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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有疾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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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动手就被你抢先了。”苏世誉将染满血迹的文书收到一旁,笑道:“劳烦楚大人出手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楚明允在桌边坐下,手臂交叠在案上,倾身凑近上去,拉长了语调轻笑,“欠我个人情?这一句话就想把我给打发了吗——”
尾音和凑近的动作都被一枚抵上额头的玉佩止住,触感细腻温润。苏世誉看着那近在咫尺的脸,转而将玉佩放在他手中,“那这个总该是够了的。”
流光溢彩,触手生温,楚明允还记得这玉佩是当初极乐楼里苏世誉拿给他做赌注的,“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你人情,你收下便是了。”苏世誉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你若是再来府里就不必同刺客一样了,带上玉佩无论何时都可以来找我,更不会有人拦你。”
楚明允抚过白玉上的雕纹,“包括你沐浴的时候吗?”
“……”苏世誉道,“你觉得呢?”
楚明允笑了声,收下了玉佩,“不过我这次可是有正经事要来找你。”
苏世誉淡淡一笑,斟茶给他,“我知道,你直说便好。”
“季衡的事情你秘而不宣,”楚明允看着他,“是不是又是淮南王在背后指使的?”
苏世誉颔首,“供词上是这么写的,季衡也交出了信物,看上去的确如此。”
“看上去?”楚明允笑了,“苏大人也觉察出不对了?”
苏世誉回看过去,“你知道什么了?”
“还记得祭天大典的事吗,”楚明允道,“我派人去查了姜媛的籍贯,你大概也已经能猜到了吧?”
“淮南?”
“对,”楚明允笑意盈盈,“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巧合,若是当时皇帝陛下选择追究下去,那么姜媛的来历一定会被查出来,只怕是又要归结到淮南王的身上。”
苏世誉敛眸不语,暗自沉思。
“啧,”楚明允不满地伸手将他下颔抬起,“看着我。”
苏世誉身形微僵,神思随之乱了,拉下他的手,定了定神看了过去,“怎么?”
“我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又不理我了。”楚明允蹙眉道。
他不禁轻笑,“失礼了,楚大人继续吧。”
楚明允拿过茶盏,“所以这不是很奇怪吗?对方的手段越来越拙劣,证据越来越明显。”
“苏行案查出淮南王后,你没有动作,不久后籍贯淮南的姜媛诬陷我,陛下不追究,然后就是现在,楼兰王女被杀,证物直指淮南王,逼得你不得不去追究。”
苏世誉一怔,恍然明了,楚明允下了结论,“他似乎是在不断催你去杀他,你越是没有动作他就越是心急。”
苏世誉皱紧了眉,“可王印如同玉玺,是做不了假的。”
“我也没说那些证物是假的,所以我只是觉得奇怪。”楚明允瞧着他,“再过些时日苏大人就该出使巡狩了,你还要去吗?”
苏世誉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既然肯定了淮南王难逃干系,当然是要去的。”
“我知道苏大人早有削藩之意,难不成为此甚至不惜性命?”
苏世誉淡笑,“有何不可?”
“随你。”楚明允移开视线,喝起了茶。
苏世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灯花轻响,烛影曳曳,他看着地上凉透的尸体,叹了口气忽然开口道:“那赔礼虽然能免于一战,但恐怕只要楼兰国主还在位一天,就再也不会让楼兰与我们大夏有半点来往了,只愿别与匈奴结为同盟……”
楚明允放下茶盏,笑了声,“楼兰是自西域回来的必经之路,你猜他们还会不会让那些汉人商队经过?”
不言而喻。苏世誉问:“楚大人有办法?”
“刚想到的。”楚明允笑道,“只要把镇守西境的将领换成周奕就行了。”
“换去之后又打算如何?”
“不必如何,苏大人也不用抱有得了办法再另择人选的念头。”楚明允道,“周奕跟我时间最久,当年击退匈奴时他是我副将,西境若是由他掌管,定然能震慑匈奴与楼兰几分的。”
苏世誉波澜不惊地道:“此事非同小可,待回报给陛下后再仔细商议吧。”
“只要苏大人现在应下了,我想陛下那边也是不成问题的,”楚明允笑得眉眼弯弯,瞧着他,“嗯?”
苏世誉默然地看了他许久,夜风过廊,窗外有点点萤火飞起。
楚明允所言不假,朝中除了他手下几名心腹,再无人能担重任。
苏世誉轻叹了口气,“既然楚大人这样说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楚明允便笑了,“苏大人果然明白事理。”顿了顿,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天禄阁那次究竟是丢了什么?”
“毫无规律地丢了好几本籍册,猜不出对方是什么目的。”苏世誉回想道,“有前些年的科举试题,修建水渠的诏书,一些边关奏折,藩王录,还有……”
“藩王录?”楚明允打断道。
苏世誉点了点头,“我记得那上面载有各诸侯藩王的封地,家谱,礼制纹兽和觐见礼单之类的。”
纹兽。
楚明允眸光微凝,勾起了唇角。
那只铜符上的纹饰。
对方想的倒是比他周道,为了免于暴露,先一步下手将藩王录盗走,便是无从核对了。
楚明允起身理了理袖子,“行了,该说的说完了,我先回去了。”
苏世誉应了声,跟着起身要送他出去,楚明允才走出两步却又折了回来,“差点忘了。”
“怎么?”
楚明允递给他一个纸包,“喏。”
“这是什么?”苏世誉接过来打量着。
“我上次说分给你的松子糖啊。”楚明允随意地抬了抬手,转身走了,“不用送了。”
眨眼间他身影已然不见,苏世誉低眼看着手中的纸包,缓缓地弯起唇角笑了,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苏府守门的侍卫倚着墙昏昏欲睡,耳际忽然捕捉到的脚步声将他猛然惊醒,回过头望见来人尚不及反应,就又被对方拿出的玉佩给震惊了,“您……”
侍卫张口结舌,望了眼远处书房的一点灯火,目光又艰难地移到眼前楚明允身上,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府门,又不禁看了眼那玉佩,躬下身恭敬至极:“您……您慢走。”
楚明允瞟了眼手中玉佩,蹙眉不解。
第三十六章
房中檀香幽幽。
楚明允敲了敲桌案,瞧着对面往嘴里塞糕点的杜越,“我叫你来是有事,不是请你吃东西的。”
杜越眼也不抬地含糊应声,“我知道,你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儿,所以我这会儿多吃你几两银子好平复心情。”
楚明允懒得管他,从袖中摸出枚玉佩搁在他面前,“帮我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怎么苏府的人一见它个个都表情精彩。”
杜越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呛住了,一边咳,一边震惊地指着,“我靠!……这,这这这……”
楚明允闲闲地支着下巴端详他的表情,“对,就是这个反应。”
“姓楚的你哪儿偷来的?”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他,“苏世誉亲手给我的。”
“……这是苏世誉给你的?!哪个苏世誉?!”杜越顺过来气。
“你有几个表哥你不是比我清楚?”
“……我表哥是不是傻了啊。”杜越一脸不敢置信。
“说重点。”楚明允不耐烦道。
“……哦。”杜越捂着头平复了会儿心情,“我记得这玉佩是舅母留给他的,表哥自小就带在身上。”
“你确定吗?”楚明允微挑了眉,“苏世誉之前还把它押作赌注过,如果真有这么重要,他会舍得这么做?”
“这你就不懂了吧,”杜越得意道,“我见苏白好几次办事都是拿着这玉佩去的,基本上可以说只要是跟苏家有些来往的人,看见这玉佩就知道是我表哥了,就算输了出去也没人敢要,最后肯定还是要回到他手里的。”
“哦——?”楚明允笑道,“见玉如见人吗?”
“不过我表哥既然都敢把它给你,你就别想用玉佩调动苏家力量了。”杜越果断道。
楚明允看了眼难得有了脑子的杜越,对方一双眼只盯着玉佩,狠狠地咬了一口芙蓉糕,“但我表哥怎么给你都不给我啊!”
“我也想不明白。”楚明允将玉佩握在手里把玩,不确定道,“大概他那时候身上没别的东西了……又或者他打算——”
“楚明允。”杜越忽然正正经经地打断他,“我是不知道你们当官儿的整天争来斗去是什么样,但是抛开这个不提,我表哥没你想的那么阴险,这玉佩对他真的很重要!”
“是是是,你从来向着他,巴不得苏世誉是你亲哥。”楚明允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抬起手中玉佩在眼前瞧着,白玉勾纹,莹莹生光,他唇角忽然扯起一丝冷淡笑意,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握着玉佩的手,“重要不重要如何,我可不稀罕。”
白玉直直坠下,地上顿时响起一声玉石击鸣的清越音色。
杜越愣怔住,转而拍案而起,怒道:“姓楚的你有病吧?”他上前来弯身欲捡起,却被楚明允抬脚给挡了回去,霍然又直起了身,“你干嘛?!”
楚明允手臂叠在桌上,歪头笑着看他,“给我的东西,你捡个什么?”
“你不要我要行不行?”杜越瞪着他。
“不行。”他慢悠悠地道。
“去你妈的!”杜越甩袖就往外走,行经他身旁时咬牙骂道:“不识抬举,别人好意都不知道珍惜你就等着遭报应吧!”
楚明允笑眯眯地目送他,“乐意。”
杜越一脚踹开了门。
一室归于寂静。楚明允转回头,笑意隐下,他慢慢地将一盏茶饮尽,起身便往外走去。
却无端地停步于门前,没能再迈出一步。
楚明允默然立在屋中,手就按在红漆雕纹的门上,一动不动,目光似落在什么虚无之处,顾自出神。
檀香无声燃尽,碎成了满炉尘屑,风声过窗,暗香流转。
良久后他忽然缓缓地转过身,没什么表情地凝望着原处,眸光变幻不定。他抬步走回,俯身将脚边的东西拾起,那玉石依旧完整,只是其中多了数条裂纹,映在落户的日光中清晰可见。
楚明允蹙紧了眉啧了一声,将玉佩又塞回了袖中,“麻烦。”
“表哥——!!!”随着一声吼书房门被人大力推开。
苏世誉抬眼看着那道怒气冲冲的青色身影,不禁笑了,“怎么了,你这是来找我寻仇的?”
“来找你去找别人寻仇!”杜越几步到他书案前,“妈的楚明允居然扔你东西!”
“东西?”苏世誉落笔的手顿了一顿,“什么东西?”
“就是你给的那块玉佩啊!他居然说他不稀罕就给扔了,我靠老子稀罕啊!”
苏世誉搁下笔,皱了皱眉,“好好说话。”顿了一瞬,忽而低声笑了笑,“扔了便扔了吧。”
“你……”杜越对他平静的反应难以接受,气急败坏地道,“表哥你就不说点什么?”
苏世誉看着他,“我应该说点什么?”
“比如姓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就不是东西啊他……”
“阿越,”苏世誉打断他,温和地笑了笑,“何必这样诋毁他人。”
“这哪儿算诋毁?!”杜越脱口道,只是纵然他心里窝火,见苏世誉这不甚在意的模样也不好意思再吵嚷下去,便缓了语气问:“表哥,那玉佩对你真的很重要的不是吗,你平白无故送给他干嘛啊?”
“重要如何,不重要又如何,”苏世誉垂眸淡笑,轻描淡写道:“应当要给他的,所以就给他了。”
“什么意思?”杜越不明白。
苏世誉看着杜越,轻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给了他了,那便是他的东西,妥帖收着也好,随手扔了也罢,凭他心意就是。”
“可哪有你好心好意的给了被怀疑不说还让扔了?”杜越愤愤不平,“表哥你对他那么好有个屁用啊!”
“你不必这么怨愤。”苏世誉安抚道,“我不过是自愿赠与,并非打算换取什么,更没考虑过能有什么用,而且当时就曾想过会有的结果,如今倒不算太过意外,你也不需要这么在意。”他淡淡一笑,“扔了便扔了吧。”
杜越郁结,瞅了苏世誉半晌,只好心烦意乱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骂他总行了吧。”又忍不住嘟囔着,“那么好的玉白白糟蹋了我都心疼,还不如给我呢。”
“给你?”苏世誉笑道,“我怎么记得从小到大,我送你的东西都放不过三天就给摔坏了?”
“我那时年纪小不是不懂事吗,你现在再送我东西就绝对不会坏了!”话音落下,杜越眼睛忽然亮了一亮,凑上去道:“表哥,玉佩你也给我一个呗,我肯定仔细收好供起来!”
“没有了。”苏世誉摇头道。
“啊?没有了?”
“嗯,”他低声笑了笑,望向窗外的天光云影,眉目柔和,“当年母亲只留了这一枚来让我赠人。”
杜越随他看向庭前落花,闻声便噤了言,此后再不曾提起半句。
第三十七章
陌上花开,杨柳堆烟。阳春渐近,巡狩的日子也随之将至。
御史大夫苏世誉行事素来稳妥可靠,连日里将自己不在时的诸事安排得当,随后拟出一封奏折,入宫呈与皇帝批阅。
李延贞粗略看过,点了点头,“如此就好,苏爱卿办事朕素来放心。”他将奏折放在一旁,“爱卿似乎还有事要说?”
“是,”苏世誉跪下,“还请陛下暂且赐下南境兵权与臣。”
李延贞诧异,“南境兵权?”
“正是。臣前几日蒙人告知了个消息,这几日查看下来后发觉淮南王一案虽已确凿,但疑点颇多,即便不是其中有诈,恐怕届时他也绝不会束手就擒。淮南王坐拥精兵无数,终究是扈从士兵不可相提并论的,若有南境兵甲相助,突生变故也好有所应对。”苏世誉补充道,“待回朝时臣定然将兵权及时奉回,绝不会有丝毫拖延。”
李延贞笑笑,“何必解释,朕不会怀疑你有异心的。不过,”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爱卿也知道,兵符并不在朕的手上。哪怕朕现在答应了你,楚爱卿是否会将它给你,也尚未可知。”
“陛下不必担忧这个,楚太尉那边臣会亲自去一趟,想来他也不会抗旨不尊,若是能趁此机会将兵符收归,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延贞点头应了,转而又愁上心头,“说起楚爱卿,你多日不在朝中,若是他趁机有所动作,该当如何?”
“臣正有此意。”苏世誉眸色深敛。
“……爱卿何意?”
苏世誉垂眸,不徐不疾地道:“诚如陛下所言,臣不在之时,楚太尉自然会少了许多顾虑,我们也正可借此来看清他究竟所图为何。况且淮南距此并不算过远,若有大事发生,快马加鞭不日便能赶回。”
“……试探吗?”李延贞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依爱卿所言。”
书房内,楚明允懒散地靠在椅上,待苏世誉将来意说明,便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兹事重大,自然是要配合。我这就写信吩咐,苏大人带去给那边的将领就行了。”
“楚大人,自古规矩,从来都是守将见兵符行事的。”苏世誉提醒道。
“我当然知道,”楚明允铺开信纸,“只不过为了安全无失,兵符并没有放在我府中,而苏大人的行程已定,再去拿来恐怕会耽误个好几日,书信一样可用,不用担心。”他说的轻描淡写,忽而又抬眼看向苏世誉,勾出一抹笑来,“再说,那兵符冷冰冰的,哪里比得上我的亲笔书信,日日见着说不定还能让苏大人多想想我呢。”
推拒之意已然明显,苏世誉早有准备,也不执着,只是听闻最后一句时笑得几分无奈,“即便是没有书信,恐怕也很难不想到楚大人吧。”
“哦——?”楚明允正将信递过去,闻言就势握住了苏世誉的手,笑意更浓,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那苏大人今晚干脆就别回府了,留下来陪我如何?”
苏世誉抽回手退开一步,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笑道:“楚大人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打扰。”
楚明允无趣地收回了手,忽然道,“对了,苏大人此去淮南没一个半月恐怕是回不来的,你既然执意亲自前往,想必朝中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朝堂上诸事庞杂难测,谈何安排。”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但既然有楚大人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楚明允微狭起眼眸,心下明了,转而就笑了,“苏大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表现好些都不行了啊。”
苏世誉没有应答,他打量着手中的信,忽而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军队一向纪律严明,那若是同时有书信和兵符在,不知将领是会服从哪个呢?”
楚明允手托着腮,盯着他缓缓笑道:“书信和兵符都出于我手,命令又不会冲突,为什么要区分这个呢?”
苏世誉抬眸对上他的眼,平淡一笑,“没什么,突发奇想地一问罢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细雨,薄暮四合。微风捎带起一丝凉意,指上却隐约还记着楚明允掌心的温热,苏世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
他回身望了一眼迷蒙烟雨中的太尉府匾,复又抽出袖中信函,低叹一声,“看来……南境兵甲是都已改姓楚了。”
三月初,御史大夫受君命,代天子出行,巡狩诸侯国土。
日光晴好,春云拥簇。李延贞携满朝文武相送至长安城外,旌旗当空,仪仗威严,鼓乐声冲天而起,继而沉沉落下。
祭酒倾杯于地,惹起一点漫漫细沙,酒香馥郁,乐歌轻唱。
苏世誉俯身跪于正中,听李延贞念罢仪礼之词,双手接过符节,这才又起身恭敬一礼。
仪式毕,李延贞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开口叮嘱:“爱卿此去,望一路多加小心。”
“多谢陛下关怀。”苏世誉应道。
身后车队方一见他站起,便开始准备启程了。苏世誉向李延贞告辞,转身向马车走去,与楚明允擦肩而过时不禁多看去一眼,却猝不及防地正撞上对方的目光,眸深似海。
“苏大人,”楚明允忽然就伸手拉住了他,听不出情绪地道:“可别死在那里啊。”
他这声淡淡的,近无起伏,只有身后的几名臣子隐约听见了,表情顿时精彩至极。
苏世誉也是一愣,猜不透他的意思,想起今日出城时他望着远处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于是不在意地笑了,“楚大人放心,当然不会。”
苏世誉手腕也是如其人般的清瘦,他不自觉微微握紧了些,定定地瞧着那眉目含笑,忍不住也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凑近上去正对着苏世誉的耳畔,低低地道:“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苏世誉身形陡然一滞,侧头看去,四目相对间仅余了尺寸距离,向来内敛低调的御史大夫蓦然无暇顾及这是众目睽睽,只听闻自己心如鼓擂,他极为少有地丝毫没有退开,只是垂眸轻声笑了,“好。”
他温言应道,声如玉落繁花。
第三十八章
草长莺飞,转眼足月。
苏世誉离京巡狩后,楚党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诸部司事如旧,朝中安稳无恙。群臣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因为深觉奇怪而又都暗自紧着一口气,可谓颇有难度。他们将这状态辛苦维持了近一个月,等到了淮南事发,又等到了御史大夫预备回返的消息,才恍然惊觉楚明允是真的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议事决断秉公守序,令人无可指摘——只不过太尉大人他这连日里的模样,总是显得有些烦躁就是了。
楚明允单手撑着额角,随手将信笺搁在桌案上,听闻脚步声渐近,不抬眼地道:“苏世誉那边有消息了?”
“……师哥。”脚步声骤然顿住,秦昭声音略有微妙。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去,“嗯?”
秦昭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两日你已经问过七次了。”
“有吗?”楚明允微蹙了眉,继而面不改色地道:“我都问过七次了怎么还没有新的消息?”
“苏世誉已经在返程路上,没有出变故,当然就没有消息。”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秦昭走上前来将文书放下,“周奕赴任后写来的,说西境情况已经在掌握之中了。”
“嗯。”
秦昭忽然动作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看向桌角的瑞兽香炉,淡淡轻烟,袅袅如丝。他诧异道:“师哥,你换香料了?”
“嗯,安神香,”楚明允瞥去一眼,“怎么样?”
“不错。”
“哦——?”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描金兽首上,一点轻响,楚明允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少些什么,太冷淡无味了点。”
“安神香本来就是这个味道。”秦昭道。
“可我之前闻到的都不是这样的。”楚明允盯着香炉,下意识回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闻到的?”
有名字辗转上齿间,欲语忽休,楚明允一怔,顿时回过神来,收回了手,敷衍几句了事。
简单将事情回报完毕,秦昭便离去了。
春雨淅沥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内香雾暖烟纠葛,将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缠缚。
楚明允闲散地靠上椅背,片刻后又将一旁信笺拿起,漫不经心地又一字字看过。
这是最后一封回报,跟去的影卫写道,苏世誉已启程离开淮南,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包括淮南王之案,都是那么顺利,出人意料的顺利。
最初苏世誉抵达之时,淮南王拒不至边境相迎,城门紧闭,态度何其强硬,而后甚至在城中布下了重重兵甲,与苏世誉调来的南境士兵形成对峙之势,局势如弦般被双方拉紧,逐日紧迫,大有一触即发的意味。
却在一夜间陡转。
上万精兵齐齐卸甲,朱红城门洞开,湿冷月色下一个男人赤足而出,手捧头函,前来献降。
那男人自称是淮南王的谋士,此前受其逼迫才会助纣为虐,行叛乱之事,内心痛苦不堪,如今见淮南王不但大逆不道还要殃及封国百姓,毅然与人密谋将淮南王暗杀,然后又一刻不停地来开城迎接御史大夫。
他跪在巍峨城下,将罪状如数招认:借罂粟牵制谭敬,在长安设立极乐楼,派苏行暗杀官吏,胁迫季衡伏击穆拉和,助淮南王搅弄风云。
他道是阴毒之计尽出自己之手,自知难逃死罪,杀人偿命本就应当,只求苏世誉能网开一面,放过不知情的忠勇将士与满城无辜百姓。
一番话铿锵有力,言罢长长叩首。
他身后有士兵红了眼眶,亦惹得巡狩随行们几声唏嘘。
而苏世誉平静地看着淮南王的头颅,那沾满血污的脸上还凝有目眦欲裂的暴怒与不甘,在幽晦光影中狰狞可怖。
良久后,苏世誉淡淡开口道:“我何曾说过要淮南王的人头了?”
谋士抬起头,张口便列举出淮南王的十罪,桩桩不可饶恕,乃是不忠不仁,天良尽丧,是以人人得而诛之,当死。
苏世誉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再无旁话。
淮南由南境守将暂时接管,苏世誉将证物整收后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命人探访全境,查出了上百亩罂粟花田,然后亲自监察着将它们付诸一炬,尽数销毁。
那谋士在最后一天忽然赶来求见,对苏世誉重重一拜,将请求赦免无辜的话又掷地有声地道了一遍,转而纵身跃入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罂粟火海,火势顿涨,人影顷刻便化成了飞灰。
淮南城中,人们啧啧称叹,说那谋士果真不是什么恶人,是个有情有义的。
楚明允闻言嗤之以鼻。
当时混乱场面中,影卫特意留心了苏世誉的反应,被抢上的扈从围护于中的御史大夫只微微一愣,皱了皱眉,然后垂眸轻笑了一声,不知何意。
别人不知苏世誉何意,可楚明允偏就明白:
还未及接触淮南王便死了,断了仔细审问的机会。那谋士的话真真假假无从辨明,不待归京就请罪自杀。
又是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
这案看上去顺利,甚至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动人添饰,可实际上他们除了一颗人头,一抔骨灰,别无所获。苏世誉未遭遇凶险之境,不是所料想的请君入瓮。淮南王之案证物确凿与动机可疑的冲突更深,却彻底无从下手了。
如若不是他们多心了,那么只可能是事情恐怕不如所显露给世人的这般简单明了。
疑窦重生,思而不解。
楚明允盯着雪白信笺出神,目光不觉落在那人的名上,墨痕勾勒出清瘦笔画,横折转撇中透着温润。
可想见南方湿润柔软的风穿过他指间,袖袂翻飞间有一点浅淡笑意,如火色的罂粟花在他身前燃成蝶翼随风飞逝,山火绵延数十里未绝,灼灼不灭。
是无边风华。
——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分明是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
窗外春雨渐大,一声声敲着梧叶,落在檐下。
楚明允突然一杯冷茶浇熄了香炉,将信笺扔在桌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相思成疾,开什么玩笑。
……哪个会真的想他。
几日过后,长安没等来御史大夫,却等来了前所未有的客人。
匈奴遣使来访,使臣还是九皇子宇文隼。
自开朝以来,大夏与匈奴就战事不断,不知多少忠魂迷失于荒漠胡尘,无定河边尽是大夏的累累骸骨。妇孺老幼,提起匈奴也都是切齿拊心的。
即使是这几年因为楚明允,匈奴有所忌讳而不轻举妄动,边境两边依旧是据地严防,从不曾互通来往。
如今匈奴忽然派了皇子前来,朝中震惊,连忙按礼数迎接了,好歹没失了风度。
九皇子宇文隼的汉话出人意料的精准流利,金殿上一礼简单施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要大夏割让西北五座城池给匈奴。
匈奴的态度颇显傲慢,摆明了是趁着大夏与楼兰交恶的时机,半是要挟半是商量地来捞一把好处。
而这匈奴皇子更是深谙辞令,由理至情说了一通,可谓是舌灿莲花。
殿中一片诡异沉默,朝臣面面相觑。
片刻后,李延贞开口道:“那依九皇子所言,五城割让之后,匈奴就可保证再不来犯?”
“当然。”宇文隼笑道,“其实我们对大夏并没有什么仇恨,多次南下不过是为了讨个活路。你们也知道,我们世代逐水草游牧,沙灾一起就断了吃的,可部族里那么多人总不能活活饿死。南下打仗死了那么多人,也就只抢来一点吃的,实在不划算的很,可又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道:“听说大夏皇帝慷慨,父汗也不愿意再打仗,这才赶紧派我来跟你们讲和。”
李延贞不及答话,楚明允就冷声道:“既然是来讲和,地位自然平等,匈奴凭什么要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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