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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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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德伐日太太对这些村言俚语并不理解,但却明白对方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白痴,蠢猪!”德伐日太太皱着眉头。“我不要你回答,我要求跟她见面。你去告诉她,我要见地,再不然就别站在门口,让我自己进去!”说时她怒气冲冲打着手势。

“我才懒得听你那瞎胡闹的外国话呢,”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为了知道你是否猜到了真象(或许只猜到一部分),我倒愿意把我的一切都送给人——除了这一身衣服之外。”

两人彼此目不转睛地盯着。德伐日太太从普洛丝小姐意识到她来到这儿以后就在原地没动,可现在她前进了一步。

“我可是个不列颠人,”普洛丝小姐说。“今天我豁出去了,我愿拿这条不值两便士的命拼了。我知道我把你缠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那小鸟儿就越有希望。你要是敢碰我一指头,我就把你那黑头发拔个精光,一根不剩!”

这样,普洛丝小姐每匆忙说完一句话就要摇一摇脑袋,瞪一瞪眼睛,而她的每句话又都说得气喘吁吁。她像这样开始了战斗—一她可是一辈于没跟人干过仗的。

可是她的勇气却带着感情冲动的性质,她的眼里已不禁噙满了泪珠。对她这种形式的勇气表现,德伐日太太却误会了,以为是软弱。“哈!哈!”她笑了,“你这个可怜虫!还充什么好汉!我要找医生讲话。”说时便放开嗓门叫了起来,“医生公民!埃佛瑞蒙德太太!埃佛瑞蒙德家的媳妇!除了这个可怜兮的笨蛋,你们谁来跟女公民德伐日答话?”

也许是由于随之而来的沉默,也许是由于普洛丝小姐的表情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也许是由于与两者无关的突然灵机一动,总之德伐日太太看出他们已经走掉了。她赶紧打开了三道门,往里面看。

“三间屋子都乱糟糟的,有人匆忙打过行李,七零八碎的东西扔了满地。你身后的屋里怕也是没有人了!让我看看!”

“休想!”普洛丝小姐完全明白她的要求,正如德伐日太太完全明白她的回答一样。

“他们若是不在那屋里,便是逃跑了。还可以派人去追,把他们抓回来,”德伐日太太自言自语。

“只要你弄不清楚她们究竟在不在这屋里,你就无法决定该怎么办,”普洛丝小姐自言自语。“只要我不让你弄清楚,你就别想弄清楚。不管你清楚不清楚,我只要能缠住你,你就别想离开这儿。”

“我从小就在街面上跑,什么东西也没拦住过我。我能把你撕得粉碎,我现在得把你从门口轰走,”德伐日太太说。

“我们这院子孤零零的,高楼顶上又只有我们两个,看样子不会有人听见。我祈祷上帝给我力量把你缠住,你在这儿的每一分钟对我那宝贝儿都值十万金币呢!”普洛丝小姐说。

德伐日太太往屋里便闯,普洛丝小姐一时性起,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拦腰抱住。德伐日太太又是挣扎,又是殴打,但都无济于事。普洛丝小姐满怀挚爱,有坚韧的活力,把她抱得很紧——爱比恨永远要强大得多——在挣扎中她甚至把她抱离了地面。德伐日太太用两只手打她,抓她的脸,可是普洛丝小姐只顾低了头搂住她的腰,比怕淹死的女人搂得还紧。

德伐日太太马上停止了殴打,伸手往被搂紧的腰间摸去。“你那玩艺儿在我的胳膊下呢,”普洛丝小姐屏住气说,“你休想拔出来。谢谢老天爷,我的力气可比你大。我要一直抱住你,直到我们有一个昏过去或者是死掉!”

德伐日太太的手己到了胸前。普洛丝小姐抬头一看,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便一拳打了过去,打出了一道闪光、一声巨响,然后便是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硝烟散去,只留下可怕的平静。硝烟就像那大发雷霆的妇女的灵魂一样在空气里消散了,那女人的身子却躺在地上,死了。

普洛丝小姐被这情况吓了一跳,怕得要命。她先是往楼下跑,想离那尸体远远的,去找其实找不到的人帮忙。幸好她想起了自己惹下的祸的后果,便赶快停步,跑了回来。她十分害怕重新进屋,可她仍然进去了,而且从尸体身边走过,取出了她必须穿戴的帽子和衣物。她然后下了楼,关了门,上了锁,取下钥匙,又坐在台阶上喘了一会儿气,哭了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来匆匆走掉。

幸好她的帽子上垂着面纱,否则她在路上怕是难免受人盘问的。也幸好她天生长相奇特,因此不至于像别的妇女给人衣冠不整的印象。她需要这两个有利条件,因为她头发散乱,脸上留下深深的指甲印,衣服也给东拉西扯弄了个乱七八糟,只用颤抖的手匆忙整理过一下。

过桥时她把钥匙扔进了河里。她比她的保镖早几分钟到达大教堂,在等他时她想了许多。若是那钥匙叫渔网网住了会怎么样?若是鉴定出是哪家的钥匙会怎么样?若是门打开,发现了尸体会怎么样?若是在城门自把她扣留下来,送进监狱,判她杀人罪又会怎么样?她正在满脑子胡思乱想,她的保镖来了,让她上了车,把她带走了。

“街上有闹声没有?”她问他。

“有日常的闹声,”克朗彻先生回答,他因为这个问题和她那副怪像露出一脸惊讶。

“你的话我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说,“你说的是什么?”

克朗彻先生重复了他的回答,可那也没有用,普洛丝小姐仍然听不见。“那我就点头吧,”克朗彻先生大吃一惊,想道。“这她无论如何是懂得的。”她倒是懂的。

“街上现在有闹声没有?”普洛丝小姐不久又问。

克朗彻先生义点了点头。

“可我没听见。”

“才一个小时耳朵怎么就聋了?”克朗彻先生寻思,心里很着急。“她出了什么事了?”

“我觉得,”普洛丝小姐说,“好像火光一闪,又砰的一声,那一声就成了我这一辈子听见的最后一声了。”

“她这个样子可真奇怪!”克朗彻先生越来越紧张,“她喝了什么玩艺儿给自己壮胆了么?听!那吓人的囚车在隆隆地响!你听见车声了没有,小姐?”

“一点儿也没听见,”普洛丝小姐见他说话便回答。“啊,我的好人,先是一声砰,声音大极了,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再也没有声音了,永远没有了,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既然她连那些可怕的四车的轰隆声都听不见,——囚车,快到目的地了,”克朗彻先生掉过头看了一眼说,“我看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这世界上的声音了。”

她确实是再也听不见了。

 第十五章 足音断绝

死亡之车在巴黎街上隆隆驶过,声音空洞而刺耳。六辆死囚车给断头台小姐送去了那天的美酒。自从想象得以实现以来,有关饕餮颟顸不知饱足的种种恶魔的想象便都凝聚在一个发明上了,那发明就是断头台。然而在法兰西,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土壤和气候,却没有一棵草、一片叶、一道根、一条枝、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生长成熟条件能比产生了这个怪物的条件更为一成不变的了。即使用类似的锤子再把人类砸变了形,它仍然会七歪八扭地长回它原来那受苦受难的模样。只要种下的仍然是暴戾恣雎与欺凌压迫的种子,那么结出的必然是暴戾恣雎与压迫欺凌的果实。

六辆死囚车沿着大街隆隆走过。时间,你强大的魔术师,你若让死囚车恢复它原来的面目,它便分明是专制帝王的御辇、封建贵族的车骑、弄权的耶洗别的梳妆台,是成了贼窝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万饥饿的农民的茅舍!不,那庄严地制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伟大魔术师从不逆转他的变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变成这种模样,”智慧的天方夜谭中的先知对身受魔法者说,“那你就保持这副模样!但若你这形象只是来自转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复你的本来面目吧!”不会变化,也没有希望,死囚车隆隆地前进。

这六辆车的阴沉的轮子旋转着,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沟畦。人的脸是沟畦的脊,犁头稳定地犁过,人的脸便向两面翻开,街两边的居民太熟悉这重场面,许多窗户前都没有人,有的窗户上开窗的手连停也没停,眼睛只望了望车上的面孔。有些窗户的主人有客人来看热闹,主人便带着博物馆馆长或权威解说员的得意之情用手指着这一辆车,那一辆车,好像在解说昨天是谁坐在这儿,前天又是谁坐在那儿。

死囚车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种种和自己最后的路上的一切,却只冷漠地呆望着;有人表现出对生命和人的依恋;有人垂头坐着,沉入了无言的绝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仪表,照他们在舞台或图画里见到的样子在群众面前表露一番。有几个在闭目沉思,力图控制混乱的思想。只有一个可怜人吓破了胆,形象疯狂,昏沉如醉,唱着歌儿,还想跳舞。可全部死囚并无一个用目光或手势向人们乞求怜悯的。

由几个骑兵组成的卫队跟囚车并排前进着。有的人不时转向他们,向他们提出问题。问题似乎总是相同,因为问过之后,人们总往第三辆囚车挤去。跟第三辆囚车并排走着的骑兵常用战刀指着车上的一个人。人们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里。那人站在囚车后部低头在跟一个姑娘谈话。那站娘坐在囚车的一侧,握住他的手。那人对周围的景象并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顾跟姑娘淡着。在圣奥诺雷长长的街道上不时有人对他发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动他,也不过让他发出一个沉静的微笑,并随意甩一甩落到脸上的头发——他的手被绑着,不容易摸到脸。

在一个教堂的台阶上等着囚车到来的是密探兼监狱绵羊。他望了望第一辆,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辆,不在。他已经在问自己,“难道他拿我作了牺牲?”他脸上却立即平静了下来,望进了第三辆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个?”他身后有人问。

“那一个。后面那个。”

“手被一个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贵族都送上断头台!打倒埃佛瑞蒙德!”

“嘘,嘘!”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为什么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钟后就要完事了,让他安静一下吧。”

可是那人还继续叫着,“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脸向他转过去了一会儿,看见了密探,仔细望了望他,又转向了前方。

时钟敲了三点,从人群中犁出的沟畦转了一个弯,来到刑场和目的地。人的脸向两边分开,又合拢了,紧跟在最后的铧犁后面往前走——大家都跟着去断头台。断头台前有几个妇女手中织着毛线,坐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公共娱乐园里。复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寻找她的朋友。

“泰雷兹!”她用她那失利的声音叫道。“谁见到她了?泰雷兹.德伐日!”

“她从来不曾错过的,”姐妹行中的一个织毛线的妇女说。

“不会的,现在也不会错过,”复仇女神气冲冲地说。“泰雷兹!”

“声音大一点,”那女人建议。

是的,声音大一点,复仇女神。声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没听见。再大一点吧,复仇女神,再加上几句咒骂什么的。可她仍然没出现。打发别的女人到各处去找找吧!是在什么地方舍不得离开了么?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愿走远,尽管她们做过许多可怕的事。

“倒霉!”复仇女神在椅子上顿脚大叫,“囚车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转眼工夫就要报销了,可她不在这儿!你看,她的毛线活儿还在我手里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气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复仇女神从椅子上跳下来喊叫时,囚车已开始下人。圣断头台的使者们已经穿好刑袍,做好准备。嚓——一个脑袋提了起来,在那脑袋还能思想、还能说话的时候,织毛线的妇女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愿意,只是数道,“一。”

第二辆囚车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辆开了上来。“嚓”——从不迟疑、从不间断地织着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

被当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车,女裁缝也跟着被扶了下来。下车时他也没有放松她那无怨无尤的手,总按自己的诺言握住它。他体贴地让她用背对着那“嚓”“嚓”响着的机器——那机器正不住地呜呜响着,升起和落下。她望着他的眼睛,表示感谢。

“若不是有了你,亲爱的陌生人,我不会这么镇静,因为我天生是个可怜的小女人,胆子很小。我也不能抬头看上帝——上帝也被杀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给我们希望和安慰。我认为你是上天送给我的。”

“你也一样,是上天送给我的,”西德尼.卡尔顿说,“让你的眼睛总看着我,亲爱的孩子,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么都不想了。若是他们很快,我放手之后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们会很快的。别害怕!”

两人虽在迅速减少的死囚群中,说起话来却似乎没有旁人。他们眼睛相望,声音相应,手拉着手,心映着心。这一对万类之母的儿女原本距离很远,还有种种差异,现在却在这阴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亲怀里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个最后的问题吗?我很无知,因此这问题叫我烦恼——只有一点点烦恼。”

“什么问题?告诉我。”

“我有.一个表妹,是我唯一的亲戚,也跟我一样是个孤儿。我非常爱她。她比我小五岁,住在南方一户农民家里。我们是因为穷而分手的,她对我的命运完全不知道,因为我不会写信。若是我能写,我能怎样告诉她呢!那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是的,是的,是要好一些。”

“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现在我望着你那善良坚强的脸,觉得你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我仍然在想,是这么个问题:若是共和国真地为穷人办好事,穷人少挨饿了,受的各种苦也少了,我的表妹就可以活很久,甚至活到老年。”

“你的问题是什么,我温和的妹妹?”

“你认为,”那一双无怨无尤、受得起委屈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嘴唇颤抖着张得略大了些,“我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等她,我相信在那儿你和我都会受到慈祥的关注。那时你认为我会感到等得太久么?”

“不可能。那儿没有时间,也没有烦恼。”

“你给了我很多安慰!我太无知了。我现在是不是该跟你吻别了?时间到了么?”

“到了。”

她吻吻他的嘴唇,他也吻吻她的嘴唇,两人彼此郑重地祝福。他松了手,那消瘦的手没有颤抖。在那无怨无尤的脸上只有甜蜜的光明的坚韧,没有别的。她在他前面一个——她去了;打毛线的妇女们数道,“二十二。”

“主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仰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着;凡活着信仰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一大片语声唧唧哝哝;一大片面孔抬了起来;许多脚步从外围往里挤,人群往前涌动,有如潮水兴起。一切如闪电般消失。二十三。

那天晚上城里的人议论起来,说他的面孔是在那儿所见到的最平静的面孔。不少的人还说他显得崇高,像个先知。

死在同一把利斧之下的引人注目的受难者中有一个妇女,不久前曾在同一个刑架的脚下要求准许写下激荡在她胸中的思想。若是卡尔顿能抒发他的感想,而他的感想又出自先知之口,那么,他的想法会是这样:

“我看见巴萨、克莱、德伐日、复仇女神、陪审员、法官,一长串新的压迫者从被这个惩罚工具所摧毁的老压迫者们身上升起,又在这个惩罚工具还没有停止使用前被消灭。我看见一座美丽的城市和一个灿烂的民族从这个深渊中升起。在他们争取真正的自由的奋斗中,在他们的胜利与失败之中,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我看见这一时代的邪恶和前一时代的邪恶(后者是前者的自然结果)逐渐赎去自己的罪孽,并逐渐消失。

“我看见我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在英格兰过着平静、有贡献、兴旺、幸福的生活—一我是再也见不到英格兰了。我见到露西胸前抱着个以我命名的孩子。我看见露西的父亲衰老了、背驼了,其它方面却复了原,并以他的医术忠实地济世救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我看见他们的好友,那个善良的老人,在十年之后把他的财产赠送给了他们,并平静地逝世,去接受主的报偿。

“我看见我在他们和他们无数代后裔心里占有神圣的地位。我看见露西成了个龙钟老妇,在我的祭日为我哭泣。我看见她跟她的丈夫正结束生命的历程,并排躺在弥留的榻上。我知道他俩彼此在对方的灵魂中占有光荣崇高的地位,而我在他俩灵魂中的地位则更光荣、更崇高。

“我看见躺在她怀里的以我命名的孩子长大成人,在我曾走过的道路上奋勇前行。我看见他业绩优异,以他的光耀使我的名字辉煌。我看见我染在那名字上的污迹消失。我看见他站在公平正直的法官和光明磊落的人们的最前列。我看见他带了一个又以我命名的孩子来到这里。那时这里已是一片美景,全没了今天的扭曲和丑恶。那孩子长了个我所熟悉的前额和一头金发。我听见他告诉孩子我的故事,声音颤抖,带着深情。

“我现在已做的远比我所做过的一切都美好;我将获得的休息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都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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