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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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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沉碧玉》作者:白眉煮酒

    文案:

    《静影沉璧》前篇;

    萧明君与闻贤相一起成长相爱的故事,腹黑深情×温柔理性


    楔子
    
    正始八年五月,禹州弁州数月未曾降雨,稻死田干,深裂数尺,满目疮痍,千里无碧。大旱造成了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涌往其他诸州。
    六月初,奉皇太后懿旨,太史局观察天象,定六月十六为吉日,由皇太后统领后宫妃嫔,及五品以上朝臣的正妻,轻车简行入驻京城外怀安山清凉寺,为两州百姓沐浴更衣,斋戒诵经,祈福求雨。
    闻家做为燕国举足轻重的世家,这一代家主去世之前将大权交付妻子手中。老太君既是先皇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闻家家主,于六月十六日偕同两个族弟的正妻,与次子闻允休的妻子史绣衣跟随皇太后前往清凉寺。
    这一场祈雨盛会持续了整整十天。
    六月二十八日,怀安山连日暴雨,宫中传来皇帝御体有恙,皇太后忧心如焚,不顾众人劝阻,坚持回京。或许命中该有一劫,仪队行至半山,山泥滑坡,冲毁了皇太后的轿辇。闻家老太君与媳妇的车轿恰好紧跟其后,两人与侍卫马夫合力救出了皇太后,却不慎被埋在了倾泻而来厚重的山泥中。
    
    第一章 人生相忆如初见
    
    六月三十日,闻家治丧,皇帝下令,全城哀悼三日。
    皇太后感念闻家老太君及史绣衣的恩情,特令皇帝萧佑安御驾亲至闻家灵堂,以表吊念之情,又因着自己伤势未愈,遣派了三皇子萧韫曦,以表感激之意。
    皇帝亲至灵堂已是泼天的恩惠,更何况携带三皇子同行。萧韫曦在七个皇子公主之中排行第三,是太子之外唯一的皇子,生母皇贵妃又是皇太后的堂侄女,皇帝青梅竹马的玩伴。可惜萧韫曦出生之日母妃血崩而薨,皇太后怜惜他未尝母爱,便接来自己宫中抚养,至今已有七个年头。古灵精怪将后宫捣乱得人仰马翻那是一把好手,但皇祖母交代下来的事也能忍着性子端端正正办好了。皇太后见他散漫之中又见沉稳,有时也会让他替自己办些小事情。
    朝臣无论是原本就与闻家有交,还是畏惧天威,六月三十日一早,齐齐身着素服,一一恭敬地前来凭吊。
    萧佑安与萧韫曦抵达闻家时,闻允休早已等候在府门前,门前悬挂着白纸黑字的纸灯笼,与他的脸色别无二致。萧佑安见他一夕丧母亡妻,神色虽惨淡,倒也不像濒临崩溃,心下稍宽,免了叩拜之礼,随他进入府内。门内庭院白幡林立,身着丧服的仆从轻巧而快捷的穿梭在各条道路上。灵堂设在府中正厅,并排置放着两座棺柩,六月正是酷暑,为防尸体腐败,棺外及厅上置放了冰块。丝丝冷气随风流动,到有些阴森之感。
    升任家主的长子闻叙义及妻子儿女身着斩衰跪在灵柩前,叩拜了皇帝皇子之后,仿佛尚未平静悲痛之情,依然哭哭啼啼,抽抽泣泣。闻叙义一家下首的却是三个安静的男孩儿,一个五岁模样,一个要小一些,端正地跪坐在一起,另一个莫约两岁,跪不稳,靠着哥哥斜坐在地,双手拉扯着丧衣下摆散开的麻线。三人身上具是粗麻斩衰之服,脸上却并无多少悲戚之色。闻允休见萧佑安与萧韫曦面带异样,不由惭愧道:“犬子太小,臣不忍心告之实情,因此只有长子静思知晓。”
    萧韫曦听了,便向跪在首位的闻静思看去,果然,故作平静的脸上是两个红肿的大眼睛。心中正觉得可怜,不妨厅外走进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七八月大的女婴,叩拜了皇帝后,竟是将婴孩交到闻静思怀中。萧韫曦见他吃力地抱紧婴孩,熟练地哄着入睡,全无印象里世家子弟的懦弱无为,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萧佑安与萧韫曦为老太君及史绣衣敬香之后,便被请入花厅歇息。萧韫曦毕竟年幼,父皇与臣子之间的叙话对他来说半点意思也没有。闻允休见他兴致缺缺,不敢怠慢,试探道:“臣让小儿带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萧韫曦乐得自由自在,满口答应。闻允休出门唤过长子进来,仔细嘱咐了一回,目送两人离开。
    闻家世代文臣,跟过高祖皇帝打天下,府邸是前朝王府修葺后所赠,占地颇广,亭台楼阁,山水叠石,古朴雅致,巧夺天工。闻静思带着萧韫曦走过祖父祖母的居所扶翠园,纵览书房,伯父一家的流花院,非台明镜湖,暮雨山亭,照我忠心堂,自己一家的清霜馆等十数处斋、轩、园、院。萧韫曦这一圈走下来,多是听他指明处所,偶尔发问,闻静思也应对地有礼有节。游玩这许久,两人都有些口渴,闻静思便带萧韫曦回到自己的居室,轻手斟好清茶奉上。萧韫曦四处环顾,内室干净明亮,桌椅台案一应俱全,虽然木质不算最好,却细心的布了脚踏,又垫高了每张椅子,方便幼小的孩童习字与进餐,不由赞叹道:“哪个那么好的心思做这些,我宫里的桌椅就不曾这样,往年都要加几个垫子才坐得正好,今年我高了不少才去掉。”
    闻静思看着椅子,答道:“是母亲让木匠做的。”
    萧韫曦点点头,不敢触动他心伤,便不再顺着话说下去。两人喝完了茶,又用了些素糕,便走出门外。庭院另一头是道月门,花木扶疏,露出几支雪白的木槿花来。萧韫曦喜爱花木的芳香馥郁,顿时来了兴致,进入院内左看看右闻闻,倒把闻静思晾在了一边,过了半天抬头一看小厅门上的“逸乐”匾额,愣了片刻才道:“这是闻大人的院子吧。”说罢抬脚走了过去。
    闻静思纵然恼他肆意进入父母的居所,却不好阻拦,只能跟着他走进小厅。萧韫曦虽然好奇,也知道礼仪规矩,内室有珠帘间隔,他无心探究,只站在厅中环视。目光巡过墙上的梅兰竹菊四条屏,博古架上温润灵秀的青瓷棋盒,书案上鲤鱼戏荷的端砚,最后落在角落旁一架白布掩盖的事物上,他走上前去轻手揭开一角,竟是座绣架,架上是一幅未绣完的喜鹊闹春。萧韫曦正要凑近细看,身后的闻静思却扭头奔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他心中大叫糟糕,忙赶出去,只见闻静思背对着门口拿袖子捂着脸,哭得伤心之极。萧韫曦逗弄皇妹十分熟手,也知道这孩子刚逢丧母,不能以平常手段哄得开心,只好认命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你别哭,我跟你赔不是。”又学着皇祖母安慰自己的样子,一手搂过幼小的肩膀,一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头。闻静思在这同样弱小的怀中咬牙慢慢平静下来,萧韫曦回头看看那绣架,又看看还有些哽咽的幼童,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漫上来,喃喃道:“说起来你比我好,还有母亲疼你几年,哪里像我,出生就没了母妃,都不知道去哪儿哭。”
    闻静思心中虽然难过,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睁着诧异的双眼看向萧韫曦。萧韫曦撇撇嘴,放开手道:“我可没骗你,是皇祖母养大了我,难道闻大人没和你说过?”
    闻静思茫然地摇了摇头,揩去脸上的泪珠,委屈道:“父亲从没有说过天家的事。”
    萧韫曦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来,奇声道:“难怪你不知道,我以为闻大人和父皇的其他嫔妃一样,会说我是没娘的孩子。”
    闻静思虽然幼小,也察觉出这句话中隐含的恶意,扯着萧韫曦的袖子道:“我父亲才不会这样。父亲从不说人半句不是,就连伯父错怪了他,他也不会告到奶奶那里。”
    萧韫曦这才露出点笑容,拉过他的手往院子外走去。“难怪父皇倚重闻大人,父皇最讨厌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了。”
    萧佑安与萧韫曦待在闻府的时间并不长,刚到正午便起驾回宫,闻叙义与闻允休送至门口。之后,闻叙义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返回自己的小院陪同妻子儿女午膳。闻允休将前来吊念的诸位同僚一一送走,吩咐了管家处理剩余事务,回到清霜馆后,已是未时一刻。饭桌之上,菜仍有余温,闻静思静静伏在桌上,应是耐不住困顿睡了过去。闻允休轻轻唤醒长子,问道:“吃过没有?怎么在这里睡?”
    闻静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边为父亲盛饭边答:“奶娘抱着阿心去睡了,阿林阿云吃过回去了,我留下來等父亲一起吃。”
    闻允休净过手脸,坐来桌边,接下长子递上的牙筷饭碗。看着为自己添饭的幼小身影,对儿子一夕之间的成长懂事,心中不知该欣慰还是该难过,伸筷夹了条鸡腿放在闻静思碗里,怜爱道:“吃罢。”
    父子二人静静吃完午膳,又用了瓜果清茶。闻允休将儿子抱在腿上,细细问及上午与三皇子相处的点滴,闻静思一一如实对答,说到萧韫曦安慰自己时,想起一事来,迟疑地问道:“父亲,三皇子说他出生就没了母妃,是不是真的?”
    闻允休不料他这样问,一愣之后奇怪地道:“三皇子这样对你说?”见闻静思点头称是,沉思了片刻道:“三皇子的话并不假,但是思儿,他的话,你即便听了,也要密密地藏在肚子里,皇家的事,切莫随意说出口。”
    闻静思深受父亲影响,虽然还不太明了事情因果,也知道要遵照父亲的教导,当下认真地应道:“孩儿牢记了。”
    闻允休点点头,低头看着儿子明亮晶莹的双眼,手中的骨肉温暖幼小地让他心头发疼。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今日皇上与我商议扶棺归故里的事,你伯父在礼部,我在户部又兼任翰林学士,两州旱灾,我们都脱不开身,三年丁忧恐怕无法遵行。因此,我和你伯父商量,选两个稳重能干的族中叔伯,护着你和林儿回莲溪祖地,替我与你伯父守孝。”闻叙义身在礼部,不似弟弟日日需处理两州旱灾之事,又身兼翰林学士,以备皇帝随时召见,草拟诏制,应对问答,经筵讲义。闻叙义不在要位,又是家主,三年丁忧理所当然,这次夺情,一方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朝中地位,另一则是为了保留朝中位置,不被他人顶替。闻允休心理再是不屑这等做法,也不能明面上有一丝表示,只好委屈两个幼子替自己尽最后一点孝道。
    闻静思不知内因,也明白自己即将离开父亲,离开这个熟悉的家,万分不舍地伸手抱着父亲的腰,将头埋入宽阔温暖的胸膛,闷闷地问:“明天就要走么?”
    闻允休轻轻拍着幼小的背脊,安慰道:“过两天你姑姑就会到了,让她再看最后一眼。等头七过了,你们带着棺柩回去。莲溪祖宅有族内长辈和你外祖舅舅接应,他们会处理剩下的事。你住在祖宅,离你外祖很近,我不在你身边,走动来往一定要注意礼节,尤其是逢年过节不能怠慢,我会时时去信教你。”说到此处,闻允休停了片刻才接着道:“明年你就要进入蒙学,孝期内你外祖定会请西席在家讲授,我挑些书给你带回去。你和阿林在这三年,务必熟读牢记。特别是阿林,散漫惯了,你多督促些。”
    闻静思窝在父亲怀中听着絮絮叨叨地叮嘱,心中的不安与无措在这温声细语中慢慢消弥。他知道母亲永远都不在了,但是他还有父亲舅舅,外祖外祖母可以依靠,他还有弟弟妹妹需要他变得坚强来保护。无论往后为官还是为民,都会像父亲一样,用双手与肩膀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兴衰。
    正始十五年秋,这一年,禹州弁州风调雨顺,其他三州更是五谷丰登。萧佑安龙心大悦,着礼部办秋狩事宜。十月初三,萧佑安下旨休大朝会十日,此次秋狩不单携带众皇子公主及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又命几位趣味相投身居要职的臣僚带上自家嫡子伴驾。三日后,这数百人便浩浩荡荡驻进了京城郊外四十里处的河西围场。
    萧家先祖并不全是依赖马背上推翻前朝昏君夺取天下,闻、史两家便是当年出谋划策,治国安天下的肱股之臣。高祖皇帝以前朝重文轻武为戒,平衡文臣武将,这一条规矩,后世的每一位帝王都要遵守。两州旱灾是文臣施展计策手段的场合,秋狩则是武将展露技艺才能的天地。
    秋狩第一日,萧佑安给参与的众人分了签子。武将为黑,文臣为红,又以天干为序,四人一组,二文二武。午时正为限,哪一组打下的猎物最多最奇,就算是猎林折冠。
    萧佑安拿着甲字黑签扬手朗声问道:“谁与朕同是甲队?”辅国大将军凌崇山,紫微阁大学士史传芳之子史逸君与新科进士卢敏齐聚御座之前。
    太子萧文晟也亮出手中丁字黑签道:“谁来助本宫一臂之力?”太师宗维,骁骑将军江以深与大理寺卿张叔成同时走出人群。
    萧韫曦拿了乙字黑签,同组的其余两人听到呼喊纷纷向他聚拢,正当要找剩下的那一人,只见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幼小的身影朝他走来。萧韫曦眨眨眼,来人身量拔高不少,一身月白色窄袖劲装,脚蹬黑色皮靴,一双清润透彻的杏眼彷如明珠嵌在粉白的脸庞上,未及成人之俊美也已显出少年的俏丽。眼前之人三年前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唯有一双哭红的双眼记忆犹新。又见闻静思手持红色乙字签朝自己行礼,口称殿下,笑着上前挽过他的臂膀道:“一面之缘三年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
    闻静思微微一笑,看着萧韫曦一身银纹罩甲心想:“五爪蟠龙服,除皇帝太子之外,只有你能穿。”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反问道:“殿下不也记得我么?”
    萧韫曦板下脸故作严肃道:“我不记得闻家公子,我只记得闻家红眼睛的小兔子。”
    闻静思见同组的另两人开怀大笑,不敢再说下去。萧韫曦兴致颇高,向闻静思介绍了其他两人,辅国大将军之孙凌云与翰林学士许冬青。
    四人纵马在围场奔驰,疾风刮过耳颊,有些微微的刺痛。闻静思在莲溪祖宅时,舅舅教过基本的骑射。他身量尚小,因而与萧韫曦同样骑了匹幼驹,可这样快速的控马疾驰,却是从来没有的。他眼前是萧韫曦的背影,再前是许冬青,带头的是凌云。为了紧紧跟上众人,闻静思只能忍着剧烈的颠簸,扬鞭催马。四人来到一处空地,萧韫曦当先勒停马匹,其他三人不知其意,纷纷驻马,凌云和许冬青调转马头来到他身前。凌云的父亲凌孟优乃是萧韫曦母妃的亲哥哥,两人实为表兄弟,却相差近十岁。凌云看皇子表弟停了马,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萧韫曦拍拍马脖安抚马匹,抬头道:“与其四处奔跑惊吓野兽,不如分头去寻。我与闻家公子一起,你和许大人一起,找到了再知会对方也不迟。”
    许冬青心中一惊,连连唤道不妥:“怎能抛下殿下在这里,闻公子也尚年幼,万一遇见猛兽如何是好。”
    凌云素来知晓萧韫曦懒怠,乍听他说分开走,也不觉得惊讶。抬头在林间巡视片刻,确定了影卫各司其职,才对许冬青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殿下骑射俱佳,猛兽又多在东南深林,只要避开那处,几只兔子,狸猫还难不倒他。”说罢,不等他反驳,伸手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许冬青猝不及防,连人带马一起奔了出去。凌云看了闻静思一眼,朝萧韫曦道:“闻公子还小,你看着点。”又道:“记得留条兔子腿给我。”扬鞭打马,去追赶许冬青。
    萧韫曦抿唇一笑,收回目光看向满脸疑惑的闻静思,不由心情大好,逗弄道:“小兔子,凌大哥想吃你的腿呢。”
    闻静思就算再幼小单纯,也听出这是玩笑话,一脸淡定地道:“殿下说笑了。”
    萧韫曦对他的平静反应也不介意,一扯缰绳,喝道:“我们走。”带头向西南方奔去。
    这次,萧韫曦刻意放缓了速度,让闻静思与他并驾齐驱。一路上,马蹄翻飞,枯叶残花零落入泥,合成秋日里别样的气味,三分野果成熟的香甜,七分草木枯败的冷清。两人在一处小溪边停了下来,沿着溪水向上游缓缓而行。闻静思出了一身薄汗,脸色微红,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萧韫曦看看他背上露出一截的角弓,又看看他握紧缰绳细瘦的手指,满心怀疑地道:“我看你控缰尚可,远射呢?能拉满弓么?”
    闻静思伸手将背着的弓取下来,摇摇头道:“舅舅做的那张长弓我留在了祖宅,这一张是父亲少时用过的。”他一手紧握弓把,另一手拉动弓弦,慢慢将弓拉开,弓弦在手指上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可直到停下时弓也未成满月。
    萧韫曦早有预料,也不算失望,又道:“等会射只兔子让我看看准头。”
    两人松了缰绳让马在溪边自由踱步,溪水清澈见底,岸边水草丰茂,巨石圆润光滑,林中偶尔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叫,间或传来远处的人声马鸣,静中有声,相映成趣。此处与京师皇宫内院的富丽堂皇,闻府的精巧秀美全然不同,两人十分享受这种毫无拘束的处所。闻静思似是极喜这秋日的暖阳,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对萧韫曦皇子身份的谨慎恭敬也慢慢融化在两人的谈笑中。萧韫曦甚少出宫,宫中年龄相仿的也只有几个皇妹,父皇偶尔宴会大臣,带来的嫡子不是年龄不合就是脾性不对,几个表兄再是熟稔,也不能将皇宫当成自家,时常来往。今日偶遇闻静思,淡然之中倒是觉出一片童真,毫无做伪,心里更是愿意亲近。
    两人正说得愉快,溪边草丛里忽然钻出一只灰兔来,萧韫曦住了口,朝闻静思使了个眼色。闻静思心下会意,勒停马匹,从马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只长箭搭在弓弦,左手握紧弓把,右手开弦,近胸放箭,动作自然流畅,箭簇如电,却直直钉在兔子身前半尺处。那灰兔被箭惊吓,拔腿就跑,只见身后第二只箭急射而来,正正穿喉而过,将兔子钉死在地上。闻静思吃了一惊,看向萧韫曦。萧韫曦收了弓,咧嘴一笑道:“小兔子,你姿势不错,准头却是差好远。”
    闻静思抿抿嘴,背上弓驱动马匹上前捡拾兔子。那兔子皮毛上鲜血淋漓,尚未死透,疼的全身抽搐。闻静思下了马,在它身前蹲下,一手抚摸着兔子的头,一手用力将箭拔了出来,利落的用草绳捆住双脚,挂在马臀上。他调转马头刚要上去,眼角掠过萧韫曦,只见萧韫曦那马的后蹄一尺外,一条黑白相间的蛇正吐着红信逶迤而来。心中骤然一惊,不及细想,搭弓射箭,正中七寸。萧韫曦错愕地看着地上扭动的蛇身,又见闻静思脸上一片醒悟过来的惶恐之色,不禁怒从中来,沉声喝道:“闻静思,你好大的胆!”
    闻静思正要认错,身后十丈外草木晃动,影影憧憧。萧韫曦坐得高,看得自然远,分辨出草间兽类,不由出了身冷汗,头发都要竖起来,朝闻静思急道:“快上马!”
    闻静思见他惶急,并不多问,立即骑上马背,扬手抽鞭,马匹吃痛,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身后野兽被马蹄惊动,拔地跃起,竟是只体型巨大的猛虎,向两人追扑过去。闻静思心头狂跳,不敢放松片刻,捏紧缰绳的手冷汗津津一掌的湿滑。萧韫曦边在前头领路,边高声呼叫:“凌云!凌云!”声音带了几分尖厉,回荡在林中,刺耳刺心。
    两人所骑都是未成年的小马驹,如何躲得过猛兽追击。不出半里,那老虎猛地一扑,双爪重重地拍上落在后面闻静思的马臀,一口咬上兔子。马儿嘶鸣一声,承受不住这等猛力,向一侧翻倒。闻静思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力量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下来,他吓得闭上双眼,狂跳的心脏几欲出腔。倒地之前,萧韫曦一声“明月”出口,腰间忽然被一股强力托起,再睁开眼,已是坐在萧韫曦身后。他下意识紧紧抱住萧韫曦的腰,耳边是奔跑时的疾风呼啸,马儿痛苦的长鸣,野兽爪下挣扎的扑腾,和透过骨肉传来两人的心跳。闻静思回头去看,那猛虎已咬上了马驹的咽喉,只停顿片刻,马儿就垂下了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量。泥路中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手持弓箭对准巨兽。第一箭射中腹部,第二箭正中前胸,连发两箭彻底激怒了这个只顾及眼前美味的野兽。它张口松开垂死的马儿,向黑衣男子扑去。闻静思心下一惊,放开嗓子高声喊道:“射它眼睛!”
    那男子手中的箭丝毫没有停顿,一箭射中猛虎左眼,力气之大,箭支没入颅骨将近一半。萧韫曦放慢了骑速,回头恰好看见野兽倒地,心里顿时大大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全身骨肉酸痛,比之一整天的策马狂奔还要辛苦。他低头去看闻静思,那小小的身体密密贴着自己的背,环抱的双手出奇的紧,似乎还未从紧张中回过神来,头挨着自己的肩膀,身子细细地颤抖。忽然之间便想出口取笑几句胆小之言,在看见那苍白的面容,咬破的嘴唇时,又觉得那样年幼弱小,头一次狩猎便遇见这般极危险的事,心中竟是一阵怜惜,拍拍腰间的手道:“别怕,有我在。”
    闻静思受了惊吓,虽然心跳呼吸慢慢平缓下来,但似乎三魂尚未归位,神思有些恍恍惚惚。萧韫曦的话听在耳里,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双手仿佛已经僵直,一味地抱着他的腰,一具身子汗出如浆,衣衫冷冰冰的贴在身上,即使难受之极,也没有一丝放开双手的力气。萧韫曦察觉出他的异样,抿着唇一言不发。抬头看向前方,黑衣的影卫不知何时已经退去,远处传来急驰的马蹄声,凌云的呼喊在慢慢接近。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猛虎的尸体上,抓着闻静思的手紧了紧,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阴翳之色。
    狩猎第一日,以辅国大将军之孙凌云擒回猛虎获胜,萧佑安射下黑狐位列第二,太子则是捕获一头野鹿。
    夜晚,萧佑安在围场行宫大宴群臣,食材便是众位臣僚打下的野味,山鸡,兔子,狍子,斑鸠,就连野鹿也被切了鹿角,鹿肉拿去做了一道烤肉。萧佑安兴致颇高,连连夸奖凌云少年才俊,射艺精湛,又赐下一把玳瑁纹饰的黑漆长弓以做嘉奖。萧韫曦看看父皇微醺的脸膛,又看看坐在下首太子兄长一脸的艳羡,忽然觉得嘴里以往喜爱的山珍海味都如同嚼蜡,全没了鲜活的味道。他今日也受了惊吓,心有余悸身心具疲,匆匆吃了几口,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宫里。从京城皇宫随侍过来的奶娘宋嬷嬷见他早早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替他换下外袍,备好洗浴的热水。洗完之后,宋嬷嬷怕他吃得少半夜要饿,端来几碟宵夜,又为他穿衣擦干头发,摸着少年逐渐成长的肩背,不无心疼道:“今日我听说殿下遇见了老虎,可把我吓得半死,幸亏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萧韫曦拿过桌上的小包子掰开一半,放进嘴里,嘟哝道:“还好我的马儿跑得快,又离得远,闻家小兔子的马被老虎咬死了,要不是明月救他,他早就被咬断了喉咙。这才是虎口脱险,吉人天相呢。”
    宋嬷嬷丢开湿布巾,拿过梳子给他梳理一头湿发,慢慢地道:“常人哪里能和龙子龙孙比呢。他虽有殿下庇护,一时躲过此劫,可命里有时终需有。早些时候,听说行宫外院里的闻大人面圣求御医给孩子诊治,说高烧不退,我看那是得了惊吓风,魂没回窍。”
    萧韫曦咽下包子,回头看着她,满脸的疑惑道:“小兔子果然弱不经风,我也受了惊吓,怎么好端端什么事也没有?”
    宋嬷嬷笑道:“那是殿下大了,小时候也被皇城的鞭炮烟花吓得烧了半天,御医也束手无策。还是嬷嬷我一遍一遍喊着殿下的名字,把殿下喊回来的。”
    萧韫曦奇道:“这样就有用?”
    宋嬷嬷点头道:“宫里的御医虽然好本事,民间的偏方也未必无效。”
    萧韫曦又道:“如果放着不管呢?”
    宋嬷嬷难得见到殿下一问到底,也不觉得是什么坏事,便如实道:“但凡家中有些根底的,都不太信这些偏门土方。我记得进宫前,家乡有个举人老爷就不信这套,小儿子没看好,被狗吓着了,半夜里发起烧。举人老爷请了附近的名医来看,烧了三天也不见退下,后来就烧坏了脑子,痴痴呆呆的,好不可惜。闻家公子的烧要是退不了,恐怕也要不妙。”
    萧韫曦含着茶水在口中,沉思片刻,漱了几下,吐在一边碗里,站起身边拎过衣服边道:“那可不行,小兔子骗我不会射箭,我还没罚他呢。”穿好衣裳就要往外走。
    宋嬷嬷见了忙拦下来,急道:“殿下现在去也于事无补,都过了那么久,未必有用啊。”
    萧韫曦道:“试了才知道,不试怎么知道有用没有用?”随即跨出门外叫来随侍太监木逢春,一同去往外院。
    河西围场的行宫分内外两院,内院是皇家居所,外院则住有随行的心腹大臣,闻允休父子就住在外院东面的挽香阁。萧韫曦一路行来,七拐八绕走过画廊水桥,心里也同脚下的路般,曲曲直直,没个底。且不说这民间偏门是否有效,要他一个皇子不停地喊草民的名字,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笑。一时冲动待走到了门前,才心生些许的悔意,真真进退两难了。他在门外徘徊了片刻,回忆与闻静思相处的那几个时辰,自然坦率的应答,一箭正中蛇七寸,坐在身后无助地依赖,心中既难过又无奈,最后咬咬牙,让木逢春前去通传。
    进入挽香阁时,闻允休正在小厨房亲手煎药,萧韫曦不欲宣扬,便下令不准去打扰。闻允休此次出行也只带了三个杂役侍女,一个在厨房,一个浆洗衣裳,一个在室内陪着闻静思。即便从来没见过三皇子,那年轻的侍女从木逢春的恭敬谦卑上,也看出这个散发锦衣的少年来历不凡,忙行了大礼,口称万福。
    萧韫曦道了免礼,在闻静思床边坐下。看那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被褥中,夏日的夜晚尚存白日的几分热气,闻静思脸上却没有一滴汗珠。额唇苍白,双颊泛出一层异样的红色,神色平静,双睫如羽翅细细颤动。白天还与自己纵马奔驰,言笑晏晏,如今却是这般脆弱的摸样,萧韫曦心底的那一丝悔意早已消散无踪。他弯下腰轻手拍拍闻静思的脸,低声呼唤道:“小兔子,小兔子,醒来醒来。”又觉得“小兔子”不是本名,恐怕没什么效,便改了口连名带姓的叫道:“闻静思,闻静思,醒醒了。”如此叫了七八声都不见有什么反应,手底的肌肤软滑炙热,连呼出来的气都要烫手。他停了片刻,抬头朝一边的侍女道:“他怎么睡过去的,叫不醒么?”
    那女子忙答道:“公子回来之后恍恍惚惚的,说是遇见了老虎,差点命都没了。晚饭吃得也少,老爷察觉不好,让他回来睡下,自己去请了大夫来。一开始都以为公子喝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直到戊时三刻老爷提前饮宴回来,发觉烧得更高了,怎么也叫不醒,才又去面圣请杨御医来诊治。”
    萧韫曦怔怔地看了闻静思一会儿,捏了捏幼嫩的脸颊,恨恨地道:“闻静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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