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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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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给勃罗拉吗?”
“卖给他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会安插你的。你来找道里阿干吗?啊!对了,我们讲好替保尔·德·科克捧场。道里阿批进他两百部作品。维克多·杜康热不让道里阿印他一部小说。道里阿要捧出一个路子差不多的作家来。你一定要把保尔·德·科克说成比杜康热高明。”
卢斯托道:“可是我和杜康热合编一个剧本,预备在快活剧院上演呢。”
“告诉他文章是我写的,你说我原来的评论很凶,你已经改得缓和了,这样他还见你的情呢。”
卢斯托道:“这张一百法郎本票,你能不能叫道里阿的出纳员给我贴现?你知道,等会咱们一块儿吃消夜,庆祝佛洛丽纳搬新屋子。”
“啊!不错,你请客,”斐诺似乎好容易才想起来。他接过巴贝的票子递给出纳员,说道:“迦比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给他。——老兄,来,票子背后签个字。”
出纳员数钱的时候,卢斯托拿起出纳员的笔签了字。吕西安睁着眼睛,伸着耳朵,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艾蒂安说:“亲爱的朋友,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介绍这位先生见道里阿,你得帮帮忙。”
“什么事啊?”斐诺问。
“为了一部诗镐,”吕西安回答。
斐诺做了个诧异的姿势,叫了声:“啊!”
韦尔努望着吕西安道:“大概这位先生才开始同书店打交道,要不然早已把他的诗集束之高阁了。”
那时走进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爱弥尔·勃龙代,才加入《辩论报》,发表了几篇极有分量的文章。他向斐诺和卢斯托伸出手来,对韦尔努略微点点头。
卢斯托说:“等会请你吃消夜,半夜在佛洛丽纳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还有谁呢?”
卢斯托说:“有佛洛丽纳,药材商玛蒂法,编剧杜·勃吕埃,佛洛丽纳在他的戏里第一次弄到一个角色;还有小老头儿卡陶,他的女婿卡缪索;另外是斐诺……”
“你那药材商招待周到吗?”
“不给我们吃药就是了,”吕西安插了一句。
勃龙代望着吕西安一本正经的说:“先生很有风趣。消夜有他吗,卢斯托?”
“有他。”
“那咱们好大大的乐一下了。”
吕西安听着面红耳赤。
勃龙代敲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槅子,说道:“道里阿,一下子还不得空吗?”
“马上就来,朋友。”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有希望了。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进了《辩论报》,是批评界的一个权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会道里阿要来巴结他的。咱们借此机会跟镂版业和印刷业的总督谈谈你的诗集。要不然等到十一点还轮不到咱们。
找他的人只会愈来愈多。”
吕西安和卢斯托走近勃龙代,斐诺,韦尔努,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代,勃龙代问道:“迦比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盘进一份周刊,改组一下,跟只捧艾默里的《密涅瓦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那时走进一个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快就销完了,道里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卢斯托咬着外省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在记者面前却也脱下帽子,对勃龙代可以说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代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费利西安·韦尔努对卢斯托说:“你看他多慌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代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护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犯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自由来往。你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卢斯托,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说着,和艾蒂安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代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迪索,菲埃韦,若夫华的传统!霍夫曼①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克洛德·维尼翁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
永世不朽,他死也暝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①上述四人都是法国十九世纪初期有名的批评家。
勃龙代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象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卢斯托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你也写政论文章吧?”
勃龙代回答:“东零西碎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象一个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当的书,把作者当做神道一般的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势力的批评家,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着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里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里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①这一类的报刊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夺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宪政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卢斯托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里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备受屈辱;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儿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给他看到一个不现实的世界,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代了,”他私下想。卢斯托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象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现在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惟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挟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象心里害怕。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道里阿希望出版卡那利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渐消失,只感到他的命运操在道里阿手中,急于等道里阿出现。
①当时政府压制言论,大型日报以外的期刊,非经特许不得议论政治。
幻灭 十三 第四种书店老板
……………………
“喂,朋友们,我盘进了一份周报,眼前能够花钱买下的只有这一份,一共有两千订户。”说话的是个矮胖子,脸孔象当年罗马帝国的总督,假装的和气很容易叫浅薄的人上当。
“别胡扯!”勃龙代说。“印花税证明只有七百订户,那已经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龙代轻轻补上两句:“我说两千,因为有纸店和印刷所老板在场。”随后又高声说:
“没想到你这样冒失,老弟。”
斐诺问:“要不要招人合伙啊?”
道里阿说:“看条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万法郎,你要不要?”
“行,只要您接受我编辑部的名单:爱弥尔·勃龙代,克洛德·维尼翁,斯克里布,泰奥多尔·勒克莱克,费利西安·韦尔努,杰伊,儒依,卢斯托……”①
①以上提到的人名,除斯克里布(1791—1861)、勒克莱克(1777—1851)、杰伊(1770—1854)和儒依(1764—1846)等作家实有其人外,其他均系作者虚构。
“干吗不加上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外省诗人大胆插进一句。
“还有拿当,”斐诺结束的时候说。
“干吗不把这儿的游人一齐请来呢?”出版商掉过身子,拧着眉毛向《长生菊》的作者说。“这一位是谁?”他很不客气的望着吕西安问。
卢斯托回答说:“道里阿,他是我介绍来的。趁斐诺考虑他的合伙问题,让我先来谈一谈。”
威风凛凛的书业大王对斐诺直呼为你,虽然斐诺对他称您;他把人人忌惮的勃龙代叫做老弟,向拿当伸出手去气概象王爷,还做着亲昵的姿势,吕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气面孔,吓得连衬衫都湿透了。
道里阿嚷道:“啊!老弟,又来一笔交易。你该知道,我手头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诸位先生听见没有?作家们送来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问迦比松!不久我竟要另外设一科专管稿件了,辟一个审稿室负责审查,开会讨论,投票表决,审稿的人每次都得签到;还要有一个常任秘书向我提出报告。那等于法兰西学院的分院,而院士们出席木廊商场的报酬比出席学院还要高。”
勃龙代道:“倒是个主意。”
道里阿道:“坏主意!你们之中凡是当不了资本家,做不成靴匠,不会当兵,不会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当作家,搜索枯肠硬要写文章;我才不替他们做清理工作呢。无名小卒不必光临!你们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黄金捧给你们。两年功夫我一手捧出三个,结果三个都是没良心的!拿当的书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税;我请人写书评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龙代的两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请一次客,又是五百……”
吕西安听说道里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代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象你先生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里阿陪着笑脸,道里阿却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象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①的做法。我有势力,又能收买评论,尽可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②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实际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因为你是卢斯托的朋友,”道里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捧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
①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都是当时著名的出版家。
②庞库克于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一年间出版《胜利实录》,共二十四卷;拉沃卡于一八二二至一八二三年出版《外国戏剧选》,共二十三卷,贝尔维和巴里埃尔合出的《大革命回忆录》(一八二二年起印行),共四十卷。
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里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外省诗人的印象越发深刻。
“什么稿子?”道里阿问卢斯托。
“一部极精彩的诗集。”
道里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比松说:“迦比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三个伙计听见东家冒火的声音,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是散文。是诗,马上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①
①法文中诗与虫二字谐音(见本书第95页注①),故用作蛀空书店的双关语。
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里阿说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踱来踱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卡那利,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此刻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有头,没有尾,模仿拜伦的《海盗》和《莱拉》。年轻人借新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德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象金壳虫。去年我为着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迦比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诗人,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里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卡西米·德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着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惟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里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做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代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文学产生了出版家。”
“还有新闻记者,”卢斯托说。
道里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你这话怎么解释?”道里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卢斯托回答,他发见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
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里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叫你成为一个大诗人。”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宪政报》的编辑兼《密涅瓦报》的经理谈话,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担不了多大风险。”
道里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贡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决不犹豫。”
外省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贡斯当,觉得这铺子的气派简直同奥林匹斯①差不多。
①希腊半岛北部的山,古希腊人认为是诸神居住的地方。
斐诺道:“卢斯托,我有事和你商量,等会咱们在戏院见面。——道里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吗,老弟!”道里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时候来听回音?”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卢斯托拉着就走,来不及向韦尔努,勃龙代,拉乌尔·拿当,富瓦将军,邦雅曼·贡斯当等等告辞。那时贡斯当刚刚发表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尔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他精疲力尽的死了。①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①邦雅曼·贡斯当死于一八三○年十二月,正当查理十世下台以后五个月。一八一九年他曾发表关于百日时期(指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至滑铁卢战败为止的时期)的书信集。
幻灭 十四 后台
……………………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卢斯托坐下,说道:“没想到是一个鬼地方!”
卢斯托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的说道:“道里阿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里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儿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时,比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专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艾蒂安回答说:“哼,我们都拿道里阿打哈哈。你有求于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着《辩论报》,勃龙代要他怎么就怎么,好比转陀螺。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吕西安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可是尽管听过你的预告,我在铺子里受的气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干吗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我们在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得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一等,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的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决不接受。”
吕西安嚷道:“阿泰兹说的不错。”
卢斯托道:“你认识阿泰兹吗?象他那种生活孤独,自以为能叫群众迁就他们的人,我认为最危险。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动得如醉若狂,因为我们开始都自以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们的话很投机,就不去利用还能行动,还能有所收获的年纪打天下。我可赞成穆罕默德的办法,他叫山走过来,说道:你不过来,我来!”
这个警句把论点提得非常尖锐,使吕西安在两种办法之间打不定主意:一个办法是小团体的朋友们提倡的安贫乐道的生活,另外一个是卢斯托提出的战斗生活。直到神庙街,昂古莱姆的诗人一声不出。
现在全景剧场经过拆造,变了民房;当初是一所漂亮的戏院,坐落在神庙街,正对夏洛街。两任经理都失败了,不曾做过一笔好买卖。继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维廖勒,五年以后大红特红的佛洛丽纳,最初倒是在全景剧场登台的。剧院和人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全景剧场要同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圣马丁门剧院,以及专演歌舞剧的一些戏院竞争;它经不起同业的倾轧,营业执照的限制①,又缺少精彩的剧本。剧作家不肯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戏院把别的戏院得罪了。那时经理室正想靠一出带点滑稽的杂剧卖座,作者是个青年,叫做杜·勃吕埃,曾经同几个名人合作过,这次他自称是一个人执笔专为佛洛丽纳初次登台编的。佛洛丽纳一向在快活剧院做跑龙套,最近一年担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终没当上主角;全景剧场便要她跳槽。另外一个女演员柯拉莉也在这出戏里第一次露面。两个朋友来到戏院,吕西安发觉报纸有那么大的势力,先自吃了一惊。
①当时官方对戏院多方限制,甚至规定在舞台上同时开口的演员不得超过二人。
“这位先生是我带来的,”艾蒂安告诉检票处,检票处的职员都弯了弯腰。
“今晚不容易腾出位置,”检票处的头目说,“只有经理的包厢还能安插。”
艾蒂安和吕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转,和女招待办了几次交涉,没有结果。
“咱们进场找经理去,他会请我们坐他的包厢。另外我还要介绍你见见今晚的女主角佛洛丽纳。”
卢斯托做了个手势,管乐队池子的人掏出小钥匙,在厚实的墙上开了门。吕西安跟着朋友,从灯火通明的游廊忽然进入一个漆黑的窟窿。在剧场和后台之间,差不多每家戏院都有这样一条过道。外省诗人跨上几步潮湿的踏级,走进后台,看见许多意想不到景象:狭窄的支柱,高耸的天顶,挂油灯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台装置,满脸白粉的演员,式样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装,上衣沾满油迹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绳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着帽子踱来踱去的后台监督,随便坐着的跑龙套,还有消防人员,总之是一大堆滑稽,凄惨,肮脏,丑恶,刺眼的东西,和吕西安生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诧异不置。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舞剧,叫做《贝特朗》①,仿照麦图林的悲剧编的。诺迪耶,拜伦,瓦尔特·司各特都很重视麦图林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欢迎。
①指《贝特朗或海盗》,一八二二年上演的一部三幕歌舞剧。
艾蒂安嘱咐吕西安:“仔细搀着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着活门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从天而降,套在你头上,再不然你会撞翻宫殿,拖倒茅屋。”
一个女演员听着台上的对白准备出场,艾蒂安问她:“小宝贝,佛洛丽纳可是在更衣室里?”
“是的,亲爱的,谢谢你在报上说我好话。佛洛丽纳到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卢斯托道:“小家伙,别误了你的事。快点上台,好好念你的两句台词:住手,混蛋!今天卖座卖到两千法郎呢。”
女演员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吕西安看着愣住了,那声音吓得他全身发冷。她的确变了一个人。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就叫戏院。”
卢斯托回答:“戏院同木廊书店和报纸一样,是文学的装配工场。”
拿当出现了。
卢斯托问道:“你是为谁来的?”
拿当说:“替《法兰西新闻》跑跑小戏院,聊胜于无。”
卢斯托说:“今晚跟我们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对佛洛丽纳多多照应,以后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帮忙,”拿当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刚才的女演员从台上回进后台,问道:“小卢斯托,你同来的漂亮青年是谁?”
“啊!亲爱的,他是个大诗人,将来要出名的。——拿当先生,你们今晚同席,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
拿当说:“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艾蒂安招呼他的新朋友:“吕西安,这位是拉乌尔·拿当先生。”
吕西安道:“真的,先生,我两天以前拜读了大作,没想到你写了那样的书,那样的诗集,对一个新闻记者会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书出版了,看你的吧,”拿当很含蓄的笑了笑。
韦尔努瞧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①同自由党握手了。”
拿当回答:“白天我代表我的报纸说话,晚上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个个记者都是灰色的。”②
①这是极端派保王党的简称。
②法国有句俗语:“天黑了,只只猫儿都是灰色的。”
韦尔努对卢斯托说:“艾蒂安,斐诺和我同来,正在找你呢……噢……他来了。”
斐诺说:“嗳,嗳,咱们没有位置吗?”
女演员满面春风的笑着说:“我们心坎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哦,佛洛维尔,你的爱情倒结束得快。听说你被一个俄国亲王拐走了。”
佛洛维尔便是那个大叫住手,混蛋的女演员,她回答说:“这个年月还能拐走女人吗?我们在圣芒德住了十天,亲王给了经理室一笔钱。”她又笑着说:“我看经理但愿上帝多派几个俄国亲王来,让他拿些补偿费,只有收入,没有支出。”
一个漂亮的乡下姑娘在旁听着,斐诺问她:“那么你呢,小妹妹,耳朵上两颗金刚钻哪里来的?可是搭上了什么印度亲王?”
“没有。不过是个做鞋油生意的英国人,已经走了!觉得家里无聊,资财上百万的生意人,不是随便碰得到的,象佛洛丽纳和柯拉莉那样才福气呢!”
卢斯托道:“佛洛维尔,你要误场了,你被你朋友的鞋油迷了心了。”
拿当道:“你要台下叫好,别象疯子般直嚷:他得救了!最好安安静静的进去,走到台边,用丹田的声音说:他得救了,象芭斯塔在《唐克雷蒂》①里念:噢!祖国一样。好,去吧!”拿当说着推了她一下。
①指罗西尼根据伏尔泰的剧本《唐克雷蒂》改编的歌剧。
韦尔努道:“来不及了,她误场了!”
卢斯托道:“场子里拚命拍手,她怎么啦?”
跟过鞋油商的女演员道:“她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跪下去露出胸脯来了。”
斐诺告诉艾蒂安:“经理请我们上他的包厢去,我在那儿等你。”
卢斯托带着吕西安在舞台背后绕来绕去,穿过迷魂阵似的甬道和楼梯,走到四楼上的一个小房间,拿当和费利西安·韦尔努跟着他们。
佛洛丽纳道:“诸位先生好。”又转身对一个坐在一边的矮胖子说:“先生,这几位都是我命运的主宰,我的前程操在他们掌心里;可是我希望明儿早上他们一齐躺在我们的饭桌底下,只要卢斯托党生样样安排好……”
艾蒂安说:“当然安排好!《辩论报》的勃龙代,货真价实的勃龙代,也给请来了。”
“噢!小卢斯托,那我非拥抱你不可,”佛洛丽纳上前搂着卢斯托的脖子。
胖子玛蒂法看着沉下脸来。佛洛丽纳十六岁,身材瘦削。她的美象一个含苞未放的花蕾,只有喜欢稿本胜过完工的图画的艺术家才赏识。这个迷人的女演员相貌之间处处流露出秀气,很象歌德笔下的迷娘。玛蒂法是伦巴第街上有钱的药材商,以为大街上一个年轻的女戏子不需要多少钱,不料十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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