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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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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往日轻松玩笑的善意讽刺,语气中强烈的自嘲和空虚让月写影顿时大惊。感觉到手上扶着的身体放弃似的无力,写影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手臂,“是日月如飞,让写影只觉光阴不过一瞬。跟随着主上的每一天每一刻都牢牢记忆,从主上将承影令交付到写影手中的那一刻起,您就是写影唯一的主人。”

“九年七个月,三千五百个日夜,在我身边,不累么?”

“主上累了?附近便有阁里的园子,主上走累了去歇一歇?”

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青梵叹息着扶上月写影的肩,“写影,你故作迷糊转移话题的本事真的是越来越大,一阁之主的能力,我果然没看错人——不过不喜欢听你喊主上,感觉生生地老了多少;还是像以前那样,只有你我两个的时候就叫公子吧。”

月写影静静地笑一下,稳稳扶住青梵,“是,公子。”顿了一顿,看着他脸色道,“公子是真的累了——那园子就在北定门内,从前头下斜街过去只有两三百步的距离。园子总有人在收拾,东西也都齐全,公子今夜不妨就歇在那里,明日早上再回府里跟宫中车马入朝,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不等青梵答话,月写影已带着他飞快向前逸去,浮光掠影身法展动开来,不到片刻两人便到达北定门边的草亭街口,街口西首便是承安城中最主要的北方货物交易区大排木场。不过京城有“日集夜市”的规定:过未时不许货物运入,过申时不许货物运出,酉时一刻日集结束,所以此刻的草亭街十分安静,大凡酒楼茶馆也都关门歇业,只有零星几家小铺还亮着灯火。

带着青梵在一座茶楼前站定,月写影轻轻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上前在合着的门板上轻敲三下,立时有一个声音应道,“今天生意已经歇了,客官请明早来吧。”

“是从远方山上来的客人,请店主过来说话。”

月写影话音未落,店门已然打开。灰蓝色长裙做寡妇打扮的店主人亲自打了灯笼,一个小厮忙跑出来和月写影一左一右搀住青梵,“既是客人酒醉,就在店堂里歇一歇,醒了酒再走。”一边说,一边却是引着月写影和青梵一路往后堂走。

沿街的铺面通常都是前店后院,前面两三层的高楼做酒楼茶馆的店面,后头则是厨房灶间、小厮下人住的通铺,和主人家的住宅用花墙树木之类隔开。青梵任月写影和那小厮扶着,但见那店主婆过了花墙还只是一路往里,心下不由有些奇怪。瞥一眼身边月写影,却见他平静脸色下一丝隐隐的忐忑,青梵微微扬起嘴角,刚要开口安抚两句,前面领路的女子已经在又一道花墙前停下脚步,半转过身子行礼道,“属下淼影拜见主上、阁主。”

“园中可安排好?”月写影颔首,淡淡问道。

“依着阁主的吩咐,自主上到京之日便将所辖之园重新收拾整齐,请主上放心歇息。”淼影恭恭敬敬答道。

写影点点头,挥手示意她和另一个扶着青梵的小厮退下,随后自己扶着他穿过花墙上小门进入又一重园中,轻声道,“公子,此处还合心意?”

虽然是夜晚,月也未到圆满,月色却是十分明亮,照得园子里花木隔墙斜影如画。房屋形制是承安京里最常见的高广稳重,但屋顶一溜水色的清凉瓦却给建筑平添了几分安闲怡然;窗前花树错落,草坪石径过去一洼清浅池塘,方寸之地搭配得宜,不显丝毫局促拥挤。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点头道,“很好——幽深清静,不闻杂音,也难为你找着了。”

月写影表情不动,青梵却可见到他眼底深藏的波澜,心中越发狐疑。轻轻挣开他扶着自己的手,抢先一步踏入正堂,却在抬头看见中堂的一刻猛然怔住。

中堂的纸墨显然都是上了年纪的古物,画卷上山林河岸均是重色深沉,淡墨水泽渲染出远处群山林间淡淡云烟;近前清江上沉沉雾霭中一棹扁舟虽然只用寥寥两笔勾出,却将舟行水上出入风波时若隐若现的动态展现无疑;“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十个字风流飘洒,清隽之中却透露出一股刚健之气,与画卷上一派悠远深沉呈现鲜明对比,却又令整幅画卷显出异常的协调——

喉头颤了两颤,青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眼睛。

退后一步,月写影无声地跪下。



常思山间雾,有隐不为臣。

思隐,雾臣。

君思隐,君雾臣。

笔力刚健,挥洒自如中勃勃一股英气逼人,且能任用两人姓名,只有纵横沙场难遇敌手的……君清遥。

一副中堂,字画间聚集了三代文武兼姿、风流卓绝的君家家主。

青梵捂住心口,忍不住大笑、大笑、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笑得直不起腰。

挥手示意月写影自己并无他碍,一个人慢慢地走到堂上宽背雕花太师椅上坐下,将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压上早已被磨得光滑的宽厚扶手;狂放的笑声渐渐止住,转而为深深的喘息。

我命由我不由天——原来,人,终究是命运的玩偶。

就连这个身体不属于君无痕,但,这个确实地活着的身体,却是君雾臣的血脉!

赫赫君家的最后血脉!

“爱尔索隆”的最后血脉。

在西云大陆最古老的神之语言中,爱尔索隆,意味着——“守护”。

擎云宫祈年殿里,只有最古老的王族和神殿的祭司才通晓的语言写成的卷册中,记录着历代风氏帝王与他们的守护者在神前签定的契约。当七年前徐凝雪以庄重而缓慢的语调念出镂刻在石壁上的誓言,那一刻的震动至今记忆犹新——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以追随太阳的月亮发誓,以昭示光辉的白昼发誓,以包容万物的黑夜发誓……当穹苍破裂的时候,当众星飘坠的时候,以无尽的穹苍和启明星盟誓……”

与那久远的《古兰经》依稀相仿的句子,自己却清楚地记得,在那经文的记载中后面还有一段话:“——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么?那是灿烂的明星。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异行的时空,异界的人们却有着同样的信仰和追求。守护者的“爱尔索隆”,这个庄严、尊贵甚至神圣的名字,作为北洛唯一世袭罔替的最高爵位与封号,风氏帝王给予君氏家主的最高荣耀也是最深信任,用无可改变的神的语言镌刻在皇家神殿无可毁坏的石碑上。而君氏一族的命运,在誓言订立的最初便已然确定。

所以,纵然“有隐不为臣”,那山间飘渺自然的淡烟雾霭,终究只是画卷中的梦境。

北洛,不是我之北洛,却是君氏一族世代守护之北洛;是这个“君无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刻印在血脉中、将以生命守护的北洛;是无论如何否定,无论如何推脱,无论内心有多少不甘多少彷徨,都无法挣脱的誓言。

习惯了为守护心中那小小一角的幸福而付出全部,习惯了从无法改变的血脉亲缘中寻找寄托和温暖,习惯了坚定地保护那个没有隐藏的完整的自己……所以,在这个失去一切确实血缘联系的孤寂世界中深深迷失。却不知道,当自己承认了君雾臣为生身之父,当自己承认了这个君无痕身上流淌着的君氏血脉,就已经承认“守护者”之于北洛的誓言。

并非无所寄托,并非无所守护,更不是没有梦和追求。

那场冲天的大火埋葬了父母子女天伦亲谊之乐,君氏一族历代守护的理想却没有损毁半分——那个如云一般的男子从容地安排下一切,让经历风氏王朝建立以来一场最惨烈的火与血洗礼的北洛,走上更平坦、更宽阔、更无所阻拦的大道;而他身后的任何继承者,也都只能沿着他以鲜血泼洒使尘埃落定的道路,一步步稳稳前行。算无遗策的君雾臣从不会以过分高昂的代价只换取一个前途未能确定的结局:传谟阁宰相书案的深处暗格藏着他针砭时弊、改革北洛政治的草案,虽然一桩桩一条条未经完全整理,但任何凭着自身能力坐到这张书案前的人都可以由此清晰而准确地一展雄才——

守护者……也许只有数年身在擎云宫,周旋于帝王皇子之侧、放眼朝野政局民生的自己,才能看到“爱尔索隆——守护者”这个名字真正的涵义。而无意识中,或者说是下意识地跟随他的脚步,追随他的梦想,完善他的所思,解决他的所虑……君雾臣,早已用刻写在北洛史卷中的所言所行给予了自己最强力的指引。

何况,还有对风司冥的承诺。

守护一生的承诺。

第一次,对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亲缘的人许下如此深重的诺言。纵然是少年时代之于深情恋慕的女子,自己都从未有过一生一世的思考;却在初见的一刻,怀着怜惜和抚慰,轻易给予一个孩子一生的誓约——

人,必须有所守护,方能有所坚持。

原来,自己早有所坚持,只是十八年来究竟一直坚持什么,自己竟未能完全地得知。

守护的本能、对血脉传承的认同、比一己情爱更重的骄傲和责任,是君无痕存在的意义,是君无痕冷静自信的基础,是君无痕无论身在何处都绝不改变的信仰,是君无痕之所以为君无痕的唯一根源。

手按在额上,嘴角轻扬,逸出淡淡苦涩却又是淡淡欣喜的笑。

目光慢慢转动,落在静静跪在身前的月白色身影上,眼底渐渐流露出温柔的感激。

那双看似止水无波的眼眸,平静水面下深处交织着的紧张、忧虑、担心、惶恐、忐忑,却又无悔的坚定,在夜之静默中显得如此明朗而清晰。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是一时的迷失让自己忘记,自己,从来就不仅仅属于自己。

为主人而存在的“影”,赐予了名字就意味着赋予希望和灵魂。写影,无痕之人却有心写影,是自己有意要留下些什么,追念些什么,更是将最脆弱的自己安全地保存在一个可以全然信任的空间。而从决意将曾经的记忆与情感交付给他保存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经和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分享原本只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所以,他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来到这个堂堂正正逃过胤轩帝眼睛、只属于君家的小小院落。

慢慢站起身,一步、两步、三步……庭院里月光流泻如洗,花木扶疏依稀,抬起头,正堂上一块匾额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畅字体镌着四个字——

无、雨、无、晴。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君雾臣不会知道这样的词句,但月写影却会将自己吟过所有诗词记在脑中。

“写影。”声音,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微微沙哑。

“公子。”

“明日,将这里全部收拾起来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微的黯然,顿了一顿,这才淡淡地继续,“以后,作为我在承安唯一的宅院。”

◎~◎~◎~◎~◎

《古兰经》原文(马坚译文):

以太阳及其光辉发誓,

以追随太阳时的月亮发誓,

以揭示太阳时的白昼发誓,

以笼罩太阳时的黑夜发誓,

以苍穹及其建筑者发誓,

以大地及其铺展者发誓,

以灵魂及使它均衡,

并启示他善恶者发誓,



以苍穹和启明星盟誓,

你怎能知道启明星是什麽?

是那灿烂的明星。

每个人,都有一个保护者。

第四十三章 … 大潮无音

三月十四。

擎云宫泰安殿大朝——上下朝廷各部在京正职官员,卯正齐聚东华门外,辰时奉旨入宫,辰时二刻朝会正式开始;朝上议论律法、国政、军情、职官、邦交等国之大事,君王发布政令、封赏功爵、朝觐使臣、处决不赦之罪人。

晨曦微露。

候见长亭里,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静静地坐着,手边是冥王的银心剑。皇甫雷岸和洛文霆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冥王军高阶将领的黑袍银甲衬托出青年将军的英姿。

看到三人如大战之前的沉静肃穆,长亭中其他早早到来的朝臣官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景象,从坐骑上跃下的轩辕皓一边向三人走近,一边忍不住笑道,“不愧是威名赫赫的冥王,殿下少年英姿真是让轩辕羡慕。”

风司冥并不起身,只是颔首示礼,“将军晨安。”

轩辕皓心中顿时一凛,立即上前恭恭敬敬行武将参拜上官的大礼,“轩辕皓见过靖王殿下,王爷晨安。”

“将军免礼。”风司冥嘴角微扬,随手向身旁坐席上一指,“将军请坐。”

轩辕皓再行一礼,然后才侧身在坐席上坐了。注意到稍远处三五结群的朝臣向自己这边不住地偷眼探看,指点议论的动作声音虽然不大,却根本逃不过习武之人的耳朵。轩辕皓心中不由暗暗叹一口气,脸上却是平和从容,“听说,这一次西陵的使臣,是劭谌洛凯。”

风司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轩辕皓。

“成治帝倚重的劭谌家族最幼子,一出仕就接掌的刑部,做了四年的刑部尚书。念安帝登基后升为副相,上任的第一件任务却是传递求和的议表——真不知道上方未神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轩辕皓顿一顿,淡淡瞟了一眼长亭外驶来的皇长子风司文的马车,“今天大朝把西陵国书接下来,后日安塔密斯那边就要开关放行。皇帝的弟弟、一国的亲王亲自率领使节团前来,这一路上的保驾工作,却还不知要落到哪一个人头上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旨意下来各人领旨便是,将军不必多操心思。”

见风司冥答得淡淡仿佛漠不关心,轩辕皓却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只是恭恭敬敬回答道,“王爷说的是,轩辕明白。”

风司冥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一身绛色皇子正装袍服的风司文已经笑吟吟走上来,“还是九皇弟来得早!”一边向轩辕皓点头打个招呼,随后依旧转向风司冥,“从人来报说林间非早上出了府便直接往驿馆去了,大约一刻钟后便到——听说这劭谌洛凯极年轻且极有手腕,更有眼光见识,一路追随上方未神助他登基称帝。上方未神让他来,心意是很明显的呢!”

“皇兄见过劭谌大人?”风司冥语声平和地问道。

风司文“啊”了两声,随即干笑道,“禁城军务繁忙,他到的那日父皇也没招为兄一同觐见……”

“能够得西陵念安帝赏识,劭谌洛凯人才想是十分出色,皇兄所见应当极是。”见风司文面色顿时平和,风司冥也是微微一笑,“那边过来的是三皇兄的轿子吧?记得三皇兄是到过西陵,也见过劭谌洛凯的。”

和马车一样雕绘着千凰张羽的轿子,承安城里只有一家。在长亭前落了轿,风司廷慢慢地走出来,一身淡黄绣锦的皇子袍服衬得他益发飘洒俊雅,腰间玉佩缀着的明黄绣紫的流苏光彩夺目。踏上长亭台阶时脚步微微顿一顿,整整衣冠的时间目光已经在众人脸上扫过一遍。见风司文笑容可掬眼底却流露出针对着自己的淡淡敌意,心中一惊,脸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从容上前和风司文见过了礼,转向风司冥轩辕皓等人时目光眼神之中已带了三分探询。见表情始终沉静无波的风司冥在看到林间非那辆毫无夸张炫耀的马车时眸中微微的波澜,风司廷已然明白风司文方才目光中敌意的由来,抬头看向马车来的方向,微微笑道,“贤相、能臣……林间非果然是好风度好周到。”

因为两国大战方休,此次相交为使,虽然胤轩帝已经在澹宁宫召见过他一次,但是在正式入朝觐见之前劭谌洛凯的身份地位其实相当尴尬。今日大朝虽然明面上是劭谌洛凯以使臣身份入朝觐见,代念安帝向胤轩帝正式递交国书,但北洛是否接受西陵的求和、如何处理之后两国的关系,这个基本的意向态度却是胤轩帝早已决定、今日便要当着上下朝廷百官的面表达的。身为一朝宰辅,林间非当然清楚胤轩帝议和谈判的心思,今日早上亲自到驿馆用自己的马车载了劭谌洛凯一同上朝,本身就是向东华门外长亭等候的朝臣表明君王在此事上的态度;同时也是以他宰相身份说明,此为当下第一大事要务,百官需得齐心协力共同辅佐君王处理好两国议和,必先压下各人心中对西陵的种种见解和私心。

目光在长亭中扫过,林间非很满意地看到原本三五聚集的朝臣纷纷散开按照各自上朝站立的位置排好次序。看到同是徐皇后所出的三位皇子呈鼎分三足之势站在一起,却又是忍不住心中暗暗叹气不已。发觉七皇子风司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林间非只是淡淡转开眼,却又和一边正听商飞白说话的二皇子风司宁视线撞个正着——

若说自己不喜欢大朝的原因,或许就在于人多眼众口杂,而不能有丝毫放松吧?林间非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在长亭里环视一周,随即引着一身白衣的劭谌洛凯向风司冥的方向走去。

稳稳走到一身戎装的风司冥面前,短暂的、近乎无礼放肆的端详凝视后,劭谌洛凯竟双手交叉按住胸口,向风司冥连拜两拜,然后单膝跪下,说道,“外臣、劭谌洛凯拜见靖宁王爷,殿下万福金安。”

双手交叉扣拜、屈膝行礼问安,这是神之西陵特有的礼仪礼节,是西陵人对至尊至贵的王族,或是生杀予夺的主上才行使的大礼。身为使臣,尤其是战败求和一方国家的使臣,在正式朝见出使国君主之前,不应该和对方任何的朝臣王族有所往来,就算是最基本的行礼拜访都不可以——这是使臣必须遵循的准则。但此刻劭谌洛凯却当着北洛众臣的面向风司冥行外臣的大礼,而且还是由当朝首辅的林间非亲自为他引见,一时长亭之中众人相顾愕然,私语声顿时一片。

风司冥微微怔了一怔,随即嘴角微扬,“使臣远来辛苦——请起。”

“念安帝陛下致谢殿下,蝴蝶谷一役艰苦,殿下秉仁爱之心宽待西陵降卒将士并允以交换战俘,成全无数西陵百姓天伦,我主陛下代百姓感激殿下恩德。”

“战事起而百姓衰,国安定则民富足。民为国之根本,换俘是为成全我北洛百姓,惠利便及西陵,也是双荣共利——念安帝陛下多礼了。”

“靖王殿下功而不骄,所谓赫赫冥王,当真不同凡响。”

“使臣过誉,小王愧不敢当。”

虽然对劭谌洛凯词锋之中的步步紧逼感到微微诧异,风司冥只是兵来将挡地一句句平稳接过。从踏上返回承安的道路起,他就清楚地知道今日满朝瞩目的景象:前日大军回京时的加封亲王、与君主同辇入城,靖王府上的迁居之礼,昨日澹宁宫里的小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到无数窥探、审视、评价的目光,唯一的差别就是那些视线是否经过了重重伪装和掩饰。而此刻劭谌洛凯的举动,正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将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最好理由。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又是微微一笑:他是此次大战北洛军中的最高领袖,但按着北洛律令,军队回京三日内主帅要向君王交回兵符,并到兵部述职交令——将领只负责军事统领之职,战后事宜与战事将领完全无关,这正是青梵素来教导的战场之外的为将之道。此刻既然劭谌洛凯首先提起战场,那么风司冥就是“冥王”的身份;每一句都只落到战场之上,刻意绕过了战场后事的处置。数句话说过,竟是滴水不漏。

见劭谌洛凯与风司冥终于停下了彼此的试探而相对微笑,林间非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上前,“靖王殿下,劭谌贵使。”

“林相大人。”微笑一下,劭谌洛凯目光在长亭内转过,“怎么不见柳青梵柳太傅?”

这一句说得太响,众人脸上神色顿显异样:此刻已将近辰时二刻,备受朝臣瞩目的柳青梵却一直没有出现在东华门长亭之内。三司一统的消息早已传遍各部,胤轩帝毫不掩饰的意图让众人心中无不惴惴,而一人之力便足以左右北洛朝堂的太子太傅柳青梵却始终没有表露过自己任何的意见……

发觉风司冥下意识似的转开目光,林间非轻咳一声,“殿下、贵使、众位大人,该上朝了。”

第四十四章 … 地动神摇方为信(上)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殉国将士追封为国之志士,即日辑录名姓,刻于北山皇陵前英灵台。双倍抚恤亲属,免三年徭役赋税,家中长老年过半百、子女不足冲龄者,由各地官府抚养周全。”

“旨意:蝴蝶谷会战所有将官军阶上升一级,军士赐三月饷,允归家一月。”

“旨意:‘冥王军’右翼偏将皇甫雷岸晋升上将军衔,领承平将军职,即日上任。飞羽将军多马晋广安将军职,右翼副将韩临渊晋位普宁将军,洛文霆晋补左翼偏将。”

“旨意:‘冥王军’所有将官军衔上升两级,食双份月俸。军士赐双饷。”

“旨意:皇九子风司冥治军护国有功,赐清河冻玉玲琅配一块,并御书‘惟靖宜宁’匾额一幅。”

大朝主国事大礼,虽然兵部早已收到认令旨意,但明诏向来是在大朝上宣布的。轩辕皓身为此次战役军中最高统帅,自然要在大朝上为全体将士接受帝王的封赏;多马、韩临渊是冥王军中风司冥以下最高统领,代表冥王军将士入朝谢恩;而皇甫雷岸、洛文霆则是作为因战功卓著而越级提拔的青年将领,第一次拜见天颜。看到轩辕皓并风司冥率领一班战甲闪闪英气勃勃的武将在御阶前行礼谢恩,风胥然满意地挥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退还朝班行列。

很清楚地看到对风司冥再一次的嘉奖引来众人眼中神采变化,风胥然心中暗笑,示意和苏继续宣读旨意。

“……非仅前线将士用命,更有各部协力之功。尤有兵部给事乔俊,协助上官调遣军需,谋划周到取用有度,更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确保军粮运输无断,于此役得胜功不可没。特旨,乔俊转任户部,为仓场总督,统筹天下粮用之重。望承职克勤、尽心用命,不负朕之所望。”

六部的给事中丞,是最基本的从事人员,也是直接负责各部最具体政务的官员,可谓京官之中最为微末之人。由给事而为皇家仓场总督,当中品阶的跳跃何止三级?一时泰安大殿鸦雀无声,就连事先被通知了参与大朝的当事者乔俊都被这道旨意惊得张口瞪眼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之前,“臣、臣……臣乔、乔俊领旨谢恩!”

风胥然宽和地一笑,“仓场是国之粮库命脉,朕把它交给你,你要如在兵部时一般用心从事。”

“是!臣领旨!”重重扣一个头,乔俊这才起身返回朝班末位。无法掩饰的跌跌撞撞的步子,朝堂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嘻笑出声——

“苗舒望。”淡淡扫了脚边微微踉跄的原仓场总督一眼,胤轩帝语声平静,“陵园律寺巍年迈辞休,你便继他职位罢。”

皇陵督卫虽然与仓场总督平级,但对朝廷的重要性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胤轩帝税政改革,大大削减各层官员可能之利,对于那些钻透原先律法空子却无法以明法处置的官员稍有机会便绝不轻易放过。苗舒望表面平调其实暗降的职位变动,内中原因大殿众朝臣无不心知肚明,一时心中多有几分怜悯与恍惚;但感受到大殿上最高宝座上传来的深沉压力,众人立时凛然,望向捧着圣旨的和苏的目光更多了两分紧张与忐忑。

果然,接下来的几道职位变动的旨意,均与乔俊、苗舒望的例子相仿,都是将盘踞实利之位多年而与新政无所建树的官员调往与大局相对无关的闲职。拔擢的则多是众所承认的能臣干吏:由各郡府衙直接进入朝廷六部,或是六部的侍官部丞外放任职;但调任的职官基本平稳常规,没有再如乔俊这般越级擢升。听到两名功绩出众的京官被点了郡守,殿上众臣都知道这一番官职升降调动已达到最后关键时刻,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在御阶上下来回——

风司冥静静地站在朝班左手第一的位置,脸上沉静无波。身为皇子,又是拥有最高爵位的亲王,领先于所有宗亲和朝臣的地位在大朝之际毕露无遗——如果说之前众人对胤轩帝心意还有所怀疑,此刻这位刚刚行过簪礼的少年皇子在至尊君王心中的地位和分量已是无不了然。

兵权为国之至重,只能掌握在至尊帝王手中。北洛风氏王朝自建立以来,君王都是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国境平安时军中政务由六部之中的兵部统理;一旦战事起,则聚集相应主事官员组成军部负责战事整体的统筹调度。纵然是具有独立统兵作战权利的上将军,也只有对战场的决策之权,战事结束统帅权力必须立刻回缴君上;京畿之中唯一允许掌握实际军权的,只有护国大将军兼京城禁卫统领一人而已——君家第四代家主、西云大陆赫赫盛名的“清风将军”君清遥建立起的战事各部职权分立的制度,让北洛经历的任何一场战事的各个环节都有极其明确的负责之人,同时也将统兵将领战场之外的权力限制到最低,而使帝王在最大限度上掌握和控制国家军队。

风氏王族历来重视帝权集中,兵权自是其中最不可轻忽的一节:王族职责保护北洛平安昌盛,因此宗室之子年满十四必须从军三年承继风氏传统,但皇室宗族从军是为表现君王爱重军士的心意,皇子在军队之中并无多少发号施令的权力。至于协理兵部的皇子,虽然掌管军籍发配钱粮,本身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军权之重,使真正将兵统帅的皇族必是君主至为信任倚重。而风司冥以嫡系皇子之尊,投身前线经历战火,并以军功得国人爱重信服,武功一道已隐隐有与武德帝风靖宇比肩之势。此次大胜西陵还朝,胤轩帝不但没有削减其在军政一块的权力,反而加封王爵——唯有卓著军功才能分封的一等信勇公和靖宁亲王爵位,使他虽然没有上将军的军衔,但在军中实际的权力真正凌驾于孟安、轩辕皓、郗锋以及皇甫雷岸之上;而双重王爵更让他可以以亲王身份参与六部议政,是在无形间削弱了协理六部政务的其他皇子权力。胤轩帝原是极善权谋的帝王,但便是对最宠爱的三皇子风司廷在六部的职权也多方限制,此刻却给予“冥王”超乎寻常皇族的大权,对朝臣的迁谪也都是于其十分有利,其间的偏重实在是不容众人忽视。

感觉到身上灼灼的目光,风司冥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泰安大殿最高宝座上那个人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表面化明朗化的争夺,已经不是通过一桩两桩皇子婚姻便可以轻易安抚了众臣心中波澜的平和阶段,更不是可以利用太子之位的争夺、朝臣的态度选择而达到清除朝廷派系势力的时候。胤轩八年到胤轩十三年,胤轩十三年到胤轩十八年——从他踏进擎云宫的那刻起,北洛朝堂享有了十年的表面的平和无争,将在此刻彻底打破。

并非刻意拘泥这擎云宫的归属,但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绝不放弃;自己拥有的东西,更不允许被轻易夺取。

亲王之位,是给了自己聚集更大力量的名正言顺的权力;而督点三司收归一统势必引来的议论动荡,则将是在这个暗潮纷乱的承安京里建立起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的最佳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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