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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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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在看电影的这天晚上,他感到客厅里象是清除了对他的一切记忆。家具全部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画。他想,这么大的变动,其意图无非是想把他从记忆中永远抹掉,想说明他从来没有在那儿存在过。客厅里的猫也没有把他认出来。他由于被遗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脱口而出:“您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着身斟酒,一面说,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为公猫是不认人的。
  两人紧紧地靠着倚在沙发上,谈起他们自己,谈起某个下午发生了一件事——骡拉有轨车,当时他们还互不相识。他们一直是在相邻的办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时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们没有谈过别的事情。
  在交谈时。阿里萨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开始轻轻地抚摩起来,有如清场老手。她顺从了他,可连一下出于礼貌的颤动都没有。只是当他试图走得更远时,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试图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规矩点,”她说,“我早就发现你并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还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一个机灵、健壮、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将她推倒,三抓两扯地剥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暂而疯狂的爱。她仰面躺在石头上,浑身都是伤痕,可是她真希望那个男子永远留下来,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怀里为爱情死去为止。她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可是她确信,根据他的体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够在千千万万的人中间将他认出来。从那时起,她对一切愿意听她讲的人说:“假如您凑巧遇上一个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半在防波堤上强奸了一个可怜的过路女人的话,就请您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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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弹。她把事情告诉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最后她绝望了。阿里萨本人也听她絮叨过多次,就象听到一艘夜间启航的轮船告别声一般。钟敲凌晨两点,他们每人都喝了三杯白兰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对此,我并不感到难过。
  “好哇,母狮!”他临走时对她说,“我们总算克制住了,算我这只老虎跟你无缘。”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这之前,关于费尔米纳患肺结核病的可怕传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认为,费尔米纳已经无药可救,肯定会走在丈夫的前头。可是,当他看见她从电影场出口处磕磕绊绊地走出时,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领悟到,先走的可能是他,而不是她。这是个预兆,是最可怕的预兆,因为这种预兆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后面给他留下的是耐心等待的岁月,幸运的、希望的岁月。可是,在地平线上依稀可辨的,唯有充满想象中的病灾的茫茫大海,失眠后清早一滴一滴地排尿和每日黄昏时的死亡。他想,过去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如今开始图谋与他作对了。曾几何时,他因怕遇不测,战战兢地去赴一次冒险的幽会,可是,他没有想到,那儿门没有上挂,铰练刚刚上过油,显然,这是给他提供方便,使他悄没声地进去。但是,在最后一刻他又后悔了,担心给一个素味生平的殷勤女子造成死在床上的无可弥补的损害,因而,他思念那个他从上个世纪等起,一直不发一声失望的叹息地等到本世纪的那个女人,便是合情合理的了。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可是,说不定那个女人在来不及伸出胳膊扶着他穿过一个个圆形的坟包和长满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的草地,并帮他平安地到达另一个世界之前,她自己就已经溘然长逝了。
  事实上,按照当时的观点,阿里萨已步入了老年行列。他已满五十六周岁。他认为,这五十六年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那是个充满爱情诗篇的时代。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象他那样滑稽可笑,到了他那样的年龄又变得象个年轻人,不管事实如此,还是他自认为那样。不是所有男人都能不怕难为情地承认,他们还在为上一个世纪的一件难堪事而偷偷哭泣。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一个不好的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穿着方式,可是老年人的穿着方式从少年时即开始,一直持续到进坟墓为止。这与其说是年龄的标志,倒不如说是社会尊严的象征。青年人的衣着如果跟他们的祖父母一样,并且早早戴上眼镜,那就更会受人尊敬。三十岁用手杖,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女人来说,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不超过二十二岁;二是作老处女永远独身的年龄。另外的女人,结婚的,作母亲的,编剧的,当祖母的,是另一类型的女人,她们不按已逝的年月来计算自己的年龄,而是按离死还有多久来计算自己的年龄。
  相反,阿里萨尽管明明知道自己从小就象个老头儿——这的确是个奇特现象——但他对种种衰老的迹象却采取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开始,那是出于一种需要。特兰西托将她丈夫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长礼服拆洗后重新缝制好,让他穿着到学校去,一坐下就拖到了地上。头上给他戴的是父亲的官员礼帽,尽管在里边塞了一圈棉花,仍旧一直扣到了耳根。另外,他从五岁起就戴上了近视眼镜,和母亲一样头发是银白色的,又直又粗,和猪鬃差不多,他的面目没有一点个人特征。值得庆幸的是,由于连年内战,政府多次发生内订和进行更迭,学校的要求逐渐地不象从前那般严格了。公立学校甚至已完全不讲究学生的出身和社会地位。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们走进课堂时身上还散发着街垒战的火药味,穿着不知在哪次战斗中机智勇敢得到的叛乱军官的制服,戴着他们的徽章,腰带上挂着明显与身分相符的武器。在游戏时,他们动不动就拔枪打架。要是老师在考卷上不给好分,他们就以枪威胁。拉萨耶学校的一个三年级学生、预备役军官上校,一枪就打死了宗教社团教长胡安·埃尔米塔修士,因为修立在教义问答课上说上帝是保守党正式党员。
  同时,遭遇不幸的大户人家子女的穿着跟古时亲王一样,而一些十分贫穷的孩子则打着赤脚。在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们之中,阿里萨无疑算是最突出的人之一,可他并未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最使他难过的是,他在街上听到有人对他喊:“穷鬼,丑八怪,你什么都甭想得到。”不管怎么说,为了需要穿在身上的衣服,从那时起,对他的余生也好,对他神秘莫测和郁郁寡欢的性格脾气也好,都是适宜的。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第一次给了他重要职位时,他让别人按自己的身材给自己做了几件与父亲当年的衣服一个式样的服装。他象怀念一位老人一样,深切地怀念父亲,其实,他父亲象基督一样,在风华正茂的三十三岁时就死去了。就这样,由于穿着,阿里萨一直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因此,那位对一切都毫无顾忌、象匆匆过客一般作了他的情人的布里希达·苏列塔,从结识他的第一天起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她更喜欢他把衣服脱光,因为光着身子他就象年轻了三十岁。然而,他永远也不知道怎样弥补这一点。首先,他个人的喜好不允许他穿别的款式的衣服。其次,当时二十岁的人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年轻些,除非再次从衣柜里取出他们的短裤和见习水手的帽子来。第三,他也不可能摆脱当时人们对老年人所持的观念。这样,当他看见费尔米纳在电影院趔趔趄趄地走向出口处时,几乎自然地想到了可恶的死神将无可挽回他在那场激烈的爱情战争中战胜他。这个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那时,他一直跟他的秃顶作顽强的斗争,这场斗争是伟大的,但完全是徒劳的。他从看见缠在梳子上的头几根头发起,他就意识到自己注定要终身吃苦。这种苦头是生就一头浓发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他顽强地抵抗了几年。凡是防止秃顶的方法他都用过,不管是用药物,还是求神弄鬼。为了保住头发,他甘愿作出任何牺牲。他把农历书上的条文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听人家说过,头发的生长与庄稼的收成周期有直接关系。他的头发都秃光时,他就不再去找他的老理发师了,而是换了一个刚从外地来的人。此人只在满月时理发。可是,新理发师刚刚表现出一些高明手艺,就被从安第列斯群岛前来追捕的几个警察戴上镣铐抓走了,人们发现他是个强奸幼女犯。
  那个时期,阿里萨把在加勒比地区报纸上看到的全部有关治疗秃顶的广告都剪了下来。其中一个广告上登了同一个人的两张照片,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作了明显的比较。第一张,头发秃得一根不剩,跟香瓜似的。第二张是浓密的头发赛过狮子。第一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前,第二张是在使用良药之后。六年中,他一共试用了一百多种药,这还没有把在药瓶商标上看到的辅助方法计算在内。然而,他唯一的收获是,其中一种药使他患了头部湿疹,又痒又臭,马蒂尼卡的假圣人们将其称为北方蜡螟,因为它在黑暗中发出一种磷光。最后,他使用了在公共市场上叫卖的所有印第安的草药和在“代笔先生门洞”出售的全部神奇的特效药以及东方汤剂,但是当他发现上当受骗时,他已经变得象个东方和尚了。一九*年,“千日内战”把国家置于血泊中时,城里来了一个按尺寸大小用头发做假发的意大利人。假发价格昂贵,但意大利人的保险期只有三个月。即使如此,绝大多数有钱的秃顶者还是愿意前去一试。阿里萨是第一批愿意试验的人之一。他试戴了一个假发套,上面的假发跟他原来的头发十分相似,以致他担心心情的变化会使它竖起来。但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把死人的头发安在活人头上。他只是希望他的头发很快秃光,以便使他没有时间尝到头发变白的痛苦。
  有一天,内河航运公司的码头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忘乎所以的小伙子,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热烈地拥抱了他,在码头工人的一片起哄声中,他摘掉了阿里萨的帽子,对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了一个响吻。
  “秃得妙极了!”他喊道。
  这天晚上,他请别人把他长在两鬓和后脑勺上的茸毛也都全都割掉。这样,他在四十八岁时便彻底接受了绝对秃头的命运。他甚至在每天早上洗澡以前,把下巴和头上长出毛茬的地方都涂满肥皂,将它们用剃刀刮了又刮,直到刮得跟小孩屁股一样光滑。那时,他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帽子,因为秃头给他以裸体的感觉,这在他看来是有失体面的。当他对秃头完全不再理会之后,他倒也把秃头看成是男性美德之一了。他早就听人们这么说过,可他总是把这当着秃头者们的纯粹幻想而加以蔑视。后来,他又适应了新的习惯,将右侧仅有的几根长发拢在头顶上,许久以来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戴着帽子,而且总是戴着让人看了难受的老头帽。即使在当地称为窄边帽的鞭靶帽时兴起来之后他也仍然如此。
  相反,阿里萨失去牙齿却不是由于自然灾害,而是由于某个江湖牙科医生决定根治一次普通炎症的鲁莽行动。由于害怕脚踏牙钻,阿里萨尽管经常牙痛,也一直没有去着牙科大夫。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才不得不找大夫。他母亲听到他在隔壁房间痛得整夜呻吟,非常担心,她觉得那声音跟从前那些已经在她记忆中消失了的哼哼声完全相同。但是,当她让他张开嘴看看什么地方疼时,她发现他的牙床已经发炎,并且化了脓。
  叔父莱昂十二让他去找弗朗希斯·阿多奈医生,他是个打着绑腿和穿着马裤的高个黑种人,他带着一个工头用的内装一整套牙科器械的褡裢,活动在内河轮船上。他是个牙科大夫,但更象沿岸村镇的可怕的旅行代办人,他只向阿里萨口腔内瞧了一眼,就判定阿里萨连剩下的几颗好牙齿都要全部拔光,以免今后引起新的麻烦。跟秃顶相反,这种野蛮的治疗方法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忧虑,他只是担心没有麻醉拔牙会大量出血,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装假牙的建议他也愉快地接受了。因为,第一,在回忆少年时代的事情时,他记起了一个集市上的魔术师,此人将两颔取下放到桌子上,让它们自己说话。第二,这可以使从小就折磨着他的病牙不再疼痛,那种痛苦的滋味跟爱情的痛苦没什么两样。他没有把拔掉牙齿看成同秃顶一样是对老年人形象的伤害。他相信,呼出的硫化胶的气味虽然又酸又辣,刺激鼻子,但露出矫形后的牙齿微微一笑,倒也给他的外貌增添不少光彩。因此,他顺从地接受了阿多奈大夫火红的牙钳给他带来的灾难,而且以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经受了拔牙恢复期的考验。
  叔父莱昂十二亲自过问了手术细节,就象是要给他自己做手术似的。他对假牙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是他在沿马格达莱纳河的一次航行中培养起来的,同时也来自于他对歌剧的酷爱。
  一个皓月当空之夜,船抵达加马拉港,他跟一个德国土地测量员打赌说,他在船长的指挥台栏杆那儿唱“那不勒斯浪漫曲”,能把原始森林中的动物唤醒。他差点儿赌赢。船沿着河流航行,在苍茫的夜色中,可以感觉到沼泽地里隆驾拍击翅膀声,鳄鱼甩动尾巴声,炸鱼跳到陆地上的怪声,但是当他唱到最高的音符时,他担心歌声的高亢会使他这位歌唱家血管崩裂,于是最后呼了一口气。结果,假牙从嘴里飞了出来,沉没于水中。
  为了给他装一副应急的假牙,轮船不得不在特涅里费港滞留三天。新假牙做得完美无缺。可是返航时,叔父莱昂十二试图给船长解释前一副假牙是怎么丢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原始森林中闷热的空气,扯起嗓子高歌一曲,并把高音尽力拖长,想把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晒着太阳在那儿看着轮船通过的鳄鱼吓跑,然而那副新假牙也随之沉入流水之中。
  从此,他在家中各个地方,写字台抽屉里,公司的三条船上,都放着他的假牙。另外,他在外面吃饭时,在衣兜里放一个盛咳嗽药片的小瓶,里面也放了一副假牙。这也可以理解,有一次在中午野餐时他吃烤肉把牙闹坏了。
  担心侄子也会被弄得措手不及,叔父莱昂十二请阿多奈医生一次给他做两副假牙:一副是价格便宜的,平时在办公室用。另一副是星期天或节假日备用的,点上一点儿真金,一笑金灿灿的,好不神气。在人们手持鲜花走向街头的一个星期天,在节日钟声的喧嚣中,阿里萨终于笑容可掬地以新的姿态出现在人群中间,和从前完全判若两人了。
  这事发生在母亲去世之后,阿里萨孤身一人住在家中,这样的环境为他沾花惹草提供了莫大的方便。家中那么多窗户,不免令人想到在薄薄的窗帘后面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c临窗的那条街道却并不引人瞩目,行人寥寥无几。阿里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一了使费尔米纳幸福,而且也只有他才可能使她得到幸福。所以,阿里萨在他精力最旺盛的岁月,为了不玷污自家的声誉,宁愿失去许多良机,也拒绝同别的女人交往。
  幸运的是,阿里萨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每爬上一级,就意味着得到某些新的特权,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特权。对他来说,最有用的特权之一是,在门房的配合下,晚上、星期日或者是节假日,他可以充分利用办公室。当时他已登上公司第一副董事长的宝座。有一次,他正与一个星期日值班的姑娘在谈情说爱,这时,门突然开了,叔父莱昂十二伸进头来,象是走错了办公室。他透过眼镜看着惊慌失措的侄儿。“他妈的,”叔叔不紧不慢地说,“你跟你爸爸都是一路货!”在重新关门前,他目光茫然地说:
  “那么,您,小姐,请继续吧。不用难过,我以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没有看见您的脸。”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可是办公室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使得阿里萨再也无法工作下去。星期一,电工们蜂拥而至,他们要在天花板上装一个叶形吊扇。锁匠们没有预先通知他就赶来了,他们象打仗似地乒乒乓乓干了一阵,在门上安了一个锁,可以在里边把门锁上。木匠们量了尺寸,但不说要干什么。装饰工拿走了印花窗帘式样,以便检查一下是否与墙的颜色相配。接下去一个星期,他们又从窗户里塞进一个狄俄尼索斯印花布的大双人沙发,因为从门里进不去。工人们突然袭击前来干活,看来那些不恭不敬的行为似乎是偶然的,可是谁要是提出抗议,他们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公司董事会的命令。”阿里萨不大明白,这些突然袭击,是出于叔父的好意,还在在干涉他越轨的恋爱,抑或是为了让他反省自己的恶行而采取的一种独特方式?他没有理解叔父的真正含意。
  实际上叔父莱昂十二是鼓励他做个正派人,因为他听到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他侄儿的习惯与众不同,有点古怪。这使他很痛心,因为这是他想把侄儿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的一个障碍。
  与哥哥不同,莱昂十二曾过了持续六十年的稳定的夫妻生活,他星期日总是守在家里,并以此为荣。他膝下有四儿一女。可他的一生中却出现罕见的波折。这种波折在他同时代的小说里是司空见惯的,在现实生活中却令人难以置信。四个儿子随着职位的提升,一个接一个地故去。女儿对内河航运事业毫无兴趣,她宁愿眼睁睁地从五十公尺高的窗户上望着林德森一艘艘轮船毁掉。莱昂十二叔父倒霉到了这等地步,因为有人相信这种传说,认为,阿里萨其貌不扬,心意不善,又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凑在一起,他肯定予了许多不可告人的勾当。
  当叔父遵照医嘱违心地引退之后,阿里萨开始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星期日同某些姑娘的约会。他乘着在城是刚刚出现的公共汽车——这种汽车起动时曲柄的后坐力很大,居然把第一个司机的胳臂整个打掉了——到庄园去探望叔叔。他和叔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老头子躺在用丝线绣着自己名字的吊床上,远离一切,背后就是茫茫大海。那是一个古老的奴隶庄园,下午站到平台上可以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峰。阿里萨跟他叔父的谈话内容向来都是有关内河航运的事宜。在那漫长的下午仍然如此。此时,死神总是象一个看不见的客人似的站在他的身旁。叔父莱昂十二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内河航运公司落到与欧洲财团有联系的国内企业主手中。
  “这从来就是一种互相保密、互相争夺的生意。”他说。
  “如果航运公司被吃喝玩乐的公子少爷们掌握,他们转手就会把它送给德国人的。”
  他的担心是与他经常挂在嘴上的政治信条相一致的,虽然他说得并不对路。
  “我就要满一百岁了,我看到了一切变化,包括茫茫宇宙中星体位置的变化。但是,唯独没有看到这个国家有什么变化。”他说,“在这个国家里,一次一次地制定新宪法,一次一次地制定新法律。每三个月发生一次新战争,可我们仍然处在殖民时期。”
  他的几个兄弟都是共济会会员,他们将一切祸福都归罪于联邦制的失败。对于这种见解,莱昂向来嗤之以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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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日之战’在二十年前,即一八七六年的战争中就失败了。”
  阿里萨从不过问政治,叔父这些絮絮叨叨的老生常谈,在他听起来跟听大海的浪涛声一样,压根儿不放在心上。然而,在航运事业的政策上他却毫不含糊。跟叔叔的看法相反,他认为濒于破产边缘的内河航运事业的落后,只有用主动放弃蒸汽轮船的垄断特权的办法才能解决。这种垄断特权,是国会授予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为期九十九年零一天。
  叔父不以为然地说:“这种胡说八道是跟我要好的那位莱昂娜老太婆从无政府主义者小说里搬到你脑瓜里来的。”
  叔父莱昂十二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其实,阿里萨的观点是德国海军准将胡安·布·埃尔伯尔斯的经验之谈。此人用他无止境的个人野心糟蹋了自己出类拔萃的智慧。可叔父认为埃尔伯尔斯的失败并非由于他的特权,而是由于他同时作出了过多的许诺,签定了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协议,几乎家是把全国各地的责任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河流通航、港口设施、地面联运道和运输工具等,他都包了下来。
  “另外,”他说,“西蒙·玻利瓦尔总统的激烈反对也是举足轻重的。”
  大部分股东认为,那种争执是夫妻官可——各有各的道理。他们认为,老头的固执是顺理成章的,这并非因为象人们平常随意说的那样,是由于老头上了年纪,不再象往昔那样深谋远虑,而是因为放弃垄断对他来说,就象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战役中取得的胜利品统统扔进垃圾堆一样。那次战役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在英雄时代跟全世界的强大对手进行的。因此,当他紧紧地把权利抓在手中时,股东们谁都不敢试图攫取。在他合法地引退之前,谁也不敢对他说个‘不“字。可是,没想到阿里萨经过多次思索之后,一天下午在庄园里终于放弃了自己的主张,叔父莱昂十二却突然同意放弃百年的特权,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留个面子,不要在他死前做这件事。
  在事业方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行动。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提生意上的事了,连向他求教都不行。他威风不减当年,头发依然油光移亮,思维依然敏捷无比,但对那些可能对他表示同情的人,他千方百计避而不见。他坐在平台上的一把维也纳摇椅上,慢条斯理地摇晃着,每天遥望着山顶长年不化的积雪打发着日子。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女仆时刻为他备好煮热的黑咖啡和一杯盛着两副假牙的碳酸氢盐水。他平时不用假牙,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戴上。他很少会见朋友,即使有人来访,他也只谈内河航行开始以前很久的往事。然而,他还有一个新的话题,就是希望阿里萨成亲。他几次向他表示了这个愿望,而且用的是同样的话。
  “我要是年轻五十岁的话,”他对他说,“我就和我的相好莱昂娜结婚。我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妻子了。”
  阿里萨一想到他多年惨淡经营的事业,由于这个意外的条件,有可能在最后毁于一旦,就不免胆战心惊起来。他宁愿辞职,宁愿放弃一切,宁愿去死,也不愿做负心人,把费尔米纳忘掉。好在叔父莱昂十二没有坚持。满九十二周岁时,他便指定了侄儿为他的唯一继承人,最后退出了航运公司。
  六个月以后,股东们一致同意任命阿里萨为航运公司董事会董事长兼总经理。在他就职那天,引退的老莱昂先生喝了一杯香槟酒,然后请求大家原谅他坐在摇椅上讲话,他即席发表了一个象挽歌一样的简短演说。他说,依托上帝的旨意,他的生活是以两个意外的事件开始和结束的。第一件事是,当美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不幸的旅途中奄奄一息时,在图巴科镇曾将他抱在怀里。另一件事是,他扫除了命运给他设置的全部障碍,终于找到了一个与他企业相称的继承人。最后,他力图使这场戏富有真实性,结束说:
  “我这一生唯一遗憾的是,为那么多人的葬礼唱过歌,但是,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葬礼唱过歌。”
  当然,仪式结束时,他唱了《托斯卡》选段《永别了,生活》。他最喜欢清唱。没有伴奏,声音依然显得浑圆有力。阿里萨非常感动,他表示感谢时几乎没有让人感觉到他的颤抖的声音。在过去的生活中,他要做的都做了,要想的都想了,如今他已经到达了生活的顶峰,他要一如既往,靠着费尔米纳这一坚强的精神文柱,肩负起自己的使命,不仅决心活下去,而且要有健康的体魄。
  话虽这么说,可那天晚上,当卡西亚妮为他举行家庭欢庆会时,他想着的却不仅仅是费尔米纳,而是所有的情人。她们中间,有的已长眠在公墓,只是通过阿里萨栽在她们坟墓上面的玫瑰怀念着他,有的仍和丈夫同枕。她们的丈夫望着窗外的月光,心中也在思念别的女人。在身边没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想同时和所有女人在一起。他一向不习惯一个人生活,没有女人使他感到孤单。所以,即使在他最艰难的年代,最倒霉的时刻,他都与多年的无数情人保持了某种哪怕是最疏远的关系,永远追逐着她们生活的足迹。
  就这样,那在晚上他想起厂罗萨尔瓦,这是他所有情人中最早的情人,也就是趾高气扬地夺走了他的童贞的那个女人。想起她,至今仍象第一天那样使他痛苦。只要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她穿着麦斯林薄纱衣服,戴着饰有飘带的帽子,在船舷上摇晃着盛孩子的笼子。在多年生活中,他曾几次准备去找她,虽然他不知道她住在哪儿,也不一了解她姓什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想追求的女人。但是,他确信能在某个地方的兰花丛中找到她。每次,都是由于在最后一刻有这样或那样的不便,或者由于不适时宜地改变初衷,在轮船即将启航的头几分钟,旅行又推迟了,原因都是与费尔米纳有点关联。
  他想起纳萨雷特的道编。这是唯一亵渎彭塔纳斯大街上他母亲的家的女人,尽管不是他,而是特兰西托让她进去的。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清场老手,但她充满了温情,简直可以和费尔米纳相比,所以阿里萨对她比对所有其他女人都给予了更多的谅解。她那较之她的温情的力量更难驾驭的水性杨花的禀性,使他们两人注定都要成为不忠诚的人。由于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几乎在三十年中他们始终没有忘掉对方c他们双方不忠诚,但不背信弃义。另外,她还是阿里萨唯一为之出头露面的女人。当得知她已经去世并将由慈善机构掩埋的消息时,他主动出钱替她安葬,并单独出席了葬礼。
  他想起了他爱过的寡妇。首先是普鲁登希败·皮特雷,她是他至今还活在世上的最早的情人,因为她两次守寡,人称“双料寡妇”。之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个普鲁登希姐,这是阿雷利亚诺的遗编。这个多情的女人,常把他的衣服扣子扯下来,使他不得不在她家多呆一会儿,等她重新缝上。他也想起了何塞法,她是苏尼加的遗嘱。她爱他爱得发狂,为了占有他,她差一点在他睡梦中用修剪树枝的大剪刀将他的睾丸剪掉。
  他想起了安赫雷斯·阿尔法洛。他们的爱情虽说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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