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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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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阴险狡猾的骗子典型。

斐诺道:“勃龙代!勃龙代!你这话太没遮拦,这儿还有报纸的订户呢。”

“你开着贩毒的铺子,当然害怕;我才不理你们这些黑店呢,虽则我靠此活命!”

克洛德·维尼翁道:“勃龙代说的不错。报纸不尽传教士的责任,反而变做党派的工具,报纸用这个工具做生意,无法无天,象所有的买卖一样。勃龙代说的好,报纸是用说话做商品的铺子,专拣群众爱听的话向群众推销。要是有一份给驼背看的报,准会从早到晚说驼背怎么美,怎么善,怎么必要。报纸的作用不再是指导舆论,而是讨好舆论。过了相当时期,所有的报纸都要变成无耻,虚伪,下流,都要撒谎,甚至于行凶;扼杀思想,制度,人物;而且靠着这种行为一天天的发达。报纸是法人,占着法人的便宜:做了坏事谁也不负责任;我是我,你是你,我是维尼翁,你是卢斯托,勃龙代,斐诺,不是阿里斯泰提,便是柏拉图,或是卡图,总之是普卢塔克传记中的圣贤豪杰;我们个个清白,丑事扯不到我们身上。这种道德的或者不道德的现象,随你怎么称呼,拿破仑曾经有过解释;他研究了国民议会,得出一个极妙的结论,他说:集体犯的罪恶,牵连不到个人。报纸尽可干出最残酷的事,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沾着血腥。”

杜·勃吕埃道:“可是官方能订出惩罚的法令,目前正在起草。”

拿当道:“呸!法律怎么对付得了法国人的聪明才智!那是渗透力最强的溶解剂。”

维尼翁又道:“思想只能用思想去消毒。只有恐怖政策和专制手段才压得住法国人的特性。法国语言特别宜于暗示,说双关话;越是用法令禁止,聪明才智越爆发得厉害,好似蒸汽给关在装着活塞的机器里。王上做一桩好事,报纸如果反对王上,就说好事是部长做的;倘若反对部长,就把事情反过来说。凡是造谣毁谤,报馆说是从外边听来的。当事人抱怨吧,报馆说声放肆了事。告到法庭吧,报馆推说当事人并未要求更正;要求更正吧,它又一笑置之,认为它的罪恶不足挂齿。被害人胜诉的话,报纸再挖苦他一顿。万一报馆判了罪,要付出巨额罚金,就向大众指控你跟自由,祖国,知识作对。报上可以登一篇文章,解释某先生如何如何是国内最诚实的君子,骨子里暗示他是个贼。因此,报纸犯的罪不足挂齿!侵犯报纸的人才罪大恶极!在某个时期之内,报纸要读者相信什么,读者就相信什么。报纸不喜欢的事决不可能是爱国的;而且报纸永远不会错的。它用宗教攻击宗教,用宪章攻击国王;司法机关得罪了报纸,就被挖苦;迎合了大众的偏见,就受赞扬。为了招揽订户,不惜造出激动人心的谎话,做出逗笑的把戏,象有名的丑角鲍贝什。办报的宁可拿自己的老子活活的开刀,作为取笑的资料,决不放过吸引群众,叫群众开心的机会,好比演员要哭得逼真,把儿子的骨灰放在匣子里,也好比一个女子为着情人什么都肯牺牲。”

勃龙代插进来说:“总而言之,报纸是表现在印刷品上的平民大众。”

维尼翁接着说:“而且是虚伪的,气量狭窄的平民大众。他们放逐有才能的人,同雅典人放逐阿里斯泰提一样。我们等着瞧吧,开头由正人君子主办的报后来会落到最庸俗的人手里,因为他们有耐性,肯卑躬屈膝,象橡皮,有才华的人缺少这副本领,或者受油酒杂货商控制,因为他们有钱收买作家。这种情形眼前已经出现了!不到十年,便是中学毕业生也要自命为大人物,在报上打前辈的嘴巴,拉他们的腿,抢他们位置。拿破仑压制言论,真有道理。我敢打赌,反对派的机关报自己捧上台的政府,只要对它们有一点儿违拗,它们就用此刻攻击王上的政府同样的理由,同样的文章,拼命攻击。你向新闻记者越让步,报纸越贪得无厌。成功的记者将来要被又穷又饿的记者代替。这个创口是没法医的,只会愈来愈恶化,愈来愈凶横;并且祸害越大,越受容忍,直到报纸有一天多于牛毛,陷于混乱为止,象当年的巴比伦一样。我们都知道,报纸比帝王还要无情无义;它做的投机生意,打的算盘,比最肮脏的买卖还要狠;它每天早上榨取我们的智力,做成麻醉品出卖;可是我们个个人替报纸写稿,好比开水银矿的工人明知要送命,照样采掘。瞧柯拉莉身边的那个青年……他叫什么名字?吕西安!他长得漂亮,是诗人,是才子,这一点更难得;嗳,他马上要踏进那贩卖思想的下流地方,所谓报馆了,他要浪费他精彩的思想,绞尽脑汁,自甘堕落,暗地里干一些卑鄙事儿,在思想战争中等于佣兵头子的战术,焚烧掳掠,改变舰艇的方向。等到他象成千上百的人一样,为着股东消耗了一部分才华,那些贩毒的商人便让他口渴的时候饿死,饿极的时候渴死。”

斐诺道:“你愈说愈不象话了。”

克洛德·维尼翁道:“唉,天哪!这些我明明知道,我坐着苦役监,看见一个新犯进来觉得高兴。勃龙代和我,比拿我们的才具做投机的某甲某乙强得多,却永远被他们剥削。我们除了聪明,还有心肝,偏偏缺少剥削别人的狠毒。我们懒洋洋的,喜欢沉思默想,批评这个,批评那个;人们喝了我们的血,还骂我们品行不端!”

佛洛丽纳嚷道:“没想到你这样杀风景!”

勃龙代道:“佛洛丽纳说的不错,公众的病应当交给吹牛的政客医治。沙尔莱①有句话,叫做:砸破自己的饭碗吗?才不这么傻呢!”

①沙尔莱(1792—1845),法国十九世纪有名的版画家。

卢斯托指着吕西安说:“你们知道我听了维尼翁的话作何感想?他象鹈鹕街上的大胖女人对一个中学生说:小弟弟,你年纪太轻,还不配到这里来……”

这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了,柯拉莉听了更是暗暗欢喜。

三个商人一边吃喝一边听。

德国公使对德·雷托雷公爵说:“多古怪的民族,多少的善善恶恶集中在他身上!诸位先生,你们是浪子,偏偏不会倾家荡产。”

可见吕西安掉下险坡之前,由于机缘凑巧,各方面的教育都受到了。开始是阿泰兹带他走上用功的路,激发他不怕艰难的志气。便是卢斯托也因为自私自利而告诉他报界和文坛的真相,希望他不要参加。吕西安先还不信真有这许多黑暗的内幕,可是又听到记者们大声诉苦,亲眼看见他们工作,不惜剖开乳母的肚子预言报界的前途。①那天晚上他的确见到了事情的真面目。巴黎的腐败被勃吕歇形容得那么贴切,吕西安目睹腐败的内幕却并不深恶痛绝,反而如醉若狂的欣赏这批风趣的人物。那些了不起的人把他们恶劣的品行当做华丽的甲胄披在身上,把冷静的分析当作湛亮的头盔;在吕西安眼中他们竟比小团体中正经严肃的成员高出一等。并且他初次体会到财富的乐趣,受着奢华的诱惑,珍馐美味的影响,他的轻浮的本能觉醒了;极品的佳酿,名厨的手段,他都是第一回领教;他看见一个公使,一个公爵和他的舞女,同记者混在一起,佩服他们的恶势力;吕西安不禁心痒难熬,只想控制这些无冕之王,自以为有力量压倒他们。最后是柯拉莉,听了他几句话就不胜快慰;吕西安借着席上的烛光,从菜肴的热气和醉眼矇眬的雾雰中把她打量之下,觉得她妙不可言;这姑娘本是巴黎最美的女演员,动了真情越发娇艳了。小团体尽管代表崇高的智慧,怎敌得过这样多方面的诱惑!内行的夸奖满足了作家的虚荣,连未来的敌手都在恭维他。文章的轰动和柯拉莉的倾心,即使不象吕西安这样新出道的人也不免为之得意忘形。高谈阔论的时候,大家吃得很多,喝的酒尤其可观。卢斯托坐在卡缪索旁边,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的葡萄酒里加了两三次浓烈的樱桃酒,说话之间还激他多喝。这套手法做得很巧妙,卡缪索根本没有发觉,他自以为卖弄狡狯也有一手,不亚于新闻记者。甜点心和美酒一道一道的上来,尖刻的话也多起来。大吃大喝的宴会临了都不免丑态百出;机灵的德国公使发觉那些风雅的人语无伦次,快要撒野了,便向德·雷托雷公爵和舞女递了个眼色,三个人一齐溜了。柯拉莉和吕西安在席面上始终象一对十五六岁的情人,看见卡缪索酩酊大醉,便奔下楼梯,踏上一辆街车。卡缪索横在饭桌底下,玛蒂法只道他陪着女演员走了,也就趁佛洛丽纳回房睡觉的当口跟着退席,让客人们自顾自抽烟,喝酒,说笑,争论。天亮时分,全班好汉只剩一个酒量最大的勃龙代还能说话,向呼呼大睡的同伴提议为红光满天的曙色干杯。

①古代巫师往往将祭神的牲口开膛破肚,预言未来之事。记者靠报纸为生,故言乳母。

幻灭 十九 女演员的住家

……………………

吕西安没有巴黎人闹酒的习惯,下楼神志还清楚,一吹风,立刻醉得不成模样。女演员住在旺多姆街一所漂亮屋子的二层楼上,柯拉莉只得和她的女用人把诗人扶上去。吕西安差点儿没在楼梯上发晕,难过得不得了。

柯拉莉嚷道:“沏茶,贝雷尼斯,赶快沏茶。”

吕西安道:“没关系,只是吹了风。并且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可怜的孩子!纯洁得象羔羊!”贝雷尼斯说。她是诺曼底人,其胖无比,相貌的丑陋跟柯拉莉的美正好是极端。

吕西安迷迷糊糊被她们放倒在柯拉莉床上。柯拉莉让贝雷尼斯帮她替诗人脱衣服,那种细到,温存,赛过母亲照顾小孩儿。吕西安老说着:“没关系,只是吹了风。谢谢你,妈妈。”

“他叫妈妈叫得多好听!”柯拉莉说着,亲了亲他的头发。

贝雷尼斯说:“小姐,爱上这样一个天使才快活呢?你在哪儿找来的?想不到会有个男人跟你一样美的。”

吕西安只想睡觉,什么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柯拉莉给他竭了几杯茶,让他睡了。

柯拉莉问贝雷尼斯:“看门女人没看见我们吧?也没有别人看见吧?”

“没有,我在门口等你呢。”

“维克图瓦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贝雷尼斯回答。

过了十小时,吕西安在中午时分醒来,发觉柯拉莉眼睁睁的看着他睡觉!他是诗人,当然猜想得到。女演员还穿着她的漂亮衣衫,可是弄得污秽狼藉,不成样子了,后来被她收起来做纪念品。吕西安知道惟有真正的爱情才会这样热心,体贴,而那爱情正在等待酬报,他便望着柯拉莉。柯拉莉一眨眼脱了衣服,象青蛇一般躺在吕西安身旁。下午五点,诗人在温柔乡中矇眬睡去。女演员的寝室,他看了一个大概,只觉得豪华富丽,到处是白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的美妙,可爱,讲究,比他在佛洛丽纳家欣赏的更高一级。柯拉莉已经起床,为了扮演安达卢西亚女人,必须七点钟到戏院。诗人心情欢畅的睡熟了。柯拉莉还望着他出神,她为着高尚的爱情陶醉了,可是并不满足,感情和肉体的结合使感情和肉体愈加兴奋。在尘世感受的时候是两个人,在天上相爱的时候变成一体;这个由凡俗进而为圣洁的过程补赎了所有的罪孽。何况见到吕西安这样姿容绝世的美男子,谁能够不动心呢?柯拉莉跪在床前,想着自己的爱情非常快慰,觉得自己变成圣洁了。不幸这快乐的心情被贝雷尼斯破坏了。

她道:“卡缪索来了,他知道你在家。”

吕西安马上跳起来,他生性厚道,不愿损害柯拉莉。贝雷尼斯拉开一条幔子,吕西安躲入一间华丽的盥洗室。贝雷尼斯和女主人抢着把吕西安的衣服送进去,手脚之快无以复加。卡缪索走进卧房的时候,柯拉莉发觉诗人的靴子不曾收起;贝雷尼斯偷偷的上过油,放在火炉前面烘着,主仆两人都忘了这双泄漏秘密的靴子。贝雷尼斯同女主人慌慌张张交换了一个眼风,出去了。柯拉莉坐在沙发上,叫卡缪索坐着对面的大靠椅。老实人热爱柯拉莉,瞧着靴子,不敢抬起头来望他的情妇。

“要不要为了这双靴子生气,跟柯拉莉分手呢?那未免小题大做了。靴子到处都有。这一双要是放在鞋店橱窗里,或者给一个男人穿着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更合式吗?空荡荡的摆在这儿便大有文章,犯了嫌疑。不错,我已经五十岁,应该象爱情一样盲目。”

这段毫无骨气的独白当然说不过去。换了一双目前流行的半统靴,粗心大意的人也许会看不见;那双靴子却是当时的款式,靴统很高,又系着繐子,非常漂亮,多半配着浅色的贴肉裤,象镜子一般照得出周围的东西,不但使忠厚的丝绸商觉得触目,而且老实说,还刺心呢。

柯拉莉问道:“你怎么啦?”

他回答说:“没有什么。”

柯拉莉看卡缪索没有勇气道破,微笑道:“替我打铃。”诺曼底女人一进来,柯拉莉就说,“贝雷尼斯,把鞋拔子找出来,等会我要穿这双要命的靴子,别忘了今晚送往更衣室。”

卡缪索松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是你的靴子吗?

……”

“不是我的是谁的?”柯拉莉虎着脸回答。“傻胖子,难道你以为……”她回头对贝雷尼斯说:“噢!他真的起了疑心。有个家伙编了一本戏,要我扮男人,我可从来没穿过男装。戏院的鞋匠量了我的尺寸,先送这双来试一试;他帮我穿上了,我疼得要死,脱下了;不过还是得穿上去。”

“不舒服就不穿吧,”卡缪索说,他刚才就为这双靴子大不舒服。

贝雷尼斯道:“是吗,小姐还是不穿的好,免得象刚才那样受罪;先生,她疼得哭了!我要是男人,决不让我心爱的女人哭出来!小姐的靴子要用极薄的摩洛哥皮才行。经理室舍不得花钱!先生应当替她定做一双……”

“是的,是的,”卡缪索说着,又问柯拉莉:“你才起来吗?”

“才起来。清早六点才回家,到处找你没找到,你叫我白白包了七个钟点的车。算你会照顾人!见了酒就把我忘了。现在我不能不小心保养,只要大法官那出戏赚钱,就得天天登台。我不愿意辜负那个青年写的评论。”

卡缪索道:“他真好看,那孩子。”

“你说好看吗?我不喜欢这种男人,太娘儿腔了;又不懂得爱,不比你们做买卖的老头儿。你们平常的生活多单调!”

“先生陪太太吃饭吗?”贝雷尼斯问。

“不,我嘴里还腻得很呢。”

“昨天你醉得不成体统。告诉你,老头儿,我不喜欢男人喝酒……”

卡缪索道:“你得送一样礼物给那个青年。”

“是的,我宁可这样酬谢他们,不喜欢佛洛丽纳的办法。好,亲爱的坏东西,你去吧,要不就给我一辆车,免得我浪费时间。”

“明儿你就可以坐着上牡蛎岩饭店,同你的经理吃饭。星期日不会演新戏的。”

“来吧,我要吃饭了,”柯拉莉拉着卡缪索走出卧房。

过了一小时,贝雷尼斯放出吕西安。贝雷尼斯是柯拉莉小时候的同伴,身体臃肿,可是聪明透顶,机灵得不得了。

她对吕西安说:“你留在这里。柯拉莉等会一个人回来。你要讨厌卡缪索,她情愿和卡缪索一刀两断。不过,孩子,你心肠太好了,不会叫她走上绝路的。她和我说,她打算丢掉一切,离开这里的天堂,跟你到阁楼上去过活。唉,那些忌妒你,羡慕你的人,早告诉她,说你一个钱都没有,住在拉丁区。我自然跟你们一块儿去,替你们洗衣服,做饭。可是我刚才把可怜的孩子安慰了一番。不是吗,先生,你是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啊!你慢慢会发觉,那胖子只占着她身体,你才是她的心肝宝贝,被她当做天上的神道,她连灵魂都给了你了。你才想不到,柯拉莉要我帮她背台词的时候多有趣,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娃娃!老天爷送一个天使给她受用也是应当的,她常常觉得活着没意思。她在妈妈手下受了多少罪,挨打挨骂,临了还给卖出去!是啊,先生,还是她的亲娘呢!我要有个女儿,一定象服侍柯拉莉一样服侍她。此刻我就把柯拉莉当做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回看见她快活,第一回在戏院里有人这样捧她。听说读了你那篇文章,人家要在下一场雇一大批人来喝彩。你睡觉的当口,勃罗拉来跟她商量过了。”

“哪个勃罗拉?”吕西安好象听见过这名字。

“鼓掌队①的头子。他和柯拉莉商量好,演到什么地方拍手。佛洛丽纳尽管表面上是柯拉莉的朋友,难保她不弄神捣鬼,把好处一个人独占。你那篇评论在大街上轰动了……啊!这样的床铺真是王孙公子睡的……”贝雷尼斯说着,在床上铺了一条镂空纱的床罩。

①专受戏院雇用,在台下喝彩或者捣乱的帮口。

她点起蜡烛。吕西安在烛光底下迷迷忽忽,以为真的进了神仙洞府。帐帷窗帘都是卡缪索在金茧行里挑的最华丽的料子。诗人脚下踏着最讲究的地毯。烛光射在紫檀木器的沟槽中闪闪浮动。白云石的壁炉架上摆着贵重的小玩意,床前铺一条貂皮镶边的天鹅绒脚毯。红绸里子的黑丝绒软鞋告诉诗人有多少欢娱等着他。糊着花绸的天花板上吊一盏玲珑可爱的灯。到处都有做工精致的花架,供着名贵的鲜花,铁树的白花,没有香味的山茶。到处是天真无邪的形象。谁想得到这儿住的是个女演员,过着舞台生活呢?吕西安诧异的神气被贝雷尼斯觉察了。

她温和体贴的说:“屋子真美,是不是?在这儿谈恋爱不是比阁楼上好得多吗?你千万不能让她耍脾气,”贝雷尼斯说着,端一张漂亮的独脚圆桌放在吕西安面前,桌上的菜都是在女主人的晚饭中偷偷捡来的,不给厨娘疑心家里躲着一个情人。

吕西安一顿晚饭吃得挺舒服:贝雷尼斯在旁侍候,碗盏不是刻花的银器,便是有画儿的瓷器,值到一个金路易一个。吕西安看到这派奢华,正如中学生看到马路天使的裸露的肉,笔挺的白袜。

吕西安道:“卡缪索真快活!”

贝雷尼斯回答:“快活?哼!他要能处在你的地位,拿他花白的头发换你年轻的淡黄头发,便是放弃家私也情愿的。”

她给吕西安喝了波尔多供应英国财主的极品好酒,又劝他趁柯拉莉没回家之前再睡一会,打个盹儿;吕西安看着床铺十分羡慕,也想躺一下。贝雷尼斯看诗人眼睛里有这个欲望,替女主人暗暗高兴。十点半,吕西安醒来,发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朝他望着。柯拉莉穿着娇艳的睡衣站在面前。吕西安睡足了,吕西安为着爱情沉醉了。贝雷尼斯退出去的时候问:“明天几点钟起床?”

“十一点,你把早饭端到床前来;两点以前,有人来一律挡驾。”

第二天下午两点,柯拉莉和情人俩穿扮齐整,面对面坐着,好象是诗人特意来访问他赏识的女演员。柯拉莉帮吕西安洗澡,梳头,穿衣,要他上柯利厄铺子买了十二件上等衬衫,十二条领带,十二条手帕,还有装着檀香匣子的一打手套。她听见门口有马车声,便和吕西安扑向窗口,看见卡缪索从一辆体面的轿车中走下来。

她说:“想不到我对一个男人和奢侈的享受会恨到这个田地……”

吕西安听着暗暗惭愧,只得说:“我太穷了,不能让你走绝路。”

柯拉莉搂着吕西安说:“可怜的小宝贝,那么你真的爱我了?”随后指着吕西安对卡缪索道:“我约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想咱们好一同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去试试新车。”

“你们去吧,”卡缪索没精打采的说,“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今天是我女人生日,我忘了。”

柯拉莉勾着商人的脖子说:“可怜的缪索!那你要无聊死了!”

她想到能单独和吕西安试车,单独和吕西安上布洛涅森林,快活极了;她趁着一时高兴,做出疼爱卡缪索的样子,和他着实亲热了一番。

可怜的卡缪索说:“我真想每天送你一辆车。”

吕西安满面羞惭,柯拉莉做了一个媚态十足的手势安慰他,说道:“咱们走吧,先生,已经两点了。”

柯拉莉挽着吕西安奔下楼梯,吕西安听见卡缪索走路象海豹似的掉在后面,跟不上来。诗人快乐得飘飘然:称心如意的柯拉莉更加美了,高雅大方的装束叫所有的眼睛看得出神。爱丽舍田园大道上的巴黎人望着这对情侣啧啧称羡。在布洛涅森林中一条小路上,他们的车遇到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东太太的敞篷车,她们俩瞧着吕西安觉得诧异,吕西安目无下尘的瞪了她们一眼,表示他这个诗人快要成名,发挥威力了。他被两个女子挑起来的仇恨,闷在心里苦恼不堪,和她们俩照面的当口总算发泄了一部分;这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刻,或许也决定了他的命运。吕西安又受着骄傲鼓动,想重新踏进上流社会扬眉吐气。以前因为和小团体的人做朋友,刻苦用功,一切世俗的卑鄙的念头都给压了下去,此刻又在他心中抬头了。他这才体会到卢斯托代他发动的攻击力量有多大,卢斯托满足了他的情欲;小团体的集体导师却压制他的情欲,要他修身晋德,努力工作,而吕西安已经觉得德行可厌,工作无用了。对于醉心享受的人,用功不是要他们的命吗?作家不是最容易沦为游手好闲,在女演员和轻佻的女人堆里花天酒地,过糜烂的生活吗?吕西安就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欲望,要把那两天放荡的生活继续下去。

牡蛎岩饭店的菜肴特别精美。吕西安发现同桌的还是佛洛丽纳家的一帮人,少了公使,公爵,舞女,卡缪索,多了两个名演员,还有埃克托·曼兰和他的情妇,叫做杜·瓦诺布勒太太。她是个妙人儿,在巴黎那个特殊社会中算得上最美最高雅的女子,现在我们很文雅的把这般女人称为交际花。吕西安四十八小时以来进了极乐世界,如今又知道自己的文章大出风头。诗人受到奉承,妒羡,不由得信心十足;他谈笑风生,变为今后几个月内在文坛和艺术界中走红的吕西安·德·吕邦泼雷。斐诺看人极有眼力,嗅觉灵敏,好似妖魔闻得出新鲜的人肉;他对吕西安大灌迷汤,想把吕西安拉进他手下的一小帮记者队伍。吕西安上钩了。柯拉莉看出这个思想贩子的把戏,要吕西安防他一着。

她说:“孩子,别马上答应;他们要剥削你;今晚咱们先商量一下。”

吕西安回答说:“嘿!我有本事同他们一样狠毒,一样精明。”

斐诺并没为了空白的稿费和曼兰闹翻,给他介绍了吕西安。柯拉莉和杜·瓦诺布勒太太一见如故,打得火热。杜·瓦诺布勒太太约了日子请吕西安和柯拉莉吃饭。

那天同桌的记者要数埃克托·曼兰最可怕,他矮小,干瘪,抿着嘴唇,抱着一肚子的野心,无穷的醋意,专门幸灾乐祸,挑拨离间,从中取利;他人很聪明,意志不强,代替意志的是暴发户猎取财富和权势的本能。吕西安同他彼此都没有好感。理由很简单。原来曼兰把吕西安私下想的对吕西安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吃到饭后点心,那些个个自命为高人一等的角色,仿佛都变了生死之交。新进的吕西安更是他们笼络的对象。大家毫无顾忌的谈话。只有曼兰一个人不嘻嘻哈哈。吕西安问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他回答说:“我看你抱着幻想投入文坛,投入新闻界。你相信真有什么朋友。其实我们彼此是朋友还是敌人,完全看情形而定。照理只打击敌人的武器,我们先用来打击朋友。你很快会发觉,凭你高尚的情感是什么都得不到的。你如果心地慈悲,先得变成凶恶。要有计划的恨人家。这条最要紧的规律要没人告诉你,就让我来告诉你,也不能算无关紧要的心腹话。你想得到爱情,每次离开你的情妇都得让她掉几滴眼泪。要在文坛上飞黄腾达,就该伤害所有的人,包括你的朋友在内,刺痛他们的自尊心,才能叫大家趋奉你。”

这些话在初出道的人听了好比心中挨了一刀,埃克托·曼兰从吕西安的表情上面看出这个效果,暗暗高兴。接着大家打牌。吕西安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他被柯拉莉带回家,爱情的快乐使他忘了赌博的剧烈的刺激;可是后来他终于做了赌博的牺牲品。第二天他离开柯拉莉回拉丁区,走在路上发觉赌输的钱仍旧在钱袋里。他先是为了柯拉莉的好意心中难过,想回去退还这笔难堪的赠与;可是他已经到了竖琴街,也就继续向克吕尼旅馆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柯拉莉的这番情意,认为是那一类的女子羼在爱情中的母爱。她们的爱往往包括所有的感情。吕西安想来想去,终于找出一个理由来接受那笔钱:“我不是爱她吗?我们要象夫妻一般过日子;而且我永远不会丢掉她的!”

幻灭 二十 最后一次访问小团体

……………………

吕西安踏进旅馆,走上满是泥巴,臭气触鼻的楼梯,旋开门上的锁,看到龌龊的地砖,寒伧的壁炉架,穷苦丑恶,一无所有的卧房,他心中的感触,除了第欧根尼,谁都体会得到。他发现桌上摆着他小说的原稿,还有达尼埃尔·阿泰兹的一个字条:

亲爱的诗人,我们这帮朋友对你的作品大致满意了。这样拿出去比较放心,不论给朋友看还是给敌人看。你为全景剧场写的有趣的稿子,我们都念了,你将要在文坛上引起的嫉妒,和在我们中间引起的遗憾不相上下。

达尼埃尔。

“遗憾!这话是什么意思?”吕西安嚷着,看到信上客气的口吻觉得奇怪。难道他和小团体不是一家人吗?从戏院后台的夏娃手中尝到美果以后,他愈加重视四风街上朋友们的友谊和敬意。他把目前在这间房内的生活,|Qī|shu|ωang|和将来在柯拉莉房内的生活,细细想了一下。一会儿转着高尚的念头,一会儿转着堕落的念头,迟疑不决。接着他坐下来,看看朋友们还给他的作品。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那些尚未成名的大人物又热心又巧妙,替他一章又一章的润色过后,本来贫乏的东西变得丰富了,对话也充实,紧凑,简炼,有力了;同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谈吐比较之下,原来写的简直是废话。他勾勒的人像软弱无力,现在变得线条遒劲,色彩鲜明;生理方面的观察,表现得很细腻,使各种人物都和人生奇怪的现象有了关系,因此有了生命!这一部分准是毕安训的手笔。本来很空洞的描写有了内容,生动活泼了。吕西安创造的是个体格残缺,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如今变为俊俏的姑娘,穿着洁白的袍子,束着腰带,披着粉红围巾,总之成了一件绝妙的创作。他含着眼泪看到天黑,对着伟大的境界茫然失措,体会到这个教训的可贵,佩服他们的修改,使他在文学艺术方面比四年的阅读,比较,研究,学到更多的东西。拙劣的草图经过修正,点铁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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