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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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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这个大院为题材和涉及到这个大院的作品,他已经写了不少了。这也是时代的记录。
交游
有一次,他对韩映山说:“我有很多缺点,其中主要的是閛知人,临事讯稀!焙成交卮鹚担骸笆钦庋阌姓庵缺点。”孙犁很喜欢韩的坦率直言,以为这非常可贵。他想,如果对别人这样说,那回答可能相反;但一遇风吹草动,还是率性直言的朋友可靠。因为他看到前些年,在林彪、“四人帮”的影响下,单是在文人中,那种以文艺为趋附手段,有势则附而为友,无势则去而为敌的现象,也太多了。他说,这实际上已远劣于市道之交了。
韩映山,河北省高阳县人,初中毕业后即回乡生产,坚持业余写作,作品清新、朴素,充满平原和水乡情趣,50年代以来,出版有短篇集《水乡散记》、《作画》、《紫苇集》、《红菱集》以及中篇集《串枝红》、《满淀荷花香》等。他认识孙犁,是在1952年冬季,那时他还在保定读初中,是由诗人远千里引见的。后来,他经常给《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投稿,迄于今日,仍和孙犁保持着密切的文字交往。
远千里是孙犁十分怀念的一位朋友。他也是冀中人,家在河北省任丘县。1930年考入保定第二师范,和梁斌相善。喜欢《拓荒者》、《太阳月刊》等左翼刊物上的诗,也学着写,并于同年加入左联。关于他,还在“文革”期间,孙犁就在自己决没有想到会发表的“书衣文录”里,一再写下披肝沥胆的文字。那是一本《三唱集》,远的遗作,孙犁题签。这一天是1975年的9月8日,孙犁为这本书包上书皮之后,拿起笔来写上:“再为此册题字,不禁泫然。”“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可是当时千里一定叫我写,我也竟写了。千里重友情,虽知我的字不好,还是要我写。”
为什么说“再为此册题字”呢?原来,他在1973年4月13日晚,在包书皮时题过一次字,现在重装此书,他就又题了一次字。而且,他把上次题字的摘要,也移抄在新包装的书皮上了:
此系远的诗集,他在抗日期间,还写些歌词。书面题字是我写的。今天整理残书,去其污染,粘其破裂,装以薄纸,题记数语。
余于友朋,情分甚薄。无金兰之契结,无酒食之征逐,无肝胆之言语,无密昵之过从。因之无深交,多不详其家世、学历、年龄。
他是20年代书生模样,文质彬彬,风度很好,对我关心。数十年来,相与之间,无言语之龃龉,无道义之遗憾。
他写的诗,明白畅晓,我所喜爱。
人之一生,欢乐痛苦,随身逝而消息全亡。虽父母妻子,亦只能讲述其断片。此后,或有说者,或无听者;或念者少而忘者多。或知者不言,或言者不知。其见证较久远者,其为遗书。能引起我对远的全部回忆的,就是他这本诗集了。故珍重记述如上,以备身体较好,能有较详细的关于他的记述。①
他的心愿实现了,1976年12月7日夜,即粉碎“四人帮”刚刚两个月,他就写了那篇《远的怀念》。这可以说是他重登文坛之后写的第一篇作品,虽然发表的时间较晚②。远在1968年被迫害致死,文章写道:“听到远的死耗,我正在干校的菜窖里整理白菜。这个消息,在我已经麻木的脑子里,沉重的轰击了一声。夜晚回到住处,不能入睡。”特别是结尾的几句话,据我们所知,很多喜欢他的散文的读者,差不多都能背诵了:
现在,不知他魂飞何处,或在丛莽,或在云天,或徘徊冥途,或审视谛听,不会很快就随风流散,无处招唤吧。历史和事实都会证明:这是一个美好的,真诚的,善良的灵魂。他无负于国家民族,也无负于人民大众。
他说自己于朋友份上,“情分甚薄”,生前无酒肉征逐,无肝胆言语……但在朋友身后,他却用自己充满真情和道义力量的文字,在读者的心里悄悄筑起了一块碑。在文学史上,远本无赫赫之名,在读者的心里,他至少要生活上一个时期了。孙犁在下面讲的一番话,的确也是实情:“我从青年时期,列身战斗的行伍,对于旧的朋友之道,是不大讲求的。后来因为身体不好,不耐烦嚣,平时下好宾客,也很少外出交游。对于同志、战友,也不作过严的要求,以为自己也不一定做得到的事,就不要责备人家。”①这一观念,一直到今天,也影响着或支配着他的交际方式。
一般说来,对面相坐,他比较沉默寡言。之所以这样,据他说,一是因为性格,二是因为疾病,三是因为经验。性格呢,他说自己从小体弱多病,表现在性格方面,优柔寡断;加以多年习文,对周围环境和人事关系,也缺乏知识和应对的能力。疾病就不要说了。至于经验方面,他得着了许多的教训,这里举一个例子。
有一位访问者从他这里走了以后,发表了一篇访问记。孙犁看后吃了一惊:那已经不只是报告文学,而是近似小说的东西了。其实,访问者在他家坐了不过一刻钟,谈了不多几句话,且有第三者在坐,可以作证。但在访问记里,孙犁变成了一个讲演家,滔滔不绝地讲着大道理,而且还郑重地打上引号,使孙犁看了,真不禁目瞪口呆了——当然,他并不是恶意,引号里的那些话,也都是好话,都是非常正确的话,并对当前的形势,有积极意义。千百年后,也不会有人从中找出毛病来的,可惜我当时并没有说这种话,是作者为了他的主题,才要说的,是为了他那里的工作,才要说的。
往不好处说,这叫“造作语言”,往好处说,这是代我“立言”。什么是访问记的写法,什么是小说的写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①由于这种种原因,他在客座前面一张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本人因年老体衰,谈话时间不宜过长(大意)。这固然是对自己身体和精力的一项保护性措施,而对于那种喜欢寻章摘句、捕风捉影的人,也不失为一种限制性手段。他是主张“慎言”的,以为写出的文章,虽经反复推敲、修改,尚且难免出错,更何况侃侃而谈、言多语失呢。即使不失,还会传错、领会错呢,那时再解释、更正,也未必来得及了。
有时也会引出小小的插曲。有一次,谌容来了,回去以后,写来一封短信:
孙犁同志:
他们警告我说,您接待客人只限十分钟。可我不知不觉在您的椅子上坐了一小时,听你谈笑。回来一想,占了你那么多时间,心里很过意不去。您那篇稿子写完了吧?发在什么地方,我很想看看那被我打扰过的文章。
寄上我的农村题材小书一本,望你批评指正。
您一定要多走些路,在院子里也好。
祝您
逍遥自在!
信就是这么长。孙犁接到后,写了一封足有八倍于此(近两千字)的长信,热情地和她谈道论文,除了对方的作品,还谈小说的两种写法,谈鲁迅,谈莫泊桑、契诃夫,谈《红楼梦》、茅盾……夸张一点说,真是题开八面,略无拘牵,不像一个拘谨的或衰病的老人。关于那张纸条,信里说:“有些事,是越传越邪乎的。这几年,在我的方桌角上,倒是压着一张小纸条,不过是说,年老多病,亲友体谅,谈话时间,不宜过长。后来就传说,限在十五分钟,进而又说只限十分钟,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大轻信传言,即使别人的访问、回忆等等文字记述,有关我自己的,也常发见驴唇不对马嘴,有时颠倒事实。我看过常常叹气,认为载记之难,人言、历史之不可尽信,是有根据的。”①他虽少交际,但在待人方面是非常真诚的。对于朋友,他心里的热情,绝对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厚、强烈得多。特别是在青年时代、艰苦岁月建立的友情,他自己形容说是如同板上钉钉,钉虽拔去,板有裂痕,“每当我想起他们的时候,心里是充满无限伤痛的。”②正因为这样,“自从1976年,我开始能表达一点真实的情感的时候,我却非常怀念这些年死去的伙伴,想写一点什么来纪念我们过去那一段难得再有的战斗生活。这种感情,强烈而迫切,慨叹而戚怆……”③这些文章,除了前面说过的《远的怀念》,还有《伙伴的回忆》(记侯金镜、郭小川)、《回忆何其芳同志》、《悼画家马达》、《谈赵树理》、《夜思》(记张冠伦)、《悼念李季同志》、《悼念田间》,以及写于60年代,同样可以归于这一类文章的《回忆沙可夫同志》、《清明随笔》(记邵子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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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个非常富于感情的人,青年时代,每读鲁迅先生的《为了忘却的记念》,他都感动得流下热泪。到老来仍是如此。他读安徒生的《丑小鸭》,几天都不能心情平静,他给铁凝写信说:
……它写的只是一只小鸭,但几乎包括了宇宙间的真理,充满人生的七情六欲,多弦外之音,能旁敲侧击。尽了艺术家的能事,成为不朽的杰作。何以至此呢?不外真诚善意,明识远见,良知良能,天籁之音!
这一切都是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童话如此,一切艺术无不如此。这是艺术唯一无二的灵魂,也是跻于艺术宫殿的不二法门。
你年纪很小。我每逢想到这些,我的眼睛都要潮湿。我并不愿同你们多谈此中的甘苦。①这个时期,他结识了一批中青年作家,北京来访的,尤其多。无须讳言,由于年龄、经历、学养等等的差异,他们的见解并不总是一样;但一般说来,他们相处得是很不错的。这从孙犁方面说,用得着今天人们常说的一个字眼,那就是理解。对于这些思想、风格、手法、趣味……连他们自己也往往各自迥异的中青年作家们,他总是设法去理解他们。不是迁就,是有条件的赞同和鼓励。当然,也不乏会心的击节赞赏和诚恳的直言谠论。好在他谈的是作品,是艺术,而艺术本身的路子是十分宽广的,要做的题目很多,他不一定去钻牛角尖或是死胡同。
比起见面,他更习惯于笔谈,即名副其实的文字之交。他给贾平凹写信说:“我很孤独寂寞,对于朋友,也时常思念,但我们朋友们真的来了,会说我待人冷淡。有些老朋友,他们的印象里,还是青年时代的我,一旦相见,我怕使他们失望。对于新交,他们是从我过去的作品认识我的,见面以后,我也担心他们会说是判若两人。”①经验告诉他,和有些人见面,也确有某些不便之处。举例来说,他讨厌那种标榜自己一贯正确,实际今日宗扬,明日师墨,高兴时鹦鹉学舌,不高兴时反咬一口的人。他觉得和这种人对坐,最好闭口。
对于领导他的人,他很尊重,但不愿多去接近。有的人不一定是领导,文化修养也不见得高,但有些实权,好摆点官架,且能承上启下、汇报情况。孙犁最不会应付这种人。他写过一篇《菜花》②,满可以形容他的为人:去年冬季贮存下来的大白菜,都近于干枯了,做饭时,常常只用上面的一些嫩叶,根部一大块就放置在那里。一过清明节,有些菜头就会鼓胀起来,俗话叫做菜怀胎。慢慢把菜帮剥掉,里面就露出一株连在菜根上的嫩黄菜花,顶上已经布满像一堆小米粒的花蕊。把根部铲平,放在水盆里,安置在书案上,是我书房中的一种开春景观。
菜花,亭亭玉立,明丽自然,淡雅清净。它没有香味,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色彩单调,因此也就没有斑驳。平常得很,就是这种黄色。但普天之下,除去菜花,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
没有香味,也就没有异味;色彩单调,也就没有斑驳;是黄色,但,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这种黄色;而且那样淡雅清净,论出身,决不高贵……这一切,不是他是谁?
这种特性本身,就是怕干扰的,所以,它只能摆在书案上。
“文革”后期,有一年春节,在石家庄纱厂工作的大女儿(小苹)来了。一天中午,儿子(小达)来接大姐到佟楼自己的家里住两天。这日正赶上孙犁心里发烦,就对女儿说:“去吧,让爹安静安静。”女儿三十一岁了,从十六岁进纱厂,很早就帮助父亲分挑起生活的重担,很知道体爱父母。这样的儿女往往是心重的,听到父亲这样说,心里很不高兴。孙犁察觉了,愁闷有加,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原来,他的好静,不只对朋友,对家里人也是这样。
下面又是一件小事,仍发生在“文革”期间,见于他的《〈书衣文录〉拾补》①。这一次,却是对朋友:“整日烦躁,晚尤甚,而艾文会来。告以病,不去。伺余用饭毕,此公之故态也。”“文革”后,他发觉不对了,在这条“书衣文录”下面,补写了一个“附记”:“此实文会对我之关心。文会已作古。求实心,热心帮人如彼者,今已难矣。余好烦,得罪好朋友,而文会不以为意,甚可念也。文会晚境寂寞,思之黯然。”
他以为,对于朋友,不能要求太严,有时要能谅(他信奉古人的交友之道:友直、友谅、友多闻)。谅是交友的重要一条。上面那件事,也说明了他对朋友的谅——自然,朋友对他也是谅的。
他在育德中学读书时,有一位非常要好的同班同学。这位同学是蠡县人,漂亮而温和,孙犁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叫李之琏,中学毕业后,考入北平大学的政法学院。孙犁家境困难,没有能够升学,也没有很多闲钱买书。他知道孙犁喜欢读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的一种读书杂志,其中有三期是关于中国社会史的论战专号,孙犁尤其爱读。于是,他就买了两期送给他,并写信说:虽然每篇文章都标榜唯物史观,有些人的论点是错误的。又说,刘仁静的文章比较好。孙犁很佩服这位同学的政治学识。
高中毕业后,孙犁在北平当小职员时,忽然接到李从监狱寄来的信。他当时未涉足政治,胆子小,便约了一个伴儿去看他。在一个小小的窗口,他们交谈了几句,而且几乎同时落下眼泪。
抗战爆发后,李一出狱就加入了抗日队伍。吕正操的人民自卫军驻安国县时,他就住在孙犁父亲的店铺里。因为有他,父亲对孙犁出来抗日,才减少了些疑虑。1938年,他去延安。后来孙犁也去延安,他每次去鲁艺看孙犁,总要带上一本粉连纸印的军政杂志。他知道孙犁吸烟,当时卷烟纸又很难买;这本杂志正好在看过之后,再为得主尽一次义务。建国后,李先后担任中南局干部处长和中宣部秘书长。在他快要当副部长的时候,因为替某作家说了几句话,成为右派,最后流放新疆。行前,他到天津一趟,孙犁送了他一些路费和两本书:《纪氏五种》(内有关于新疆的笔记)和《聊斋志异》。他没有收《聊斋志异》,让孙犁自己留着看。“文革”后,李得到平反,当了中纪委的常委。孙犁感到很光荣,对人说:“官儿,之琏做得够大了,这在过去,就是左都御史!”
孙犁曾引古人的话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他和李之琏,也是经过了沧桑世变的真知交。
但是,即使对这位从少年时代就建立了感情的同窗好友,孙犁也没有放弃他的某种“脾气”。他回忆起一件事:最使我想起来感动,也惭愧的,是他对我的体谅。有一次,他到天津,下了火车就来看我,天已经黑了。他是想住在我这里的,他知道我孤僻,就试探着问:
“你就一个人睡在这里吧?”
我说是。却没有留他住下。他只好又住到他哥哥那里去了。
如果是别人,遇见这样不近人情的事,一定绝交了,他并不见怪。①李之琏也喜欢文学,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以后,想写作,孙犁马上回信鼓励。他写了关于丁玲的回忆,孙犁读后,认为很好,大部分材料是首次披露,叙述之中也很有感情,但劝他不要急于发表。无他,主要是文艺界情形仍很复杂,不如过些时候再说。孙犁为这位老同学考虑得很周到:如发表,以什么刊物为宜,怎样做,都想到了。好事多磨,我们等着吧。
理解和误会
所谓“閛知人”,也是相对的为一个作家,他非敏感,很会观察人,通过内心抓个性和特点。如说曾秀苍(长篇小说《太阳从东方升起》、《山鸣谷应》的作者):“他这个人,不好交际,更不会出风头。你和他说话,他从来不会和你辩论。你和他走路,他总是落在后面。”“别人看来,他是一个不入时的,微弱渺小的,封闭型的人物。但是,不久就会证明,在编辑出版部门,他能做的,他已经做过的工作,其精确程度,其出色部分,后继不一定有人,或者有人,不一定能够达到。”①他说阿凤是:为人谨慎,与世无争;他的作品与此相符:不着先鞭,不触时忌。甚至对于古人,如柳宗元、翁同齸、王国维……他也能够通过他们的文章或日记,细致地说出他们的性格,乃至心理活动。对于一些现代作家,他也说得非常在理,如说郁达夫:“遇人不淑,离散海外……文人不能见机,取祸于无形。天才不可恃,人誉不可信。千古一辙,而郁氏特显。”“单从爱情而言,郁氏可谓善于追逐,而不善于掌握;善于婚姻前之筹划,而不善于婚姻后之维持矣。此盖浪漫主义气质所致也。”①反面的例子,是对于周作人。他很讨厌周作人。他说:“周作人的散文,号称闲适,其实是不尽然的。……很难想象,一个能写闲适文章的人,在实行动上,又能一心情愿地去和入侵的敌人合作,甚至与敌人的特务们周旋。他的闲适超脱,是虚伪的。”②作家所务,在于知人论世,从这方面说,他是不会“閛于知人”的。
方纪晚年身体很不好,1979年春,有一天早晨曾秀苍来到多伦道大院,把一包东西交给孙犁,说:“方纪同志委托我,把他的一部散文集的清样送给你,请你给他写篇序。”
方纪的衰弱的身影,立刻浮现在他的面前,和青年时代精明强干、热情奔放的方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1966年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只是在最近两次集会上,孙犁才见到他。他看到方纪走路、签名都很吃力,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并赶上前去搀扶了他。其实,方纪比他还年轻六岁。
他们过去在冀中共事期间,常常有争吵,甚至吵得面红耳赤,出言不逊,拍案而起。但是,吵归吵,总是不伤道义,不伤感情。所以,吵过后,还是朋友。孙犁的妻子当时就对他们说:“你们就像兄弟一样。”
现在,眼前的兄弟却变成了这般模样。而他对自己的文字事业,又是这样眷念、热心,对从前的朋友,还是像从前一样充满信任。这一切“讯号”,迅速地在孙犁的头脑里建立起联系,他觉得太理解这位已经变得十分衰弱的兄弟的感情了。于是,连他自己也非常奇怪,他竟一反常态,改变一向疏懒的性格,立刻回答曾秀苍说:“请你回去告诉方纪同志,我很愿意做这件工作,并且很快就可以写出来,请他放心。”
序,很快写出来了。这在他,确乎是一种不常见的勇于自任的慷慨态度。而这种态度,就来自他的理解朋友,谙达人情。
1978年以来,他为熟悉的和不甚熟悉的新、老作者以及朋友们,写了不少的序。他向来看重感情,特别是早年战友,总是有求必应。
有一次,一位多年未通音信的老友,接连给他写来两封信,联络感情,随后寄去诗稿,求序。孙犁满口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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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作序,常常避实就虚,或谈感情,或忆往事,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感染和启发,而不喜欢对作品的内容,多做介绍。
这位老友的诗稿,他也没有能够通读,同样就昔日共同经历、朋友交情,说了些话。对诗本身,虽无过多表扬,也无过多贬抑,只说有雕琢之病。这也是他一贯的看法,认为“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俑。”“老朋友如于我衰迈之年,寄希望于我的谀媚虚假之词,那就很谈不上是相互了解了。”①序写好后,照例在末尾附了几句话:如不能用,请勿勉强。随后便寄了回去。不久,一家刊物拿走这篇序文,孙犁也写信告诉了老友。值老友外出,两个月后,才回到家中,看见序文。不看则已,一看便立即给孙犁一个加急电报:万勿发表。随后是一封长信:这序如用在书上,或在任何刊物发表,会使他处于“难堪的境地”。
那家刊物远在福州,孙犁即刻发函,追回稿件。当得知已经铸版,又连夜打电报,请编辑硬挖了下来。此外,他又写信给那位老友,做了些解释和安慰工作。不料老友又发来加急电报,要求一定撒下序文,以免影响诗集出版。孙犁久久地拿着电报,感到这真是当头棒喝、冷水浇头,热意全消了。他大惑不解:“序文不合意,不用在书上就是了。而且稿件俱在,全是一片好意,其中并无不情不义之词,何至影响诗集出版呢?”他屡次说自己愚执,憨诚,好直感实言,因此吃过许多苦头,看来这次也不例外了。但是,“再一转念,老朋友晚年出一本诗集问世,我确也应该多说一些捧场的话。如觉得无话可说,也可以婉言谢绝。我答应了,而没有从多方面考虑,把序写好,致失求者之望,又伤自己之心,可算是一次经验教训吧。”①那篇序文的最后,是这样几句话:我苟延残喘,其亡也晚。故旧友朋,不弃衰朽,常常以序引之命责成。缅怀往日战斗情谊,我也常常自不量力,率意直陈。好在我说错了,老朋友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们也知道我的秉性,不易改变,是要带到土里去的了。
他忽然明白,这些话说得过于自信,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想法。若说“閛知人”这倒有些像——倒不一定单指这作序而言。他回想,自己过去写过许多序,别人也可能有意见,只是海涵,隐忍未发而已。
但是,“知人”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包括伟大的哲人,也常常有看错人的时候。孙中山先生说,“行易知难,”大概也包括这项内容。
不过,孙犁的心地里十分善良的,一切善良的人都容易犯一个错误:美化他的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孙犁可能确有“閛知人”的缺点这和作序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把话说远了。现在就拉回原来的题目:从1982年6月16日起,他声明不再为别人作序。从此,这个文体——专门谈论别人著述的文体,就在他的笔下消失了。
还有人来试。那也是一位老朋友、老同事,1946年在河间认识的,当过《天津日报》的总编和市委宣传部长。他喜欢文学,现在老了,愿意留下一本书。一天黄昏,他带着稿子来到孙犁家里,从纸袋里取出一封未寄的信,然后慢慢地、郑重地说:
“我看,还是亲自来一趟。”
他请孙犁作序,孙犁却拒绝了。这很出他意外,脸沉了下来。
孙犁向他解释了他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没有得到理解。老朋友拿起书稿,告辞了,从此没再来过。不久,便传出孙犁不近人情的话。孙犁很苦恼: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中国古话说,将心比心。但是,世间人们的心,是有种种不同的,如果谁来把人们相互之间理解的次数和误会的次数做个统计,他大概会失望的。
不过,将心比心还是重要的:比得过,那就通了,就是没有见过面的古人,如柳宗元等等,也可记理解;比不过,都就“堵”了,纵使几十年的老朋友,也会误解,乃至产生隔膜。
这位求序不得的老朋友后来死了,而且死在散步的马路上,有好长时间,都没有人认出他。等有人认出来,送到医院抢救,已经晚了。那是一个深秋,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有许多黄叶,乱纷纷地飘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
孙犁得悉他的死讯,惆怅良久。他终归觉得,对这位老友欠了点什么,因此,对于他的故去,倍觉难过。他眼前出现了那条马路,和马路两旁的飘落着黄叶的树木。他突然感到,就连树上的黄叶,也所剩无几了,于是,他在桌上铺平了稿纸,开始写悼念这位老友的文章。文章写出来了,题目就叫《黄叶》①。也不必过于寂寞,他们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他原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先在冀中七分区办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敌人五一大“扫荡”以后,转入地下。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
他长得高大、白净,作风温文,谈吐谨慎。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家报社共事多年。
他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他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军,也算是散步吧。……
文坛小风云
当孙犁能够重新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他发现前些年的岁月也并非全是虚度,他显然更加坚定了某些看法。他说,“这些年来,我积累的生活经验之一,就是不语怪力乱神。”①
他很喜欢五代人作的《敬斋泛说》(清末缪荃荪辑录的丛书《藕香零拾》之一种)中的一段话,特请曾秀苍书为小幅,张之座右:
吾闻文章有不当为者五:苟作一也,循物二也,欺心三也,蛊俗四也,不可以示子孙五也。今之作者,异乎吾所闻矣,不以所不当者为患,惟无是五者之为患。
这都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事情。他所说的“不语怪力乱神”,他借古人之笔,所指摘的“苟作”、“循物”、“欺心”、“蛊俗”、“不可以示子孙”这五种不应该有的行为或现象,都在过去的年代里是非颠倒地,反常态、反理性地发生了。孙犁这样强调它们,自然是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类似事情。
结果如何呢?实事求是地说,并不总是令人满意的。例如,他读了一些诗,他也主张“诗贵有我”。他曾说过,李白、杜甫如果没有自己的东西,就不成其为李白、杜甫了(大意)。但是,他渐渐看出,有些诗是把“我”神化,无限制地扩张“自我意识”,实际是以自我为中心,观察、判断一切,并不断神化自己的天才、灵感、胆量。结果,出现的不是诗,只能说是一种症状:这种诗,以其短促,繁乱,凄厉的节拍,造成一种于时代、于国家都非常不祥的声调。读着这种貌似“革新”的诗,我常常想到:这不是那十年动乱期间一种流行音调的变奏和翻版吗?从神化他人,转而为神化自我,看来是一种新的探索,新的追求。
实际上这是一个连贯的,基于自私观念的,丧失良知的,游离于现实和人民群众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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