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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青青-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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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是我失言了。”
杨言辉低声道,长睫依旧低垂,让人分不清那双眸中究竟带着怎样的色彩,“无论如何,将柳大哥牵连进这个案子实非我本意……我知柳大哥尽责,不可能因一己喜恶而撒手不管。如今既有了头绪,早些弄明白,也能早些让柳大哥摆脱此案,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音声不大,语气却相当平缓,兼之字正腔圆,断没有一丝听岔的可能。可柳行雁听着,只觉那每个字分开来都懂,连起来却怎么听怎么诡异,几乎以为自己是否失丧了一段时间的记忆,否则言辉缘何表现得满怀愧疚、字字句句都说得像是自己无心调查,不过是碍于责任才继续跟进一般。
更别提那颇富意涵的“一己喜恶”和“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等语了。
没来由被误会的感觉的确不好。但想到那日尴尬的收场,和自己这些日子来有意无意的躲避,柳行雁微微一震,恍然意识到也许一切并非全无来由。
“……你误会了。”
柳行雁说,突然觉得这四字真是微妙地讽刺,“我从未想过摆脱,更……从未动过远离你的念头。”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
“既如此,你为何──”
杨言辉有些气急地想质问些什么,却似又觉得自己无甚立场,以至于只开了个头便乍然收声,只一双睁得浑圆的杏眼直勾勾地看着男人,像在希冀什么、寻求什么。
能被心上之人如此看着,固然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望着少年眼底潜藏的一丝不自信,柳行雁胸口却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疼泛起,而在短暂的迟疑后迈步上前,带着些试探地、以掌轻轻揉了揉少年发丝。
──暌违半月地。
“我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柳行雁性子内敛,许多心思都是自个儿藏着、闷着,并不曾坦露到他人眼前。可面对杨言辉、想到彼此之间横亘的误会与过往,即使有些羞耻、有些无措,他还是努力筹措字句,试着将自个儿这些时日的思量说予对方。
“那日知道是误会,我的确受了些打击。但对你的心思,却不曾因此改变……事实上,这些日子来,我思量颇多,也认清了颇多,心中的情意可说不减反增;之所以表现得有些疏远,只是……怕冒犯了你。”
“冒犯……”
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少年的表情有些诧异又有些茫然,“柳大哥何出此言?我从没这么想过……”
“但我的确冒犯了。”
柳行雁苦笑,“且不提那天的亲吻……喂你吃话梅片也好,替你穿衣也好,还有自作主张管束你、替你解决杯中茶水……这些事‘朋友’或许勉强做得,但我既对你存了念想,这些举动便有了调戏轻薄之嫌。此前我认定你于我有意,虽知于礼有碍,还是顺从己心妄为了一番;如今既知你无意于我,便不该再做这些过于暧昧的举动。”
“可……”杨言辉嗫嚅了下,“我从没感觉那是……调戏轻薄……”
“那时你不知我心思,自然不觉。”
“……不是的。”
少年还是觉得不对,猛地摇了摇头,“不要说‘那时’……就是现下,我也不曾对你的碰触起过丁点反感。”
话只是单纯的辩白,可听在柳行雁耳里,却只觉得有根羽毛在心尖上挠呀挠似的,让他气息微窒、双眸微眯,足过了好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这般呢?”
话音脱口的同时,本盖在少年脑袋瓜子上的大掌缓缓下移,从顶心移到颊侧、再由颊侧滑至下颚……他温柔、怜惜、却也带着一分轻薄地缓缓抚过少年面庞,一双沉眸更一瞬也不瞬地直盯着对方,只待少年有丁点不适或厌恶浮现,便要抽回手掌,再无分毫踰矩。
可一直到他无比暧昧地扣住了言辉的下颚,都不曾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见到预想中的情绪。
──言辉,是真真正正地……不曾反感于他的碰触。
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柳行雁一时心跳如擂鼓,更有些难以置信。
眼见少年轻轻摇头表示不在意,一双明眸亦仍定定回望着自己,他胸口鼓动愈甚,却还是勉强耐住了性子、试探地将头倾前几分,直至彼此气息相揉、鼻尖相对,只稍近前偏移少许,就能迎来第二次的四瓣相接。
“这样呢?”他又问,嗓音微微发哑,“仍旧……不觉厌恶么?”
“不……”
少年脸色有些红,却还是诚实地给出了答案,“但,这么近……有些……”
“害羞?”
“……嗯。”
“言辉……”
柳行雁没再靠近,只是近乎喟叹地唤出了少年的名,“你可知……当我这般碰着你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什么……?”杨言辉有些恍惚地问。
“我想亲近你、拥抱你,吻你,甚至……”他迟疑了下,“甚至……要了你。”
他言词用得婉转,但少年并非真不知事,短短一愣后便明白了过来,旋即因想起什么瞬间苍白了脸。
柳行雁仍旧关注着对方的动静,眼下瞧着不对便要松手;不想他才后撤少许,身前的少年便不退反进、主动将身体靠进了柳行雁怀中。
杨言辉什么都不曾开口,只是隐隐发着颤;柳行雁心中后悔,一边张臂将人拥住、一边也由此明白了什么。
一想到言辉还记得那些,即便人就在怀中紧紧偎着自己,他也不觉旖旎、只觉心疼。
等少年的颤抖逐渐平息,良久良久,柳行雁才再度开口:
“能答应我一件事么,言辉?”
“……嗯?”
“让我亲近你,追求你,让我像重逢以来这般,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你身边。”
顿了顿,“到……你再也不愿意那天。”
“柳大哥……”
他的话语,无疑又一次出乎了少年意料。
杨言辉难掩怔忡地从他怀里抬起头,微泛着雾气的杏眸对向男人的,带着疑问、带着确认,却也带着一丝迷惘与犹疑。足过了好几息,少年才微微低首,用有些复杂的语气道:
“实话说,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这么说?”
“前段时间,柳大哥与我疏远时,我并没想到是避嫌,只以为你恼了我,更……因解开了误会,以为柳大哥是认清了自己的心情,认清了自己……并非真有意于我,只是给我的殷勤与关切一时迷惑了。”
说着,少年一阵苦笑:“实则直至此刻,我都还感觉十分不可思议──你我相处过的时间,怎么也比不得柳大哥跟在陛下身边的时候。柳大哥用情那样深,又怎么可能……仅在短短月余的光景里,便转移到了我身上。”
“言辉……”
“人觉着寒冷的时候,总会不由得亲近温暖的事物。我想,我于柳大哥也是如此。柳大哥受了情伤,我又正好在那时给了柳大哥正需要的安慰,这才让柳大哥错认了自身的情感,生出了于我有意的误会。”
杨言辉叹息着道。
柳行雁此刻真是恨毒了“误会”二字;可待要解释并非如此,就见少年重新抬头,又道:
“我不曾识得情爱;不清楚这份对柳大哥的‘不反感’,会否便是柳大哥口中的‘有意’。但……我若真接受一人,便希望那人是真正将我放到了心上,而不是平时着意看顾,待遇上了曾被他珍视多年的人,便又将我弃若敝屣、不管不顾。”
“我知自己只是凡人,不敢、也不奢求与那等天资横溢、昭如日月之人比肩。若在那人心中,两者相遇,我终归只会是被放弃、被牺牲的那个……即使这人待我再好、即使之间有再多的苦衷,这样的‘有意’,我也不想要、不愿要。”
杨言辉不曾哽咽、不曾落泪;却说得越是平静,便越让听着的人心痛到难以呼吸。
柳行雁确实没想过这些。
但看着言辉清俊的面庞,想起魇境中浑身狼藉的少年、与那座荒僻而简陋的坟茔,所有的迷惘和犹豫都在那一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笃定的一句:“不会的。”
“不会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神色、语气都越发坚定:
“我不会这么做,更不会让自己陷入被迫抉择的状况。横竖我都已卸了旧职远离宫阙,今后大可不再进京、从此再不见天颜。”
杨言辉双唇微微颤动了下,像是想说“何必勉强”;可迎着他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决绝的目光,少年脱口的,终究换作了一句:
“即使……我仍旧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意于你?”
“想陪在你身边、想守护你的,是我。”
柳行雁重新强调了一遍主次,“方才的决心,也是我自个儿下的,你不必觉得愧疚。我既有意追求你,自该当断则断,不能教你生生担负这些。”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该这么说……你于我心底的分量,远远超过这些。”
少年闻言一震。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像是想确认这番话的真实性、又像是想将男人此刻的神态、表情深深刻入心底。待到一双本就泛着血丝的眼盯出了些许薄泪,他才试探着伸出手,像男人先前对他那般、一寸一寸地,沿着男人刚毅的面庞轻抚而过。
最终,那只手落到了柳行雁后颈,在他的心猿意马中微微使力。柳行雁顺从地低首,随即迎来了一方熟悉的温软,和同样熟悉的淡淡咸意。
察觉少年面上带着的几分湿意,柳行雁心口微酸,却只加重了手中的力道,将少年更紧地箍入了怀。
小半晌后,少年才松开了他的唇,喃喃道:“这便是吻……”
柳行雁很想说“不仅如此”,却担心过于躁进会吓到对方,只好转移话题,道:
“你眼睛都有些红了……今儿个就先到这里,好么?”
──这也是他最开始停下说话的目的。
杨言辉似乎也想起了这点,脸上几分霞色泛起,但还是点了点头:
“文书就先不看了……讨论一下还是可以的。”
“那也得离开此处才好。”
男人道,“天色已晚,王婶也该弄好晚膳了。你先到饭厅摆膳,我将这边收好就来。”
“好。”
少年当然没有异议,只突袭地又啄了下他的唇,随即挣开他的怀抱,身形如风地溜出了门外。
柳行雁被他的“回马枪”弄得一阵莞尔;却又有一丝甜意,于心底缓缓浸润开来。
用完膳后,两人各自沐浴罢,才又聚到了杨言辉的房间。
“对了,柳大哥。”
擦干了微微带着湿气的发丝,少年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有件事,我一直挺在意的。”
“嗯?”柳行雁微微挑眉,示意他但说无妨。
杨言辉道:“咱们入怀化后,与石头哥的‘相识’的确是我有意而为;但在此之前、引你我来到怀化之事,却真真在我意料之外。”
“……你是指陆逢的遗言?”
“嗯。”少年点点头,“我的确有心查明当年的下手之人,却没想着这么快动手──武忠陵已死,当年的仇于我就算报了一半;余下的一半,我既得了陛下允诺,查清真相,亦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从没想过陆逢与此案有关。”
回想起少年当时的反应,柳行雁很快明白了过来,“而咱们查到此刻,也未发现此案与陆逢的关联。”
“但幕后之人会将温、陆、陈三人灭口,就是担心三人会牵连到他。我原先没想到是怎么个牵连法;可看到元振明曾经扮演的角色后,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想。”
杨言辉话只到这里便停了住,一双眼却似邀请又似挑衅地望向男人,像在期待他将自己的话接续下去。柳行雁许久未见他这样鲜活明朗的模样,只觉心跳都快了一拍,不由掩饰地一声轻咳、稍稍稳住气息后,方道:
“你是指,幕后之人是采矿出售的上家,陈昌富是接手销货的下家?”
“不错。陈昌富早买通了温兆平,让他帮着掩饰不过小事一桩。”
“确实说得通。但陆逢呢?他接任扬州知府,是武忠陵案发后的事。他就算与温、陈二人同流合污,照理说也该与这走私案沾不上边。”
柳行雁又问。
这“题”确实有点难。少年想了想,才道:
“我本想说是殃及池鱼,但陆逢能给出这样的暗示,怎么也不可能与此案无关……又或者,他虽未牵连进走私案,却出于某些原因知道这事……所以驿站出事后,他立时猜到了幕后之人的身分;也因此拚死留住一口气、拐弯抹角地给出了暗示?”
可这话才刚脱口,他脸色就是一变:
“柳大哥还记得吗?当初我们在船上游玩时讨论到的‘新主子’。”
“自然。”柳行雁颔首,“靳云飞一案疑点如此之多,能被大理寺顺利捂下去,明显是朝中有人帮衬的结果。这人可能是武忠陵余党;但更有可能的,是接手了武忠陵残余势力的‘新主子’。”
“若真有这么个新主子,那私矿主必也是投到了此人帐下,才能逃过一劫、无惊无险地活到今日。”
顿了顿,“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私矿主走私走得顺溜,即使因武案爆发偃旗息鼓了一阵,也不可能就此收手。可元振明已死,他想运私矿,就得设法打通新任转运副使的关节……或者说,上头的新主子要想继续享受他的孝敬,就得帮他安排一个‘知变通’的湘西转运副使……”
“……现任湘西转运副使名唤徐沧海,建兴二十六年进士,是朝中的‘清流’一脉,和陆逢同样是姜继的门生。”
柳行雁很快从脑中翻出了相应的情报,神情复杂地告诉了少年。
即使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听得此事与姜继有关,杨言辉仍不免微微色变,有些难受地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姜继十有八九便是那位‘新主子’?”少年问。
柳行雁没有直接说“是”或“不是”,只道:“他的确有能力运作这些。”
姜继论财或许比不得武忠陵;可单论对朝堂的影响力,却比武忠陵有过之而无不及。让大理寺草草复查结案也好、安插徐沧海、陆逢也罢,此般种种,对身为当朝右相的他来说,都不是太困难的事。
杨言辉也明白这点。不愿相信,不过是因为此人出身象山书院,是他祖父颜劲的开山大弟子之故。尤其姜继若接受了那私矿主的投效,就意味着包庇了杀害他家人的凶手……祖父学问、品德俱深受景仰,最“得意”的弟子却做下这事,却教祖父情何以堪?
不过姜继之事毕竟不是他管得了的。故少年虽低落了一阵,却还是很快振作起来,边想边道:
“也就是说,陆逢是顾念师恩,才不曾直接说出姜继之名、只拐弯抹角地拿此案作暗示?但不对啊……对他下手的该是那个私矿主,陆逢要暗示也该暗示是他才对。可若陆逢暗示的真是那私矿主……莫非那人当真与他有所牵连?”
“有可能。”
柳行雁道,“别忘了,颜案的幕后真凶与私矿有关,还是你我这些日子来好不容易确定的事儿。那私矿主犯下如此大案,自然不可能传得人尽皆知。陆逢死前提及颜案,显然是知道真相的。既如此,我们将他的亲友与目前查出的可疑之人相对照,兴许便能得出私矿主的真实身分。”
“……听柳大哥这样一说,总觉得好像挺容易的样子。”
少年忍不住苦笑,“这样一想,如果当初直接从陆逢身边排查起,说不定能更快找到真凶。”
“若只找出他身边与湘西豪族有关的人,即使一击中的,也只能说是个大胆的猜测。”
柳行雁温声安慰,“我不认为你会接受那样草率的结果……更别提单只猜测,也定不了他的罪、翻不了当年的案。”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神情仍然复杂,唇畔的苦涩却已淡了许多。
柳行雁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
掌下的细发柔软依旧;被“袭击”的少年也照旧投来了半是羞窘半是气恼的一眼。可看着那明亮而生意盎然的杏眼,想到二人早先的谈话,男人只觉阵阵躁动伴随怜爱而起,让他不由倾身近前,于少年眼角处轻轻落下一吻。
杨言辉脸色一红,却不仅没有闪避,还顺着彼此身长的差距亲了亲男人下颚。突来的“反击”让柳行雁倒吸了口气,不由有些无奈地道:
“……你这样做,我会以为你已经接受我了。”
少年勾了勾唇角,没有应承,只道:
“我还要些时间……真正想通的时候,我会说的。”
他眼神、语气俱都十分认真,故柳行雁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再追究,只张臂将人拥入怀中,贪恋地再享受一阵这得来不易的亲近──
五
杨言辉虽对陆逢拐弯抹角的遗言多有不满,但也亏得了此人的暗示,才让他们更快找出了颜案真凶的身分。
这人的确与陆逢有关,乃陆逢原配陆刘氏之父、湘西豪族刘氏的族长刘陇。
他们由运矿的船只追到了刘陇身上,又藉刘陇与矿上联系的机会寻到了那处藏得极深的银矿。刘陇这些年诓骗了不少出山闯荡的土族做矿工,为防止矿工暴乱,不惜费重金招募狠人,自行组了一支私兵。这支私兵原只用在矿山的管理上;后来刘陇事犯得多了,胆子越来越大,这支私兵便也成了他杀人灭口的利器,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他除了不少“拦路石”。
对土族多有优遇、欲图以土族制衡豪族的颜松龄便是其一。
但颜松龄和其他“拦路石”不同,他本身是有品级的官员,更有一个名闻天下的父亲;便是刘陇再胆大,也没想过动手杀害这名朝廷命官──横竖知州三年一任,颜松龄既有大才,就不可能一直在这“蛮荒”之地窝着。他只需忍到颜松龄离任,自然雨过天青、再无顾忌。
他好不容易忍了三年,就等着颜松龄远走高飞,不意却等来了一位“老朋友”的信。这位“老朋友”说颜松龄碍了路,希望刘陇在颜松龄离开巫州前将其除去。因“老朋友”许出了不少承诺,自认没后顾之忧的刘陇便让人动了手,又“送”了二十余名矿上的刺头给知县当替死鬼。颜家遗族因故忍了气吞了声,这件案子也就这么揭了过……直到武忠陵谋反事败。
刘陇侥幸逃过一劫,本以为能将好日子继续过下去,不想替他“销赃”的下家却在月前遭了殃,连他的女婿都牵扯其中。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又自忖和朝中的靠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怕对方不帮他摆平此事,便在打听好人犯上京的路线后往驿站放火封门,将可能牵连到他的人尽数灭了口──包含他的女婿陆逢在内。
但他没想到陆逢还留下了半条命;更没想到他以为手眼通天的靠山,自身也已岌岌可危。
刘陇采私矿、蓄私兵,就算没有“武党余孽”的身分,也脱不开“图谋叛乱”的罪名。镇压叛乱原就在平西军的职责范围内,杨兆兴得了侄儿准信,便以雷霆之势发兵擒人,将刘陇和一干从犯悉数拿了下。
刘陇对别人极狠,对自己却不够狠。杨兆兴只将军中审问奸细的手段用了小半套,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往日的种种恶行和盘托出。杨兆兴原还恨不得将其剥皮剔骨、杀之后快,后来却嫌杀他都脏了手,这才让刘陇留得一命。
此案情节重大、又与武忠陵余孽有关,既是凶犯又是证人的刘陇自免不了往京城一行。柳行雁和杨言辉本该走这一趟,但柳行雁记着自己当日的承诺,便辞了这差使,只让同为苦主的杨兆兴押解人犯上京;自己则带着杨言辉到他儿时旧地──巫州州治黔阳走上一遭。两人在黔阳盘桓数日、又将范磊介绍的巫州名胜逛了个遍;待真正离开巫州,也是五月末的事情了。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颜劲位于武夷山中的草庐。
这位大儒自辞了山长之位,便对自己一手创立的象山书院彻底撒手,不仅不再干涉书院的管理,更搬离旧居,从象山书院所在的应天山一带迁到了武夷山脚下,以此表明自己退隐的决心。
他是真心隐遁山野、潜心著述;奈何名头太胜,隐居之初,仍时有不知从何打听到他住处的学子、官绅慕名而来。若是真心向学的也就罢了;偏偏却有那许多沽名钓誉的,登门不为求教,只为让人看到自己“虔心向学”或“虚心访贤”。颜劲不堪其扰,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将草庐往山里搬;又在山脚下立了“论学箱”,让真心求教的学子将所做文章或疑难投于此处,每月揽收、批阅一轮。如此“双管齐下”,那些为名利而来的人渐渐少了,才让颜劲得了期盼已久的安宁。
柳行雁和杨言辉到达“论学箱”所在的小镇,是在这天的傍晚。
夏季的天色暗得较晚;颜老的草庐虽在山中,但以二人的脚程,在入夜前抵达目的地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夜里登门多少有失礼仪,杨言辉又有些患得患失、近亲情怯,柳行雁便做主在镇上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行入山拜访颜老。
小镇位在武夷山脚下。托了“论学箱”之福,镇内时有文人学子造访,且往往一留就是一月到数月不等。镇民因而得了不少额外的收入,整个镇子也被这些读书人带起了一股向学之风。二人行在镇里,只觉处处尽是纸墨书香,倒让一身劲装的他们显得有些异类。
不过二人都不是在意这个的。尤其杨言辉,他毕竟是颜老的独孙,即使未曾如父、祖一般投身学问,也有些欣慰于祖父给此地带来的影响。二人在茶肆稍坐时,他还悄悄帮一桌言之有物、又对颜老大为景仰的学子会了帐,倒也为此地的学风略出了把棉薄之力。
但少年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晚膳之前。
晚膳之前,柳行雁从驻守此地的密探处得了密报,道杨兆兴押解刘陇进京当晚,姜继在自己家中服毒自尽。临死之际,他颤抖着笔锋写下一封满是痛悔的遗书,说自己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不配为象山学子、更无颜苟活于世。他没提所谓的“大错”是什么,却字字句句尽是对恩师的愧意,更嘱咐家人无论祭文、悼词都不可提“颜象山开山大弟子”之称,因为他不配;甚至连最末的落款,也写作了“象山弃徒姜绍业绝笔”。
因他夜里事先吩咐了下人不可打扰,故直到隔天清晨、大理寺的差役奉命前来拿他入狱,众人才发现了姜继僵冷的身驱,和那封沾染了几许血沫和泪痕的遗书。
有陆逢等人灭口之事在前,大理寺还会同刑部最有经验的仵作再三相验,才确认姜继确属服毒自尽。至于他牵扯到的案子会否继续查下去,就端看帝王如何决断了。
密探送来的消息里还包括了抄录的遗书。杨言辉看完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直接撕掉的冲动,冷着脸给出了“语焉不详、辞溢乎情、不尽不实”等十二字评语。
他难得如此动气,连晚膳都只少少用了一些。柳行雁瞧得心疼,待回了房,便将心思郁郁的少年牵到床畔歇坐,一个揽臂轻轻搂住对方。
“姜继以死谢罪,恐怕也是不想污了颜老的名声……无论如何,他肯认错,总胜过死鸭子嘴硬、又或胡乱攀咬牵连。”
“然祖父隐居多年,从不过问朝廷之事,与姜继更再无联系,就是真相大白,也扯不到祖父身上。姜继如此作为,与其说是顾全祖父名声,不如说是顾全他自己的。毕竟人死已矣,他纵有其他过犯,陛下兴许也会看在他‘识相’的份上不再追查……”
杨言辉语气忿忿,神情间尽是阴霾:
“可我不甘心……他只说自己‘一念之差铸下大错’,却不说这大错害了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他要真心悔过,为何不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些?却只语焉不详地几句带过,无端让人心中猜疑。”
“也许,是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吧。”
柳行雁一叹,“我隐隐有个……会让你更加难受的猜想。”
“……什么猜想?”
“你想过么?武忠陵着意除去令尊的理由。”
“唔……刘陇说是‘碍了路’,想是武忠陵担心父亲成为清流一脉的领袖与他相抗,这才先下手为强,将威胁剪除在萌芽以先。”
可杨言辉说着说着,自己也察觉了不对。
“但……父亲当时的官阶不过五品,真论‘威胁’,又如何及得上早已在朝中站稳脚跟的姜继?这十多年来,与他在朝中分庭抗礼、水火不容的可是姜继。他要真如此先知先觉,怎么说都该朝姜继下手才是──论及手段心术,父亲可远远不及这厮。”
颜松龄是真正的端方君子,绝非不择手段往上爬的类型。这样的人不好拉拢,却也不必担心被他在暗里捅刀子;因为他行事自有一番准则,即便给出的利益再大,一旦触及了底线,他都不会屈服。
相较之下,懂得权衡取舍、擅长利益交换的姜继,才该是武忠陵亟待除去的“拦路石”。
──但武忠陵却没这么做。
见少年神色大变,显然也猜到了什么,柳行雁有些苦涩地牵了牵嘴角,道:
“我原以为武忠陵是为了报复安国公府;但后来一想,他若知道令堂与安国公府有关,又怎会不留意杨将军的举动、从而让你留得一命?换句话说,武忠陵恐怕如先帝一般,并不清楚令堂与安国公府的联系;如此一来,他动手的原因,便又回到了令尊身上。”
顿了顿,他又道:
“还有一个疑点──姜继身为右相,的确有成为‘新主子’的能耐……可刘陇也好、陈昌富也罢,这些堪称武党核心的人物,又是怎么想到去投靠姜继的?毕竟,无论姜继私底下有何作为,明面上始终维持着清流一系‘嫉恶如仇’、与武党势不两立的作派。既如此,刘陇、陈昌富又是哪来的信心,认为姜继一定会出手保下他俩?”
“……除非二人早知他真面目,更早就与他有了联系。”
少年面色发苦,替柳行雁说出了未完的推测:“姜继……亦是武党?”
“是,也不是──至少,姜继自身肯定不是这么认为的。”
说着,男人语气一转:“在我看来,他更像是被武忠陵拿住了把柄,所以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越走越远,再无可挽回。”
“把柄……”
说到这个地步,即使男人并未明言,杨言辉也能猜到他指的是什么了。
姜继能得到象山同窗的鼎力支持、能成为朝中清流一脉的领头人,有大半是亏得了他“颜劲开山大弟子”的身分。可若颜松龄入了朝,“颇有算计的开山大弟子”对上“有才有德的嫡传小师弟”,即使“小师弟”当时的官阶不过五品,深知其能耐的姜继也无法忽视这个威胁。
武忠陵说颜松龄“拦了路”,拦的不是武忠陵的路,而是姜继的路。至于是姜继先起杀心找上了武忠陵、又或武忠陵以此设套拿住了他的把柄,在当事者皆已身死的此刻,就不得而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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