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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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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员仓皇地拨着脸上的茶叶,说:“太、太急……”
  “阎王点名,不急不行。”沈泽川扔了茶杯,说,“元辅严令锦衣卫督查赈济一事,就地斩杀的命令挂在脖子上套得还是不够紧。这茶我泼在地上,你是一定要喝的。既然站着接不到,不如我送你一程,你去底下给我喝干净。”
  官员慌忙跪地,说:“大人、大人这怎么能呢!卑职好歹也是六品朝官,哪能说、说斩就……”
  “咱们诏狱里拿过的人就没有四品以下的!”葛青青掀袍,一脚把他踹进水里,“镇抚叫你喝,你就得喝。你看是活着喝,还是死了喝?”
  官员滚进水里,见沈泽川扣着刀瞧着自己,立刻用手捧水,往嘴里塞着,哭道:“我喝,我喝!”
  周遭原本还立着、坐着各种姿态插科打诨的人全部悄悄站立,规规矩矩地靠在边上。
  沈泽川扫他们一眼,说:“这差事能立刻办吗?”
  众人齐声:“全凭镇抚大人差使。”
  “我一个督查的,哪懂门道?”沈泽川抽出蓝帕子拭手,微笑着说,“差使不敢当,我们锦衣卫跟着各位就是了。走么?”
  谁还敢留呢!
  那官员哆哆嗦嗦也想上来,沈泽川瞟他一眼,他又退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
  “这一街呢,”沈泽川临走前宽慰道,“喝完再上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雨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锦衣卫再怎么威风,也要下水泡一身酸臭。沈泽川起身时觉得天旋地转,他一把撑着分官沟的板子,稳了片刻,左右都在忙,没人察觉。
  只有葛青青赶紧小声劝道:“不急这一时,歇一会儿也是行的!”
  沈泽川勉强笑了笑,觉得不能开口,那反胃的滋味已经顶到了喉咙里。他撑着板子上去,从塌了一半的陋室底下摸水袋。
  背上忽然一重,沈泽川的脑袋就叫人给盖住了。他还蹲着身,前边的遮挡突然又被掀开,萧驰野喘着息,猛地钻进来,塞给他还热着的食盒,下一刻便又钻了出去,提步要走。
  沈泽川拨开罩着脑袋的大氅,那走了几步的人又原路返回,踩着坍塌的杂物,蹲下来夹着沈泽川的脸,重重地亲了一口,亲完又用力揉了揉沈泽川的脸颊。
  雨水哗啦啦地掉,萧驰野喘得好厉害,他在昏暗里看了沈泽川一刹那,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跑。他身手矫健地翻出去,一边把挂在臂弯里脏湿的袍子重新穿上,一边飞奔进巷子。
  要不是时间紧。
  萧驰野扯着衣领,从废墟上越过去,踩着污秽往禁军那头赶,暗骂道——
  他妈的!


第64章 惊雨
  氅衣太大了; 顺着肩头往下滑; 沈泽川捞了起来,被那温暖包裹; 通身都融浸在萧驰野的味道里。
  沈泽川摸出帕子擦拭着被萧驰野揉湿的面颊; 在这嘈杂的雨夜里; 情不自禁地又闻了闻那帕子。
  都是萧驰野的味道。
  沈泽川垂眸片刻,用鼻尖轻轻蹭着帕子; 眼角眉梢的阴郁都被驱散了。
  那食盒里上层盛着金银卷; 下层盛着热汤药。一掀盖,顿时热气团腾。今夜弄一顿热饭不容易; 就是萧驰野; 也得没命地跑起来; 才赶得过来,才赶得回去。
  葛青青本想去倒碗茶给沈泽川,爬上来见他正在喝药,不禁一愣; 又喜道:“原来安排了; 那就好; 我还正寻思着打发人去买一碗药来。”
  沈泽川把药喝干净,用手指揩了唇角,说:“这条街拆到哪儿了?”
  “刚过藕花楼,坍塌厉害的地方不好拆。”葛青青挽着袖子,说,“这事有鬼。”
  “又是说不清的账; ”沈泽川坐着身,缓了会儿神,继续说,“谁把皇上送出来的,这事儿只有皇上自己知道,他若不肯讲,这案子就断了。”
  “照我看,这坍塌不像巧合,东龙大街年年都泡,偏偏就在昨夜塌了藕花楼。”葛青青看了雨夜,又看向沈泽川,“你有头绪吗?”
  沈泽川从今早就在想这件事情,坍塌使得藕花楼的蛛丝马迹都被抹干净了,这决计不是巧合。奚鸿轩是个惜命的人,他前段时间才翻新了藕花楼,挖空下边的事情更是知之者甚少。
  沈泽川张开的眼眺望雨夜,像是在对自己说:“少安毋躁,必定还有后招,这一次还不知道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 * *
  寝殿里的太医退了出来,对太后一众人行礼。太后隔着垂帘,倾身询问了李建恒的情况,太医细细禀报了,她听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才放下心来。
  “此事离奇,”太后坐直身,说,“一朝天子离宫外出,竟没有一个人知晓,宫内外的巡防还怎么让人放心?”
  下边的一众老臣无人吭声,都垂首默立,如同泥雕。
  太后说:“哀家居于后宫,本不应该插手政事,然而此次再次关系到皇上安危。哀家做母亲的,可真是白发愁看泪眼枯'1',哪里还能再受得起这样的惊吓?诸位大人,此次总该给哀家一个说法!”
  潘祥杰听着这话,便心下一紧。
  孔湫沉默片刻,说:“大内巡防就是想拦,也未必能拦得住皇上。依臣之见,此番应该重罚奚鸿轩!若非他用那些外域妖孽引诱皇上,皇上怎么会出宫?”
  “是了,”户部尚书魏怀古是前头攻讦萧驰野的魏怀兴的嫡长兄,如今魏氏的当家。他一般不开口,这次却说,“奚鸿轩是该罚,但他罪不至死。臣看这次要论罪的是工部,阒都修缮归他们管。潘大人,怎么让官沟堵成了这个样子呢?”
  潘祥杰知道魏怀古要推诿责任了,当即跪倒在地,对太后说:“还望太后和皇上明察!官沟堵塞的事情,我们工部早在咸德年间就通报过户部,希望他们能拨些银两来做修缮,但是户部迟迟不批,工部怎么办?这又不是小工事!”
  魏怀古不急,他可比魏怀兴难对付得多,只说:“我们户部走账要经过内阁商议,当时花阁老那没过去,谁敢随便拨银子?再者那几年阒都要给中博六州收拾烂摊子,银库险些被掏空了,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大家都有难处,”潘祥杰说,“怎么就抓着我们工部不放?左都御史岑寻益要弹劾工部疏忽水利,说我们没固好开灵河的堤坝,可今天它塌了吗?没有嘛!说明工部的活儿都没偷工减料,是踏踏实实干的!要是有钱,我们早把官沟给通了。”
  户部不认这个账,工部不背这个过,两方又都是八大家的老人,如今谁都不肯退步,就站在这里推诿扯皮。
  孔湫几乎要冷笑出来了,他出身微末,是海良宜一手提起来的,跟世家出来的大臣能共事,却不能共心。此刻听着他们踢球,心里腻烦。
  是,工部是报过,但是什么人报的?是底下不入堂的小官报的。潘祥杰重视了吗?他要是重视,就会自个儿去跟户部提,但他没有这么做。户部知不知道?知道。魏怀古跟花思谦是什么关系?两家算姻亲,近些年看着不亲近,可关系是有的,他也远比魏怀兴更有手段,和花思谦是能讨论政事的人。但是他没跟花思谦真正掰扯过这事,这事一直得过且过,被淹了那是你活该,自认倒霉!
  太后坐在帘子后边,把这些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后边立着花香漪,听得全神贯注。
  海良宜终于咳了几声,用帕子掩了嘴,说:“内阁登报的账目里,曾经是有过这么一条。但是仅有一次,后来这问题便无人问津了。如今塌了,大伙儿都记起来了,可水是今年第一次涨的吗?远的不提,去年开春,前年开春,有没有涨过?工部上报了吗?”
  潘祥杰别开头,悔恨道:“元辅这么说……确实是我们工部的疏忽,但真的没办法,如今赶紧疏通才是要紧事。”
  “户部也拨了银子给灾民,”魏怀古说,“眼下情况危急,追责可以等到官沟疏通后再提。现在是八大营在挖吗?”
  兵部尚书陈珍言简意赅地说:“是禁军,萧总督还在水里泡着。”
  太后正准备开口,里边的宫女急匆匆地跑出来,跪倒在地,说:“启禀太后,皇上忽然起了烧,背上全是红疹!”
  太后霍然起身,愕然道:“什么?”
  海良宜弯腰剧烈咳嗽起来,花香漪扶着太后,当机立断:“传太医,快扶住阁老!”
  * * *
  奚鸿轩也起了疹,率先发现的是八大营军医,当场就提着袍子快步出门,报给了韩靳。
  韩靳一抹脸,还有些愣,说:“是湿疹吗?去了寒气不就行了!”
  “不是湿疹,”军医急得直跺脚,“那哪是湿疹?是疫病啊!”
  这下不仅韩靳,周围还在水里的八大营兵士齐齐色变。韩靳回头,看不远处的禁军仍旧在忙碌,他蹚着水跑过去,扯住晨阳,大喊:“总督呢?快叫总督,我有急事!”
  萧驰野推掉断板,往过来走,问:“什么事?”
  韩靳手抖,他把脏水蹭在衣服上,说:“不能拆了,这水也泡不得了!总督,起疫病了!”
  萧驰野眼中一凛,说:“谁先起的?”
  “奚鸿轩,”韩靳呼吸急促,“皇、皇上那是不是……”
  “骨津!”萧驰野立刻命令道,“飞奔入宫,把这事报给海阁老!”
  骨津攀上岸就跑,几步翻到屋顶上,踩着屋脊往宫门那头跃。
  “带我去看奚鸿轩,”萧驰野稳声说,“马上!”
  奚鸿轩浑身起热,烧得厉害。他被压坏的腿才上完药,这会儿已经被汗渗湿,人躺在床上开始说胡话了。
  军医擦着汗,说:“两个时辰前还只是受了点凉的样子,药给喂进去,也退了热。谁知道适才一摸,烧得更厉害了!我给他腿上换药,扒开裤子一瞧,全是红疹!”
  萧驰野看着那红疹,说:“确定是疫病吗?”
  军医说:“永宜年间丹城发过这样的疫病,呈报给太医院,他们有过往存档。总督,这红疹爬了身就会高烧不退,再过一两个时辰,患病的人便会昏迷不醒,呕吐不止。我怕灾民里还有患病的人,昭罪寺要赶紧安排相应草药煎煮,以备万一!”
  韩靳害怕了,忙问:“是怎么引起的?总要有个原因啊,不然这沟还怎么挖?”
  军医说:“此刻正值冬春交替,湿冷得很,低洼区又常年聚集着污水臭秽,他们房房相凑,挤得连个窗子也没有,不挨着日光,人就容易患病。”
  “既然如此,那他怎么会染病?”萧驰野拧眉,“藕花楼远离低洼区,后边的通巷也有人打扫,没沾着脏物,仅仅是在坍塌那几个时辰里泡过泔水的缘故吗?”
  军医迟疑着,又擦了擦汗,鼓足勇气说:“我对总督实话实说,这病怕不是坍塌时染上的,而是坍塌前在楼里边胡来时染上的。奚二少已经烧成了这个样子,皇上那里——”
  “总督!”孟瑞掀帘入内,神色严肃,“昭罪寺忽然倒了十几个人,户部下来办差的也倒了两个人!”
  萧驰野正要下令,晨阳夹带着雨水一头撞进来,说:“主子,老虎也起热病倒了!”
  外边的雨声遽然急促,像是四面八方响起的战鼓声,拼命敲打着,似乎要砸破这漆黑的夜。
  萧驰野猛地掀帘而出,说:“来不及等批了,直接去神武大街的各大药铺拿药。凡是染上了风寒,起热、呕吐、体力不支者全部扶去昭罪寺,把其余人撤出来,让户部办差的人马上开始煎煮草药!丁桃!”
  丁桃说:“公子!”
  萧驰野拽过丁桃,在雨里呼吸沉重,他低声说:“叫沈兰舟立刻走!”
  作者有话要说:'1':《别老母》


第65章 疫病
  雨珠乱跳; 泥点迸溅。
  昭罪寺急匆匆地进出着人; 遮雨棚已经架起来了,那草药煎煮的浓郁苦味四处弥漫; 守着炉子的锦衣卫都用巾帕遮着口鼻。
  齐惠连用布裹着脑袋; 跟纪纲一起分发药汤; 见那烧昏迷的人口里含糊地讲着话,便端详了片刻。
  纪纲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 看太傅不动; 于是问道:“怎么了?”
  “这是丹城疫病,”齐惠连拨开病人的衣领; “红疹会爬身; 挨不得; 要传染的。”
  纪纲说:“好治么?”
  齐惠连头皮痒,他搓了几把,说:“好治,就是麻烦。官沟必须继续挖; 但谁知道有没有患病的人往水里吐过唾沫、撒过尿?要是挖沟的染上了; 自个儿却没察觉; 跟别人挨着碰着,不就又要倒一大片。”
  “造孽,”纪纲看着遮雨棚底下,“那怎么办?”
  “怎么办……”齐惠连忽然拉高布遮脸,看着昭罪寺门口来了人,小声说; “全看命,这先得稳住人心,断然不能乱,再把阒都的大小药铺都汇集起来,病人是一定要隔开的。”
  “我们也不能久留,”纪纲把碗放下,“这事儿有人办,我叫川儿走。”
  “兰舟走不了,”齐惠连说,“他就是那个办事人,这个关头你能指望韩丞出来办么?他们躲都来不及。”
  “不行!”纪纲勃然变色,“他如今才是个五品镇抚,连四品上堂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让他办?这事这么大,有的是比他位高权重的人!”
  “你跟谁讲道理?”齐惠连撂碗,“韩丞要是打着历练的名号把他摁在这里,你也没办法!病一起来,哪个官大的情愿下来?就是海良宜也来不了!况且兰舟不能走,这机会千载难逢,他要是办成了,就能再升!升——”
  纪纲猛然推开他,说:“你说什么胡话!”
  齐惠连跌在地上,又爬起来,说:“此刻不顺势而为,还等什么!”他也动了气,“这会儿正是人踩人的时候,他不办也得办!你明白没有?”
  “我不稀罕明白,”纪纲怫然作色,“我要叫他走,我得带他走!”
  纪纲说罢,就往里头去,迎面走出来了乔天涯,拦住了他的去路。
  “昭罪寺的人要往外疏散,里边只能留病人,师父不要再进去了。”乔天涯笑道,“先生的手记已经挪去了旧宅子,主子叫我在神武大街给两位租了个小楼,紧挨着宫门,淹不着。”
  “你让开!”纪纲说,“这留的都是病人,川儿哪能久待?我得跟他说!”
  乔天涯笑一敛,正色说:“师父何苦为难我?主子既然这么吩咐了,就断然没有改变的道理。这里都是病人,您留在这里,主子也担心,为着他一片孝心,您跟我走。”
  纪纲听四下咳声激烈,更着急了,一把擒住乔天涯的手臂,正正地推了回去。乔天涯早就料到他要动手,当下吃了这一招,半臂都麻了,脚下却更快,整个身体都挡着纪纲。
  “师父!”乔天涯低声说,“您老冷静!主子这么安排了,自然是已经有了对策。我稍后还要回来,咱们早早去,主子也早早回,行不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难道真的能带他走?去哪儿呢?”
  这一声去哪儿呢,才让纪纲冷静下去。他往里头看了半晌,又一甩袖,颤抖地指着齐惠连,到底一句话都没再说出来。
  * * *
  沈泽川坐在板凳上,闭眸休憩。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他这会儿头昏脑涨,面上却滴水不漏。半晌听着有人唤他,沈泽川方才睁眼。他一睁眼,就没有了疲惫的神色。
  户部办差的官员说:“镇抚大人,草药供应不及,咱们明日怎么办?”
  “事关重大,草药必然不会断。”沈泽川拢着氅衣,“太医院的太医该到了,到时候会把筹备草药的消息一并带过来。你叫人继续煎煮,不要省。”
  那官员应了。
  沈泽川看他神色惶恐,便说:“你是户部哪科的官员?”
  这官员连忙说:“卑职算不得官,不过是个掌管案牍记录的吏胥。”
  “为民办差,大小都一样。”沈泽川说着伸手,捏着眉心定了片刻,问,“你叫什么?”
  “卑职名叫梁漼山。”
  “督察草药的事情,明早便由你接手,无论大小全部详细记录。”沈泽川说,“我猜想禁军应该已经去调草药了,时间紧张,必然等不及宫里的条子,所以这几日的草药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顿了半晌。
  “你且去休息吧,这几日留意身体,如有不适立刻禀报。”
  梁漼山告退,那帘子一垂下去,沈泽川便摸到自己额头滚烫。
  葛青青跟着进来,见状一惊,上前小声说:“镇抚……”
  沈泽川从容地说,“奚鸿轩是什么时候起的疹?”
  “上完药两个时辰之后,”葛青青说,“从腿上开始往上爬的疹子。”
  “我是先起的疹再起的热,”沈泽川清醒地说,“症状不符合,应该不是疫病,但为了以防万一,那药我也得喝。”
  葛青青稍放下心来,又说:“今早幸好没有告假!”
  皇上染了疫病,哪个太医敢说他是出去鬼混染上的?只能找借口来搪塞,说成不慎传染。但是能把病传给皇帝的人又是谁?不是贴身内宦,便是经常在御前走动的侍卫。沈泽川如今挂牌在御前行事,他若是今早告了假,事后就是让人捏着的把柄,湿疹一旦被说成疫疹,他就再也没有留在御前的资格了。沈泽川背上还带着沈卫的罪名,他下去就是真的难再起来了。
  即便是沈泽川,这一刻也觉得难以喘息。比起阴谋诡计,这样无法预料的天算才是防不胜防,若是他没有那么谨慎,此刻便已经落在了别人的掌心里,生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葛青青见他闭上了眼,便退了出去。
  沈泽川听着雨声,思绪却飘远了。那浑浊不堪的旧忆随着雨声接踵而至,他在烦倦里皱紧眉。
  他既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阴雨天。湿冷会让他想起茶石天坑,想起纪暮,想起所有屈膝下跪、任人宰割的日子,并且湿冷会让他变得不安,变得阴郁,变得皮囊之下尽是冰凉的忍耐与暴躁。
  沈泽川就这样靠着墙壁眯了一会儿,却越眯越昏沉,竟然真的在这角落里睡着了。
  萧驰野到昭罪寺时已经很晚了,与赶来的太医一起进入昭罪寺,丁桃在后边愁眉苦脸,因为他没找着沈泽川,错过了时候。
  萧驰野问煎药的锦衣卫:“镇抚在哪儿?我找他!”
  锦衣卫蒙着半张脸,递给他一碗药,说:“找谁都得先喝药,总督,你们禁军还要下水,当心啊!”
  萧驰野闷了药。
  锦衣卫起身,对遮雨棚底下喊道:“青哥!青哥在吗?咱们镇抚在哪儿?你给通报一声,说萧总督找。”
  葛青青正躺凳子上睡,听着声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就走过来,见是萧驰野,便说:“镇抚在里头休息呢……一宿没合眼,总督也休息休息吧。八大营说要去守城门,这没挖完的沟,明天就只有咱们一块挖了。”
  “体力活,自然得身强力壮的人干。”萧驰野边走边说,“盯紧门,别叫外边的人进来。”
  萧驰野掀帘进去,里边没点灯,他扫了一圈没找着人,又走了几步,才看见墙边靠着的沈泽川。
  萧驰野身上脏,他脱了外衫,坐在沈泽川旁边,把靴子里的水倒出来。屋里凉,他又把靴子蹬好,重新出去,从炉子那借了火,进来找了个铜盆生火。
  沈泽川睁眼,说:“东龙大街挖完了?”
  “嗯。”萧驰野把火烧旺,“怎么不到床上睡?”
  “眯一会儿,”沈泽川说,“躺下就起不来了。”
  萧驰野把盆挪到床跟前,说:“上来睡,一会儿我叫你。”
  沈泽川也不客气,他躺下去,萧驰野便从后抱着他,用脸贴着他的面颊。沈泽川原先还能听见萧驰野低声说话,后边就模糊了。
  萧驰野听着沈泽川呼吸微沉,才伸手解了他衣领,仔细看着那红疹。
  跟奚鸿轩的不一样。
  萧驰野又给他把衣服扣好,抱着人自个儿也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萧驰野觉得怀里烫得厉害,他半睁眼时意识还混沌着,待看清怀里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沈泽川火烧似的,汗已经渗湿了鬓角。萧驰野摸他,他哪里都在发烫。
  萧驰野猛地坐起身,唤道:“兰舟,兰舟?”
  沈泽川淌着汗,眉头紧锁,呼吸微促,被萧驰野唤得半醒,说:“分……分隔……这病不挨着水也能染上。”
  萧驰野用氅衣裹了他,喊道:“晨阳,叫太医!”
  外头靠着墙壁打盹儿的晨阳立刻惊醒,起身跳下台阶,钻进遮雨棚,拉着太医往门内去。
  太医稍掀开氅衣,看了一会儿,急声说:“总督,镇抚这是染上疫病了!我看这病,是先染了风……”
  萧驰野扣住太医的手臂,他盯着太医,寒声说:“镇抚是什么?”
  太医一慌,改口道:“是……是劳心费力……才病倒的……”
  “没错,镇抚是今日在这里病倒的,”萧驰野收紧手指,“他在此之前没有病。”
  太医连声说:“对对对……”
  “阒都的药都在这里,我知道大人是杏林妙手,”萧驰野倏忽缓和了语气,“你能治吧。”
  太医看着萧驰野的眼睛,腿脚一软,扶着床沿,慌不迭地点头,说:“能治、能治……”


第66章 雨停
  皇宫严禁出入; 海良宜等一众重臣也被太后安排在内阁议事大院里休息; 宫内宫外人心惶惶。
  李建恒的寝殿每日洒扫格外谨慎,由太后指定的太监宫娥伺候; 每次出入都要清洗换衣; 休憩时也不可擅自外出。慕如不借旁人之手; 亲自守在李建恒左右,每日汤药她都会亲尝亲喂; 吃睡也不离开李建恒的寝殿。
  李建恒时醒时昏; 太医院也跟着提心吊胆,开方用药都小心谨慎; 大伙儿已经把脑袋提在了裤腰带上; 到处都死气沉沉; 人人如丧考妣。
  太医院在宫外的人统筹阒都药材,除了已经染病的人,从低洼区迁出来的灾民也全部都要喝药。户部和锦衣卫协理赈济分发的事宜,在昭罪寺外开设了粥药棚子; 每日按时分送汤药和米粥。
  韩靳在奚鸿轩病倒的那一夜便已经撤出东龙大街; 八大营借口巡防各大城门; 把疏通官沟的事情彻底扔给了禁军。但是禁军有一半的人都在枫山校场待命,如今根本进不来,萧驰野的精兵没有多少,幸亏工部还有人没有撤走,再加上数十位锦衣卫,大家凑着人手冒雨又挖通了四大主街。
  第四日时; 大家都累得浑身没劲,晨阳、葛青青、乔天涯和骨津一回来,就凑在一起,靠着墙小睡。丁桃和小吴年纪小,哥哥们照顾他们,把腿轮流伸直了给他们当枕头睡。丁桃的笔舔不出墨,小本子的记录就停了。才几日,每个人都成了蓬头垢面的叫花子样。
  萧驰野这几日没睡多久,他天不亮要带人挖沟,中途没有歇息的时候,晚上回到昭罪寺要守着沈泽川。
  沈泽川前几日尚能清醒,后边烧一直不退,吐得厉害。胃里没有东西,吐也只能吐酸水。药喂进去,半夜就会吐出来。于是萧驰野一回来,就抱着沈泽川。他靠着墙,让沈泽川面朝自己趴在胸口或肩头,沈泽川一想吐,他就给揉后心。
  更阑人静时,昭罪寺孤寂得像是尘外荒岛。雨停了,不闻鸟叫,浓墨般的夜遮蔽着一切。
  沈泽川呼吸沉重,忽然咳嗽起来,胸口起伏剧烈。萧驰野从浅眠中惊醒,捂着他的后心,疲惫地颠了颠腿,轻轻地晃着他。
  “兰舟,”萧驰野哄道,“兰舟在哪儿呢。”
  沈泽川神色恹恹,想呕吐的感觉卡在咽喉里,他半张着眼,哑声说:“在这……”
  “晃一晃,病消散。”萧驰野说,“等你好了,二公子带你骑马。”
  沈泽川枕在他的肩膀,涩声“嗯”了一下。
  “这其实是个抱小孩儿的姿势,”萧驰野手掌顺着沈泽川的背部,在这亲密无间里耳语,“从前我出疹子,我娘就这么抱着我。今日我这么抱着你,你要叫我什么?”
  沈泽川蹭着面颊,埋起脸,过了半晌,才闷声说:“叫你爹。”
  萧驰野胸口震动,低笑起来,他说:“感动么?”
  沈泽川咳嗽着,没有回答。
  萧驰野说:“二公子以前驯马,也是同吃同睡。浪淘雪襟还是匹马驹的时候,我们被大雨围困,也是这样依偎着取暖,它兴许都忘了。”
  沈泽川意识昏沉地听着。
  萧驰野说:“你不要忘,感动就得记着,日后还给我。”
  沈泽川想说什么,张着口却没发出声音。萧驰野伸指拨开沈泽川湿透的发,垂眸看着沈泽川苍白的侧脸。
  “兰舟啊。”
  萧驰野呢喃低语,沈泽川在那低念声里睡着了,他沉浸在某种痛苦与欢愉的边缘,耽溺于煎熬中,从苦难深重的辛涩里尝到了甘甜。
  萧驰野像是烈日,又像是来自草野的风,他与众不同。在阴郁潮湿的雨雪里,沈泽川藏着那条帕子,像是藏着个激昂热烈的梦。这梦里有千里草野的纵马酣畅,还有万里晴空的展翅翱翔,最终变成了他不可细说的窥探。
  萧驰野才是种诱惑,他念的每一句“兰舟啊”,都像是深情似海。那玩世不恭与刚硬稳健矛盾地杂糅在一起,他轻浮佻达地对着沈泽川耳语,他又可靠无比地对着沈泽川张开怀抱。
  沈泽川招架无力,被那深情又轻佻的亲吻骗去了防备,变成了与萧驰野耳鬓厮磨的坏人,终于在这病痛中,浑浑噩噩地依靠着萧驰野。
  沈泽川的呕吐后来稍有缓解,汤药是萧驰野一点点喂进去的。沈泽川每一次有昏睡不醒的征兆,萧驰野就会说那句“兰舟在哪儿”,仿佛带着莫名的力量,能把沈泽川一次次叫回来。
  萧驰野原先还会抱着沈泽川打个盹儿,可是随着后几日陆续死了几个人,他夜里也不敢再睡,随时听着沈泽川的喘息。
  第九日,遮雨棚下又死了两个人。尸体不能放,也不能埋,萧驰野交给了葛青青处理。
  葛青青带人把尸体收拾出去时,乔天涯正蹲在炉边扇火。他一边看着药,一边想着事儿。
  “总督等着喂药,”小吴过来问,“好了吗?”
  “官沟已经挖通了,今日不急,叫总督再等等。”乔天涯添了两把柴,把蒙着口鼻的巾帕挪开,说,“你盯着点总督,他日日挨着我主子,要是也染上了,这边也余不出药了。”
  “永宜年落霞关闹过瘟疫,王爷当时带人处理,也没染上。”小吴蹲下身等着,说,“我听离北的哥哥们讲,萧家是天命钦点,那体魄,不是寻常人。”
  “澹台虎也身强力壮,不照样说倒就倒?”乔天涯说,“多留心也没坏处,你早上的药喝了吗?”
  “喝了。”小吴老实地说道。
  “澹台虎今日怎么样?”乔天涯动了动略麻的腿。
  “从昨儿开始就不吐了,”小吴说,“晨哥说是他身体强壮的缘故,而且咱们发现的及时,药也供得足,又有太医一步不离地照看,没事的!”
  “人没清醒就不能掉以轻心。”乔天涯似乎一直在想着什么,他把扇子扔给小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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