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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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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是机关的民校教师,据说出身是“大海盗”;另一边是一个老头,是刻字工人。因为字模刻得好,后来自己开了一个小作坊,因此现在成了“资本家”。
  故事就是讲他的。他叫李槐,会刻字模,却不大会写字,有一次签字画押,丢了槐字的木旁,从此人们叫他李鬼。李槐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们对他还是讲个情面;但惟其是工人,变成“资本家”就更有教育意义,因此批判的次数也就更多。
  “开了一年作坊,雇了一个徒弟,赚了三百元钱,就解放了。这就是罪,这就是罪……”每次批判,他都是这几句话,大家也都听烦了。
  但不久,又有人揭发他到过日本,见过天皇。这一来,问题严重了:里通外国。他有多年的心脏病,不久就病倒,不能起床……
  夜晚,牛棚里有两个一百度的无罩大灯泡,通宵不灭;两只大洋铁桶,放在门口处,大家你来我往,撒尿声也是通宵不断。本来可以叫人们到棚外小便去,并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担心你逃走。每夜,总有几个“牛鬼蛇神”,坐在被窝口上看小说,不睡觉,那也是奉命值夜的。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说是“改造”得比较好的。
  李槐有病,夜里总是翻身、坐起,哼咳叹气,我劳动一天,疲劳得很,不得安睡,只好掉头到里面,顶着墙睡去。而墙上正好又有一个洞,对着我的头顶,不断地往里吹风。我只好团了一个空烟盒,把它塞住。
  无奈他身边的李槐安静不下来。忽然,李槐坐起来,乱摸身下铺的稻草。这很使他恐怖,他听老人说过,人之将死,常要摸炕席和衣边的。
  “你觉得怎样?心里难过吗?”他爬起来,小声问着。
  对方不说话,忽然举起一根草棍,在他眼前一晃,问:“你说这是什么草?”


  这一举动,吓得他出了一声冷汗。第二天,他也病了,发高烧。经医生验实,棚长允许休息一天,并交给他一个任务:照顾李槐。
  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又进行了一次独家采访。这天天气很好,顺南窗射进一线阳光,看看也很舒服。他给李槐倒了一杯水,话匣子就打开了:“……你给我说说,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就是日本人占着天津那些年。”李槐艰难地坐了起来,“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过去我常和人们念叨。我从小好踩高跷,学徒的时候,天津春节有花会,我那时年轻,好耍把,很出了点名。日本天皇过生日,要调花会去献艺,就把我找去了。”“你看见天皇了吗?”
  “看见了。不过离得很远,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还赏给我们每人一身新衣服。”
  李槐说着兴奋起来,原来闭着的眼也睁开了。
  “我们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渔翁。是和扮青蛇的那个小媳妇耍,我一个跟头……”
  他说着就往铺下面爬。我忙说:“你干什么?你的病好了吗?”
  “没关系。”他说着下到地上,两排铺板之间,有一尺多宽,只容一个人走路,他站在那里拿好了一个姿势。他说:
  “我在青蛇面前,一个跟斗过去,踩着三尺高跷呀,再翻过来,随手抱起一条大鲤鱼,干净利索,面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采声!”
  他在那里直直站着,圆睁着两只眼睛,望着前面。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多彩的光芒,光芒里饱含青春、热情、得意和自负,充满荣誉之感。
  我怕他真的要翻跟斗,赶紧把他扶到铺上去。过了不到两天,他就死去了。
  孙犁讲完了他的故事,照例以“芸斋主人”的身份评点说:“当时所谓罪名,多夸张不实之词,兹不论。文化交流,当在和平共处两国平等互惠之时。国破家亡,远洋奔赴,献艺敌酋,乃可耻之行也。然此事在彼幼年之期,自亦可谅之。而李槐至死不悟,仍引以为光荣,盖老年胡涂人也。可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时,偶一念及艺事,竟如此奋发蹈厉,至不顾身命,岂其好艺之心至死未衰耶。”上面,我们照搬了两则“芸斋小说”。我们以为,即使作者和读者都不把它们看作严格的传记材料,其中仍然有着作者的身世经历在,至于作者的音容面貌、待人接物等等,征之于他本人,我们以为是十分相符的。
悼亡
  从干校回到家中,正在临近他被解放之际,他的妻子却去世了。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引起心脏疾病,1970年4月15日去世。
  家庭变故,个人遭遇……种种不幸,接踵而来,他的悲伤忧痛是无法形容的。
  妻子患病已有十来年,1965年2月住过一次医院。那些天,他正修整一部叫做《明清藏书家尺牍》的书,在给它包上书皮的时候,他写上了这几句话:……时妻病入医院,心情颇痛。京中寄此残书来,每晚修整数页,十余日方毕。年过五旬,入此情景,以前梦中,无此遭际。雨水节时有所感:青春远离,曾无怨言,携幼奉老,时值乱年。亲友无憾,邻间无间。晚年相随,我性不柔,操持家务,一如初娶。知足乐命,安于淡素。1965年2月19日晚①
  这位农村妇女,本来身体很好。闹日本的时候,家境越来越糟,孙犁又不在家,她除侍奉公婆,还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春冬两闲,一早一晚,织织纺纺,从不稍歇。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贴补家用。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差不多有六七十斤重——走三里路,到子文镇集上去卖,从不对家里人叫一声苦。
  她一共生下两男三女,都是自己在战争年月,一手拉扯着成长。我们前面说过,农村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又赶上抗战,他们十二岁的长子孙普,竟以盲肠炎夭折。不论哪个孩子生病、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她以为这样可以减轻孩子的痛苦。在她生前,孙犁曾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有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儿女们颔首动容,相顾唯唯。多事之秋,没想到她1965年住院,1966年就赶上了“文革”。这年冬天,孙犁处境越来越坏。他每天“开会”,妻子怕他冷,给他做了一件大棉袄。不管回来有多晚,妻子总是一人坐在灯下等他,安排他吃饭、休息。见他茶饭无心、愁眉不展,就想着法儿劝慰他,但又怕说错了话,惹他生气,只好吞吞吐吐地说:
  “你得想开一点呀,这不也是运动吗,你经过的运动还少吗?总会过去的。你没见土改吗,当时也闹得很凶,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孙犁承认她是乐天派。抗战时,有一天敌人进了村,全村人都跑了。她正坐月子,走不了。一个日本兵进了她的屋,她横下了心,死死盯着他,日本兵竟转身走了。事后,她笑着对孙犁说:
  “日本人很讲卫生吧,他大概是闻不了我那屋里的气味吧!”
  她也经历了土改。孙家是富农,老区的土改,开始时搞得很左。当时拆房、牵牛,她都满不在乎,出来进去时还对拆房的人说:“你慢些扔砖呀,等我过去,可别砸着我。”到搬她的嫁妆时,这才哭起来。孙犁说:“那时,虽然做得也有些过分,但确是一场革命。我在外面工作,虽然也受一点影响,究竟还是革命干部呀。”“现在,你就不是革命干部了吗?”这本来不是个问题,这位纯朴的农村妇女,却直直地望着丈夫,问得那么认真。显然,这并非不信任丈夫,而是对那场“革命”产生了怀疑。孙犁当然也了解妻子,他就顺着她的思路回答下去:“我看很玄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回好像是要算总帐,目标就是老干部和有文化的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是最危险的敌人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踪我,监视我。你们在家里说话,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监视你们。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听。”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种事呢?”这回她却不信丈夫说的话了,而且有些怪他多疑。
  “你快去睡觉吧。”孙犁也不愿再谈下去,只说:“你看着吧,他们要把老干部全部逼疯、逼死!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农民,这地方是个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妻子眨眨眼,似乎有所领悟;但终于还是不懂,只好叹口气,到里屋睡觉去了。
  事实给她上了课。随着抄家——她记得,她的家前前后后抄了六次——随着周围的人对她的歧视,随着她出门买粮、买菜受到的打击,随着丈夫处境的日益恶化,加以不断听说有人自杀,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灾难还在进一步发展。一天下午,孙犁正在机关大楼扫地,来了一个人,通知他几天内搬家。他回到家来,才知道是勒令马上搬家,一名造反者监临,多名“牛鬼蛇神”“帮忙”,家里早已乱作一团,晚饭都没吃。本来就够逼命的了,妻子又出了件岔子:她怕再抄家,把一些日用钱藏在破烂堆里,小女儿不知道,全给倒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来。
  他们在多伦道这座大院已经住了十几年了,现在要搬到佟楼一间小南房里。三间屋子里的东西,胡乱搬些家具、衣物,装满一卡车,晚上十一点才到了那里。进了房子,有人正在和西邻的隔山墙上,凿开一个大洞。而且,没有等他们把东西安置一下,就把屋里唯一的小灯泡摘走了。他们来得急惶惶的,没有带灯泡来。
  妻子伤心了,凑在孙犁耳边问:“人家为什么要在墙上凿个洞呢?”
  “那是要监视我,不然,你还不相信呢。”他说。
  这回她相信了,至少在今天夜里,她知道自己已完全落入黑暗里,除了那个阴森森的洞,露出一点幽幽的光——只是连这点光,也更证明着她确确实实是生活在黑暗里。


  一卡车的家当,小屋里摆不下的,全堆在院里,任人偷窃践踏。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她的心紧紧地收缩着,就是在白天,眼前也难免阵阵发黑。
  没有等她看见光明,甚至也没有看见丈夫的“解放”,她就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老实说,对于妻子的去世,孙犁精神上有所准备。即使这样,他的悲痛仍是难言的,虽然他当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请两个老朋友帮忙,草草办了丧事。四十年的恩爱夫妻,一朝成为隔世之别,他感到了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孤独。尤其在静下来的时候,如烟往事,就像过电影似的,就像一记记有形的鞭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动着,在他的心上抽打着。许多令人留恋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许多幸福的时光,竟是当它们失去时才知道怀念它、珍惜它。尽管在当时的劫难中,他说自己已经“心如木石”,但是,当受到这一失去亲人的打击后,那颗心又被重新“激活”,又能感觉到过去和当前的一切人间的炎凉了。
  确切些说,他的悲伤,不是一次闪电的袭击,而是一种持续而深沉的哀痛。
  在妻子故去五年之后,即1975年4月14日,他在一则“书衣文录”上写着:“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①同年12月30日,他又在另一则“书衣文录”上写着:“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古董店、书店,顺我之素好,期有助我病速愈。当我疗养期间,她只身数度往返小汤山、青岛。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②
  又过了七年,悼亡文字也有了,这就是那篇《亡人逸事》③。里边说,他的一位老朋友、老邻居,好多次建议他写写“大嫂”。在这位老朋友看来,“大嫂”实在待他太好、对他帮助太大了: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接,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孙犁点头称是,但一直拖着没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感伤的断片,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她闭上眼睛了,作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章,就这样结束了。
悼亡后的幻觉
  妻子去世不久,他被宣布“解放”了。
  渐渐地,处境也有了些好的转化。在原来的住所,又给他加了一间住房,光线也好了些。特别是,陆续发还了一些书籍器物,晚上他也可以看看书了,睡得也好一些了。
  朋友们很关心他的生活问题。五十七岁的人,还十分需要一位生活中的伴侣。何况人也“解放”了,也有条件谈谈这个问题了。
  北京的一位老朋友给他搭了桥,他和江西的一位女同志通起信来。这位朋友是部队作家,他们在晋察冀山地时曾一起工作,建立了融洽的战友关系。女同志姓张,比孙犁年轻十六岁。
  这是一条“热线”:从1970年10月起,至1972年4月,孙犁每天一信,或两天一信,或一天两信,至1971年8月,光孙犁寄出的信,已达一百一十二封。这些信后来由他装订成册,共有五册,如果出版,该是一本很厚的“两地书”吧。
  这就证明,他在身心方面并没有老,还很有“余热”。
  结婚的事情终于提上了日程。但是儿女们反对,并且免不了啧有烦言。他不听。到后来,索性消极对抗:高卧床上,不起来,“破罐子破摔了”——他说。
  他胜利了,结了婚。女同志在外省工作,不能进入天津。又是那位搭桥的老朋友建议,先调到孙犁的家乡安平县。随后,他们回到故乡。
  在县招待所受了一些气:他的介绍信开的是“记者”,她的介绍信开的是“五七战士”。管招待所的一个主任模样的中年女人,神气活现,这两个名称,她都陌生。而且孙犁经过几年折腾,又一直劳动,穿着也不讲究,简直像个邋遢的农民,加之一路风尘,更透着几分晦气。张同志虽然年轻一些,也一直下放农村劳动,衣服很不入时。中年女人睥睨着他们,不只态度轻蔑,而且犯了疑心。
  “我是你们的老乡,我就是本县人。”按照乡俗——亲不亲,故乡人,孙犁递过去表示友好的橄榄枝。
  “现在谈不上这个!”中年女人冷冷地说。
  “那我们到街上去找旅馆吧!”孙犁也火了。
  “去吧!”中年女人断然说。
  “我们先打一个电话。”还是张同志机灵,她抓起了手摇电话机。他们来时,带了老朋友给县领导的介绍信。电话打通了,中年女人也通了。他们终于住下来。
  因为有老朋友的信,一位副县长接见他们,答应安排张的工作。
  办完了该办的事,孙犁带张同志去参观抗日烈士纪念碑。费了好大劲,才在一片沼泽之地找到,而且只残留一座主碑,别的都埋在泥里了。他不免感慨世事沧桑,人物皆非;但仍指着主碑正面的“英风永续”四个大字,对张介绍说,是当年县委书记让他写的。他这样说的时候,自然有些自豪;但张好像没有注意去看,只催他抓紧时间,快回东辽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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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张同志并没有到安平县去工作,报社帮助她在天津和平区文化馆安排了工作。这样,他们就在天津生活了几年时间。他们的日子过得怎样?还是读读他的《幻觉》①吧,虽然这又是一篇“芸斋小说”。
  他似乎部分地采用了《红楼梦》的笔意,所谓“幻觉”,是说他也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也就是在幻觉中,一位女同志推门进来,走进了他的生活:“你感到孤独吗?”
  “是的。”他据实回答。
  “你应该到群众中去呀!”
  “我刚从群众中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群众中间,不能也不敢稍离。”
  “他们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我是知道你的价值的。”
  “我价值几何?”他有些自嘲了。
  “你有多少稿费?”
  “还有七、八千元。”
  “不对,你应该有三万。”她准确无误地说出这个数字,使他大吃一惊,认为她是一个仙人,能未卜先知:“正如你所说,我原来有三万元稿费,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说我是资本家,说五个工人才能养活我一个作家,我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国库。其实也没有得到群众的谅解,反而证实了我的罪名。这些事已经过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阁下为什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你在银行工作吗?”
  她笑了:
  “这很简单,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再根据你的作品的字数和印数,是很好推算出来的。上交国库,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选择的时机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扬的。现有多少无关,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宠若惊,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性格。”她做了一个温柔的动作。共同生活以后,他发现:“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众,花钱也出众,我一个月的工资,到她手中,几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担忧了,言语之间,也就不太协调了。”
  有一天,她又提出了问题:“你能毁家纾难吗?”
  “不能。”
  “你能杀富济贫吗?”
  “不能。那只有在农民起义当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经舍身救人吗?”
  “没有。不过,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我也没有害过人。”“你使我失望。”她叹了口气。
  我内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仅是个仙人,而且是个侠女!小子何才何德,竟一举而兼得之!
  后来冷静一想,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经舍身救过人,她早已经是个烈士,被追认为党员了……
  但我毕竟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说,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小说,于是我屋里的小说,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
  后来,她又指着他的四木箱三希堂法帖说:“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他为难了,“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你呢呢嘛?吝啬!”
  吝啬?这两个字,他很想不通;事实是,他屋里的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越来越空了。不过,他尽量反躬自省:……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拣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举动。
  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了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小说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
  但又一转念:军需官之大方,并非他从老家带来,乃是克扣战士的军饷。仙人刚到此地时,夜晚同我散步,掉了五分硬币,也在马路上寻觅半天,并未见大方之态。今之慷慨,乃慷敝人之慨也……生活不如意,“仙人”离去了,他也从梦中醒来,这是1975年。
  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他写的不是“幻觉”,是真实,甚至包括细节。
  北京的一位朋友(他初中时候的同班同学)也认识张同志,几次征求孙犁的意见,要给她写信,想挽回局面。孙犁告诉他:“人家已经把东西拉走了。”他说:“拉走东西,并不证明就不能挽救。”孙犁还是没有同意他写信。这位朋友是蠡县人,年轻时长得漂亮,性格温和,孙犁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他后来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1957年因为替某作家说了几句话,被错划为右派。平反以后,当了中纪委的常委,报上登过他的照片。他当时虽然还不具有这样显赫的地位,要使“幻梦”重圆,也并非全属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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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方面呢,就是当他生活在“幻梦”中的时候,心里也还是清醒的,我们只要看看他的类似日记的“书衣文录”,也就明白几分了。《现存元人杂剧书录》条下记着:“1975年3月17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二十天后,又在《许蚌学林》条下记着:“1975年4月7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书衣文录》的“跋尾”,记录了这件事的结局:1975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呜呼,巢居者察风,穴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①做为他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这一件事也过去了。为了把这件事忘得干净一些,上面说的那五册本来保存得很好的“两地书”,他都填进了炉子:“这些信件,真实地记录了我那几年动荡不安的生活,无法倾诉的悲愤,以及只能向尚未见面的近似虚无飘渺的异性表露的内心。一旦毁弃了是很可惜的,但当时也只有这样付之一炬,心里才觉得干净。潮水一样的感情,几乎是无目的地倾泻而去,现在已经无法解释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一个想得开的乐观的人,他也不认为这些信虚掷了时间精力:“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断绝了写作的机会,从与她通讯,才又开始了我的文字生活,这是可以纪念的。这些信,训练了我久已放下了的笔,使我后来能够写文章时,手和脑并没有完全生疏、迟钝。这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①
“解放”以后
  说到写作,他在被“解放”以后,有人几次劝他:“写点东西吧,亮亮相吧。”他说:“不想写了,至于相,不是早已亮过了吗?”他指的是运动期间,不只身受凌辱,而且绘影图形,传檄四方。“老实讲,在这一时期,我不仅没有和那些帮派文人一校短长的想法,甚至耻于和他们共同使用那些铅字,在同一个版面上出现。”②他不写,他要思考一下。后来证明,他的思考正是一种写作的准备。
  他想到了司马迁,那样一位天才的,能把三皇五帝以来的历史勒成一家之言,指论得失,成为天下定论的人,竟因一语不投,下于蚕室,身被腐刑;他描绘了那么多人物,难道就没有从他们身上吸取任何一点可以用于自身的经验教训?
  还有班固,他写了可与《史记》媲美的《汉书》,特别评论了他的先驱者司马迁,他的评论何等有见识;可是,他竟因委身于一个武人而落得瘐死狱中,对于自己,又何其缺少先见之明啊!
  自然,他也想到了自己那一代人走过的文学道路,想到了自己和伙伴们在不同时期献身文学事业的热情。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些头绪:患难余生,痛定思痛。我居然发哲人的幽思,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在历史上,这些作者的遭遇,为什么都如此不幸呢?难道他们都是糊涂虫?假如有些聪明,为什么又都像飞蛾一样,情不自禁地投火自焚?我掩卷思考。思考了很长时间,得出这样一个答案:这是由文学事业的特性决定的。是现实主义促使他们这样干,是浪漫主义感召他们这样干。说得冠冕一些,他们是为正义斗争,是为人生斗争。文学是最忌讳说诳话的。文学要反映的是社会现实。文学是要有理想的,表现这种理想需要一种近于狂放的热情。有些作家遇到的不幸,有时是因为说了天真的实话,有时是因为过于表现了热情。①“解放”以后,他被允许到报社文艺组上班。此时,大楼内外已经变得破败、凌乱而拥挤,不过,人们倒也从前几年的狂乱、疑忌状态中渐渐恢复过来。
  好的办公桌听说都叫进来占领新闻阵地的人占领了,他自己找来一把椅子,在一张破桌前面坐下来。组长向全组宣布了他的工作:登记来稿和复信。并郑重交代:不要把好稿退走。他觉得组长对他还过得去,只是担心他中封资修的毒太深,不能鉴赏帮八股的奥妙,容易漏掉好稿而已。
  他很清楚,他现在做的是文书或见习编辑的工作。他开始拆阅来稿,进行登记。在他看,较之前些年,稿件质量大大降低了。大多数作者极不严肃,文字潦草,内容雷同,语言呢,都是抄报。照组长说的,他把退稿信写好,连同稿件推给旁边一位同事,请他复审。
  这样工作了一段,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每当他闲下来,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休息时,主任进来了,肆无忌惮地向他投以怒视和睥睨的目光。孙犁仍旧坐在那里,既无戚容,亦无喜色。这些年他已经锻炼得对外界境遇麻木不仁,主任的功算是白做了。
  同组有位相熟的女同志,好心地把他叫过去,对他进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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