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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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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铃声已命令隔壁房间点起了灯。现在灯光已从相通的门里照射进来。侯爵望了望那边,听见侍仆的脚步声离开了。
“从你在那几不太顺利的情况看来,英格兰对你很有吸引力呢,”他对他的侄子转过平静的面孔,微笑着说。
“我已经说过,我已意识到了我在那边的种种坎坷分明是你的赐予。至于别的么,它倒是我的避难之地。”
“那些喜欢吹牛的英国人说它是许多人的避难所。你认识一个医生么?一个也在那儿避难的法国同胞?”
“认识。”
“带着个女儿?”
“是的。”
“是的,”侯爵说。“你疲倦了。晚安!”
在他以最礼貌的姿态点头为礼的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透露出了某种秘密,他也赋予了他的话语某种神秘的气氛,这些都清楚地落在了他侄子的耳朵里、眼睛里。同时他眼圈边细微的直纹和鼻上的小窝也都带着嘲讽弯了起来,使他看去带着点漂亮的魔鬼味儿。
“是的,”侯爵重复。“一个医生,还有个女儿。不错,新的哲学就像这样开始了!你疲倦了,晚安!”
要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倒不如去问庄园里的石雕头像。侄子走向门边时望了望他,却没望出个究竟。
“晚安!”叔父说。“我等着明天早晨再跟你幸会。好好休息!拿火炬送我的侄子到那边他的屋里去!——你要是愿意,把我这位侄子先生给烧死在床上。”他自言自语补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小铃,把跟班召到了自己的屋里。
侍从来了又走了。侯爵大人穿上宽松的睡袍,在屋里踱来踱去,在那个平静闷热的夜里安详地准备着睡觉。他那穿着软拖鞋的脚悄然地踩着地面,像只仪态优雅的猛虎——俨然是故事里怙恶不悛的侯爵中了魔法要定时变化,或是刚从老虎变成了人,或是马上就要变成老虎。
他在他那豪华绝伦的卧室里走来走去,白天旅行的种种情景悄然袭来,闯入他的心里。黄昏时那缓慢吃力的上坡路,落山时的太阳,下山,风车,悬崖顶上的监狱,山坳里的小村,泉水边的农民,还有那用蓝帽子指着车下链条的补路工。那泉水令人联想到巴黎的泉水,台阶上躺着的布包裹,在它上面俯着身子的妇女,还有那高举双手大喊“死了!”的高个儿男人。
“现在凉快了,”侯爵大人说,“可以睡觉了。”
于是,他放下了四周的细纱床帏,定了定神睡了下去。这时他听见黑夜长叹了一声,打破了寂寥。
外壁上的石脸茫然地望着黑夜,望了三个沉重的小时。厩里的马匹嗒嗒地碰着食槽,碰了三个沉重的小时。狗的吠声,枭的鸣声。枭的鸣声跟诗人们按传统规定的枭鸣很不相同,但这种动物有个顽固的习惯:总不肯按别人的规定说话。
庄园里的石面孔(狮子的面孔,人的面孔)茫然地望着黑夜,望了三个沉重的小时。死沉沉的黑暗笼罩了一切;死沉沉的黑暗使道路上死寂的灰尘更加死寂,坟地里蔓草凄迷,可怜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草皮彼此已无法区分。十字架上的耶稣见到任何东西都可能走下来。村子里的人(收税的和交税的)都睡着了。枯瘦的村民也许梦见了饥饿者常梦见的筵席,也许梦见了被驱赶干活的奴隶和牛马常梦见的轻松和休息。总之睡得很香,在梦里吃得很饱,而且自由自在。
村里,泉水奔流着,看不见,也听不到;庄园里,喷泉喷溅着,看不见,也听不到;两者都像从时间之泉喷出的分分秒秒,喷出便消失,喷了三个黑暗的小时。然后两者的灰白的水都在晨曦里闪着幽灵似的光,庄园的石头面孔睁开了眼睛。
晨曦渐明,太阳终于触到了平静的树梢,把它的光芒浇注在山上。朝霞里,庄园的喷泉似乎变成了血,石像的脸染成了猩红。鸟儿欢乐地高奏出一片喧哗。侯爵卧室那饱经风霜的巨大窗户的窗棂上一只小鸟正竭尽全力唱出最甜美的歌。靠窗最近的石雕人像似乎听得呆了,张大了嘴,垂下了下巴,听得心惊胆战。
此刻,太阳升高了,村子里有了响动。窗户开了,摇摇欲坠的门也开了,人们哆哆嗦嗦走了出来——新鲜香冽的空气使他们冷得发抖。于是,从不会减少的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有的人到泉水边去,有的人到田野里去。男的,女的,有的在这边挖地,有的在那边照顾可怜的牲口,把瘦瘠的母牛牵到路边能找得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里,在十字架前有一两个跪着的人影;与他们开始祷告的同时被牵出的母牛勉强把自己脚边的野草当作早餐。
庄园要醒得晚一些,这跟它的身份相称,却也显然渐渐地苏醒了。起先清冷的狩猎用的野猪矛和猎刀按往常一样先泛出红光,然后便在晨曦中清晰地闪亮;门窗敞开了,厩里的马回头望着从门口泻进的光和清新。绿叶在铁格花窗上闪着光,发出沙沙的声音。狗使劲地扯着铁链,不耐烦地站立起来,想获得自由。
这一切琐碎的活动都是晨光再现时的生活常规。可是庄园的大钟却敲起来了,台阶上步履上下,人影闪动,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四处响起,马匹匆匆地配好鞍离开了。这一切难道也是生活常规么?
是什么风使那头发灰白的补路工这么匆忙?他已在村外的坡顶上开始了工作,他那没多少分量的午餐包放在一堆石头上,连母牛也不愿碰它一碰。是不是鸟儿把他的午餐带到了远处,跟偶然撒播种子一样,撒到了他的头上?总之,在那个炎热的早晨他像逃命一样向山下奔跑,跑得灰尘扬起有膝盖高,直跑到泉水边才停止。
村里的人全在泉水边神态沮丧地站着,悄悄谈话,除了表现出忧心忡忡的好奇与惊讶外,没有露出别的感情。匆匆牵来、就便拴住的母牛有的傻望着,有的躺着反刍,咀嚼着在它们被停止漫游时啃到嘴里的并不可口的东西。一部分庄园的人、一部分驿站的人和全部税务入员都多少武装了起来,无目的地挤在小街的另一边,都很紧张,却都闲着没事。补路工已经挤进了五十个特别好的朋友群里,一面用蓝帽子抽打着自己的胸脯。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加伯尔先生此时又在一个已骑在马上的仆入身后匆匆上了马,那马虽有了双重负担却也飞快地跑开了,像是德国民歌利昂诺拉的另一个版本。这又预示着什么?
这说明庄园里多出了一张石雕人面。
果刚在夜里又看了这座建筑物一眼,为它增加了这张石雕人面;这座建筑已等了它大约两百年。
石雕人面靠在侯爵枕头上,长在侯爵身上,像一个精巧的假面,突然受到惊吓,发起脾气来,于是变成了石雕。一把刀子深深地插在石像心窝里,刀把上挂了一张纸条,上面潦潦草草写了一行:
“催他早进坟墓。雅克奉赠。”
第十章 两个诺言
十二个月来了又去了。查尔斯·达尔内先生在英格兰取得了优秀法语教师的地位。他也熟悉法国文学。要是在今天,他可能做个教授,可是在那时,他只能当个私人教师。他跟有时间也有兴趣的年轻人一起读书,一起研究一种在全世界普遍使用的活语言,并培养他们,使他们能欣赏它的知识与想象的宝库。而且他可以用正确的英语写研究法语和法国文学的文章,也可翻译出正确的英语。那时代他这样的能手并不容易找到,因为许多过去的王子和未来的国王还没有落到教员队伍中来,破落的贵族也还没被从台尔森银行帐簿里划掉名字,去当厨工或木匠。作为私人教师,他知识渊博,言辞蕴籍,使学生学得异常愉快,得益非浅;作为翻译者,他文体高雅,在译文中注入了许多不只是字典上的东西。因此达尔内先生很快就有了名气,而且深受称赞。何况,他对自己的国家的情况也很熟悉,而那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兴趣。因此,他靠了自己的坚毅顽强和不懈努力发达起来了。
在伦敦,他从未梦想过走在黄金路面上或睡在玫瑰花坛里。有了这种高雅的理想他是发达不起来的。他希望劳动,也参加了劳动,便竭尽全力地劳动。他的发达靠的是这个。
他把一部分时间花在剑桥,在那儿教本科生读法语。他仿佛是一个受到宽容的走私贩子,不是经过海关检验进口希腊文和拉丁文,而是贩卖欧洲语言的私货。剩下的时间他花在伦敦。
从永远是夏日的伊甸园到大部分是冬日的今天的堕落人世,男人的世界总要走一条一成不变的路一一要追求一个女人的爱。这也是查尔斯·达尔内的路。
他是在危难的时刻爱上了露西·曼内特小姐的。他从没有听见过比她那同情的声音更甜美、更可爱的声音,从没有看见过像她这样温柔美丽的面容,那时她在已为他挖好的坟墓边沿跟他面对着面。但是他还不曾跟她谈过这个问题。发生在波涛汹涌澎湃的大海和尘土飞扬的大路那边的那座荒凉庄园里的谋杀案已经过去了一年,那巍峨的石庄园已成了个依稀的梦,可他至今没有向她说出一个吐露心曲的字。
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沉默。又一个夏季的白天,他离开他大学的工作来到伦敦,转到了索霍区这个安静的街角。他想找机会向曼内特医生敞开自己的心扉。那天已快要黄昏,他知道露西已跟普洛丝小姐出门去了。
他发现医生坐在窗前的圈手椅上。在他苦难时支持过他、却也增加了他的痛苦的体力已经逐渐恢复。他现在确实已成了个精力非常充沛的人。他坚毅顽强,行动富于活力。在他恢复活力之后有时也发病、也冲动,跟他才开始训练恢复其它官能时一样,但这种情况当初就不多,现在更是罕见了。
他读书的时间多,睡眠的时间少,很辛苦,却很轻松,而且同样感到快乐。现在查尔斯·达尔内走进了他屋里,他一看见便放下书伸出手来。
“查尔斯·达尔内!很高兴见到你。近三四天来我们都估计你会回来呢。斯特莱佛先生和西德尼·卡尔顿先生昨天都来过,都以为你早该来了!”
“他们对我有兴趣,我很感谢,”他回答道。他对那两人虽有几分冷淡,对医生却是满腔热忱。“曼内特小姐——”
“她很好,”医生插嘴说,“你回来,我们都会很高兴的。她有些家务事要办,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
“曼内特医生,我知道她不在家。我正是要利用她不在家的机会请求跟你谈一谈的。”
空白。沉默。
“是么?”医生说,显然有些不安。“把你的椅子拉过来,说吧。”
椅子拉过来了,但他却发现要说下去并不那么容易。
“我跟你们家能有密切的关系,曼内特医生,我很高兴,”他终于开了口,“时间已有了一年半。我希望我要提起的话题不至于一一”
医生伸出手来制止他,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医生又回到了话题,说:
“是要谈露西么?”
“是的。”
“我任何时候谈起她心里都不好过。一听见你用那种调子谈起她就更难受,查尔斯·达尔内。”
“我这是热烈的崇敬、真诚的膜拜和恳切的爱情的声音,曼内特医生!”他恭顺地说。
又是一片空白,沉默。
“我相信你的话。我对你应当公正,我相信你的话。”
他显然很不安,而这不安又显然是由于不愿提起这个话头,因此查尔斯·达尔内犹豫了。
“要我继续说下去么,先生?”
又是空白。
“好了,说吧。”
“你估计到了我要说的话,虽然你不可能懂得我说这话时有多么认真,我的感情有多么认真,因为你不懂得我秘密的心愿和这心愿长期压在我身上的希冀、畏惧和不安。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对你的女儿爱得痴迷、深沉、无私和忠贞,只要世界上还有爱,我就要爱她。你也曾恋爱过的,让你往日的爱情为我说话吧!”
医生扭开了脸坐着,眼睛望着地上。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又匆匆伸出手去,叫道:
“别提那事,先生!别提那事,我求你,不要让我想起过去!”
他的叫喊像是确实有了病痛,因此他的话说完后许久仍然回荡在查尔斯·达尔内的耳里。他伸出手做了个手势,仿佛是哀求达尔内别可说下去。达尔内作了这样的理解,便再也没出声。
“请你原谅,”过了一会儿,医生压低了嗓子说,“我并不怀疑你爱露西,我可以让你满意。”
他在椅子上向他转过身来,却没有看他,也没有抬起眼睛。他的下巴落到了手上,白发遮住了面孔。
“你跟露西谈过了么?”
“还没有。”,
“也没有给她写信么?”
“从来没有。”
“你的自我否定是由于考虑到他的父亲,要装作不知道这一点是狭隘的。她的父亲对你表示感谢。”
他伸出手来,眼睛却不配合。
“我知道,”达尔内尊重地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曼内特医生。我每天都看见你们俩在一起,你跟曼内特小姐之间这种不寻常的、动人的感情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下培养出来的。即使是在父女之间,能够跟它相比的感情也不多见。我知道,曼内特医生,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心里除了一个逐渐成年的女儿的感情和孝心之外,还有她婴儿时期的全部的爱和依赖。我知道,因为她从小没有父母,现在已把她成年后的全部忠诚、热情和性格奉献给了你,还加上对早年失去的父亲的信赖和依恋。我完全知道,即使你从今生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身边,你在她的眼里也难以具有比跟她长期相处的你更神圣的品格。我知道,她依偎着你时,那搂着你脖子的手是三合一的:它是婴儿的、姑娘的,也是妇女的。我知道,她在爱你时,看到了跟她同龄的母亲,也在爱着她;看到了跟我同龄时的你,也在爱着我。她爱她心碎的母亲,她爱那经历了可怕的考验和成功的恢复过程的你。我自从在你家跟你相识之后日夜见到的便是这一切。”
她的父亲垂头坐着,只有呼吸略微加快,其它的激动迹象全都受到了抑制。
“亲爱的曼内特医生,这些我一向都知道。我也一向看到你为一个神圣的光圈所笼罩。我忍耐了,我忍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忍耐的最大程度。我一向感到(就是现在也还感到)把我的爱情(甚至是我的爱情)介入你俩之间是要用一种不配触动你的历史的东西去触动它。但是我爱她。上天作证,我是爱她的!”
“我相信,”她的父亲伤心地回答,“我早就想到了,我相信。”
“可是,”达尔内说,医生那伤心的口气在他耳里带着责备的调子,“如果我有这样的幸运能娶了她,可别以为我会在某一天违背我现在的话,把你俩分开。此外,我也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也是卑鄙的。如果我心里考虑着这种可能性,即使把它放在遥远的将来,却隐藏在心里,如果我有这样的心思,有这祥的想法,我现在就没有资格触摸这只荣耀的手。”
说着他伸出手来,放到了医生手上。
“不,亲爱的曼内特医生,我跟你一样是自愿流放离开法国的,跟你一样是被法国的疯狂、迫害和苦难赶出来的,跟你一样是努力靠自己的劳动在国外生活,而且相信将来会更幸福的,我只盼望跟你同甘共苦,共享你的生活和家庭。我要对你忠诚,至死不渝。我不会影响到露西做你的女儿、侣伴和朋友的特权的。我要帮助她,使她跟你更亲密,如果还能更亲密的话。”
他的手还挨着她父亲的手。她的父亲并不冷淡地接受他的触摸。过了一会儿,更把双手搭在了他椅子的扶手上。自从谈话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来。他脸上显然有一种内心斗争的表情。他在压抑着那偶然露头的阴沉的怀疑和恐惧。
“你的话很有感情,很有男子汉气概,查尔斯·达尔内,我衷心地感谢你。我要向你敞开我整个的心——或是差不多敞开。你有理由相信露西爱你么?”
“没有。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你对我这样倾吐你的心臆,直接的目的是想要我立即加以肯定么?”
“并不完全如此。我可能会好多个礼拜都希望渺茫,也可能明天就会希望降临,不管我是否误会了。”
“你是否想要我给你出主意呢?”
“我并不要求,先生。但我觉得如果你认为可以,你是有力量给我出出主意的。”
“你想得到我的承诺么?”
“想。”
“什么承诺?”
“我很明白没有你,我不可能有希望。我很明白即使曼内特小姐现在在她那纯洁的心灵里有了我——不要认为我真的胆敢存这种奢望——我在她心里的地位也不可能影响她对她父亲的爱。”
“若是确实那样,你认为别的还会牵涉到什么问题呢?”
“我同样明白,她父亲为任何求婚者说的一句有利的话都会比她自己和全世界更有分量。因此,曼内特医生,”达尔内谦恭但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求你说那祥的话,即使它可以救我的命。”
“我相信。查尔斯·达尔内,神秘是由于爱得深沉或距离太大而产生的。若是前者,那神秘便精细而微妙,很难参透。我的女儿露西对我就是这样一种神秘。因此我无法猜测她的心态。”
“我可以问问吗,先生?你是否认为她一—”他还在犹豫,她的父亲已给他补充出来:
@奇@“有别的人求婚?”
@书@“这正是我打算说的话。”
@网@她的父亲想了一会儿,回答说:
“你在这儿亲眼见到过卡尔顿先生。斯特莱佛先生偶然也来。若是有那么回事的话,也只有一个。”
“也许是两个,”达尔内说。
“我不认为会有两个;我倒觉得一个也不像。休想得到我的承诺,那就告诉我,你想要我承诺什么?”
“若是曼内特小姐也跟我今天大胆所做的一样,某一天向你倾吐了内心的情愫,我希望你能证实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也表示你相信我的话。我希望你对我有那样的好感,不至造成不利于我的影响。至于这事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就不想深谈了。这就是我的要求。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条件——你无疑有权要求这个条件——我会立即执行。”
“我答应,”医生说,“无条件答应。我相信你的目的跟你的话确实完全一样。我相信你的意图是维护我和我那宝贵得多的另一个自我的关系,而不是削弱这种关系。若是她告诉我,你是她获得完全幸福必不可少的条件,我愿意把她给你。若是还有——查尔斯·达尔内——若是还有——”
年轻人感激地抓住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医生说道:
“若是还有任何不利于她真正爱着的男性的幻想、理由或畏惧,而其直接责任并不在他,那么,为了她的缘故,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应该全部抹掉。她便是我的一切,她对我比我所受过的苦更重要,比我所遭受到的冤屈更重要—一嗨!这全是废话。”
他没了力气,住了嘴,态度很奇怪,又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呆望着他,松开了握住他的那只手,又放掉了。达尔内觉得那手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了一件事,”曼内特医生说,绽出一个微笑。“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想起他刚才谈起的条件,这才放了心回答道:
“我应该用充分的信任报答你对我的信任。我现在的姓虽是略微改变过的我母亲的姓,却不是我的真姓,这你是记得的。我打算告诉你我原来的姓和我到英国来的原因。”
“别说了!”波维的医生说。
“我希望更值得你信任,而且对你不存在任何秘密。”
“别说了!”
医生甚至用双手捂了一会儿耳朵,然后又把双手放到达尔内的嘴唇上。
“到我问你的时候再告诉我吧,现在别说。若是你求婚成功,若是露西爱你,你就在结婚日子的早晨再告诉我吧!你答应么?”
“我答应。”
“握手吧。她马上就要回来了,她今天晚上最好别见到我俩在一起。你走吧!上帝保佑你!”
查尔斯·达尔内离去时已是黄昏。一个小时以后天更暗了,露西才回到家里。她一个人匆匆进了房——普洛丝小姐已直接回卧室去了——却发现读书椅上没有人,便吃了一惊。
“爸爸!”她叫他。“亲爱的爸爸!”
没有人回答,她却听见有低低的敲击声从他的卧室传来。她轻轻走过中间的屋子,往他门里望去,却惊惶地跑了回来。她全身的血都凉了,大声叫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只惶惑了一会儿,随即匆匆跑了回来,去敲他的门,并轻声地呼唤。她一叫,敲击声便停止了,医生立即出门来到她的面前。两人在一起走来走去,走了许久。
那天晚上她下床来看他睡觉。他睡得很沉,他那鞋匠工具箱和没做完的旧活儿已摆回了原先的地方。
第十一章 搭挡小像
“西德尼,”就在那天晚上或是次日凌晨,斯特莱佛先生对他的豺狗说,“再调一碗五味酒,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那天晚上,前一天晚上,再前一天晚上和那以前的许多晚上西德尼都曾加班加点,要赶在大假日到来之前把斯特莱佛的文件处理完毕。文件终于处理完毕了,斯特莱佛积压的工作全部漂漂亮亮告了个段落,只等着十一月份带着它气象上的云雾和法律上的云雾,也带着送上门的业务到来。
西德尼用了多次冷敷,可精神仍然不好,头脑仍然不清。他是靠使用了大量的湿毛巾才熬过了这一夜的。在用湿毛巾之前,还喝了与之相应的特别多的葡萄酒,直弄得心力交瘁。现在他拉下了那“大头巾”扔进盆子里。六个小时以来他都不时在盆里浸毛巾。
“你在调另外一碗五味酒么?”大肚子的斯特莱佛两手插在腰带里,躺在沙发上,眼睛瞟着他。
“是。”
“现在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你颇为惊讶的事,你也许会说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精明:我想结婚了。”
“你想?”
“是的。而且不是为了钱。现在你有什么意见?”
“我不想发表多少意见。对方是谁?”
“猜猜看。”
“我认识么?”
“猜猜看。”
“现在是早上五点钟,我的脑子像油煎一样噼噼啪啪乱响,我才不猜呢。要我猜,你得请我吃晚饭。”
“那好,那我就告评你,”斯特莱佛慢慢坐起身来说。“西德尼,我对自己相当失望,因为我不能让你理解我,因为你是这样一个迟钝的笨蛋。”
“可你呢,”西德尼一边忙着调五味酒,一边回答,“你却是这样一个敏感而有诗意的精灵。”
“听着!”斯特莱佛回答,夸耀地笑着,“我虽然不愿自命为罗曼斯的灵魂(因为我希望自己头脑更清醒),可总比你要温柔些,多情些。”
“你比我要幸运些,假如你是那意思的话。”
“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更一—更——”
“更会献殷勤,只要你肯干,”卡尔顿提醒他。
“不错!就说是会献殷勤吧。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子汉,”斯特莱佛在他朋友调酒时吹嘘起自己来,“我很愿在女人堆里受人欢迎,而且很愿花功夫,也懂得怎样做。比你要强多了。”
“说下去,”西德尼·卡尔顿说。
“不,在我说下去之前,”斯特莱佛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摇着头说,“我先得对你交代一句。你跟我一样常去曼内特医生家,也许比我去得还多,可你在那儿总那么忧郁,我真替你难为情。你总像个一言不发、没精打采的受气包,我以我的生命与灵魂发誓,我为你感到害躁,西德尼!”
“你也会感到害澡,这对像你这样的法庭工作人员倒是件大好事,”西德尼回答道,“你倒应该感谢我呢!”
“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溜掉,”斯特莱佛回答,话锋仍转向西德尼,“不,西德尼,我有义务告诉你——为了帮助你,我要当而告诉你,你跟那样的人来往的时候简直丢脸透了。你这人很不受欢迎呢!”
西德尼喝下一大杯自己调的五味酒,笑了。
“你看看我!”斯特莱佛挺挺胸膛,说,“我的条件使我更加独立,不像你那样需要受人欢迎。可我干吗还需要受人欢迎呢?”
“我倒还没见过你受谁欢迎呢,”卡尔顿喃喃地说。
“我那样做是出于策略,出于原则。你看我,蒸蒸日上。”
“你并不会因为谈起你的婚姻打算而蒸蒸日上的,”卡尔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我希望你继续受人欢迎。至于我么——你难道永远也不明白我是无可救药的?”
他带着嘲讽的神气问道。
“你没有必要无可救药,”他的朋友回答,并没有带多少安慰的口气。
“我没有必要,这我明白,”西德尼·卡尔顿说,“你那位小姐是谁?”
“我宣布了名字你可别感到难为情,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他想让对方拿出友好的态度欢迎他就要宣布的心事。“因为我知道你对自己说的话连一半也不当真,而且即使全部当真也并不重要,所以我就先来个小小的开场白。你有一次曾在我面前说过藐视这位小姐的话。”
“真的?”
“肯定,而且就在这屋里。”
西德尼·卡尔顿望了望五味酒,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他喝光了五味酒,又望了望他那得意扬扬的朋友。
“那姑娘就是曼内特小姐,你曾说过她是个金发的布娃娃。如果你在这方面是个敏感细腻的人,西德尼,我对你那种说法是会生气的。可你是个粗线条,完全缺少那种体会,因此我并不在乎,正如我不会在乎一个不懂画的人对我的画发表的意见,或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对我的曲子发表意见一样。”
西德尼·卡尔顿迅速地喝着酒——望着他的朋友大口大口地喝着。
“现在你全知道了,西德尼,”斯特莱佛先生说,“我不在乎财产,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已下定了决心要让自己快乐。总之,我认为我有条件让自己快乐。她嫁给我就是嫁给一个殷实富裕的人、一个迅速上升的人、一个颇有声望的人:这对她是一种好运,而她又是配得上好运的。你大吃一惊了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大吃一惊?”
“你赞成么?”
卡尔顿仍然喝着五味酒,回答道,“我为什么要不赞成?”
“好!”他的朋友斯特莱佛说,“你比我估计的来得轻松,对我也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唯利是图,尽管体现在无疑已很懂得你这个老哥儿们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是的,西德尼,我对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受够了——想换个法儿活都不行。我感到,要是想回家就有家可回是件挺快活的事(不想回去尽可以在外面呆着),而且我感到曼内特小姐在任何情况下都挺有用处,能绘我增添光彩。因此我才下定了决心。现在,西德尼,老伙计,我要对你和你的前途说几句。你知道你的处境不佳,的确不佳。你不懂得钱的重要。你日子过得辛苦,不久就会遍体鳞伤,然后就是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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