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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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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急得要死。”
  他们已经走回老韩的家里,文采同志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他们便继续谈白银儿。杨亮盘问着她的历史,李昌又说了很多笑话,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断的笑。后来文采便一本正经的警告了杨亮,要杨亮注意群众影响,不要随便四处走。但杨亮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对于这种警告,毫没有放在心上。
  15 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颇有风度,有某些地方很像个学者的样子,这是说可以使人觉得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赋有一种近于绅士阶级的风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摆脱这种酸臭架子,想让这风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个有修养的,实际是负责——拿庸俗的说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产党员的样子。据他向人说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更高一些,一个大学教授。是什么大学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约只有组织上才了解。当他做教育工作的时候,他表示他过去是一个学教育的;有一阵子他常同一些作家来往,他爱谈文艺的各部门,好像都很精通;现在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学政治经济的,他曾经在一个大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这类的论文。
  他又博览群书,也喜欢同人谈论这些书籍。有一次他同别人大谈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后》,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困苦的环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请教他,为什么茅盾在这两篇作品里同样安置一个那么精明、泼辣的女性,她极端憎恨她的周围,却又不得不像个妓女似的与那些人周旋。他就乱说了一通,还说那正是作者的恋爱观,又说那是最近代的美学思想。听的人都生气了,说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为别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认这两本书都没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评文章,《清明前后》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闻。
  另外一次,他在一个县委家里吃饭,想找几句话同主人谈谈,他便说:“你的胖胖的脸很像你父亲。”那个主人很奇怪,问:“你见过他老人家么?”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木刻像说:“这不是你父亲么?你看你的两个眼睛多像他。”不防备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忍不住把满嘴的饭菜喷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刘玉厚嘛,你还不认识,同志,亏你还在延安住过。”“刘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这个不是的,这真不是你父亲么?”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才又自己解嘲说,这张像不知道是谁刻的,一点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里住过很久的。人家便又指着那木刻下边的署名,他一看却是古元两个字。这一来他没有说的了,便告诉别人,古元这个名字在外国如何出风头,美国人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里有个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认不认识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确喜欢拜访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认识,或者知道他们的生平;他更喜欢把这种交往让那些没有机会认识这些人的人们,和也没有兴趣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们知道。
  这都是他过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学习文件,有过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并且努力改正了许多不务实际的恶习。他诚心要到群众中去,向老百姓学习。但他去了之后,还是爱发挥些理论,把他那些学问,那些教条,那些道听途说,全搬了出来。有时他也明白,这些不会帮助他接近群众,不过可以暂时吓唬住他们,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满了。
  这次他用研究中国土地、农村经济等问题的名义,参加土地改革的工作来了。组织上觉得让他多下来学习锻炼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参加工作。可是到了区上之后,区上并不了解他,只觉得他谈吐风生,学问渊博,对他非常客气,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组长,代表区委会,负责这个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还刚刚在开始,文采同志便意识到有困难,这还不是由于他对村子上工作有什么了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响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觉得他还没有在小组中建立起威信。
  他认为胡立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做做宣传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却很骄傲,而杨亮又是一个固执的人。因此,不论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会顾虑到如何能使这两个人佩服他。他并不清楚妇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们去参加开会,他自己则领导农会,甚至不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起草他晚上的发言提纲。这个发言既要包括丰富的内容,又要有精湛的见解,这个发言即使发表在党报上,也将是一篇很堂皇的论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里峪去了。里峪离这里三里地,只有五十户人家。区上的意见,那里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这个小组领导。恰巧里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愿意去,所以今晚的农会,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两位年轻同志又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张裕民来过一次,看见没有什么事,也走了。文采一个人觉得很疲乏,天气又热,他就很无聊的倒在炕上,温习他的发言提纲,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大约在梦里他还会重复的欣赏着自己的发言提纲吧。
  16 好像过节日似的
  这天,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了,吃过饭,没有事,便在街上溜达。好像过节日似的,有着一种新鲜的气味,又有些紧张,都含着欲笑的神情,准备“迎春接福”一样,人碰着人总要打招呼:“吃啦吗?”“今黑要开农会呀!”大家都走到从前许有武的院子里去。院子空洞洞的,一个干部也没有,门口来了个民兵,横挂起一杆土枪,天气很热,也包着块白布头巾。他站在门口游来游去,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会呀?”他说:“谁知道呀!好多人还没吃饭呢,还有的在地里。”人们又退了出来,可是无处可去。有的就到果园摘葫芦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学校门口捧了半个西瓜在啃,西瓜水顺着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着瓜子,抽着烟。他们一看见有干部过去,就大声的嚷:“赵大爷!还不开会呀!叫红鼻子老吴再响遍锣,唱上一段吧。”赵得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可是辈分大,人都管叫爷爷。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着一件旧白布褂褂,总是笑脸答应:“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开会。”张裕民也不断从这里走过,一有人看见也要问他:“三哥,今晚开会有咱的份没有?”“你真寻人开心,有没有份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不在会嘛;是贫农就都有份!”旁边听的人都笑了,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浆糊锅里了。
  这些小孩子看见这里人多,也走了过来,又看不出有什么,便呆呆的望一会,觉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学的学校大门里。里面也很冷清,两个教员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烧饭的在侧屋门口洗碗盏,他就是红鼻子老吴,村上有事打锣也是他。孩子们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谁唱着今天刚学会的歌子,这是那个姓胡的同志教的,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这么一唱又唱出几个老头子,他们蹲在槐树下,咬着一根尺来长的烟管,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着四方。
  妇女们也出来了。顾长生的娘坐在一个石磴上,这是到南街去的街头上,她知道今晚要开会,却并没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听,不管开个啥会,她都想听听。自从顾长生当兵去了,村干部却只给了她二斗粮食,大家都说她是中农;什么中农她不管,她儿子既然当兵去了,他们就得优待她,说好了两石粮食却只给二斗,什么张裕民,赵得禄……这起人就只管他们自己一伙人咧,丢着她老寡妇不照顾,她还是抗属呢。她坐在石磴上,没有人理她,她鼓着一个嘴,像同她的沉默赌气似的。
  这时从她面前又走过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轻媳妇,她们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兴高采烈的走过去,还有人顺手撂着吃剩的果核。顾长生的娘忽的开口了,她叫住当中的一个:“黑妮!今晚你们开会不啦,咱也是抗属,咱能来听吗?”“只要开的是群众会,你就能听,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开不开,咱要去问妇女主任。”黑妮穿着一套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发蓬蓬松松的用夹子拢住,她不等顾长生娘再问话,扭头就又随着她的女伴们走了。
  顾长生娘又不高兴了,朝着那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过一口痰去,心里骂道:“看你们能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呸,简直自由的不像样儿了!”
  黑妮一伙人走到西头去找董桂花。
  她们几个女孩子都是识字班的,年纪轻,都喜欢活动,喜欢开会,虽然她们的家庭经济都比较不差,甚至还很好,但她们很愿意来听些新道理,她们觉得共产党的这些道理和办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诉她们说今天要开妇女会,她们好不高兴,识字班是常常参加妇联会开会的。可是一直也没有人通知她们。在上课的时候,她们大家相邀着,吃过饭,她们又挤在一块,天都快黑了,还谁也不清楚这回事,于是她们叽叽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决定去问妇女主任。她们一路谈谈笑笑,不觉就走到董桂花门口了,可是谁也不愿走前边,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涌便到了院子里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黑妮叫了一声:“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应,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挤到房门口。她们才看见房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大约有七八个女人,四五个小娃娃,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好像谈得很起劲似的,可是因为她们这一来,都停止了说话,板着一副面孔望着她们。
  “什么事?”董桂花也没有让她们进去坐,只冷淡的说。“李嫂子!”黑妮还来不及丧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们来问你今儿晚咱们开会不啦。”
  “开啥会呀!”那个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着她的细长的眼睛,“别人今晚开农会呀!是贫农会呀!”她把贫农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她还把眼光斜斜的瞟过去,一个一个的去看她们。
  “咱不是问的农会呀,”黑妮也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肠的笑着说:“咱是问咱们的妇女会。”
  “咱们的妇女会?”屋角里坐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也冷笑了。“黑妮,走吧!咱们犯不着呆在这儿碰钉子!”同去的一个女孩子说了。
  这时董桂花却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识字班教书很热心,很负责,从来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亲热的叫着她,她要有个病痛,她就来看她,替她烧米汤喝,又送过她颜料,花线,鞋面布,李昌也常说她好,她便走过去安慰她说:“黑妮,别不高兴,咱们今儿晚上不开会,啥时开会,咱啥时去叫你,喜欢开会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愿来,咱们妇女就是死脑筋多嘛!”
  “嗯……”黑妮像一只打输了的鸡,她侧过头往外走。“不坐会儿么,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门口,看着走出去的一群和并不回答的黑妮的后影,她心里不觉嘀咕着:这姑娘确是不坏的嘛,她伯父不好,怎么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里却有人大声说:“这都是些……,哼!谁还不清楚,又想来探听什么了。”
  董桂花赶忙说:“走,咱们去开会吧。今晚先去开农会,也听听人家是怎么闹的。咱们可不能不去,这回就是要把土地闹给穷人啦,咱们女人家也有份,穷人不去,穷人自己先闹不精密,事情就不好办啦!咱们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来了,她又展开她那长眉笑了起来,“咱就见不得这群狐狸精,吃了饭,不做事,整天浪来浪去的。”
  这个瘦个子女人生就一副长脸,细眉细眼,有时笑得顶温柔,有时却很泼辣。羊倌总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来一次,有时甚至十来天半个月。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又苦,不情愿,就常拿些冷言冷语来接待他,也不烧火,也不刷锅,把剩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羊倌便从布袋里拿出二斤荞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诉她谁家的老绵羊又生了小羊,却不告诉她又被狼偷走了两只的事,只说他们那只狗太老了,他们还想另外再找条好狗。羊倌又说来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几亩地种也好,再种上点麦子,年成要是好,就够吃,免得现买着吃,物价又涨得厉害。羊倌已经快五十岁的,没有一点地,没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见这年轻窈窕的老婆尽着诉苦,尽着生气,就自己去烧火,可是老婆还站到院子里去,还尖着嗓子骂:“只怪咱前世没有修好的过,嫁给这么一个老穷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个影子,咱这日子哪天得完呀!”骂着骂着,那老看羊人也就动了火,他会像拧一只羊似的把她拧进屋来,他会给她一阵拳头,一边打就一边骂:“他妈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咱辛苦了一辈子才积了二十只羊,都拿来买了你,你敢嫌咱穷,嫌咱老!你这个骚货,咱不在家的时候,知道你偷了人没有……”老婆挨了打,就伤心伤意的哭了。他是多么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却慢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着烟,摸着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时时去看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怜:热天还好一点,一到天冷了,也还得赶着羊群,冒着风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还得找个平坦的避风点的地方支起帐篷来,垫一点点蒿草,盖一床薄被,一年到头才赚得一点儿粮食,或者几匹布,或者一两只羊羔。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希望回到地里去,有几亩地种。可是,哪来的地呢?每次回来,她总还要找他闹;到后来,她慢慢的觉得对他不起,就又向他送过去温柔的眼光。他也好了,过了一夜,他们就又像一对刚结婚的新郎新妇,难舍难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见他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呵!
  这个瘦个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头就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以慰藉。所以常常显得很尖利,显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里是个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过。在去年和春上的斗争里,她是妇女里面最敢讲话的。她的火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忌了,这时就常常会有一群人围着她。团结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们也嚷起来了,只有一个老太婆说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牵她,说:“姑妈!你要不去开会,就啥也不会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他今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骂他,告诉他如今世道变了?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奴才根子,死抱住个穷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个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许有武的院子里去。
  这时已傍黑了,人站得远一点就看不清是谁。街口上时时有民兵巡逻,许有武院子的大门外,站得有十多个人,和挂枪的民兵,谁走来他们也凑过去看看。顾长生的娘也站在门外,他们不让她进去,劝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说:“你要什么明天找村干部吧,别老站在这里。”她却咕哝道:“咱爱站么,连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么?要是咱长生在家,你们,嘿,嗯,还说优待抗属咧,连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说:“好,你爱站,站吧。”
  院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说是贫农会,实际一家只来一个人的多,也有很多中农。四周的台阶上,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声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见屋脊上还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张正国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检查了这个,又检查那个。民兵们很喜欢他们的队长,虽说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懒。李昌在这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又叫这个,又叫那个。赵得禄还披着那件白短衫,点了一盏灯,放在上边台阶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们进来的时候,顾长生的娘也跟着进来了。她们妇女站在一个小角上,董桂花看见杨同志正同几个人在谈话,一群人围着他,时时听见从那里传出呵呵呵的笑声。胡立功也在台阶上出现了,李昌大声说道:“咱们学一个歌好不好?”有两三个年轻的农民答应了他,胡立功便唱着:“团起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
  但许多人都焦急的望着门外,他们等着张裕民,等着农会主任,他们都用着最热切的心来等着今晚的这个会。他们有许多话要说,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知道敢不敢说,他们是相信共产党的,可是他们还了解得太少,和顾忌太多。
  17 六个钟头的会
  当文采同志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从黑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大家让出一条路来。随即又合扰去,挤到桌子跟前,几个干部又拉出一条长凳。文采同志稍微谦虚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场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着大家。
  程仁,那个年轻的农会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着胸口,光着头,站在桌子前面。在微弱的灯光下,也可以看见那两条浓眉,和闪烁的眼光。他有一点拘谨,望了望大家,说道:“父老们!”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说:“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呵!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谈谈呵,谈谈土地改革呵,你们懂不懂?
  听精密没有?“
  “听精密了。”大家答应了他。
  靠桌边站着的一个红鼻子老头,伸长着脖子,大声说:“有啥不精密,把财主家的地,拿出来分给庄稼人嘛,让种地的人有地种,谁也要种地,不能靠剥削人吃饭啦!”他又把眼睛望着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画:“咱们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斗争了许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粮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顶粮食,分给穷人了,这个院子就是他的,同志!咱们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这么回事么?”这个老头就是那个打锣的老头。
  后边有人喊:“不要随便说话,听同志们说。”
  “咱只说了一句话,不说就不说。”老头望着文采同志不自然的笑着。
  “土地改革还有许多条道理,咱们今天就来把它闹精密,咱们请文采同志给讲讲,好不好?”程仁说完了,也不等群众说什么,自己先鼓起掌来。
  “好。”跟着一阵响亮的掌声。
  文采站了起来。底下传过一片絮絮的耳语。人都往前挤近了些。
  “老乡!”文采的北方话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们今天是头一回见面,也许——”文采立刻感觉到这两个字不大众化,他极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时找不到,想不起,他只好仍旧接下去:“也许你们还有些觉得生疏,……觉得不熟,不过,八路军老百姓是一家人,咱们慢慢儿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应了。
  “咱们这回是闹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么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说种地的要有土地,不劳动的就没有……“
  底下又有人悄声说话了。
  程仁喊:“不要讲话!”


  文采便依照着他所准备好的提纲,说下去了。
  他先说了为什么要土地改革,他从人类的历史说起,是谁创造了历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证明着这一政策的切合时宜。开始的时候,文采同志的确是很注意自己的词汇,这些曾经花过功夫去学习的现代名词,一些在修辞学上被赞赏过的美丽的描写,在这个场合全无用了。因为没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话,却懂得这样的少。后来他又讲到应该怎样去实行土地改革,翻来覆去念着“群众路线”,而且条款是那么的多,来了第一又是第二,来了第五,又还来个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记注意他的语言,甚至还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详尽透辟”的讲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听着,他们都希望听几个比较简短的问题,喜欢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的某些疑问。他们喜欢听肯定的话。他们对粮食,负担,向地主算帐,都是很会计算,可是对这些什么历史,什么阶段,就不愿意去了解了,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他们还不能明了那与自己生活有什么联系。
  他们大半听不懂,有些人却只好说:“人家有才学,讲得多好呀!”不过,慢慢的也感觉得无力支持他们疲乏的身体了。由于白天的劳动,又加上长时间的兴奋过度,人们都眼皮涩重,上边的垂下来了,又用力往上睁,旁边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于是有些人悄悄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坐到后边的台阶上,手放到膝头上,张着嘴睡着了。
  杨亮写了一个条子给文采,文采看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裤子口袋里。
  顾长生的娘,老早就不愿意听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许,后来有个娃娃哭了起来,他妈抱着他硬要回去,顾长生的娘也帮着她,说:“开会,总要大家情愿嘛,还能强迫人!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岁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湿了衣服,着了凉生病谁管呀!咱长生又不在家……”
  “这个老太婆真讨厌,谁叫你来的!横竖进来了的就得听到底!你走,你走!门口还有民兵呢。”
  “啊哟哟,好凶!当了个妇女主任,就这么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汉奸,咱怕你!”
  许多人正觉得站得很困,听到这边妇女吵,就都回过头来,踮着脚去看,一个小民兵也嚷:“谁吵,就把谁绑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志讲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来,看着这群无秩序的听众,涌上一阵烦躁。
  “不要吵啊!安静一点!”站在文采身后的一个干部,死劲的叫。
  许多人都跑出去拉劝了,做好做歹,才把那两个要出去的女人放走,还听见顾长生的娘在院外大声说:“捆人!拿捆人来吓唬人,捆吧,看谁敢?……”
  干部们又赶来维持着会场,张裕民也站出来说:“咱们还是开会吧。咱们今天听文同志讲,大家要用心听,有啥不懂,咱们明天再问他。咱们自个儿总要把这些问题闹清,咱们是农会么,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是不是?咱们还是耐心的听着点。”
  老百姓才又一个一个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后边,台阶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就靠着柱子。
  会议又继续了下去。民兵从长张正国,他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听不进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转。回到院子里,看见文采还在讲,于是他又上了房;房顶上一片月光,微风吹来,穿单衣也觉得有些凉。他极目四望,围绕着村子三面的,都是黑丛丛的树林,月光在这丛丛的林子上边,飘浮着一层灰白,结连到远远的沥青色的天,桑干河就隐立在那林子后边。林子里有几处冒上来一层薄烟,这烟不直冲上去,却流荡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过去,更显得朦胧轻柔。那是看园子人,为了薰逐蚊虫而烧的蒿草艾叶。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斗星已经横下去,左边不知哪家的毛驴又喀喀喀的叫起来了。张正国再看看三个哨兵,他们都坐在屋脊上,托着杆枪或者横抱着,其中有一个悄悄的走近来,低低的叫:“队长!队长!”他靠近了些,又说:“庄稼户都瞌睡得不行了,谁也听不懂,主任们讲的太长,太文,……太文化了。
  队长!你记下他讲的是些啥么?“
  张正国却答道:“人家是为咱办事嘛,咱们就得操心。咱们要警卫的好。”
  院子里黑沉沉的,灯油快干了,程仁挑了几次灯捻,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说了几句,文采才结束了他的演辞。就这一下,许多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不等程仁宣布散会,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声通知:“明天晚上早些来!”
  从识字班的教室里,走出了几个揉着眼睛的干部。李昌糊糊涂涂,莽莽撞撞的问:“散会了?散会了?”
  张裕民伴着文采同志几人回去,一路上谁也不吭气。有几个农会会员走在他们前边,那群人也无精打采。他们大声的打呵欠,里面更有一个人说起怪话来了:“身还没翻过来,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个回头看了张裕民他们一眼,就赶上去撞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说下去,只啊啊啊的笑了几声,他们加快了脚步走远了。
  杨亮问:“是谁?”
  张裕民答:“还不是那两个胡捣鬼,嗯,复员军人呢。一个是张步高的兄弟,一个就是你们房东的儿子。”
  他们到了家,韩老汉还没睡,忙着过来殷勤的问讯。胡立功严肃的说道:“咱们今晚大家好好谈谈吧,工作究竟该怎样搞呀!”
  文采同志从会场出来,一路上只感到辛苦和兴奋,觉得这个会开的还算不坏。他听到胡立功这种很不满的声调,不免一怔,也觉得不舒服,只想顶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论,何必显得自己那么小气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兴,问张裕民道:“老张!你对今晚的会有什么意见呢?你觉得不需要向农民解释,先作一个思想动员么?”
  张裕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胡立功却抢着说了:“好一个思想动员,一个会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听一个人讲,谁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志!原凉我心直口快,你就没有看见许多人都睡着了么?加上你的话,唉,实在太不群众化了。”
  文采并不会为这几句话而失去了自信,他只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来一本《北方文化》,冷静的说道:“农民么,农民本来就落后,他们除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会感到什么兴趣。这得慢慢的来,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轰轰烈烈,那是不能的,那只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对今晚的会倒很满意,虽然,我承认我的话老百姓味道少一些。”于是他翻开了书本,去找他要阅读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轻农民了。农民固然文化低,不会讲理论,可是农民老早就懂得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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