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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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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

“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飘过。”

“我什么都没感到;不可能有什么东西。拾起笔写完吧!快,快!”

囚徒努力集中注意,好像记忆力受到了伤害,或者器官功能已出现了紊乱。他双眼昏沉地望着卡尔顿,呼吸也不匀了。卡尔顿注视着他,手又伸进了前襟。

“快,快!”

囚徒又低头写信。

“‘要不然,’”卡尔顿的手又警惕地、轻轻地偷着往下移动。“‘我就无从使用这个作用更为长久的机会了。要不然,’”那手伸到了囚徒面前,我的责任就会更重大。要不然—一卡尔顿看着笔,笔下拖出的字已无法辨认。

卡尔顿的手再也不回到前襟里。囚徒跳了起来,脸上露出责备的意思。但是卡尔顿的右手已使劲捂住了他的鼻孔,左手搂住了他的腰。囚徒对前来为他献出生命的人作了几秒钟微弱的挣扎,但是不到一分钟他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卡尔顿用一双跟他的心同样急于达到目的的手迅速穿上囚犯脱在一旁的衣服,又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梳,用囚犯的带子束住,然后轻轻地叫道,“进来吧,进来!”密探进来了。

“你看见没有?”卡尔顿一条腿跪在昏迷的人身边,同时把写好的信揣进他上衣口袋,抬起头来,“你的风险大么?”

“卡尔顿先生,”密探胆怯地打了一个响指,回答,“这里很忙乱,只要你照你的全套办法去做,我的风险并不太大。”

“别担心我。我是到死都会守信用的。”

“若要五十二个人的故事完整无缺,你确实得守信用,卡尔顿先生。只要你穿上这身衣服去顶数,我就不用怕。”

“别怕!我马上就不会麻烦你了,他们也会马上走得远远的。上帝保佑!现在,找人来帮忙把我送到马车里去。”

“你?”密探紧张地问。

“他,我跟他换了呀。你是从带我进来的门出去吧?”

“当然。”

“你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虚弱晕眩。现在你带我出去,我受不了生离死别的刺激,已经人事不省。这样的情况在这儿早已司空见惯,十分平常。你的生命纂在你自己手里。快!找人来帮忙!”

“你发誓不会出卖我么?”密探发着抖,好一会儿才说。

“喂,喂!”卡尔顿跺着脚说,“我不是早发过大誓,一定按计划办到底的么?你干吗浪费宝贵的时间1那院子你是知道的,你亲自送他进马车,交给罗瑞先生;亲自告诉他只给他新鲜空气,别给他用解药;叮嘱他记住我昨晚的话和他自己的承诺,赶了车就走!

密探走了,卡尔顿在桌边坐了下来,额头落在双手上。密探立即带了两个人回来。

“怎么回事?”两人中的一人望着倒在地下的人说。“他的朋友抽中了圣断头台彩票,他就那么难过么?”,

“若是这贵族没抽中,”另一个说,“优秀的爱国者也不会比他更难过的。”

带来的担架就在门口,他们把失去知觉的人放进了担架,弯下身子打算抬走。

“时间不多了,埃佛瑞蒙德,”密探用警告的口气说。

“我很明白,”卡尔顿回答。“求你小心照顾我的朋友,去吧。”

“来吧,弟兄们,”巴萨说,“抬起来,走!”

门关上了,只剩下了卡尔顿一个人。他竭尽全力仔细听着,怕出现怀疑或报警的声音。脚步声沿着远处的通道消失了!没有近乎异常的惊呼或忙乱。一会儿工夫之后他呼吸得自由了些,便在桌边坐下再听。钟敲了两点。

某些声音开始出现,他懂得那声音的意思,并不害怕。几道门依次打开,最后,他自己的门也开了。一个看守拿着名单往门里望了望,只说了句,“随我来,埃佛瑞蒙德!”便带了他来到远处一个黑暗的大屋里。那是个阴沉的冬日,因为室内幽暗,也因为天色阴沉,他对带进来上绑的人犯看不清楚。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有的人不停地哭喊躁动,不过哭闹的人是少数。绝大部分的人都不闹不动,呆呆地望着地面。

他被带到一个昏暗的角落站住,五十二人之中有些人随着他被带了进来。有个人因为认识达尔内,路过时停下脚步拥抱了他一下。他非常怕被看出破绽,不禁心惊胆战,但是那人却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妇女从座位上站起,向他走来,要跟他说话。他刚才还看见她坐在那儿。小小个子,像个姑娘,一张瘦瘦的甜甜的脸,没有丝毫血色,一对睁得很大的大眼睛,表现出听天由命的神态。

“埃佛瑞蒙德公民,”她用冰凉的手碰碰他说,“我是个可怜的小女裁缝,跟你在拉福斯一起坐过牢的。”

他回答时声音很含糊:“不错,他们说你犯什么罪来着?我忘了。”

“说我搞阴谋。公正的上天知道我的清白,我不会搞阴谋的。像我这么个瘦弱可怜的小女人,谁会来找我搞阴谋呢?可能么?”

她说话时那凄凉的微笑打动了他,他眼里也涌出了泪水。

“我并不怕死,埃佛瑞蒙德公民,可是我毕竟什么也没干过呀!能给穷人办那么多好事的共和国若是能因为我的死得到好处,我是不会不愿意死的。可是我不明白这能有什么好处,埃佛瑞蒙德公民,我是这么个瘦弱可怜的小女人!”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使他心疼心软的人了。他的心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感到激动,充满了怜悯。

“我听说已经释放了你,埃佛瑞蒙德公民。我希望那是真的,是么?”

“是真的。可是我又被抓了回来,而且判了死刑。”

“若是我跟你在一辆囚车上,你能让我握住你的手么,埃佛瑞蒙德公民?我不害怕,可是我个子小,身体弱,握住你的手可以增加我的勇气。”

她抬起那一双无怨无仇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他发现其中猛然闪过了怀疑的神色,然后是诧异。他握了握那几根被辛苦和饥饿弄得纤瘦的年轻的手指。

“你是代替他去死么?”她低声地说。

“还代替他的妻子和孩子。嘘!是的。”

“啊,你愿让我握住你勇敢的手么,陌生人?”

“嘘!愿意,可怜的妹妹,直到最后。”

落在监狱上的阴云在下午的同一时刻也落在路障上,那儿有一大群人。一辆从巴黎驶出的马车前来接受检查。

“是谁?车上是什么人?证件!”.

证件递了出来,受到了检查。

“亚历山大.曼内特,医生,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这个说话含糊,神智不清的病弱的老头被指了出来。

“医生公民的头脑显然是出了问题,是么?革命的高烧叫他吃不消了么?”

太吃不消了。.

“哈!吃不消的人多的是。露面,他的女儿。法国人。是谁?”

这就是。

“显然是她。露西,埃佛瑞蒙德的老婆,是么?”

是的。

“哈!埃佛瑞蒙德有另案处理。露西,她的女儿。英国人。这就是么?”

是的,不是别人。

“亲亲我,,埃佛瑞蒙德的孩子。现在你亲了一个优秀的共和主义者。记住:这可是你家的新鲜事呢!西德尼.卡尔顿,律师,英国人。是谁?”

在这几,躺在马车这边的角落里。“卡尔顿”被指了出来。

“这位英国律师显然是昏迷不醒了,是么?”

希望新鲜空气能叫他清醒。他身体原本不上好,又刚跟一个共和国不喜欢的朋友告了别,挺伤心的。

“为这就昏过去了么?那能算多大的事!共和国不喜欢的人多着呢,全都得到那小窗口去往里瞧的。贾维斯·罗瑞,银行家,英国人。是谁?”

“当然是我了,我是最后一个。”

上面的问题都是由贾维斯·罗瑞一一回答的。他下了车,一手扶住车门,回答了官员们的提问。官员们慢条斯理地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爬上了车厢,看了看车顶上携带的少量行李。乡下人也围了过来,靠近车门,贪婪地往里瞧。一个抱在妈妈怀里的小孩伸出短短的手臂,再想摸摸一个上了断头台的贵族的妻子。

“看看你们的证件吧!贾维斯·罗瑞,已经签过字了。”

“可以走了吗,公民?”

“可以走了。走吧,车夫,一路顺风!”

“向你们致敬,公民们。一—第一道关口总算闯过了!”

这又是贾维斯·罗瑞的话。这时他双手交握,往前望着。马车里有恐惧,有哭泣,还有昏迷的旅客的沉重呼吸。

“我们是否走得太慢了一点?能不能叫他们快点?”露西紧靠着老年人说。,

“快了会像逃跑,亲爱的。不能太催他们,否则会引起怀疑的。”

“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人追没有?”

“路上干干净净,亲爱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追。”

在我们身边经过的有两三座房屋、独立的农庄、建筑物的废墟、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还有开阔的田野、一排排落了叶的树。我们下而是凹凸不平的坚硬的路,两旁是深深的污泥。我们有时从路边的泥里穿过,因为要避开石头、免得颠簸。有时我们陷在车辙和泥洼里,便很紧张、痛苦、心惊胆战、手忙脚乱,只想赶快拖出来逃掉。只要不外下,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走出了空旷的田野,又走过了倾塌的建筑物、孤独的农庄、染坊和硝皮作坊之类、三三两两的农舍、一行行掉光了叶子的树木。赶车的骗了我们,要把我们从另一条路带回去么?又回到老地方了么?谢天谢地,没有。前面是一座村庄。看看后头,看看后头,有没有人追?嘘!驿站到了。

我们的四匹马给懒洋洋地牵走了,马车车厢懒洋洋地停在小街上,马匹没有了,仿佛再也不会行动了。新的驿马一匹又一匹懒洋洋地出现了。新的车夫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编着鞭梢,用嘴吮着。原来的车夫懒洋洋地数着钱,算错了加法,一肚子不高兴。在这整个儿的时间里,我们那负担过重的心都在狂跳,跳得比世界上最快的马的最迅猛的奔跑还要快。

新的车夫终于坐上了马鞍,原来的车夫留在了后面。我们穿过了村庄,上了山坡,又下了山坡,来到潮湿的平川地。突然两个车夫激动地打着手势争论起来,猛一带马,马匹几乎倒坐在地上。是有人追么?

“喂!车里的客人,回答个问题。”

“什么事?”罗瑞先生从车窗往外看,回答。

“你们说是多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刚才那驿站里,他们说今天有多少人上断头台?”

“五十二个。”

“我不是说过么!好漂亮的数字!这位公民老兄硬说是四十二。再加十个脑袋是应该的。断头台干得真漂亮,我真喜欢它。嗨,走呀。驾,驾!”

夜渐渐降临,天黑了下来。昏迷的人的动作多了起来。他开始苏醒,说话也听得清了。他以为他俩还在一起,他叫着卡尔顿的名字,问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啊,怜悯我们,仁慈的上天,帮助我们!小心,小心,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

风在赶着我们猛刮,云在我们身后紧跟,月亮向我们扑了下来,整个心惊胆战的夜都对我们紧追不舍。此外跟踪上来的到目前为止却只是一片空虚。

 第十四章 编织结束

在五十二个人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的同时,德伐日太太召集复仇女神和革命陪审团的陪审员雅克三号开了一个阴暗不祥的会。德伐日太太跟两位命运的差役磋商的地点不在酒店,而在过去的补路工、现在的锯木工的小屋里。锯木工并未参加会议,他像个外层空间的卫星一样呆在远处,准备只在必要时或得到邀请时才发表意见。,

“可是我们的德伐日,”雅克三号说,“无疑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是么?”

“在法国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了,”口若悬河的复仇女神尖声尖气地肯定。

“别吵,小复仇,”德伐日太太略微皱了皱眉,伸出个指头挡在她助手的唇边,“听我说,公民伙计,我的丈夫是个优秀的共和分子,也是个大胆的人,值得共和国的尊重。|Qī|shu|ωang|他也获得了共和国的信任。但是他有他的弱点,他对医生心慈手软。”

“很遗憾,”雅克三号低沉地说,含义不明地摇着脑袋,几根残忍的手指又在嘴边猴急地抓挠。“那就不太像个好公民了,很遗憾。”

“你们要明白,”老板娘说,“我对医生没兴趣。他丢不丢脑袋我不管,那对我都一样。但是埃佛瑞蒙德一家可得要斩草除根,老婆和孩子必须跟丈夫和爸爸去。”、

“她有一个漂亮的脑袋跟着去呢,”雅克三号低沉地说。“我在这几看见过不少蓝眼睛金头发的脑袋,参孙提起那脑袋的样子可真迷人。”他虽是个吃人恶魔,说话倒像个美食家。

德伐日太太垂下眼脸想了想。

“还有那孩于也是金头发蓝眼睛,”雅克三号带着享受的神气思考着。“在那儿很少看见孩子。倒挺迷人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停顿了片刻,说道,“这事我信不过我丈夫。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感到不但不能把我计划的细节告诉他,而旦动手要快,否则他还可能走漏消息,让他们跑掉。”

“绝不能让他们跑掉,”雅克三号低沉地说。“一个也不准。就现在这种情况人数还不到一半呢。应该每天杀他一百二十个的。”

“总而言之,”德伐日太太说下去,“我要把这一家斩草除根的道理我的老公不理解;他对医生那么关怀的道理我也想不通。因此我得亲手采取行动。来呀,小公民。”

锯木工用手碰了碰红便帽,走了过来。他对她毕恭毕敬,服服帖帖,怕得要命。

“你今天就可以作证,证明那些手势么,小公民?德伐日太太严厉地说。

“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锯木工叫道,“每天,不论天晴下雨,从两点到四点,总在那儿打手势,有时带着那小的,有时没带。我知道的事我是知道的。我是亲眼看见的。”

他说话时做了许多手势,仿佛偶然模仿着几个他其实从没见过的复杂手势。

“显然是搞阴谋,”雅克三号说,“再清楚不过了。”

“陪审团不会有问题吧?”德伐日太太露出个阴沉的微笑把眼光转向他说。

“相信爱国的陪审团吧,亲爱的女公民,我可以为我陪审团的伙计们打包票。”

“现在我来想想,”德伐日太太又沉思起来,“再想一想吧!为了我那老公,我能不能放过医生呢?放不放过对我都一样。我能放过他么?”

“他也要算一个脑袋呢,”雅克三号低声说。“我们现有的脑袋还嫌不够,放过了怪可惜的,我觉得。”

“我见到那女人的时候,医生也跟她一样在打手势呢!”德伐日太太争辩道,“我不能谈这个不谈那个,我不能把这案子全交给这个小公民去办,因为我做起证人来也并不差。”

复仇女神和雅克三号彼此争先恐后地肯定她是最值得尊重,也是最精采的证人。小公民不甘落后,便说她是举世无双的证人。

“不,我不能放过他,”德伐日太太说,“他得凭命去闯了!你三点钟有事,要去看今天杀的这一批——是吗?”

这话问的是锯木工。锯木工赶快说他也要去,而且抓紧机会补充说,他是最积极的共和分子。实际上若是有什么东西使他失去了享受一边抽午后烟、一边欣赏国家级剃头师傅精采表演的机会,他就会成为最孤独的共和分子了。他的表白有点过分,甚至叫人怀疑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那渺小的安全担心。而他也许确实在受着怀疑,因为德伐日太太一双黑眼睛正轻蔑地望着他。

“我也同样要到那儿去。”老板娘说。“那儿的事结束之后,你们就到我那儿,到圣安托万去,就定在八点吧,我们要到我那个区去揭发这几个人。”

锯木工说他若是能陪伴女公民,他会引以为荣,感到骄傲的。女公民却白了他一眼,弄得他很尴尬,像小狗一样躲着她的目光,钻到木柴堆里拉起锯来,借以掩饰自己的狼狈。

德伐日太太招呼陪审员和复仇女神往门边靠了靠,向他俩进一步说明了她的观点:

“那女的现在准在家等着他死去的时刻。她会哀悼,会痛苦,一定会对共和国的审判心怀不满,对共和国的敌人满怀同情。我要到她那儿去。”

“多么令人钦佩的女人,多么值得崇拜的女人!”雅克三号欣喜若狂,叫道。“啊,我的心肝宝贝!”复仇女神叫了起来,拥抱了她。

“你把我的编织活儿拿去,”德伐日太太把毛线放到助手手里,“把它放在我平时的座位上,占好座包。马上去,因为十有八九今天的人会比平常多。”

“我衷心接受上级的命令,”复仇女神敏捷作答,而且亲了亲她的面颊。“你不会迟到吧?”

“行刑开始之前我准到。”

“囚车到达之前。一准要到,我的宝贝,”复仇女神对着她的背影说,因为她已转身上了街。“囚车到达之前!”

德伐日太太轻轻挥了挥手,表示她听见了,一定准时到达,然后便穿过泥泞、绕过了监狱大墙。复仇女神和陪审员望着她远去,对她那漂亮的身影和无与伦比的道德秉赋表示了崇高的赞赏。

那时的许多妇女都被时代之手捏弄得可怕地变了形,却没有一个妇女能比现在走在大街上的这个无情的女人更可怕的了。她有坚强勇敢的性格,精明敏捷的头脑,还有巨大的决心。她具有一种美,那美不但赋予了她稳定坚实、苦大仇深的特色,而且使人不由得由衷地赞美这一特色。无论情况如何,那“混乱的时代”是必然会使她出人头地的。但是由于她从儿童时代起就深感含冤受屈,养成了根深蒂固的阶级仇恨,机会便把她发展成了一只母老虎。她是绝对没有怜惜之情的。即使曾有过也早已泯灭了。

一个清白无辜的男人要为父辈的罪行而死亡,这在她完全不算一回事。她看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父辈。那个男人的妻子要变成寡妇,女儿要变成孤儿,这在她也不算一回事。那种惩罚还不够,因为她们都是她天生的敌人,是她的战利品,本没有活下去的权利。要使她谅解是办不到的,她没有怜惜之心,甚至对自己也如此。若是她在自己参加过的战斗中倒下了,她也不会怜惜自己;若是她被送上断头台,她也只会咬牙切齿恨不得让送她上断头台的人跟她易地而处,却没有丝毫怨艾伤感的柔情。

在德伐日太太那粗布袍子下而的就是这样一颗心。那布袍她随意穿着,却很合身,但带几分怪诞。那一头黑发在粗糙的红便帽之下显得尤其丰密。她胸前掖了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腰间别了一把磨得飞快的匕首。她便以这样一身装束、这样一个角色的自信步伐在大街上走着:表现了习惯于光着腿赤着脚在褐色的沙滩上行走的妇女的矫健和轻松。

此时那辆旅行马车正在等着旅客到齐。昨天晚上罗瑞先生为普洛丝小姐是否坐这辆车曾经煞费踌躇。马车需要避免超重,尤其需要尽量缩短检查马车和乘客的时间,因为他们是否能逃掉大有可能决定于在这儿那儿省下的分分秒秒。经过苦苦思索,他终于决定让普洛丝小姐和杰瑞去坐那时很有名的最轻便型马车,在三点钟出发,因为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巴黎。他们没有行车拖累,可以很快便赶上驿车,赶到前面去,事先给驿车雇好马匹,使它在夜间宝贵的时间里迅速前进—一夜里是最怕耽误的。

普洛丝小姐明白了照这种安排她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可以起到的真正作用,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她跟杰瑞看到马车出发,看清楚了所罗门送来的是什么人,又提心吊胆地忙了十来分钟,现在正做着追赶驿车的最后准备。这时德伐日太太正在街上行走,距离这间寓所越来越近了一—这里的房客已全都撤离,只有他俩还在商量:

“现在,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说,她激动得话也说不出,站也站不住,动也不会动,连活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你觉得我们若是不从这个院子出发,怎么样?今天已经从这儿走了一辆车,再走一辆车会引起疑心的。”

“我认为你说得对,小姐,”克朗彻先生回答。“而且我总是拥护你的,不管你对不对。”

“我为几个心肝宝贝又是害怕、又抱着希望,简直都急疯了,”普洛丝小姐放声大哭,“我是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了。你能出个主意么,我亲爱的可怜的克朗彻先生?”

“要说对将来的生活出点主意,我大概还能行,小姐,”克朗彻回答,“要说在此刻开动我这上帝保佑的老脑筋,我怕是办不到了。在眼前的紧急关头我想作出两个保证,发两道誓言,你能帮助我记住么,小姐?”

“啊,天呐!”普洛丝小姐还在号啕痛哭说,“我马上记住,可你得像个出色的男子汉一样别把它挂在心上。”

“首先,”克朗彻先生全身发抖,说话时面如死灰,神情庄重,“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安全脱险,我以后就不再干那种事了,再也不干了!”

“我很肯定,克朗彻先生,”普洛丝小姐回答,“你以后决不会再干了,不管是什么。我求你不要认为需要特别说明那是什么。”

“不会的,小姐,”杰瑞回答,“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第二,只要那几个可怜的人能平安脱险,我就再也不会干涉克朗彻太太跪地做祈祷了。再也不会了!”

“‘不管是什么家务事,”普洛丝小姐擦着眼泪努力镇定着自己说,“我都相信,还是完全交给克朗彻太太经管为好。啊,我可怜的宝贝们!”

“我甚至还要说,小姐,”克朗彻先生接着讲下去,样子很令人吃惊,好像是在布道台上发表演说,“请你记下我的话,亲自告诉我太太,我对做祷告的事已经改变了看法。我倒打心眼里希望克朗彻太太这时在为我们跪下来做祷告呢!”

“好了,好了,好了,我希望她在祷告,亲爱的,”急得发疯的普洛丝小姐叫道,“还希望她的祷告应验!”

“千万别应验,”克朗彻先生说下去,说得更庄严、更缓慢、更有坚持到底的意思。“可不能让我说过的话、干过的事现在报应在我为这些可怜的人许的愿上!别应验,我们都应当跪下来(若是方便的话)祈祷他们逃出这种可怕的危险。别应验,小姐:我要说的是,别应—一验!”这是克朗彻先生在长期努力想得到一个更好的结论之后所下的结论。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你说得太动人了,”普洛丝小姐说,“若是我们能回到故乡,请相信我,我一定把我记得住而又听懂了的话转告克朗彻太太。而且,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可以相信我,对你在这个可怕时刻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可以作证。现在,请让我们来想一想,我尊重的克朗彻先生,让我们来想一想!”

这时,德伐日太太正沿着大街走来,越来越近了。

“若是你能先走一步,”普洛丝小姐说,“叫马车别到这儿来,另找个地方等我,是不是会更好?”

克朗彻认为那样会更好。

“那你在什么地方等我呢?”普洛丝小姐问。

克朗彻满脑子糊涂,除了伦敦法学会,他想不出别的地点。可是天哪!伦敦法学会远在千里之外,而德伐日太太只不过咫尺之遥

“在大教堂门口吧,”普洛丝小姐说。“我在那地方上车不太绕道吧?在大教堂两座钟楼中间那大门口?”

“不绕道,小姐,”克朗彻回答。

“那么,就像个最好的男子汉一样,马上去车站,把路线改了,”普洛丝小姐说。

“我离开你可有点不放心,”克朗彻先生犹豫起来,摇着头说。“你看,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的。”

“那只有天才知道,”普洛丝小姐回答。“别为我担心。三点钟或略早一点到大教堂来接我,我相信那要比从这儿出发好得多,我肯定。好了!上帝保佑你,克朗彻先生!别顾着我,顾着那几条命吧,那得靠我们呢!”

这一番言辞,再加上普洛丝小姐两只手攥住他的手,表现了痛苦的请求,使克朗彻先生下定了决心。他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便去改变行车路线了,留下她一个人按自己的建议去跟他会合。

想出了这么一个预防措施,而且已经开始执行,普洛丝小姐大大她松了一口气。她的外表必须镇静如常,以免引起特别注意,这也使她安定下来。她看看表,两点二十分。她再也不能浪费时间了,必须立即作好准备。

她心里乱成一团。没了人的屋子空荡荡的,她害怕;每一道开着的门背后都仿佛有面孔在窥视,她也怕。普洛丝小姐打了一盆水开始洗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她满怀莫名的恐俱,很怕眼睛上的水会暂时挡住了视线,因此不断停下来四面瞧瞧,怕有人在看她。有一次她刚停下来却不禁大叫起来,往后一退,因为她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屋里。

脸盆落到地下摔碎了,水流到德伐日太太脚边——那双脚曾从血泊中走过,步伐威严而独特。”

德伐日太太冷冷地望着她说,“埃佛瑞蒙德的太太到哪儿去了?”

普洛丝小姐突然想起所有的门分开着,会叫人想到逃跑。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把门全都关了起来。屋里有四道门,她全关上了。然后她站在露西的房门口。

德伐日太太深色的眼睛跟随着她那迅速的行动,然后落在她身上。岁月并不曾驯服普洛丝小姐的野性,也不曾让她那粗糙的外形变得柔和。她也是个强悍的女人,虽然路数不同。她也用眼睛打量了德伐日太太身上的每一部分。

“别看你那样子像魔鬼的老婆,”普洛丝小姐细声说,“你占不了我的上风,我可是个英国女人。”

德伐日太太轻蔑地望着她,她的感觉跟普洛丝小姐却也差不多;她俩可算是狭路相逢了。德伐日太太眼前是个结实、健壮、矫捷的妇女,正跟多年前罗瑞先生眼前那个胳膊结实的妇女一样。德伐日太太很清楚,普洛丝小姐是这家的忠实朋友;普洛丝小姐也很清楚,德伐日太太是这家的凶恶敌人。

“我要到那边去,”德伐日太太一只手往那杀人的地方略微挥了一挥,“她们在那几给我保留了座位和我的毛线活儿。我是顺道来向她致敬的。我想见见她。”

“我知道你不怀好意,”普洛丝小姐说。“不过你放心,你那坏心眼休想在我面前得逞。”

两人一个说法语,一个说英语,谁也听不懂谁的话,可彼此都很警惕,想从对方的神色态度推测出没听懂的意思。

“这个时候把她藏起来不让她见我,对她可没有好处,”德伐日太太说。“优秀的爱国者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让我见她。告诉她我要见她。听见了没有?”

“就算你那眼睛骨碌碌转得像辘轳,”普洛丝小姐回答,“我可是张四根柱子的英国床,任你眼睛怎么转,也别想动我一分一毫。不行,你这个恶毒的女老外,我今儿跟你泡上了。”

看来德伐日太太对这些村言俚语并不理解,但却明白对方并没有把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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