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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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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

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

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

第三十四章 …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上)

“风师弟,风师弟!”

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

“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

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

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

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

柳衍也在等。

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

“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

“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

“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

“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

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

“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

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奇。сom书,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

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

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

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



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

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

“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

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

“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

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

“是。”

“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

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

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

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

“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

“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

“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

“是,司冥记住了。”

“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

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

“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

风司冥猛然抬起头。

“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

“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

“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

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

“太傅,我知错了,真的!”

“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

“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

“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

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

第三十四章 …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下)

“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

“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

“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

“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

“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

“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

“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

“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

“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

“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

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

“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

“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

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

“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

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

“青梵不敢。”

“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

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

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

“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

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

“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

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

“弟子在,师父。”

“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

青梵猛然抬起眼睛。

“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

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

“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

“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

“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

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

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

“我以为……我有所收敛。”

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

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

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

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

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

第三十五章 … 江清洗尽风尘

平原邑。

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

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

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

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

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

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

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

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

轩辕皓忍不住苦笑。

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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