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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有疾否-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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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允默然不语。
京中的七千精兵已经被抽调去守城,城中兵力几乎尽空,难以再镇压维稳,心怀不满的权贵们正在窥伺着时机,而楚党中大多数人原本就是靠利益构结,当初使他迅速掌握了足以抗衡世家苏党的势力,如今一见无从得利,同党也被毫不留情地处决了,当即人心溃散,纷纷作壁上观,权衡着事态倾向。
果真是大势将去的模样。
禁军统领突然疾奔进来,脚步仓皇地跪下,“陛下,大事不妙!刚刚传来急报,周奕将军战死,京畿被攻破,李承化带着一万轻骑正在向长安逼近!”
副将浑身一震,“周将军……周将军果真……”话音不由哽咽。
楚明允敛着眉目,没有开口。
这时秦昭也自殿外匆忙进来,一眼见到这场面,停住了脚步没有出声。
“陛下!”禁军统领焦急地仰头看向楚明允,“匈奴大军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楚明允冷冷斜去一眼,“你还打算怎么应对,难不成也去开城迎他进来吗?”
统领瑟缩着低下头,不敢答话。
楚明允一把抓过长剑掷在他面前,“拒兵死守!”
“是!”统领捧起剑,急忙退了出去。副将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满是担忧地开口:“主上,李承化有匈奴一万铁骑,个个悍勇蛮横,而我们城外只有七千兵卒,即便还有禁军,可禁军毕竟不同于沙场之兵,只怕挡不住……”
“我知道。”楚明允抬手按着眉心,闭了闭眼,“下去把伤处理了吧,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副将也不多言,行了一礼后艰难地起身告退了。待他们都出了殿,秦昭这才默默地走到了近前。
楚明允并未看他,只淡淡道:“你也走。”
秦昭一愣,“师哥……”
“不走留着等死?”他声音不带感情,近无起伏地道,“让影卫也散了吧。”
秦昭猛地睁大了眼,“那你呢?”
“我?”楚明允勾了勾唇角,“我不走,我拼命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一切吗,如今已经走到死局了,都结束了,即便能逃,可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缓缓摊开手,低眼看着自己的掌纹,“真是可笑,我花了九年才走到了这一步,结果不过几天就到了穷途末路。”他顿了顿,收拢了手指,“我不是输给了李承化,是天不容我。”
秦昭说不出话来,只能定定盯着他。
楚明允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杜越还在府里,匈奴入城后难保会发生什么,你还不带他离开?”
他攥紧了身侧的手,手背上青筋毕现,却满心挣扎地没有动作。
楚明允平静到了极致,惊不起一丝波澜似的,“你方才那么急的进来,是又有什么坏消息了?”
秦昭看了看他,忽然不忍开口,如鲠在喉般地难受。
“说吧。”
秦昭张了几次口,最终只得涩声含糊道:“……李延贞不见了,羽林军正在向着宫城来。”
楚明允陡然愣了一下,而后他毫无征兆地缓缓笑了出声,笑声渐大,空落落地落在殿里回响,“他来了,”语调竟是欢喜的,他眉眼都盈盈弯起,笑得止不住,“他来了,他来了……”
秦昭终于忍无可忍,“师哥,苏世誉他是要来杀你!”
他笑得身形都颤,就这么抬眼看向秦昭,“我等他来杀我。”他笑意盈盈,“李承化算是什么东西,想要杀我,就该他来动手。”
秦昭紧咬着牙,“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楚明允偏头,半晌缓了笑,轻声道:“我有许多年没回过苍梧山了。师弟,你以后回去了,就替我在师傅墓前敬一杯酒,告诉他我不后悔走到今天。”
话罢也不等秦昭回答,他扯过搭在一旁的帝袍披上,走出了御书房的殿门,长风盈衣,黑袍翻飞间金纹闪灭。
太尉府里杜越挠心挠肺地等了许久,一见到秦昭出现当即扑了上去,“我靠你们俩怎么回事啊,现在才过来,走走走,快带我进宫我有急事要……”
他拉过秦昭就急忙忙地要往外走,被秦昭反手一把抓住了,奇怪地抬头看去,才发觉秦昭神情似乎有些不对,“怎么了?”
“我……”秦昭深深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转而道:“我送你出城。”
“什么啊,我不是要出城我是要进宫找姓楚的!”
“杜越,”秦昭握着他的手发紧,认真道:“长安现在很危险,我送你出城。”
杜越一怔,当即变了脸色,“我才不走。”
秦昭真觉得自己快要急火攻心,顾不得再跟他解释,强拉着他就要出去。杜越却猛然恼火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不走!”
他便怔然地盯着自己空了的手,一时做不出反应。
杜越也回过神来,懊恼地皱着眉,上前又握住秦昭的手,口气勉强算得上平和,“你送我出去,是不是还打算自己回来找姓楚的?”
秦昭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点了点头。
一股火当即又窜了上来,杜越忍了忍,才道:“你大爷的,你自己还打算跟他共患难,把我送走了没我什么事?我是不值得你们信还是没什么用待在这儿碍事?”
秦昭忙道:“不是。”
“那你觉得我是那种把你们不知是死是活的扔下,自己能心安理得跑了的人?”
“我……”秦昭语塞,“我不想你有危险……”
“可我也担心你啊。”杜越看着他。
秦昭蓦然呆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杜越纳闷地疑问出声,他突然就抱住了杜越。
“你……”杜越吓了一跳,在他怀里有些无所适从,犹豫着却还是没推开,“喂,你这样……我就当你答应带着我了啊……”
秦昭没有说话,用力抱紧了他。
偌大的金殿死寂,楚明允独坐在皇位上,一手抵着下颌漫无目的地扫视过寥落无人的大殿,一手搭在椅上,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敲出轻轻的声响,幽幽回落在空阔的殿内。
他忽而停下了手,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
等的人来了。
他听到殿门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而来,一刹而止,静极了,是全军定住。
而后殿门拖长了“吱呀”一声,几个兵士推开了门,分列两旁,落日余晖流淌进来,衬着殿外黑压压的一片骑兵,有人缓步走入,墨发白衫,远远地停在殿门前,抬眼看了过来。
只那一眼,让他搭在椅上的手不禁收紧了,仿佛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起一落都带了无由的紧张。
楚明允觉得好似有很久都没见过他了,目光痴痴地落在那眉眼上,半点都舍不得移开,静默了足有片刻,才弯眸冲他笑了,“怎么还这么没表情的,还在生我气?”
“世誉,”他笑叹了声,“像当初那样,再给我真心的笑一个吧?”
再要你一个笑,命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你。
苏世誉不做声,静静地望着他,良久良久,敛眸收回视线,却是转而向旁边兵士吩咐道:“守好陛下。”
他转身出殿。
楚明允愣怔在皇位上,满眼都是苏世誉的背影,殿外斜照逶迤苍穹如血,兵士推着殿门一寸寸地合拢,苏世誉的背影一线线地消失在眼底。
殿门紧闭,阻断了如潮夕照,隔断了他的心上人,剩了满目昏暗。
又静到了极致,能清晰听到心间传来一声重响,随后无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突然发疯一般地冲下皇位,甩开阻拦的兵士,推开殿门追了出去,骑兵在远处隐成一线,极目处那白衫身影早消失了,他想要去追逐,却倏地踉跄着半跪在地,手死死地攥着胸口,蹙紧了眉喘息不止,心口那道伤忽然无比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是被利刃破开了又涌出殷红的血来,疼得说不出话,也再笑不出。
残阳落在他发上,宫中花架上蔷薇花香流转浮动,春风未老。
隐约有重重马蹄声由远及近,楚明允猛然抬头。
“世誉……”
却看到是大队黑衣人马奔来,为首的马上坐着秦昭和杜越,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在他跟前停下了。秦昭带着杜越下了马,连忙将楚明允扶起,“师哥,怎么了?”
他身后的黑衣人也悉数下马,“主上。”
分明下令遣散,可三千影卫,无人离去。
楚明允深吸了口气,强定下心神,他正欲开口,远空中突然响起了几声鸟鸣,数只黑羽鸟从振翅飞来,落在了他们身旁。
秦昭拆下了落在肩头的那只鸟腿上的密信,顿时怔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楚明允,将密信递了过去。
楚明允接过,展开一看,也微微变了神情,“……李延贞下诏禅位给我?”
“不止,”秦昭一连解下数封密信,“师哥先前的革改诏书,被添了注解重新颁布了。”
“被处斩的官吏过往所犯一切罪行已经公示长安街巷。”
“京中闹事的豪强权贵接到朝廷禁令警告。”
“苏家表明臣服新君,其他苏党官员,包括陆仕也都转变了态度……”
秦昭有些念不下去了,看向楚明允,“师哥……”
楚明允抬手打断他的话,眉目紧蹙着,话音意味难辨,“……他现在应该是率着羽林军在城外了。”
“谁?苏家,是不是我表哥?”杜越终于忍不住凑了上来,看着楚明允道:“那个……我……对不起!”
楚明允和秦昭微诧地看向他。
“对不起啊,”杜越挠了挠头,“我一直没说,那时候你把我表哥玉佩扔了,我心里气不过,就去告诉我表哥了……我、我不知道你们俩会有今天这种事儿,但我表哥真的没那么心狠……真的……”他急着解释,索性将苏白的醉话一股脑全倒出来,生怕楚明允不信。
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楚明允打断了杜越的话,对秦昭道:“你和杜越留在这儿,把马给我。”
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黑马抬蹄长嘶,楚明允扫视过随他上马的影卫们,并不多言,猛地调转马头,疾驰出宫门,绝尘而去,余晖在他身后洒落一地。
第八十八章
前一日。
偏殿,李延贞站在廊下,仰头望着梧桐碧枝出神,苏世誉已经悄然离开了,那句问话却还在他耳边萦绕不绝。
——“陛下如今,还向往在宫外做个自在匠人吗?”
他静立了片刻,转身回到了殿中。陆清和正整理着桌案上他的旧画,一幅一幅小心仔细地收起放好,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过来,“陛下,茶水我刚刚泡好了,就放在那边。”
李延贞“嗯”了一声,脚步却没动,看着她背影忙碌不停,拿起了一幅画展开,手却忽然顿住了,久久没有动作。李延贞越过她的肩,看到满目的桃花嫣然,红衣灼灼,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清和。”
“我……”他看着陆清和转过身来,迟疑着道,“我有事想告诉你。”
陆清和点了点头,“嗯,说吧。”
“我要离开长安了。”
“嗯,我知道。”陆清和笑道,“我听到苏大人和您的谈话了,能平安离开就好,这些画就快收拾好了,我等下再为您收拾行李。”
李延贞却摇了摇头,继续道:“我自幼长在宫中,除了一些别的宫苑也不曾去过什么地方,丝毫不通武艺,政事也都是依靠苏爱卿和楚爱卿处理,虽读过不少书,但也谈不上精通,浑身上下也只有雕工画技还能勉强一看……”
他话说的很慢,像是每句都斟酌着,陆清和听得一脸不明所以,却也不出声打搅。
“……宫外的事我所知甚少,比不上你在外游历,见识多广,”李延贞看着她,微微笑了,“洞庭江南我不曾去过,也没见过长白雪山,你愿意再陪我看一次吗?”
陆清和蓦然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李延贞仍是慢慢道:“放心,我行事会万般小心,不给你带来麻烦,也不会让你辛苦,路上若是艰难,可以拿我这些画去换些钱,再不行,我也可以刻些东西去……”
“我愿意啊,”陆清和打断他的话,竟有些哽咽,却笑得明丽,“我愿意的,特别愿意!”
李延贞笑了,上前将她轻拥在怀中,她抬手抱住李延贞,拼命忍下泪意,笑着道:“还好不算太晚,我们路上走快些,还能赶得上江南的花呢。”
李延贞点头笑道:“好。”
将近破晓时分,按照约定来接他们出宫的人便到了。
随着西陵王大军越攻越近,长安城中欲举家出逃的人也就越多,禁军统领阻拦不及,焦头烂额地回宫禀报,却是得来一句“他们要逃,就随他们”,如此一来,他干脆就大开城门放行了,连盘查都省去了。
他们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混在人流中出了城,兜转几番确保无事后,又停在了城郊的偏僻处。
李延贞刚一下车便看到了等在这里的苏世誉,不禁失笑,“没想到你还亲自来送我。”
“理应如此。”苏世誉抬手示意身后的另一辆更为宽敞的马车,“银钱所需都已准备好了,车夫也懂些武功,一路护卫你们应当是不成问题,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再让人联系我。”
“多谢。”李延贞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不准备离开长安吗?”
“不了,”苏世誉摇头,“我还有些事尚未完成。”
“……是为了楚明允吗?”
苏世誉微愣,随即坦然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李延贞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在位的这些年,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苏世誉一时沉吟,没有答话,他便笑了,顾自续道:“并无什么大过错,只是太没用了些,是这样吧?”
“想必天下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他叹了声气,没头没尾地低笑了声,“也幸好苏爱卿不是女子。”
“您说什么?”苏世誉没能听清。
“没什么。”李延贞笑着看他,郑重地低首行了一礼,“此后恐怕再难相见了,兄长,保重。”
苏世誉微有动容,也颔首还礼,温声道:“保重。”
天色渐亮,山林中还弥漫着雾气,草色青青,李延贞望着苏世誉策马远去的身影出神,陆清和等了片刻,忍不住奇道:“你……知道楚大人和苏大人的关系啊?”
“只是大概,”李延贞轻笑道,“你若是看到朝堂上楚明允看他的眼神,也能猜出大概的。不过知道了又如何呢,就像那时的姜媛,我总觉得在意太多反而徒添烦恼。”
“姜媛?”陆清和一惊,“是我在宫里听说的姜昭仪吗,之前给你下毒的那个人?你早就知道她居心不良?”
李延贞不甚在意地点头,“知道,但哪怕知道了也还是想留下她啊,毕竟她若是被处死了,那我在宫中岂不是连最后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吗?”
陆清和哑然无言,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这小动作令他不禁笑了出来,反握住了她的手,李延贞叹道:“被软禁的这些天我想了许多,才发觉这二十多年的前半生似乎从未作为自己而活过。”
“父皇母后对我的关照,是因为我是仅剩的儿子;像姜媛那些想谋害我的人,是为了我的皇位;就连苏爱卿对我的关照,也不过是他身为臣子的职责,都不是为我这个人。”声音淡淡地散在薄雾中,他转过身看着陆清和,百感交集到末了只化作一句:“所以,多谢你喜欢的是我。”
“延贞……”
“走吧,去看看江南的花如何。”李延贞笑着拉她上了马车。
落日熔金,在城外又被染上了浓烈血色,一场战事将近尾声。
匈奴骑兵一如传闻般悍勇强蛮,七千精兵怀着必死之心奋力拼杀,在彼此消耗中终究颓势尽显,死伤大半,且战且退地已经快要逼近城门。
“统领,怎么办,他们就要打过来了,要不要再去禀报陛下?”
禁军统领在城墙上不住地踱步,急得满头大汗,闻言喝道:“还回禀什么,拒兵死守!拒兵死守!听不懂吗,就算是你跟我死了也要守!”
“可咱们哪儿懂打仗啊?”副官压低了声音,“统领,统领!不然……咱们还是逃吧?”
统领脚步猛地一顿,有些犹豫不定,神情几变后咬紧牙提声大骂:“混账!这里是长安,是国都!你走了,进来的就是匈奴人!再让我听到这种话,就先一刀砍了你!”
副官惊惧地连连点头应是,他怒气难平,心中却也没底的厉害,这时禁卫中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统领急忙跟着回头看去。
乱军中一匹马忽然冲至身侧,李承化下意识挥出一刀,被对方以弯刀荡开,这才看清来人是宇文隼的侍从郁鲁,此次匈奴大军正是由他统率带领。
“王爷,情况不对!”
李承化顺着郁鲁的目光望了过去,猛地瞪大了眼。
长安城朱红城门大开,涌出了无数黑甲骑兵,自后方直冲上了前阵,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五千多人,士气正盛。然而浩浩荡荡的一万匈奴大军,如今除去死伤也只剩了不过四五千人,何况苦战已久,兵马乏累士气衰沉,形势极为不利。
他眼神凝住,定睛在了那万军之中的那一人身上。
令旗挥舞,角声长嘶,匈奴兵马听令停下了攻势,分散的兵力迅速聚合在了一起,李承化打马上前,停在了两军对峙的阵前。
苏世誉了然一笑,也上到阵前。彼此隔了一大段距离,遥遥相望。
“苏大人,”李承化喊道,“你带兵阻挡,难道是要为那逆贼效命了吗?”
苏世誉不动声色,望着他没有回应。
“可悲、可叹啊!”他声音痛心疾首,“苏家几代忠魂声名,你忍心毁在自己手里吗,你父亲苏诀将军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为虎作伥,为篡位谋反的逆贼卖命,你让他作何感想?”
苏世誉终于提声开口,语气仍平和如常,“王爷引外族入侵国土,莫非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吗?”
“外族既有盟好之心,愿出兵助剿灭逆贼,是两族之幸,何以为耻?”
苏世誉摇头轻笑,无意多言。身后的羽林军骑兵缓缓向前推进,将他拥护在当中,长剑刀戟皆已亮出,锋芒锐利,蓄势待发。
李承化看得出难免一战,脸色有些沉下,高举起手。
令旗挥下,两军几乎同时扑出,咆哮对冲。
战鼓响,厮杀声响彻寰宇。
与其他骑兵身上的黑甲精铠相比,苏世誉身上套的软甲显得格外单薄,他却毫不在意地处在前锋,带领着一队骑兵直冲向对方中阵。
一路横掠,极快极险,在刀光血影的缝隙中化成直插命脉的窄刃,杀出了一条血路。
鲜血泼溅如雨,透进了苏世誉软甲中的白衫,血腥气和沙尘气充斥了鼻腔,快马如电闪过一个个敌人,那些人面逐而模糊,重叠回了记忆深处。
他没能如年少所愿般驰骋疆场,如今选择以这种方式死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承化已经近在眼前。
马蹄声急,李承化看着迫近的苏世誉,脸上闪过一抹凶狠,抓起马鞍上的弩箭射出。三道银光劈面袭来,离得太近,想再移开闪躲已经迟了,他忽然仰身整个人几乎躺倒在马上,弩箭自眼前飞掠而过,刀光紧接着闪在身侧,他挺腰坐起的同时一扯缰绳,马身随之而转,长刀擦着肩侧软甲掠过,留下一阵火灼般的磨痛感。
两人在顷刻间互换了位置,李承化扭头盯着惊险躲过的苏世誉,冷哼出声。
苏世誉身下骏马突然哀鸣着扑倒向前——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是旁边的匈奴骑兵挥刀斩向了那匹马的马腿。李承化的刀劈头落下。
苏世誉毫不犹豫地松开了马鞍,踩在马背上刹那间腾空而起,迎刀而上。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了铠甲扎入了李承化的后心,他落刀的手顿时一滞,刀刃只蹭着苏世誉的颈侧落下一道浅红细痕,几乎同时,苏世誉的剑也落下。
苏世誉稳稳落地,李承化的头颅紧跟着掉落,瞬间滚失在乱蹄之中,无首的尸身还僵坐在马上,继而才栽倒下去。
又一声箭啸从头顶掠过,苏世誉抬眼望去,不远处的郁鲁喷出一口血来,却不顾没入胸口的箭,竭力拉开了弓,在歪倒下马的最后一刻放箭直射了过来。
箭锋的一点光闪在眼中,苏世誉缓缓舒了口气。
三军夺帅,大局已定。
他面对着逼近的寒芒,一动未动,毫不闪避,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释然般地闭上了眼。
却陡然撞进了一个怀抱。
有人揽过他的腰,急掠出了战局。混战声微弱了去,清晰响在耳边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却一再地抱紧了他,不顾他身上血污浸染,极紧极深地抱着,生怕他会消失了一般。檀香幽然,这个怀抱太过熟悉,苏世誉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楚明允稍缓下呼吸,看向怀里人,低声道:“世誉,睁开眼,看着我。”
苏世誉眼睫微颤,犹豫着,缓缓睁开了眼,正对上了那双眼眸,潋滟生光。
楚明允便瞧着他笑了,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
他却根本不给苏世誉回答的机会,截断了话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若是我死了就要还我一命?”
他抓过苏世誉身侧的手,“你刚才握剑的手势完全没有问题,那你要杀我那天为什么不是这样的?”
苏世誉想挣开手,却被楚明允一把攥紧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试过了,那天你拿剑的手根本就使不出全部力气,既然你都那么生气了,怎么还是舍不得真杀了我?”
“你还敢说你心里没有我?”
苏世誉一滞,沉默良久,累极了似地轻笑了声,“是,我心里有你。”他静静地看着楚明允,“从来都是你,只有你。”
楚明允瞧着他,慢慢地弯起眉眼笑了。他好似等这句话等了太久,等过了雪覆青山,等过了红梅枯朽,煎熬半生,病入骨髓,才终于尘埃落定。
“我信,”楚明允放轻了声音,“世誉,那你能不能信一信我?”
苏世誉错愕地答不上话,只得愣怔地看着他。
楚明允从贴身衣袖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递到他手里,白玉雕纹,正是苏世誉给的那枚,只是玉佩里金痕交错纵横,显然破碎后被金箔重又拼接好的,“这玉佩我是扔过,后来又碎了,我至多也只能拼成这样了……”
“当初我的确是刻意接近、试探你,你在船上猜的那些几乎都对,但你没说出口的那一点错了……”
“从吻过你的那日起,每一句喜欢你,都是真的。”
苏世誉低眼看着手中的玉佩,指腹缓慢地摩挲几番,淡声笑了笑,“……居然能拼成这个样子。”
“那也是我的。”楚明允握住苏世誉拿玉佩的手。
苏世誉抬眼看他,无奈笑道:“嗯。”
“你也是我的。”
“嗯。”
第八十九章 完结章
长安城终于彻底安稳了下来。
匈奴骑兵在两个主将死后就溃不成军,被合围起来悉数俘虏了,留待着等过后再与匈奴那边谈判。而苏家可谓是长安世家之首,纵然因先祖几代为避势大胁君之嫌,旁系外散,只留了嫡系一脉于京中,影响力仍是不可小觑的,如今有苏家率先做表遵从诏命,又有先前被镇压处斩的教训在前,其他权贵不得不息事顺从了。楚党中人审时度势,也连忙收敛了起来,纷纷殷勤上表了一番效忠侍奉的心意。在禅位诏书下,一切名正言顺。
属于大夏的辉煌与衰糜在史册洪流中已然成了旧事,新的朝代正缓缓开启。
夜深寂静,苏世誉才终于得空换下了一身血袍。梳洗清理过后,等候在外的宫娥引他进入了寝殿,便自觉闭门退下了。
楚明允坐在桌旁,对他招了招手,然后拿过手边的细瓷小盒打开,软膏透出了一股淡淡药香。
“我自己来就好。”苏世誉想伸手接过。
楚明允却闪开他的手,微挑了眉,“怎么,刚才还说心里有我,现在连摸一摸都不让了?”
“……”苏世誉无可奈何,只得配合地不再动作,任由他将药膏抹上自己脖颈。
那时李承化的刀势毕竟凝滞,划出的伤痕并不深,血早已自行止住了,在沐浴后只是泛着浅淡的一线绯红,还微带着湿润的水汽。
药膏触上肌肤时微凉,被小心轻缓地涂抹开,便渗透了指尖的温度。楚明允上完了药,手却仍停留在那道伤旁,久久没有动作。
苏世誉不解地看去,他仍瞧着那道伤,低声道:“……差点要被你给吓死。我若是去晚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我抱着你的尸体哭?”
苏世誉眸光微动,拉下了他的手轻握在掌心,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事到如今倒是看得清明了,我有些想法不妥,只是你行事作风也未必尽对。”他看着楚明允,低笑道,“听闻这几日上谏的臣子都没落到好下场,可我也有些谏言要讲,陛下愿不愿意听?”
楚明允定定与他对视半晌,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听。”
苏世誉便笑着倾身吻上,唇间方一相触,他就被一把揽了过去。楚明允把他整个压在自己怀里,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滑入他发间,加深了吻与他唇舌纠缠。
这姿势实在不大平稳,苏世誉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他身后的桌案,喘息间隙忙道:“等……”
“抱紧我。”楚明允轻咬在他耳垂。
一点酥麻如电般窜上脊骨,苏世誉收回撑住的手,慢慢搂住了他的脖颈。楚明允直接把他这么抱了起来,还腾得出一只手散开内殿里重重帷帐。
长发披泻,满铺交缠,衣衫也松散凌乱,楚明允手指微有些凉,划过他喉结锁骨,又绕过肩头,沿着脊背缓慢而下。苏世誉不禁低喘了声,视线不由自主从楚明允颈线滑下,却陡然僵住了。楚明允也随之低眼看去,他身上衣袍滑落大半,露出的胸膛上有一道窄短的暗红伤疤,不偏不倚地正在心口位置。
苏世誉手指微颤,却仍是触上了那道伤痕,眸色深敛,“抱歉,我……”
话没能说完就被楚明允再度吻上了唇,将未了之言悉数吞下,他抓过苏世誉的手,十指相扣地按在了枕边,几番缠绵后才稍放开,贴在他耳边哑声低笑,“道歉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怪你。”
苏世誉沉默片刻,垂眸吻上了他心口那道疤。温热触感便一路辗转落到了心底,楚明允忍不住笑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日升月落,又是个融融春日。长安城外的一座宅邸中,陈思恒练功刚结束,将剑搁在一旁,边擦着满脸的汗边拿起茶盏大口灌下。少年的身量长得极快,不过一年多,已经比当初见到楚明允和苏世誉时高了许多,神情也坚毅了几分,再不是只有一腔悲愤却连剑都拿不稳的孩子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婢女匆匆赶到后院,“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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