坐着欧克利德斯的独木舟来到了灯塔看守所,从此以后,他经常在午后去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灯塔看守人讲那些关于陆地和海洋的无穷无尽的哀闻。这就是他们之间那历尽沧桑而未改初衷的友情的开端。阿里萨学会了点灯,在电力使用传播到我国之前,起先是用柴火,后来用油罐。他还学会了用反光镜来控制灯的方向和增加亮度。有好几次,在灯塔看守人不在场时,他还留在那里,在灯塔上监视着海面。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利用地平线上的灯光的大小来辨别船只,以及辨别它们用灯光扫射灯塔给他发回来的信号。
  白天,尤其是礼拜日,乐趣又有所不同。在总督区——老城的有钱人住在那里——女人使用的海滩是用泥灰墙同男人的海滩隔开的:一个在灯塔右边,另一个在灯塔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安装了一架土望远镜,人们交一文钱就能通过土望远镜观赏女人的海滩。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有人在窥视她们,把最美的部位都展示出来了,只是她们穿着带宽荷叶边的游泳装、凉鞋,戴着草帽,把身体遮盖得同穿着便服时差不多,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就是了。母亲们由于担心邻近海滩的男人们从水底下钻过来勾引她们,穿着去望大弥撒时的那身衣服,戴着羽毛编织的帽子,打着遮阳伞,顶着烈日坐在藤条摇椅上,在岸上监视着。实际上,通过土望远镜能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令人销魂,但每个礼拜日到那里去争先恐后地租望远镜的顾客还是很多,其目的仅仅在于领略被人围观这淡而无味的果实所能产生的快意而已。
  阿里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这样做与其说是寻欢作乐,不如说是因为闲得无聊。不过,他和灯塔看守人结成莫逆之交,倒并非因为这种外加的吸引力。真实的原因是,自从费尔米纳收回暗许的芳心之后,当他狂热地到处寻花问柳试图移花接木的时候,除了在灯塔,他没领略过更愉快的足以忘忧的时刻。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喜爱之深,使他曾在好些年里试图说服他母亲,后来又想说服叔叔莱昂十二资助他把灯塔买下来。当时,加勒比海沿岸的灯塔属于私人财产,灯塔的主人按照进港船只大小收取税金。阿里萨以为,那是靠灵感致富的唯一的体面方式,但他母亲和叔叔跟他的想法不同,而等他自己有钱办这件事的时候,灯塔已经成为国家财产了。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这些幻想没有一个是毫无用处的。关于帆船的天方夜谭也好,后来关于灯塔的新鲜主意也好,都有助于他减轻思念费尔米纳的痛苦。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了她回来的消息。果然,在里约阿查住了许久之后,洛伦索·达萨决定返回家乡。十二月间,信风阵阵,海面上不是最风平浪静的季节,只有那条老掉牙的轻便船才敢冒险开航。如果碰上逆风,它开了一夜之后还会退回起锚港,果真如此。费尔米纳受了一夜折磨,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把自己捆在舱房的床上,船舱不但狭窄得让人端不过气来,而且又臭又热,跟小饭店的茅厕一样。船颠簸得非常厉害,好几次她都以为床上的皮带要被扯断了。甲板上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喊叫,跟翻了船似的。隔壁舱房传过来的她父亲那老虎般的鼾声,更增加了恐怖气氛。将近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度过的一个不眠之夜而又丝毫没有想到阿里萨。与此相反,此时阿里萨正在店堂后房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那总也过不完的时间,盼望着她的归来。黎明时分,风突然停止了,海面上重又变得波平如镜。费尔米纳发现,虽然头昏脑胀,她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的轰隆声吵醒的。她解开床上的皮带,从天窗里探出头去,希望能在港口嘈杂的人群里看到阿里萨。然而,她看到的是被晨潮染成金黄色的棕桐树丛中的海关仓库,是里约阿查港的朽槽的木码头,他们的船头天晚上正是从这个地方起钱的。
  这一天的其它时间,她都觉得恍如在幻觉中,她仍然在那个一直住到昨天的家里,应酬着那些曾经送别她的相同的客人,说着同样的话。正在重复着已逝的日子的某一片断,这种感觉使她惶惑了。这种重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只要一想到乘船旅行也是走回头路,费尔米纳就不寒而栗,单是回想昨夜的旅行,就够她胆战心凉的了。可是除此以外,回家只有一种办法,就是骑着骡子沿着悬崖峭壁走两周,而且比上一次的情况更加危险,因为从安第斯山地区的考卡省开始的新内战,正在向这个地区的其他省份蔓延。于是,晚上八点时分,还是那群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的亲戚又把她送到了港口,他们又一次洒下告别的泪水,送给她那些原封不动的、船舱里放也放不下的大包小包的临别馈赠。起铺的时候,送行的男人们朝天开枪,为帆船送行。洛伦索·达萨在甲板上用左轮手枪连放五响作为回答。费尔米纳的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整夜都是顺风,大海散发着鲜花的芳香,她没系安全带就酣然入梦了。睡梦中,她又看见了阿里萨,他摘下了她过去常见的那副面孔,那实际上是副假面具,不过那副真实面孔跟假面具一模一样。梦中这一不解之谜,使她一大早就起床了,她看见父亲正在船长的房间里喝兑白兰地的苦咖啡,酒使他的眼睛变歪了,他脸上没有露出对归程丝毫担心的表情。
  他们正在进港。轻便船从停靠在港湾市场里的迷宫似的帆船群中无声地滑行着。市场的臭味,远在好几西班牙海里之外的海面上就能闻到。密密麻麻的牛毛细雨,遮住了天边的鱼胜白,不久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船帆被雨水浇得耷拉下来的轻便船,穿过“鬼魂湾”,在市场码头跟前抛锚的时候,站在电报局了望台上的阿里萨一眼就认出它来了。昨天,他一直等到上午十一点,直到从一份偶然的电报中得知轻便船因遇到打头风而推迟抵港时间。这一天,他从早上四点钟起就在那里守候。他仍然在那里等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小艇,它们准备把决定冒着暴雨下船的旅客接到岸边来。大部分旅客不得不中途从搁浅的小艇上下来,稀里哗啦地趟着泥水爬上码头。等到八点钟,雨仍然下个不住,一个黑人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把费尔米纳从轻便船上接下来,把她抱到岸上。她浑身湿得跟落汤鸡似的,阿里萨没认出她来。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在这次旅行中,她真长大了不少。踏进一直关锁着的家门,她立即动手进行清扫和布置的艰巨工作。接到他们回来的通知后,黑女奴普拉西迪哑即刻从奴隶住的旧茅屋赶回来协助她。费尔米纳已经不再是那个既被父亲溺爱又受他限制的独生女儿,而是一个灰尘山积、蛛网纵横的王国的权威和主妇。只有战无不胜的爱情的力量,才能拯救这个王国。她没有气馁,她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简直可以改天换地。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在厨房的备餐间吃鸡蛋奶油饼,喝巧克力的时候,她父亲象在宗教仪式上似的郑重其事地把管理家屋的大权交给了她。
  “我把常用的钥匙交给你吧。”父亲对她说。
  已经年满十七周岁的她,郑重地接过了这一权力,她知道,争取到每一分自由都是为了爱。一夜无眠。第二天,她打开阳合的窗户,看见小广场上依然淫雨纷罪,看见那位被斩首的英雄的塑像,看见那个阿里萨素常捧着诗集坐在上面的大理石长凳的时候,心中泛起了回家以来的第一次烦恼之情。她已不再象想念一个犹如镜花水月的情人,而是象想念一个她的一切都属于他的地地道道的丈夫一样想念着阿里萨了。她觉得,自从离家以来,这被虚耗的良辰美景是多么令人惋惜,人生是多么的艰难,她该带着多么深沉的爱去按上帝的旨意爱她的心上人啊。他没有象过去那样冒雨来到小广场,使她颇觉意外,也没接到过他用任匈方式发出的任何表示,甚至连预兆都没有。她突然想,莫非他死了吗?思念及此,她不由得一阵颤栗。不过,她随即又排除了这种不祥的想法,因为眼看就要回来,他们在最近几天的狂热的电报里忘了商定一种她回来后继续联系的方式。
  原来,阿里萨从里约阿查的报务员那里确认费尔米纳他们所乘的轻便船已于礼拜五再度出发之前,他还满以为她没有回来呢。周末,他围着她家的房子转来转去,观察里面的动静。礼拜一黄昏,他看见窗户里透出了游移不定的灯光,九点过后,灯光移到了紧靠阳台的那间卧室里,熄了。怀着跟初恋头几夜同样忐忑不安的焦虑,特兰西托一夜没睡着,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就起来了。儿子半夜里就到院子里去了,一直没再回屋,家里没有他的人影,她慌了。原来阿里萨在岸边的礁石上迷了路,他迎着风背着爱情诗,高兴得哭了,直到天色大亮。八点钟时,他坐在那个教区咖啡馆的拱门下面,琢磨着如何问费尔米纳表示欢迎,彻夜未眠,使他幻觉丛生。突然,他浑身猛然一震,心肝五脏几乎都碎了。
  是她。她正从大教堂广场上走过,普拉西迪她挎着买东西的篮子跟着她。她比离别时更高了,身材更加匀称,线条更加分明,成年人的气质使她显得更加美丽。她的头发又长了一些,但不是技散在背后,而是斜披在左肩上,单是这个变化,就把她的孩子气一扫而光了。阿里萨坐在那儿发呆,那个宛如下凡仙女的姑娘自不斜视地穿过了广场。然而,那股使他浑身酥软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急急忙忙地随她而去。她拐进大教堂旁边的那条街,消失在市场上的人群里。市场上人声鼎沸,发出震耳欲聋的争吵声。
  他暗中尾随着她,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惊鸿般的身影,举手投足的仪态和她那早临的成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她在人群里矫健的步伐,使他叹为观止。普拉西迪哑不是撞在别人身上,就是被人家的篮子勾住了衣裳,不得不迈步小跑才跟得上她,而她却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随意地从容地走着,不同别人相撞,象似编幅在黑暗里飞翔。她跟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逛过许多次市场,但买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当时由她父亲亲自负责采购家里的用品,不但买家具和食品,而且也买女人的衣服。第一次上街采购,实现了她童年时代的梦想,她觉得心醉神迷。
  对捕蛇即向她兜售永恒爱情糖浆时的吹嘘,她未加理睬。对躺在屋檐下面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的叫化子的乞求,她置若罔闻。对那个想把一条训练过的鳄鱼卖给她的冒牌印第安人,她掉头它顾。她走得很远,看得很细,但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她在这儿停一下,在那儿停一下,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化游自在、东顾西盼的东趣。每个多少有点东西出售的门洞,她都进去看一下,她发现到处都有吸引人的东西。她兴致勃勃地闻闻箱子里的呢料散发出的芒草芳香,把印花丝绸裹在身上,对着“金丝商店”那面穿衣镜里自己头插小流、手握彩扇那种小家碧玉的模样她欣然发笑,继而又对自己的笑声感到好笑。在海员商店,她揭开一只盛着大西洋卤鳅鱼的大桶上的盖子,想起了她童年时代在沼泽地的圣·胡安省和在东北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尝了尝带着一股甘草味儿的阿利康特血肠,买了两条留待礼拜六当早点,还买了几大块鳄鱼肉和一袋酒枣。在香料店里,纯粹是为了闻着好玩,她用双手搓了搓鼠尾草和荆芥,随后买了一小包干香石竹花苞和一小包大料,又买了一小包生姜和一小包刺柏。卡耶胡椒的气味儿使她喷嚏连连,她笑得满眼泪水走了出来。她在法国药店里买路透肥皂和安息香水的时候,人们在她的耳朵背后滴了一滴在巴黎风靡一时的香水,又给I她一片抽烟后使用的除味剂。
  她买东西是为了好玩,这不假,但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她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那个当机立断的劲儿,使人以为她不是头一次这么做。她心里明白,她不单是为自己买,也是为他买呀。她买了十二码为他俩做台布用的亚麻布,又买了块举行婚礼时做床单的印花细布,这床单天亮时将洋溢着两人的气息,及以他们俩将在充满柔情蜜意的家里共享的各种佳品。她讨价还价,而且做得在行,笑容可掬而又不失体面地争着,直到获得最优惠的价格。她用金币付钱,商店老板们检验金币,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掉在柜台的大理正面上那悦耳的声音,从中取乐。
  阿里萨神魂飘荡地盯着她,气吁吁地尾随而行,好几次撞到了女佣的篮子上,女佣对他的道歉报以微笑。她离他极近,他闻到了微风送过来的她的芳馨。当时她没看见他,并非因为她看不见,而是因为她在高视阔步地走路。他觉得她美若无私,勾魂夺魄,没有任何人跟他似的魂不守舍,踢里吐咱地磕碰着街上的方石。她衣衫上的宽荷叶边一禽一动送来的气息竟没使别人的心跳失常,她的头发扇起的微风,她的似乎在飞翔的双手以及那金子般的笑声也没让所有的人爱得发疯,他简直不可思议。他把她的一笑一微一喜一怒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敢走近她,他怕错失了心醉神迷的时刻。然而,当她走进喧嚣的代笔先生门洞的时候,他心里明白了,他正在走钢丝,数年来梦寐以求的良机眼看要失之交臂了。
  费尔米纳赞同她的女学友们那个古怪的看法:代笔先生门洞是个诲淫诲盗的地方,顺理成章,仍然是品行端庄的姑娘的禁区。那是个拱门式的长廊,长廊对面是块空地,空地上停着出租车和用毛驴拉的货车,民间交易在这里搞得更加如火如荼,也更加喧嚣震耳。代笔先生门洞这个名字是从殖民地时期流传下来的,从那时起,那些穿呢背心戴套袖的一言不发的书法家们就坐在那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书写各式各样的文件:受害或申诉的状纸,打官司的辩词,贺帕或挽联,从情窦未开到是蛮之年的各种年龄的情书。当然,嘈杂喧闹的市场臭名远扬,不能归罪于这些书法家,而是因为后来的奸商。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舶带来的许许多多走私冒牌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香膏到著名的卡塔卢尼亚巫术描——有的棍子末端不是粘的银晰冠毛,而是鲜花,花瓣可以按使用者的心愿张开,应有尽有。费尔米纳对街道不大熟悉,没留意这是什么地方,就走进了那个门洞,目的只是找个阴凉地方避一避十一点钟的火辣辣的太阳。
  她在那群乱嚷的擦鞋匠、鸟贩、廉价书贩、走方郎中和叫卖甜食的女人堆里消失了。卖甜食的女人以压倒一切的震耳的喊声在哈喝:姑娘呷的菠萝汁、疯子吃的椰子羹、圣典用的红糖水。不过,她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因为她一下子就被那个卖文具的人吸引住了,他正在表演变化无穷的墨水儿,象血一样红的红墨水儿,色泽忧郁的写挽联的墨水儿,在黑处都看得见的发光的墨水儿,写时看不见颜色用火光一照就能现出字迹来的墨水儿。她想把所有的墨水都买一点,好同阿里萨一起玩,用自己的天才叫他大吃一惊,但她试了几下之后,决定只买一小瓶金色的墨水。随后,她到了那些坐在自己的巨大的球形玻璃瓶后面的卖甜食的文人跟前,她买了各种不同的甜食,每种六块。她指着瓶子里的甜食,因为干扰的声音太大,她没法让人家听清她的话:六块蛋松,六块白奶酪,六块绿豆糕,六块木薯糕,六块用印有格言的纸包着的巧克力,六块杏仁羹饼干,六块女王点心。六块这个,六块那个,每样六块,边买边以一种令人心动神驰的姿势把东西放进女佣提着的两只篮子里,对盯着糖浆周围嗡嗡轰叫的苍蝇,对一刻也不停息的喧哗,对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浪中散发出的一股又一股馊臭的汗味儿,她都毫不在意。一个头戴花头巾的滚圆而漂亮的黑人妇女,笑吟吟地请她品尝一块穿在杀猪刀刀尖上的三角形菠萝块儿,使她从陶醉中醒了过来。她取下那块菠萝,整个儿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品尝着,一边用秋水似的眼睛扫视那挨肩擦背的人群。这时,她一阵激动,钉子似的鸽立在原地不动了。在她背后,就在她的耳朵跟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得清的声音:
  “对戴王冠的仙女来说,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回过头来一看,在离自己的眼睛两巴掌远的地方,看见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两片因胆怯而咬紧了的嘴唇,就跟那天在望大弥撒时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况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热恋的激情变成了不满的冷峻。一刹那间,她发觉自己上了个天大的当,惊讶地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地占据了自己的芳心。她仅仅来得及想:“我的上帝哟,真是个可怜虫!”阿里萨勉强一笑,开口想说点什么,试图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挥,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去了:
  “不必了,”她说,“忘掉吧。”
  就在这天下午,她父亲睡午觉的时候,她让普拉西迪娜给他送去了一封寥寥数语的信:“今天,看到了您,我如梦初醒,我们之间的事,无非是幻想而已。”女佣把他的电报、情诗、干枯了的山茶花也送去了,并要他退还她给他的信和纪念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祈祷书,从她的植物标本里面抽出去的树叶标本,一小块儿圣彼得·克拉维尔祭抱上的布片,几枚圣灵纪念章,和一束校服上的绸带系着的她十五岁生日时剪下来的头发。从那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濒临疯狂边缘的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悲痛欲绝的信,缠着女佣把信送给她,但女佣覆行了斩钉截铁的命令,除了退还的纪念物之外,不收任何东西。在女佣再三再四催逼下,阿里萨只好把所有的东西都退还了,但要求保留那束头发,他说假如费尔米纳不亲自来找他谈哪怕一小会儿,他决不退还。他的目的没有达到。担心儿子会寻死,特兰西托低声下气地去求费尔米纳发发善心,同她谈五分钟。费尔米纳在家里的前厅站着见了她一会儿,没请她进屋,也没表示任何回心转意的态度。又过了两天,跟母亲吵了一架之后,阿里萨把卧室墙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玻璃壁龛取了出来,那束头发跟圣物一样放在里面,特兰西托把头发装进了那个绣着金钱的天鹅绒套企。阿里萨再没遇到过和费尔米纳单独相处的机会。后来,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曾多次相遇,也没有单独谈过话,直到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在她成了未亡人的第一天晚上,他向她再次表白了他的矢志不渝和永恒的爱情。
  第三章
  二十八岁的乌尔比诺医生是最受青睐的单身汉。他在巴黎长期旅居后刚刚回来。在巴黎,他进修了内科和外科。从登岸开始,他就充分说明,没有虚度过一寸光阴。他比去的时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学友中,没有第二个人在学术上象他那样一丝不苟和知识渊博,也没有第二个人在跳现代舞蹈或即兴演奏钢琴上比他更棒。他个人的才华和风度令人倾倒,他家里的财富令人羡慕,和他门当户对的姑娘们彼此暗自较劲儿,对他频送秋波,他也向她们投桃报李,但始终保持着洒脱,求越雷池而魅力犹存,直到妩媚迷人的费尔米纳使他一见钟情。
  他总是津津乐道地说,那次恋爱是误诊的结果。他自己也无法相信后来居然成了事实,尤其是发生在他一生中的那个时刻,发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他的城市命运上的时刻。他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而且是脱口而出地说,世界上没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节他挽着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觉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纯真的幸福了,火盆里的栗子发出山野的清香,手风琴在忧郁地低吟,爱欲难填的情人们,在露天阳台上没完没了地你亲我吻。然而,他以手抚膺说,拿这一切来换加勒比四月里的一咧,他也不干。当时,他还太年轻,还不知道内心的记忆会把不好的东西抹掉,而把好的东西更加美化,正是因为这种功能,我们才对过去记忆犹新。可是,当他倚在轮船的栏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时期留下的老区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见鹤立在屋顶上的秃鹫,看见晾在阳台上的破衣烂衫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才明白了,抑恶扬善的怀乡病,轻而易举地让他上了个大当。
  轮船缓缓穿过一片牲畜的浮尸驶进港湾,受不了那股恶臭,大部分旅客都躲进船舱里去了。年轻的医生沿着舷梯弃船登岸,他身穿合体熨贴的三套件驼绒西服,外罩一件长罩衣。脸上蓄的胡子,跟青年时代的帕斯托的一样,分头中间的线条,清晰而白净。他顾盼有度,堪堪盖住了那个虽非不忍卒睛却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领结。码头上几乎空无一人,几个没穿制服的赤脚大兵在值勤,他的两个妹妹、母亲和几个最亲密的朋友在等着接他。虽然他们欢天喜地,他还是觉得他们憔悴而毫无生气。他们谈到危机和内战的时候,仿佛是在谈某种遥远而不关痛痒的事情,但每个人都语辞闪烁,目光游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动的是他的母亲,她原来是个品貌端庄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风姿绰约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显身手,现在却穿了一身散发着樟脑味儿的经绸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妇模样。儿子的犹豫使她觉察到了自己容貌的变化,她以攻为守抢先问儿子为什么脸色象石蜡似的白里透青。
  “这是生活所致,母亲。”他说,“巴黎使人脸色发青。”
  后来,靠着母亲坐在关得严严实实的车子里的时候,他觉得热得透不过气来。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一幕幕触目伤心的景象,使他再也无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变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栖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闻不到了,有的只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发出来的恶臭。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窄小、更破旧、更凄惨了。街道上的粪便堆里,饥鼠成群,拉车的马也吓得犹豫不前。在从港口到他家这段漫长的路上,在总督区的中心地带,他没发现任何足以和他的乡思相称的东西。他看不下去了,把头扭向后面,免得被他母亲看见,无声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
  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即乌尔维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围那些劫后余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维护得最好的。乌尔比诺医生走进阴暗的前厅,看见内花园尘封的喷泉,银渐在无花的野草丛中乱爬时,心都碎了。他发现,在通向正厅的路上,那条围着铜栏杆的宽阔的台阶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飞,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亲,一位献身精神高于医术的外科医生,死于六年前那场使这个城市陷于灭顶之灾的亚洲霍乱,这幢房子的生气也随之消失。他母亲布兰卡太太,决心终身不除丧服,由于悲痛压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时远近闻名的载歌载舞的晚会和家庭音乐会取消了,代之以下午举行的九日祭。他的两个妹妹,一反活泼的天性和对交际的喜好,变成了修女院的行尸走肉的修女。
  回家当晚,慑于黑暗和沉寂,乌尔比诺医生一宵没有入睡。从没有关严的门的缝隙里钻进来了一只石鸟,每打一点钟都在卧室里叫唤。他向圣灵念了三遍玫瑰经,还念了记忆所及的各种驱邪消灾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种经文。从隔壁那个名叫“圣母”的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狂喊声,瓮里的水不紧不慢地滴到盆里的响彻各个角落的前喀声,在卧室里迷失了方向的那只石乌的长腿在地上的踱步声,以及他对黑暗的天生恐惧和亡父在这座沉睡中的空旷屋子里的阴魂,使他毛骨悚然。五点钟,那只石鸟和邻居的公鸡一起弓项啼鸣的时候,乌尔比诺医生双手合十乞求神圣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废墟的家乡多呆一天了。然而,亲人们的疼爱,礼拜日的郊游,他那个阶层的未字闺秀们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渐渐地,他对十月里的闷热,对刺鼻的气味,对朋友们的幼稚见解,对“大夫,明儿见,甭担心”都习惯了,最后在习惯的魔力面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对自己的回心转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这里是他的天地,他对自己说,是上帝为他创造的悲惨而压抑的天地,应当随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亲的诊所。对那些英国家具,他原封未动。家具笨重而结实,上面的木头在黎明时的寒风中嘎嘎作响。但那些总督时期的学术机构和浪漫派医学机构签发的字据,他把它们通通搬到阁楼上去了,把法国新潮学校的文凭放进了玻璃框。除了一幅医生正在抢救一名裸体女病人的画像和一张用哥特式字体印的古希腊医生的座右铭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图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欧洲各个学校获得的许多各式各样的评语优良的文凭贴了上去,紧靠着他父亲那张仅有的文凭。


  他想在慈善医院推行新章法,但这并不象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尽管这是发自年轻人的激情。这所陈旧的医院,顽固地坚持那些早已过时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儿放在盛着水的盆子里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规定在手术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为他们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无菌操作的基本条件。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用尝尿的办法来确定尿里是否有糖,象称呼同窗学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图肖,在课堂上郑重警告牛痘有致人于死地的危险,却又对新发明的坐药相信到了令人怀疑的程度,这一切都让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面都同别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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