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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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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三月,经过小半个月的纷纷扰扰,两位观风史终于等来了接手烂摊子的钦差。
  柳行雁至今还对这些日子的遭遇心有余悸。
  作为一个暗卫,他不论武功、隐匿技巧、审讯手段都是顶尖的,搜集、分析情报的能耐也十分出色。尤其他于帝王身侧随侍多年,看得多、听得也多,不光培养出了相当的政治敏锐度,对官场上的种种手段也都十分熟悉。有这诸般条件,他转任“代天巡狩、监察四方”的观风史一职,自然再胜任不过。
  但揭弊是一回事;如何收场又是一回事。
  以往他是天子之剑,只需按主子的吩咐行事就好;事了后该如何收场,自有主子这个执剑的人烦恼。可今时不同往日。他满心想着“务要一举成擒、不使一人走脱”,便熟门熟路地调了兵、围了城;却直到案犯尽数受缚,看着少了主心骨、人也空了大半的扬州府衙,他才恍然惊觉:在接手的钦差到来以前,他不光得留在扬州镇场,恐怕还得权知一阵扬州府事、好生收拾自己“雷霆一击”留下的烂摊子。
  柳行雁的确颇有能耐,但此能耐非彼能耐。让他刺探机密、审讯杀人都行;换作治理内政、打点民生庶务,便力有未逮了。
  好在顶着“观风史”之名、有权接手此事的不只有他。
  也不知道杨言辉是怎么长的,明明未及弱冠、又出身武勋世家,在内政庶务上却是一把好手。他先用了两个时辰召见典吏厘清现况,随即指派人选顶替空缺、在最短时间内让府衙恢复运作。虽说他年少面嫩,分派人时还是拉了柳行雁在旁镇场;可对后者而言,卖个脸面总好过对着成山的公文簿册焦头烂额,自是说有多配合就有多配合。
  政务的事有人接手,柳行雁便也将心思放到了自己更擅长的事物上。
  比如整顿江南一带的情报网络;也比如亲自审问涉案人等。
  陆逢、温兆平都是有相当品级的官员,既已被生擒,就得按律押往京城、交付三司,而非由他这个“钦差”轻言处置。至于陈昌富,其虽无官身,却毕竟事涉谋反、情节重大,同样免不了往京城一行。柳行雁不愿横生枝节,便没怎么往三人身上用刑,只问了几句走了过场;但其余从犯可就没这份“优待”了。
  ──尤其是那领人袭击庄子的刀疤男。
  刀疤男浑名陈刀,原是陈昌富的远房侄儿,因手头有些功夫、行事又狠辣利落,故被陈昌富“委以重任”,干下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陈刀是个狠人,寻常酷刑对他无甚作用,却同样敌不过柳行雁师门秘传的审讯手法。前暗卫审了一宿,很快就厘清了靳云飞一案尚余的几个谜团。
  秋姨娘会接下账册诬陷靳云飞,是因陈刀以“陈三郎”的性命相胁。她与“表哥”确有首尾,又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骗,整颗心都挂在了“陈三郎”身上,这才因陈刀的要挟铸下大错,也因而赔上了自个儿的性命。
  据陈刀所言,将秋姨娘推入河里灭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化名“陈三郎”的畲管事。
  至于春草,陈刀之所以没骤下杀手,确实是不想横生枝节的缘故。他先用药让春草昏睡两天、确保一切进行顺利,才将人交给了手下灭口。他不曾预料到的是:接手的那名手下还未亲手杀过人,怎么也下不了刀,这才费劲找了个破庙点火,不想春草却在最后关头逃了出来。
  事情办砸了,那手下怕被追究,便假称人已经死了。因春草的确没再出现过,陈刀也不疑有他,这才让前者得以留得一命,安安稳稳地在山里住了下来。
  最后是靳云飞。
  他并非自尽,而是被陈刀药晕后直接吊到梁上的。所谓的血书,也是陈刀事先准备好,最后才割破靳云飞手指伪造的。因陆逢早被买通,陈刀也不担心有人追究字迹的问题,这才又留下一样罪证,坐实了陆逢贪污渎职之事。
  除了陈刀,因出外采购晚一步被擒的畲管事也“贡献”良多。他不像陈刀是专干脏活的,手上人命也只秋姨娘一条,却经手了陈昌富“上供”武忠陵的不少财物,说是活账册也不为过。武忠陵事败,他担心被陈昌富灭口,这才主动表忠心灭了秋姨娘的口、将把柄送到了陈昌富手中。有畲管事做人证,即使陈昌富已处理掉与武忠陵来往的账册书信,也甩不脱“附逆”的罪名。
  该审的审了、该清理的清理了,柳行雁这趟也算竟了全功。故接手的人一来,他也没二话,直接将一干人犯、物证,以及扬州府的诸般事务交了过去;自己则和杨言辉回到田庄稍作修整,于次日启程离开了扬州。
  邵璿对二人的安排甚是随意,只发了道旨意嘉奖二人一番,并未给出其他指示。好在柳行雁如今看得开了,知道陛下是让他们便宜行事,便与杨言辉掩藏行迹微服改扮,往苏、杭等地走了一遭。
  江南一地士子最多,难免有人对柳行雁带兵围城的作法大肆抨击。好在陈昌富为富不仁乃是出了名的,靳云飞在世时又资助过不少学子,便有一些曾经受后者帮助的人冒出头来代为辩驳,才没让柳行雁成为士林公敌。
  当然,以柳行雁的出身和性格,对这些虚名并不怎么在意。倒是杨言辉,听得那些书生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却半点没考虑到他们暗中调查的艰辛,真是气都气饱了;如非柳行雁拦着,只怕他早已略施薄惩,让这些人知道话不能乱说了。
  离开了喧扰闹腾的酒楼,见少年犹自气鼓鼓的,柳行雁有些心暖又有些头疼,却又没那份温言劝哄的能耐,索性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指了指湖畔的游船:
  “酒楼里难得清静,何妨登船游湖、趁天色许可好好玩上一遭?”
  杨言辉不意他有此举动,先是傻楞楞地红了脸,才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了望天。
  时近清明,这几日的天候都不甚稳定,时常冷不防地飘起雨丝。如今虽能见得几许阳光,天空却同样笼着一层云气;就是马上下起雨,少年也不会有丁点意外。
  但提议的毕竟是柳行雁,故想了想,杨言辉还是道:
  “若柳大哥不担心下雨,自然无妨。”
  “如此,你去租船,我去整些酒菜,晚点在码头边会合吧。”
  “好。”
  少年点点头,随即去了湖边与船主交涉,将书生什么的彻底抛在了脑后。
  杨言辉租了两个时辰的船,原本谈好了由船家掌橹,却在临上船前让姗姗来迟的柳行雁驳了。少年并不怀疑“柳大哥”的能耐,但还是与船家好说歹说,才以一贯为质,与柳行雁双双登了船。
  船不大,让两人对坐奕棋、清谈却是绰绰有余;蓬里更有个小小的炉子,约莫是船家温酒、取暖之用。柳行雁熟练地摇橹操舟;眼瞅着少年小心翼翼地取出火熠子点了炉子,继而朝他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即使目下的天色无论如何算不得晴朗,前暗卫仍觉胸中一片开阔舒畅,再找不到丁点月余前的郁气。
  但少年面上的笑容很快染上了几分羞赧。
  “柳大哥,等会儿换我来吧?”他说,“要划到湖心岛还需一段距离,我在这儿瞎坐着也……”
  “……你想去湖心岛?”柳行雁微微挑眉。
  不意他有此疑问,杨言辉先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倒不是说想去……但泛舟游湖的,一般不都会登岛绕上一周?”
  “我无此意。”
  柳行雁觑了眼仍未由食盒中取出的饭菜,“不过想寻个清静地用饭罢了。”
  “啊……这倒是。”
  想起对方先前的“酒楼里难得清静”之语,少年心下恍然,道:
  “如此,我便先温一温酒菜。柳大哥若寻着合适的地儿,就停下船进来用饭吧。”
  “自然。”
  柳行雁原也是这个意思,但想了想,还是补了句:“你要饿了就自个儿先用,别空腹喝酒,把胃折腾坏了。”
  “不会的,别担心。”
  少年摇了摇头,随即不再多言,打开食盒摆起膳来。
  许是经营食肆的遇多了打包吃食登船用饭的,食盒虽有三层,食物却不多;倒是底部厚重、略有深度的碗碟占了大半空间。最上层的是一碟开胃用的青梅、一碟煮过的冷花生、一碟一指长的短海带;中层的是一盘卤牛肉、一碟淋了油膏的芥蓝;最下层的则是两碗极细的米线,莹白如丝的米线成圈地躺在墨色的陶碗底部,青翠的葱花三三两两地点缀其间,衬上隐隐约约的茶油香气,让人单瞧着便胃口大开;就连打定主意要等“柳大哥”一块儿用的少年,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好在柳行雁也没让他等上太久。
  待离岸稍远,前暗卫便将船撑到了一处柳荫底下;随即进到篷里,在少年对侧坐了下来。
  杨言辉此时已将碗筷菜碟等尽数放妥。见柳行雁进来,他扬唇一笑,道:
  “柳大哥想必也有些饿了,赶紧坐吧?”
  “嗯。”
  柳行雁也不推辞,在对方写满了期待的目光中端起碗筷,配着小菜用起了午膳。
  强耐了阵饿的少年,亦同。
  柳行雁不是多话的人,杨言辉又一向遵循“食不言”的规矩,是故两人虽对坐用饭,席间却沉默异常。后者习惯了这些,倒不觉得有何不妥;柳行雁也无意让他为难,同样静下心来品尝菜肴,眼角余光却几乎没离开过少年。只觉眼这幕似曾相识,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也曾经历过一遭;可待要回想,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悔恨却如潮水般猛地席卷而来,让他夹菜的动作不觉一僵,鼻头也莫名窜上了几分酸意。
  他的表情藏得很好;动作却没能瞒过对面的人。杨言辉不知内情,只道柳大哥大约想起了什么,便停下筷子,道:
  “这话由我说大概不太妥当,但柳大哥这样好,总会找到珍惜你、敬重你的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
  “唔、看柳大哥的样子,我以为你……”
  少年此时也意识到自己想岔了,还一时失言挑起了对方的伤心事,不由面露尴尬,一句“是我妄言”后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但柳行雁自没可能与他置气。
  前暗卫的确有些恼,却不是恼他提起陛下,而是恼他话里“我知道只有陛下值得你放在心上”的那种理所当然。但对方会这么想,归根结柢是自个儿以往的态度所致──柳行雁以往的确是这么想的──也只得按下了胸口的憋闷和几许心疼,强行转移了话题:
  “你对陆逢之事怎么看?”
  “陆逢?”
  没想到柳大哥还真将话题放到了公务上,少年怔愣之余亦有种微妙的佩服:
  “是有些不解吧。他是姜继的门生,背靠天下著名的象山书院;陛下会挑他接手扬州,想来也是冀望他整饬吏治、拔除毒瘤……江南官场又不是铁板一块;他有一众书院同门为倚仗,即使不屈从于温兆平、陈昌富等,也该有办法在扬州立稳根基才是。”
  顿了顿,“但他虽助温、陈二人捂了盖子,却也没斩尽杀绝、将靳家人视作同谋一并论处……陈昌富会派人追杀绿盈,想来早存了灭口的心思;这样一想,靳容氏能保得一命,兴许还是陆逢做的主。也不知是他良心未泯,又或另有内情了。”
  “我只在意一点。”
  柳行雁原只是借口转移话题;经他一说,也忍不住认真了起来:
  “在你下江南追查以前,此案便已送交大理寺、于复查之后结案归档……明明这案子疑点重重,任谁都看得出账册的来历有猫腻,大理寺却视若无睹。只是虚应故事、玩忽职守也就罢了;怕就怕审理之人早被收买,这才将此案轻轻放过,断绝了继续深入调查的可能。”
  “……柳大哥的意思,是朝中还有其他武忠陵的余党?”
  “也许;也或许不只如此。”
  “柳大哥?”
  他话说得隐晦;杨言辉自也听得云里雾里、懵懵懂懂。
  柳行雁不由有些犹豫。
  他可以解释,却又不想让心思纯善的少年接触太多朝堂上的阴暗面。只是迎着那双定定凝视着自己的、写满了疑惑与信赖的眸,他踌躇片刻,终还是讷讷启了唇:
  “也或许,是有武忠陵余党为求自保,转投到了朝中其他派阀旗下。新‘主子’为了收拢人心、也为了壮大自身,便设法湮灭证据、草草结案,省得拔出萝卜带着泥,连自个儿也受了牵连。”
  “……如此说来,陆逢也是?”
  少年心思通透、思路敏捷,很快就从柳行雁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
  “为钱财收买只是假象;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收陈昌富、温兆平等为己用?”
  但他旋又摇了摇头:
  “不对,陈昌富的心思早被养大,单凭陆逢,恐怕还收服不了他……陆逢恐怕只是奉命行事;真正接手‘钱袋子’的,应该是更上层的……”
  然后他就消了声。
  陆逢是姜继的门生。最可能指使他做下这事,自非姜继这个“恩师”莫属。尤其姜继官居右相,与武忠陵谈得上分庭抗礼;如今武忠陵被诛,陈昌富投靠于他,倒也算不上“辱没”。
  但少年显然很难想象姜继会做出这样的事。
  姜继出身象山书院,是经世大儒颜劲的开山大弟子。颜劲师承前朝大儒乐之阳,虽碍于师命不曾出仕,却一手创立了象山书院,多年来作育英才、桃李满门,有“颜象山”之称。先帝感其贡献,曾亲书“百年树人”之匾赐下;象山书院的名声一时无两,颜劲在士林的地位自也无人可及。
  但颜劲并非沽名钓誉之人,虽出于对朝廷、对皇家的敬意接下了牌匾,却旋即辞了书院山长之位,从此隐遁山野、潜心问学。
  其后数年间,他于向学、为政、修心、问德方面屡有佳作,却依旧谢绝访客,连在朝中步步高升的姜继都不曾一见。民间也好、朝堂也罢,就是最看不惯所谓“清流”一派的人,说起颜劲也只有敬佩与尊崇。
  姜继不是颜劲。但他作为颜劲的开山大弟子、朝廷里清流一脉的领头人,自也被视作是象山书院的门面。杨言辉知道他能爬到这么高,怎么也不可能是清白无瑕的圣人;但骤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心中震惊、失望之情,仍旧在所难免。
  柳行雁只是说出自己的猜测,不意杨言辉自个儿推论到最后,竟萎了似的大受打击……他不记得杨家和象山一脉有何牵连,想来想去,只能试探着问:
  “你认识姜继?”
  “不。”
  少年摇摇头,但也猜到了对方这么说的原因,“但我十分尊敬颜老,所以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心中便十分难受……”
  柳行雁能够理解,却不太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得干巴巴地说:
  “姜继是姜继、颜老是颜老。颜老不慕名利、不涉政事,两人又少有往来,即使姜继真行差踏错,也不会有人归咎到颜老身上。”
  “……嗯。”
  “再说,这些也不过是推测罢了。也许陈昌富的‘新主子’另有其人,不过是故布疑阵、栽赃嫁祸罢了。”
  “……我想说‘要是这样就好了’;但仔细想想,朝中还有这样的蠹虫,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许是柳行雁的安慰奏了效,少年的面色稍稍好转,面上却仍带着几分失望与无奈。
  瞧着如此,前暗卫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心底的躁动,探手揉了揉少年脑袋。
  “总会解决的。”
  他说,“往好处想,至少你成功替靳云飞洗刷了冤情、也揭出了幕后之人阴谋的一角……朝中的博弈自有陛下处置。你我只需把握眼前,尽好观风史‘监察四方’的本分便好。”
  可他话才脱口,就见杨言辉本就低着的头瞬间又矮了几分;一双长睫更如翩跹的蝶不住扇动,既让人瞧着心痒痒、又隐约透出了一分心虚。
  想起杨言辉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是什么时候,柳行雁沉默了下,但还是微微挑眉,问:
  “你还瞒了我什么?”
  掌下的脑袋瓜子瞬间又低了几分。
  “……是我的提议。”
  “嗯?”
  “柳大哥任观风史之事……以及‘观风史’这个职司,都是我跟陛下提议的。”
  少年低声道。尽管垂着头,对座的人还是从他的侧颜看出了几分歉疚与不安。
  柳行雁胸口忽然有些酸涩。
  事过境迁,他已不在意自己被迫离京的事;少年却始终将之挂在心上,更为此战战兢兢、饱受煎熬……不用想,都知道对方是用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会在这个时候将话摊开来说。
  他虽然讶异于杨言辉对陛下的影响力,却更心疼于对方此番表现下隐藏的挣扎。故迟疑半晌,他忽地加重力道又揉了揉少年的头;直到少年鬓发凌乱、面露无措,他才挪开手掌,转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对方的肩。
  “我知你绝无坏心。”柳行雁道,“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这么做的理由。”
  ──他不觉得杨言辉是出于私情有此作为,却还是禁不住想:若少年此刻向他剖白心思坦露情衷,他又当如何回应,才不至于伤了对方?
  ──又或者,他该顺水推舟应下此事,两人就此处上一处?
  前暗卫正自浮想联翩,却听少年一声叹息,道:
  “我只是想让柳大哥宽宽心。”
  他又道:“我也曾有过茫然失措、心思压抑的时候。但离开旧地外出闯荡后,看着四时美景、民生疾苦,我不说忧思尽忘,却也感觉自己的种种愁烦,相较天地之大、江海之阔,真真是再渺小不过了。”
  “各人有各人的劳苦愁烦,若净瞅着自个儿那一亩三分地上的污糟事,有限的光阴也就都陷在里头了。人活一生,不说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总也得过出个人样。我知柳大哥心系陛下,但陛下与上官大哥迭经波折终成眷属,柳大哥继续留在他们身边,只是徒然折磨自个儿罢了。以柳大哥的能耐,又何苦画地自限、囿于宫墙?这天地间,总有更适合你施展的地方。”
  以杨言辉未及弱冠的年纪,这话听来多少有些老气横秋。但他神情、声调俱有切身之感,一双眼更直勾勾地瞅着柳行雁,让后者心中震撼,一时竟箝口结舌、无以成言。
  但少年也没等他回应,便破罐子破摔似的续道:
  “让柳大哥至江南一行,不光是为了武忠陵余孽,更是希望柳大哥能寄情山水、将心思移转开来……我知道自己太过自作主张,但唯独柳大哥,我不愿见你心伤难受,更不想你为无望的感情蹉跎半生……”
  说罢那句“无望的感情”,杨言辉又重新低下了头:
  “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该妄言这些……”
  “不、我──”
  柳行雁见不得他如此表情,边辩解着边想将人揽入怀中,却忘了两人之间还隔着张小几,以致话还未尽,便让一阵“乒乒砰砰”的碗碟碰撞声强行打了断;杨言辉搁在几上的筷子,也因此给碰落到了舱板上。
  两人有些狼狈地匆忙善后。待收拾妥当,柳行雁一度激昂的情绪早已淡去;杨言辉面上亦不复早前的消沉决绝,而换作了淡淡的尴尬……与无措。
  柳行雁不由一叹。
  “你是对的。”他道,“身在局中,只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如今远离宫阙、摆脱过往,我才知道以往的自己……是活在怎样狭隘的环境里。”
  “柳大哥……”
  “所以我很感谢你。”
  顿了顿,“虽然有些迟,但我也要为重逢时的态度道歉……那时我没能想开,对你多有迁怒和恶言,是我的不是。”
  “……其实,也不算是迁怒吧?毕竟确实与我有关……”
  少年小声说。
  男人听得莞尔,顺势接口:“那就算扯平了?”
  “扯平?”
  “这事儿就此揭过,你不再心怀愧疚、我也不再耿耿于怀。”
  “……好。”
  杨言辉点头一应,明媚的笑意自唇角绽开,让柳行雁瞧得神思恍惚;连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少许。
  但两人都未再说什么,只是低头重新用起凉了的午膳;待碗底朝天、收拾停当,才轮流摇橹──大半是因为杨言辉想玩──将船摇回了码头。
  说来也巧,两人刚取回押金上岸,天上就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柳行雁事先备了支伞,便与杨言辉一同撑着,缓步走回了宿处。
  因先前在船上的一番谈话小有收获,男人想了想,还是将两人的猜测总结成一封密函,用印后送到了此地密探的联络点;不想刚从联络点出来,就见一人快马近前,旋即勒了缰绳、形容狼狈地将一个薄薄的匣子递了过来。
  柳行雁认得此人。他是派驻扬州的密探里少数不曾被收买的,却因层级太低传不出消息;近来才因祸得福、擢升一级。此人匆匆来报,显然事关重大。故柳行雁也没多话,接了匣子当即赶回住处,和杨言辉一同拆开了里头搁着的密函。
  信中只草草写了几行字,大意是押解人犯上京的队伍在留宿的驿站碰上火灾,陈昌富、温兆平当场身死;陆逢半身烧伤,撑着一口气要求见柳行雁一面,如今仍在庐州等着。
  二人才刚疑心陆逢受人指使,如今便迎来这一出,哪还不知这火灾必有猫腻?当即收拾行囊退了客店,朝庐州的方向快马疾驰而去──



<颜门血>



  柳行雁和杨言辉抵达庐州的时候,被汤药吊着的陆逢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逃出火场的时候被烟呛得厉害,嗓子坏得差不多;还是颤抖着手沾着血写下一个“柳”字,照顾的人才连蒙带猜地想到了柳行雁身上。
  陆逢曾是探花郎,不说如何俊美,总也称得上“风度翩翩”、“器宇轩昂”。可驿站大火后,他虽侥幸留得一命,被烈焰灼烧的半身却已蜷缩焦黑、难称人形。如非另外半身尚算完好,恐怕还需费点功夫才能辨认他的身分。
  因陆逢此刻的模样着实狰狞、身上又因伤口溃烂隐隐透着腐臭,饶是杨言辉心中早有准备,进门时仍不由给骇了一跳。瞧着他浑身寒毛直竖的样子,柳行雁有些莞尔又有些心疼,不由道:
  “不如你到外头候着,此处由我来便好。”
  “不了。”少年深吸口气、猛地摇了摇头:“只是一时被吓着,没事的。”
  “真不舒服也别逞强。”
  柳行雁本还想加一句“知道么”;但看杨言辉努力适应的样子,还是憋下了那老妈子般的一问,领着他走近了床前。
  许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原本一动也不动的陆逢倏地掀开眼皮。一好一坏两只眼睛同时对向两人所在的方向,一瞬间精光暴射,竟一面发出怪异的“赫赫”声、一面用半边身子将自己支了起来!
  杨言辉不免又小小惊了下,却旋又转为思量,似在考虑是否该上前助他坐起。早有所料的柳行雁伸手拦了住。随后,男人抬足近前,在距床两步处停了下来。
  “有什么遗言便直说吧。”
  他道,并不因对方人之将死便温言以待,“你努力撑到现在,想来不只是为了出一口怨气。”
  很难形容此刻的陆逢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脸部抽搐、像气愤又像悲伤,完好的那只眼睛却隐隐浮现了几许泪光。干裂嘴唇几度张阖,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才从近乎失声的嗓子里挤出几个气音:
  “建兴……二……三……颜……案……”
  柳行雁皱了皱眉,确认道:“建兴二三……建兴二十三年?沿岸……是哪里的沿岸?”
  陆逢又“赫赫”地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回答,却还没等听的人分辨清楚,他便腿一抽、头一歪,就这么睁着眼断了气。
  柳行雁的眉头因而又蹙得更紧了些,但还是上前替陆逢闭了眼,才招呼杨言辉出了房间,回宿处洗漱更衣了一番。
  负责招呼的地方官员颇有眼色,不光将房间收拾得干净舒适,还在澡盆里搁了柚叶让他们去去晦气。不过柳行雁满脑子尽是那不明所以的“沿岸”二字,连桶里的水凉了都不曾发觉;还是久未听到他动静的杨言辉敲门询问,他才边说声“好”边跨步出了浴桶。
  他不曾想到的是:门外的少年将他的“好”当成了“可以进门”的意思,也没多想就推门进了屋,结果与男人赤条条的裸躯对了个正着。尤其柳行雁正巧一脚跨出浴桶,胯下那物全无遮挡,更让少年脸上一时青、红、白交加,足足愣了两三息,才猛地摔上门、半是尴尬半是羞窘地道:
  “抱、抱歉,柳大哥。我来得不是时候,晚些再过来好了。”
  柳行雁本想说“不要紧”,但想到少年“精彩”的脸色,还是换作一句:
  “不必,我换好衣裳便去寻你。”
  “知、知道了……那我先回房,晚点见。”
  说完,杨言辉也没等他回应,便“跶跶”地跑回了隔壁。即便隔着道墙,单听那匆匆忙忙的步伐,都能教柳行雁想象出少年此刻惊慌失措的模样。
  原有些沉重的心境不觉一松。
  小半晌后,换上一袭便袍的他来到少年房前,边敲了敲门、边唤道:
  “言辉?”
  “……来了!”
  伴随这一声应,桌椅碰撞声和有些急促的脚步声接连传来。似曾相识的情况让柳行雁有些无奈;眼瞅着房门由内而启、杨言辉微微发红的面颊随之入眼,他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少年微带湿气的发上轻揉了揉。
  后者的脸因而又更红了几分──羞的。
  “柳大哥怎么又揉我的头?”他嘟囔着抱怨道,“都快揉成习惯了。”
  “……讨厌?”
  “也不是……”
  少年挺实诚地摇了摇头,“就是有种被当成孩子的感觉……可我都快二十了;换作那些成婚早的同龄人,家里孩子只怕都能打酱油了。”
  杨言辉大约只是单纯感慨,但柳行雁听着,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两人差了少说十三岁的事,心中不由有些微妙。
  他近来的确越发想宠着少年;可要说将对方当成“孩子”看待,却是万万没有的──不说少年行事颇为成熟;若他真有那种“为人父”的心境,哪还生得出“该不该与对方试试”的念想?
  想到这里,他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半点不显,只道:
  “我又听见你撞到桌椅的声音了。下回别这么匆忙,跌倒受伤就不好了。”
  “嗯。”
  杨言辉点头一应,随即侧身让开门口,将柳行雁请到了屋中。
  两人的房间左右相临,格局也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只在杨言辉桌上多了壶泡好的茶。熟悉的香气让柳行雁面露恍然,随即于桌前入座,反客为主地替彼此各倒了杯茶。
  少年也没介意,径自抬杯浅啜了口,随后双唇轻启,问:
  “陆逢所言之事,不知柳大哥有头绪了么?”
  “尚未。建兴二十三年这点应该没错。但那‘沿岸’二字……说是沿海一带太过模糊;陆逢酝酿许久才说出这些,应该不至于给出如此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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