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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第八闲-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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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夏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媚儿只是个女孩子,有功夫的微生亦和苏曼又靠不上,今日她是没办法再离开了。

难道她的自由,只有短短地三个月?刚刚到手的东西,就要这样全部失去了?就像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所过的那一段生活一样,属于她地逍遥快乐自由,不过就是短短的黄粱一梦,她终究是没法逃脱命运的掌控么?

雯夏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目光从那人没有半点表情的脸上移到他已经拔出半截的刀上,心中的希望如泡沫般幻灭。“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再回去了。”雯夏不是不想活着,可是她经不起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她的身体,她地精神,都经不起这么来来回回反复折磨。

灵魂在这个世界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开洛阳,离开司马府了,但是又被找了回去。深夜在桐叶的帮助下想要逃离,还是被找了回去,而且还牵连了山涛。这一次是郭太后帮忙,她才能从层层的宫墙中逃离,走到这个自由的天空下。如果再回去,她要如何才能离开?

雯夏不想让自己不知何时就会终止地生命,再受到禁锢,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没有真诚没有自由的环境里,去踹度人心,还要隐藏自己地心。

“你不是说我不愿意回去就杀了我么?我不愿意回去。”雯夏是在赌,赌那人不会杀她,同时雯夏心里也抱着点失落的念头,既然微生亦和苏曼都可以出卖她,她走到哪里才算是自由?所谓逍遥,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念头而已,永远都得不到。如果那人真的杀了她,倒也省了她以后生活的烦恼。最亲近最相信的人都不可信,王弼又讨厌她,大部分的人都讨厌她,活着还要用那些有毒会上瘾的药养着,身体上的病痛总是在折磨她。如此一想,真是生无可恋。

“我不愿意回去!杀了我啊!”雯夏挑了挑眉毛,甚至笑了出来,“你不就是来杀我的么?”

“娘娘,好端端的活路你不走,为何偏偏要走死路?”那杀手杀人不少,虽也见过临死之前毫不畏惧坦然相对的,但那样的人少而又少,且都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坦然。雯夏一个弱女子,怎么有好端端的活路放着她不走,非要寻死?况且这活路在常人看来实在是求之不得的生活。

不过杀手只需要照着命令杀人便是,不需要多问什么。刀已经全部出鞘,架在雯夏脖子上,“娘娘,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刀锋的冰冷和锋利透过肌肤,直刺进骨子里去,一股寒意在雯夏身体里升上来。雯夏知道自己其实还是害怕的,这是人的本能。但是想想前路后路,如果回去,恐怕此生就再也无法出来,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雯夏闭上眼睛,尽力想要平抑自己变得急促的呼吸,却不成功。

“决定了的事情,我不会后悔。”那杀手已经能感觉到雯夏身上的惧意,但是却不见雯夏改口,心中也隐隐有些佩服这女子的胆量气魄,倒也有些明白,雇主为何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却要他们四个顶尖的杀手一起出动。开始的时候还认为是小题大做了,此刻再看,不愧是当朝皇妃,这女子果然有些不一般。

第一百二十八章 榻前人是谁

也许是因为觉得就这么杀了刀下的人有些可惜,也许是因为雇主之前强调过,若能求得她回来,便不许杀人。所以那杀手破天荒地又多问了一句:“只要你点个头,肯随我们回去,我就不杀你。”

“回去了做什么?”雯夏扫了一眼围住她的四人,其中三人已经拔刀出鞘。

“算计人,被人算计,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吃的东西会不会有毒,吸的空气会不会有毒,然后再用同样的手段去施加到别人身上?”雯夏扬起唇角,笑道:“害人,我下不了手;防人,我没有那心机。与其天天担心着被人杀死,死了都不知道是谁杀的。还不如现在痛快些,还能让我看到杀我的人的脸。”

“你就不怕死?”锋利的刀锋划破了雯夏的皮肤,鲜红的血液顺着被割开的小口子一点点渗出。

雯夏疼得皱起了眉,将头微微侧开了些,不让那刀锋紧贴着自己的脖子。“怕,我怕的要命。但是我宁愿死的痛快些,也不想零零碎碎给自己找痛苦,最后还死的不明不白。”雯夏的确是害怕的,心里虽说已经想明白,打定了主意,但是还是控制不住双腿不停地哆嗦,若不是依靠着树,她恐怕早就坐在地上了。

雯夏闭上了嘴,不再多说,她已经快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的哆嗦,连说话时都带上了颤音。那杀手更是奇怪了,从自己刀下的女子身上,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到那种怕到了极点的恐惧,刀下的女子甚至连说话都不顺溜了,但是她为什么就是不改口呢!偏偏雇主还说了,一定要她心甘情愿回来,决不能硬绑了回来。如若不然,那杀手真想一下子把刀下的女子打晕了带走。省的在这里说服不了她,又不想下手杀她,两相矛盾。

刀锋入肉的感觉是那样清晰,但是却一点都不痛,只感觉到一片冰凉慢慢侵入肌肤,然后温热的液体便顺着方才地冰冷流淌而过。雯夏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远处走过来两个人。“原来勾魂使者比判官帅多了。等回去了,一定要找判官那个小老头算清楚总账。”

摔倒的时候,雯夏并没有看到,那用刀架在她脖子上的人已经比她先一步倒地了。

于是当雯夏醒过来想要挪动身体,却发觉脖子痛的要命时。才恍惚发现,这一次的感觉和上一次死掉的感觉实在不一样。死了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只有黑暗和冰冷围绕着她,但是这一次,与痛相随地却是温暖和光明。

“雯夏。雯夏你醒啦?你没事啦?快吓死媚儿了,你流了好多血的!”

雯夏转了转还有些视线不清的眼睛,如此吵闹欢乐的喊声。除了媚儿还会有谁呢?能活着,自然比死了好。可是雯夏记得,那个时候刀锋已经砍了下来,她怎么还活着呢?杀手杀人,总要核对过被杀的人死没死才会离开吧?难道她又回到了皇宫里?回到了那个禁锢她地笼子里?

雯夏挣扎着想要将周围的情况看的清楚些,但是视线总是模糊,就连近在咫尺的人脸,她都只能勉勉强强看到个轮廓。连五官都分辨不出,别的更是什么都看不到。

一双温暖地手掌覆上雯夏的额头,“雯夏,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是蔡文姬的声音。雯夏安心了些,如果蔡文姬在。这里就一定不是皇宫。雯夏觉得很累,很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娘,雯夏怎么又睡着了,她不是才醒过来么?你不是说只要她醒过来,就没关系了么?”媚儿一连串地问着,缠着蔡文姬,道:“雯夏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媚儿,别吵她,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和娘一起出来。”

“不行不行,媚儿要陪着雯夏!”

“那好,媚儿你要安安静静地,不许吵到她。”

媚儿马山紧紧抿着嘴,坚决地点头,以示绝对会安安静静。

蔡文姬摇了摇头,缓步走了出去。屋外站着的,是王弼。瘦弱的身体似乎都撑不住穿在身上的衣服,但是那脊背却总是挺得笔直。见蔡文姬出来了,王弼踏前半步,张了张嘴,似有话说。但是长了半天嘴,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蔡文姬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弼儿,你不是想问我雯夏的情况么?不然也不会在这里一站就是一日一夜,怎么此刻反而不问了?”

“文姬先生既然出来了,想必房中的人已经安稳。”王弼的语调平淡一如往昔,说完,他转身便欲走,想来是站得时间太久了,腿上血脉凝滞,早就麻木地没感觉了,一步跨出,腿脚不听使唤,他身子一晃,向前便栽。

一袭白影飘然而至,将就要摔倒地王弼接住了。随同那白影一同的,还有浓浓的酒味儿。

“喂!小子,身体不好还要硬撑,让你去休息一会儿都不听,若不是我眼疾手快,你还不就摔在地上了。”阮籍一副长辈教训小辈的样子,一边说,一边还将酒瓶举到唇边喝酒。

其实王弼和阮籍年纪相若,真算起来,兴许王弼还比阮籍大那么一年。只是王弼生来体弱,身量却比阮籍瘦弱多了,况且阮籍是练武之人,力气自然比常人大些。所以阮籍可以轻轻松松地用一条胳膊承担起他的体重,将他抱起来,另一只手还不误举酒瓶喝酒。

“雯夏先生,屋子里地那个丫头怎么样了?”阮籍也不拐弯抹角,张口便问。

“醒是醒过来了…………”

“那就好。”阮籍也不等蔡文姬说完,便乐呵呵地道:“那丫头运气好的很,福大命大,一定死不了!”

“放我下来!”王弼被阮籍整个举起来,脚够不到地面,他挣扎了两下,挣不脱阮籍,压低声音道:“放我下来!”

“小子,站稳了。”阮籍并不在乎王弼地态度,松开手将他放在地上,犹自不忘喝自己的酒。

王弼脚一落地,就想要远远走开,怎奈身体不给面子,脚一麻一软,又差点跪在地上,还是阮籍伸手一捞,又把他扶稳了。“小子,你到底能不能站稳?”

“不用你管!”王弼一把推开阮籍,踉跄地向一旁走了两步,这回他总算是没摔倒,但还是不得不坐在一旁树下,让腿上的酸麻退去。

蔡文姬累了一日,也有些倦怠。毕竟也是花甲之年的人,她就算是显得再年轻些,身体却是没法再和年亲人相比。感觉到体力不支,蔡文姬也想去休息一会儿,一边走,她一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既是醒了,应该没事的,没事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物入目中

雯夏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肚子饿了,精神却好了很多。

“雯夏,你要喝粥么?”媚儿的声音传入雯夏耳中,雯夏睁开眼睛,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稍一扭动脖子,便觉痛的厉害。

“雯夏你别动!”媚儿见雯夏皱眉,上前扶正了雯夏的头,“你的脖子上有伤,不能乱动。”

两道热气喷在雯夏脸上,雯夏能感觉到媚儿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任凭她睁大了眼睛,却只能看到白茫茫一片中有个模糊的轮廓,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将那个轮廓看清。“媚儿你在哪儿?你在我眼前么?”雯夏的声音中带着惊恐,她伸出双手抓住媚儿,摸着媚儿的脸。的确,媚儿就在她面前,可是她却看不到了!

雯夏双手伸向自己的脸孔,缓缓摸索着,手指碰到了眼皮,双眼上什么都没有盖着,雯夏的手指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睫毛在不停地颤动。但是双眼中映出的物事,却只有模糊的轮廓。

“不会这样的!不会的!”雯夏掀开被子爬了起来,顾不得颈部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撑着向前走。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在她眼中,她看不到门在哪里,看不到窗在哪里,也看不到脚下的路。

媚儿见雯夏势若疯癫,紧紧拽着她,“雯夏,你怎么了?娘,快来!快来!”

雯夏又向前走了两步,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住了她的腿,雯夏看不到,没掌握住平衡,一下子摔倒在地,同时颈部一阵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脖子上的痛处流出来。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被雯夏这么一折腾。裂开了。

屋内的声音惊动了屋外的人,雯夏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却无法看清进来地都有谁。

有人将雯夏扶起来,重回躺回到榻上。

“你是谁?”雯夏茫然地问着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的人。

“雯夏姑娘,在下巨源。”

“山…………涛?”

“雯夏姑娘,放心,不会再有人来杀你。这里很安全。有文姬先生在,没有什么病是医不好的,在下也会尽力为姑娘诊治。”山涛柔和平静的嗓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激动的雯夏渐渐安静了下来。看到雯夏已经平静,山涛才开始检查雯夏的伤

将包裹着伤口的布帛解开。用清水冲洗过伤口,将血迹和残留地药粉洗去,又洒上药,用干净的布帛重新包扎。轻柔的动作使雯夏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药粉洒上以后伤口更是一阵清凉舒适。这也稍稍缓解了雯夏紧张的情绪。

“雯夏,别怕,文姬先生现在出去采药了。一会儿就会回来。还有很多人守在这儿的,不会有事地,你放心。”在给雯夏处理伤口的时候,山涛依然在不停地说话,抚慰着雯夏。

伤口包扎好了,山涛便扶着雯夏躺好。

“我看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清楚。”雯夏茫然地重复着那两句话,脑子似乎也和眼前的事务一样。一片空白,没法思考。

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雯夏的右手,同时雯夏感觉到自己地眼睛被掌心覆盖住了,眼前的白影和模糊的轮廓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雯夏。没事地,睡一觉。醒来一切就都过去了。把这丸药吃了,你会感觉好点的。”

那是一种让人放心的声音,让人产生可以倚靠的感觉,让人觉得他说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雯夏顺从张开嘴将递到唇边的药丸吞下去,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困倦便一波接一波袭来,梦境代替了现实。

山涛听着雯夏的呼吸从急促变得舒缓,才将覆盖在雯夏眼睛上地手挪开,见雯夏是真的睡着了,便将自己另一只握住雯夏的手松开收回,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将门掩住。刚才山涛让雯夏平静的时候,其余的人已经悄然退出了屋子,在院中等候。

“山涛叔叔,雯夏怎么了?”最先跑过来地便是媚儿,紧抓着山涛宽大的袖子,一个劲儿晃着,急急问着:“雯夏到底怎么样了?”

“我给她吃了些安神地药丸,她已经睡着了。”山涛总是那样清淡如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概形容的就是山涛这样的人。山涛对每个人都是那样温柔,无论什么时候,他说话都是不疾不徐,缓缓道出,却总是能疏解人心中的紧张。

山涛说出的话,似乎有一种力量,让人不得不信。

媚儿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急切了,却依然拽着山涛袖子不放,“山涛叔叔,雯夏看不见东西了,是真的么?”

山涛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还很难说。”山涛说不知道,那就是他真的不知道,此言一出,有些人便急了。

“巨源,你不会说屋子里的美人瞎了吧?”最先提出疑问的就是阮籍,这个片刻都酒不离手的家伙,此刻脸上浮现出醉意都掩盖不住的焦急,“不过是被那刀子划破了一点皮,怎么会连到眼睛的?是不是刚才没睡醒,才会看不清楚?”

山涛只有摇头,道:“雯夏大概可睡四个时辰,想必那时文姬先生也回来了,等到那个时候,再看情况吧。”

院内之人,只有山涛医术最高,他都说不准,谁还能再有什么好意见?

“好,我去找文姬先生回来。”阮籍自告奋勇先站了出来,他还醉着,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却摇摆着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阮籍伸手去推门,却两次都推到墙上。好不容易第三次将门推开了,阮籍正欲再向外走,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康,你干嘛挡住我?”阮籍眯缝着细长的眼睛,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嵇康,道:“我去找文姬先生回来啊!万一美人醒了,文姬先生还没有回来,怎么办?”

“你留在这里,我和吕安兄去找。”嵇康也不和阮籍废话,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看似要用力将阮籍推回去。

阮籍虽然是醉了,但是习武之人身体灵敏,自然而然便出力抗拒,“小康,你挡我干嘛?”

谁想嵇康这一招却是虚招,并未用力,阮籍使出的力气宛如落入了空气中,醉酒的他步履不稳,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连路都走不稳的人,还妄谈去找人?可别忘了,救人的时候是谁从船上掉下水的。”嵇康撇了一眼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阮籍,道:“你从前可不会这样喝。”

阮籍费了半天力气也没爬起来,索性便趴在地上,只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将双眼中的光华全部遮住了。阮籍笑了,他趴在地上,抬着头冲着嵇康笑了,是那种放纵的笑,阮籍笑的自己都快喘不过气,还边笑边问:“那我从前是怎么喝酒的?”

嵇康一甩袖子,对身侧的吕安道:“我们同去找寻文姬先生吧。”说罢便走,居然是再也没向趴在地上的阮籍看一眼。

嵇康和吕安去的即快,好像刚才两个人还站在门边,此刻再看,就只能看到两人遥遥的身影,眨眨眼睛再看,嵇康的青衣和吕安的蓝衣便只剩下两个小点,隐没在刚刚萌发出绿意的山林间。

第一百三十章 此生难离君

山涛叹了口气,看了看仍然还在地上趴着大笑的阮籍,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阮籍一站起身,别的不管,先去看他手上的酒瓶子,酒瓶子没碎,阮籍便仰头又是一口酒灌了下来,才含含糊糊地道:“小康亲自去找,一定找得到,我,我喝酒。”瓶子里的酒只剩下一口,刚才已经被他喝掉了,空掉的酒瓶子被阮籍底朝天倒了两下,只倒出一滴残酒。

“雯夏在休息,你若想喝酒,便出去。”山涛似乎对阮籍颇为无奈,甚至是有些眼不见心不烦地将阮籍轻推了一下,重复道:“喝酒便出去。”

阮籍摇摇头,抬起手指着屋内,道:“我要在这儿等着雯夏好了,巨源你要赶我走么?不行,我不放心。”

“那你就安安静静呆着。”山涛摇了摇头,缓缓走到一旁树下,仰头望着天上流云,一动也不动。

在院子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人。他站在阴暗处,站在所有人都不会去注意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因为他站的地方太偏了些,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从屋子里传出动静之前,这个人就站在这里,不动,也不言。

站着的人是王弼。

刚才屋子里雯夏的喊叫,山涛的话语,媚儿的询问,他全部都听到了。他很想要进屋子去看一看,但是他没动。

已经是春天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也是个容易犯病的季节。若是人有什么老毛病,多半会在春天犯。王弼的身体是越来越弱,去年的这个时候,旧病复发就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今年天蔡文姬下了严令,一定要他乖乖呆在这里。一直等到春天过去才能走。

王弼从未曾惧怕过死亡,从幼时起,疾病和药便随他左右。他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嬉闹玩耍,因为只要稍有不慎,他就可能因为受寒受热而生病,而每次生病,必然是大病。一病就病一两个月对于王弼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王弼便被精心照顾着,只能呆在家中。一个人地日子实在太过无趣,王弼便开始读书,开始不过是些启蒙的读物。后来便将祖父房中的书籍借来读。再后来,他便直接去书房,一读就是一天。

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也许开始的时候是被迫接受,但是到了后来。王弼越来越不喜欢吵杂烦乱,只喜欢一个人呆着。也许是身体太过虚弱的缘故,还有他那种病中养成的孤僻性子。族中的人虽然都对他充满同情,却没有一个人看重过他。所有地人都以为,王弼不过是个过了一日算一日的人。

王弼不能接受别人的同情,他愈发开始疏远世人,甚至是疏远自己的亲人。他搬出了府,独自居住,他给自己圈定了一个世界,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绝对地孤独。便让他在人前显示出绝对的自傲。多年的书并非白读,再加上他的天赋,他的才名渐渐远扬,请他赴宴地名帖,也渐渐多了起来。

王弼并不想一辈子生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便也去赴那些宴席。可是这样的宴席,去得多了便察觉出是一个样子。那些所谓地才子俊杰,不过尔尔。虽然有人会对他的才华倾慕,但那也不过是停留在欣赏他笔下那些辞藻的程度上,而在笔下的文字之后,没有人会了其文字背后真正的深意,没有人会知道隐藏在那些诗句后的孤独。

越是努力想要溶入,便越是失望。王弼发现,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这一次,是绝对的封闭。

王弼并非有意隔绝世人,但是他觉得,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会理解他地生活,那种日日都生活在死亡阴影下的生活。健康的人看他,总是会带着同情弱者的目光,如果带上了这样的目光,还谈什么交往?在对方心里,早已是将他看作了需要被照顾地一方。生或者死,对于王弼来说没有两样,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经毫无可以留恋地地方。或者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梦中化成人形,也许醒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花叶间的一只蝶,朝生暮死,却做了一场荒诞的大梦。

直到那个雨夜,那个浑身被雨淋得透湿的女子打开了他马车的车帘,将药瓶递给他的那个雨夜。那时他虽然正痛的难受,却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可怜,不愿意接受别人恩赐般的照顾,那是他从小便养成的习惯,于是他将递进来的药瓶扔出去了。但是那女子居然执拗地将瓶子又捡起来,非要递给他不可。

更让王弼惊诧的,却是那女子的一番话。王弼从前总以为,自己生或者死,对于别人都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是个活过了今天便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但是那个在雨夜赶来的女子却说,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担心他,挂念他,为他而伤心。

那个时候,王弼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存在,还会牵扯到这么多人,原来并不是所有人对他都是同情,也有人会喜欢他,依赖他,欣赏他。

雨夜之后,王弼病了,旧病复发,他倒是也习惯了自己这样的身体。只是他没想到,那个雨夜来给自己送药的女子,居然也是个病人!

既然自己身体不好,为何还要多管别人的闲事?而且这个人居然还是从前那个凶残霸道的永嘉郡主!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收买人心么?可是收买一个随时都会死的人,又有什么必要,更不必为此而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

王弼自诩已经看透了世人种种,但是他却被这个从前讨厌的女子弄迷惑了。他虽然聪明,却爱钻牛角尖,弄不明白的事情誓不罢休,他一定要将这件事情想彻底想明白了,才作罢!

也许那女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回到洛阳以后的事情。可偏偏这个时候,他病了,思虑耗费了他的心神,他这一次病的很厉害。王弼想到了死,却忽然生出一丝不舍来。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也许为了那个在自己榻边哭着喊“弼哥哥”的小女孩儿,他也应该活下去?

王弼再见到那个让他感到疑惑的女子,是在病中。

不知为何,看到那个女子,忽然便安心了。王弼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为什么看到她,这几个月来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便会消散,为什么明明已经昏昏沉沉的,却能清楚地听到那女子的每一句话?

但是也只有一面而已,日后那女子便再也没露面过,只是派婢女来看望自己。

自己不过还是他收买人心的对象罢了!

这个念头重新充斥了王弼的脑子,于是在那女子有事拜托他之后,王弼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女子不过就是为了利用自己,才会做那些事情。

雯夏,司马雯夏。司马一族的人,果然都如同那老狐狸司马懿一般,利用人心得心应手。

想要走的人没走成,不相干的人却走了。姓司马的女子做了皇妃,王弼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逃。

再见已是半年之后,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人却突然出现在眼前。王弼觉察到自己的慌乱,他急忙将来人拒之门外,以防自己的慌乱被人发现。他怎么会慌乱的?那女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王弼忽然发现,自己也会有迷茫的时候。

三个月的共处,现在一点一滴回想起来,王弼恍然发觉,这三个月的记忆居然比自己这十几年的记忆都多,都丰富,原先只有黑白的人生在这个冬天变得有了颜色。王弼甚至发觉,原来自己也是会高兴的,会笑的。

“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很不错?”忽然冒出的念头将王弼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知如何去面对,只能将从前的冷淡面孔再摆出来,将自己内心的烦乱隐藏在冰冷的面孔之下。

王弼以为再过一段日子,雯夏就会离开,一切也将结束,他还会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轨迹中去。但是意外总是来的突然,看到血溅上雯夏衣裙的时候,猛然袭来的慌乱让王弼猝不及防。

“如果她死了,怎么办?”

王弼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办法再脱离雯夏,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和她交织在一起。因为她给自己带来的那些新鲜的体验,那些欢乐的心情,王弼不想要再失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听声不见人

春天的风,虽然可以让鲜花盛开,让树木发芽,但终究还是有些冷的。王弼站在角落里已经有一会儿了,一阵风吹过来,他咳嗽了起来。

这咳嗽声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才有人发现,原来角落里还站了一个人。

“弼哥哥,为什么站在哪儿,不冷么?”媚儿看到了王弼,便过去将他拉过来。

王弼似乎是被大人发现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一样,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还是回去了。”王弼这么说着,就要回到自己屋子里去。

“弼哥哥不是来看雯夏的么?”媚儿皱了皱眉头,一张总是快乐的脸也露出发愁的样子,“可是雯夏刚才好可怕。”

“我回去了。”王弼将手冲媚儿手中抽出来,低着头急匆匆便回到了自己屋内,“咣当”一下子关上门,就再也不肯出来了。

嵇康和吕安两人不过一个时辰,就将山上采药的蔡文姬和董祀找了回来。见他们二人回来,山涛急忙将方才所见雯夏的样子转述于二人知晓,末了道:“文姬先生,雯夏姑娘不是只划破一点么?怎么会这样的?”

“她头上有伤。”蔡文姬摇摇头,道:“许是你们找到她的时候,那一下摔倒了头,虽然看起来只是一点点擦伤,但也可能会伤到内里,按照方才巨源所说,也许那一下是真的伤了里面。”

董祀将蔡文姬背上的药篓子取下来,为她递过来擦手的湿布。

“既然巨源已经让她睡着了,便等到她醒来,情绪稳定了,再作诊断。”蔡文姬擦了擦手,看了看那药娄。叹道:“现在百草方始萌芽,要再等一个月才会繁茂,这一趟出去。也没采到多少有用的药材。”

“不知文姬先生要何种药材?我也许有。”山涛这么说着。却不等蔡文姬说什么,便动身向外走去。

嵇康和吕安将蔡文姬夫妇寻回来后,也没有继续呆着,二人相携而出,想来也是坐车离开了。

此时留在院中之人,便只有靠在墙边烂醉如泥的阮籍,和一直缠着蔡文姬地媚儿。

“媚儿,别缠着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蔡文姬拍拍媚儿的肩膀,微笑道:“没事的,别害怕。”

媚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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