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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田蜜事-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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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打人这种事情,是绝不能给他惯毛病的。
他虽说瘦,手劲儿特别的大,小时候不知道惜力,有一回跟郭旺玩,一拳打出去,郭旺在床上躺了三天。从那以后,夏晚就靠诫儿子,除非被逼急了,绝不可打人。
因为别人打人只是叫人疼一下,甜瓜打人,是能要人命的。
郭莲和吴梅几个不知何时也跟着出来了,还带着那小胖子陈宝。
“阿昙逢说话就掉书袋,如今竟以孟母自居了。”吴梅连嘲带讽的:“但愿你这病孩子也能给你争气,将来能做个孟轲。”
夏晚侧眸扫了郭莲一眼,见她搂着陈宝,正往郭嘉身侧靠着,微笑了笑道:“我儿子是否能成孟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人的言行举止于孩子来说就如铜镜一般,大人怎么做,孩子自然会怎么学。
言传身教,大人在孩子面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孩子自幼耳濡目染,又不懂掩饰,表现在外的,就是大人自己私底下的样子。”
虽然只有一双眸子在外,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切。她紧紧盯着吴梅,吴梅居然莫名有些心慌:她确实私底下骂了很多次的阿昙,不会是陈宝有样学样,当着郭添的面说了什么,郭添才会打人的吧?
她忽而有些心虚,立刻躲开了眼。
拉起甜瓜的手,夏晚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神态各异的吴梅、郭莲和郭嘉几个一眼,转身便走。
夏晚回眸一笑的瞬间,那双眸子叫郭嘉格外熟悉。他仿佛记得,就在水乡镇的瓜田里,夏晚每每侧眸微笑,总是会这样看着自己,无论再欢喜时,眼中都藏着淡淡的悲伤。
是夜,虽说郭莲几番邀请,但郭嘉依旧宿在了甘州府衙的官驿中。
据说他此番回来,除了祭祖之外,皇帝还委以了密令,所以才会带着梁清那个金吾卫大将军,以及整整五百人的御前金吾卫。但那密令具体是什么,连梁清这个身边人都不知道。
太子今夜也宿在官驿。
皇帝年迈,因为年青时征战天下,身体还格外的硬朗,性子也格外的多疑,到如今太子都快熬到半百白头了,非但等不到皇帝死,还得整日在外替他抓大灵猫,其郁闷之心可想而知。
而他最怕的,是怕皇帝委派的那件密令和自己有关。
矮几上摆满了时令鲜瓜,头发花白,瞧着比他爹还老的太子李承筹仰躺在紫檀木质的龙榻上,闭着眼睛,他的宠妃呼延娇正在替他揉发闷的脑袋。
“郭六畜所携的密令究竟是什么了?”李承筹苦思冥想了半天,忽而坐了起来:“天忠,你觉得会不会是为了当初小夏晚被献祭的事情?”
跪在榻侧的呼延天忠随即摇头:“不会。那不过个山坳里的穷丫头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她丈夫郭嘉都不管过,皇帝追究她作甚?”
李承筹两鬓越发跳的厉害,可他心底里的话却不敢说出来。
小夏晚是死了,甚至到死的时候都没人知道她是李燕贞的女儿,当然,李燕贞也不知道自己最疼爱的,视如掌上明珠的女儿曾在民间受过多少屈辱和疾苦,如今非但死了,他还疼爱着另一个假货。
但皇家多少公主郡主的,皇帝便知道了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也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按理也不该兴师动众派郭嘉来查。那会是为了什么?为了二十多年前,先太子李承业的死?
要是皇帝想翻那件旧案,朝中牵连甚广,也许很多家族要被连根拨起,而他的太子之位,也将不保。
这样一想,李承筹躺不住了:“继续追郭嘉,誓必要弄明白,他究竟为何而来。”
隔的不远,郭嘉所居的客房中清清减减,矮几上只有一杯清茶。他新洗过澡,穿着件深青色的中单,盘膝坐在罗汉床上,正在翻一本硬皮装帧而成的画册。
跟太子不同的是,身为天子宠臣,他身边没有娇妾,也没有家臣,唯独有一个小厮,还是当年水乡镇的旧同乡,名叫河生的。曾经郭嘉读书的时候,就是他跟随前后跑腿儿,七年前水乡镇大乱,他侥幸不死,这些年便一直追随着郭嘉。
至长安后,郭嘉也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河生常见少爷翻着这样一本册子,因不识字,也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笑着替他的茶盏里换了热水。
这画册应当有些年头了,上面绘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脸似鹅蛋儿一般,一点红唇,两只眼睛里仿佛有光在闪,手里还打着盏小灯笼,画匠也是厉害,连她红衣上的花纹,鞋面上的小老虎,每一处都绘的纤毫毕现。
“这上面的小丫头真俊,叫人百看不厌的。少爷您也有年纪了,是不是年纪渐大就想有个孩子?”河生叹道。
郭嘉侧着画册给河生扫了一眼,问道:“像不像你家少奶奶?”
他丧妻后未再娶,说的少奶奶就只有夏晚了。河生在水乡镇的时候经常见夏晚的,仔细端详了片刻,道:“您还别说,真有几分像。”
郭嘉款款合上画册,道:“罢了,睡吧。”
河生收拾了茶杯,帮郭嘉摆好了布鞋,放纱帐时,便见他怀里抱着那本画册,薄唇抿成一线,唇角微微的抽搐着。
他这不会是在哭吧?
河生一念即起,随即一笑,心说,便死了妻室,便少奶奶当初有多好,这么多年也该忘了。再说了,画册里那小姑娘脖子上戴的小项圈儿都不知价值几何,夏晚却是个红山坳的贫家姑娘,便再像,也不是一个人,他为何要抱着本画册睡?
看来少爷这是思念成疾,脑子发昏了。
六道巷。
郭旺和郭兴俩兄弟在回廊上站着,孙喜荷趴在门上听着,里面竹戒尺打在肉上,响声清脆响亮,那一戒尺一戒尺,都是打在甜瓜的屁股上,孙喜荷听的一下下心紧,悄声道:“好啦,孩子知错了,我替他认错,好不好?”
戒尺打完了,甜瓜穿上裤子,埋头闷了半晌,见夏晚张开双手,随即又扑进了她怀里。
犯了错要打,但打完了也会给予自己力所能及的疼爱。
夏晚抚着儿子的脑袋,道:“娘不是不让你打人,若叫人欺的狠了,拳头最管用。但也不是让你没脑子,随便叫人惹一惹就出拳头。”
甜瓜狠狠点头:“娘,我知道分寸。”
“知道分寸还叫夫子撞见?”夏晚打罢了,又觉得儿子分外可怜,遂在他额头上香了一口,悄声道:“真要打人,得捡没人的地方,叫人撞见了就是你不对。”说罢,她又噗嗤一笑。
甜瓜这孩子的皮,就在于无论打成什么样子,只要给点好脸色,立马就能乐呵呵的笑起来,他见娘是真不生气了,立刻便没皮没脸的笑了起来。
夏晚都准备要替甜瓜另谋书院读书了,谁知三更半夜的,皋兰书院的山长陈贤旺居然上门,亲自来请甜瓜去书院读书,并承诺陈宝从此往后会在另一个班,俩人几乎没有见面的可能。
第59章
这边郭兴和郭旺在准备茶点酒菜,夏晚绾好了巾子,也进了正房。
陈贤旺原本是坐着跟郭兴两个聊天儿的,见夏晚进来,立刻便站了起来,抱拳道:“今年的讲本到了之后,我曾仔细勘校,无一错字,还在称赞郭三这书斋办的好,若非他谈及,陈某都不知道原来晋江书斋的东家竟是阿昙夫人在做,失敬失敬。”
夏晚书斋里主要的生意在甘州府衙,至于书院的讲本,她一分利润未取,只收了个本钱。读书人敬读书人,她道:“给孩子们用的,阿昙也不敢不尽心。往后夫子取了夫人二字,叫我阿昙就好。”
俩孩子打架,甜瓜还且罢了,陈宝来头不小。郭兴道:“夫子,既甜瓜仍还跟着你读,那陈宝呢?他往后由谁来教?”
陈宝是郭莲生的孩子,两家又还是亲戚,郭兴虽疼甜瓜,却也不希望妹妹的孩子没有好夫子来教。
陈贤旺苦笑着摇头,道:“青城县主和晋王行府那位陈夫人,以及吴梅吴夫人,昨儿合着给咱们皋兰书院捐了六万两银子,统共送了五个孩子进来,那五个孩子,也得由我来带,也不过我辛苦一点,孩子们受的教育皆是一样的。”
晋王行府的陈夫人,据说是晋王曾经死了的那位侧妃陈姣的庶姐,死了丈夫之后便寡居在晋王行府中,替晋王李燕贞照料行府,她自己并没有孩子,但她身边围簇着好多关西将领们的随军夫人。
所谓随军夫人,是将领们在边关打仗时,于边关临时娶的妻室,一样也是妻室待遇,也会生孩子,但上不得族谱,将领们的家族也不会认她们,徜若真的跟着将领们回到家乡,也得拜主母,做妾室。
所以她们大多不会跟着将领们返回故乡,只在这边关做个两头大的随军夫人。
至于她们生的孩子,因为母亲没名份,也皆是些没名份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大多给惯坏了,自幼便走鸡斗狗,学的也是纨绔的那一套,自然也考不进好学校去。
显然,因为甜瓜和陈宝这一架,他们倒是因祸得福,倒有整个甘州最好的夫子来教了。
但无论如何,甜瓜能继续在皋兰书院读书,一家人都欢喜不已。
次日,为怕甜瓜再受欺负,是郭兴和郭旺两个去送的孩子。他俩个像两尊门神一样,一个一身黑衣,脸似黑炭,一个一件豆青色的直裰,白面微寒,一左一右站在讲堂门上,倒把一班二十个孩子吓了个半死。
若非陈贤旺一再保证自己会亲自照料小甜瓜,不叫他受任何人的欺负,只怕他俩能在那门上整整站一天。
夏晚的书斋里除了雕版,上油墨印制书籍的是男工之外,做装帧的几乎全是周围各街巷里的小姑娘们。
小姑娘们手细,装帧也做的精细,也是有夷有汉,有的戴头巾,有的梳发髻,就在书斋后一进的屋子里,跟着夏晚一起乐乐呵呵团在一处,边聊天儿边为书本做线装,一天过的极为乐呵。
这日,做洒扫的陈姑见夏晚端着杯茶欲要进后间,将她拦在门上,一脸的神秘:“东家,我得问您讨个假,到甘州官驿去一趟,大约两个时辰便能回来。”
夏晚没有细想,点头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陈姑躲躲闪闪的要出门,夏晚不过随意瞄了一眼,便见她身后还藏着一把菜刀,她一看那把菜刀,估摸这婆子是疯病又犯了,又将她给唤住:“据说咱们朝的太子为皇上抓大灵猫,如今在金城官驿暂住,你是不是准备去杀太子?”
陈姑立刻就把菜刀拿了出来,转身便往外冲:“就是他,肯定是他抱走了年姐儿,老奴侥幸没死,不期昏昧了这么多年,我的年姐儿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夏晚也是苦笑:“你的莲姐儿如今过的好着呢,人家也早不吃奶了,您要真去拼命,神仙也救不了您。”
她居然拦不住这老妇人,还是七八个小姑娘一起帮忙,才把陈姑给制住,送到阁楼上关了起来。
几个小丫头笑嘻嘻从阁楼上下来,见东家因方才乱时弄歪了头巾,正在重新系,便有个叫阿陶的夷族小姑娘凑了上来,笑着帮夏晚系了起来。
夷族女子们系这个系的最顺手,替夏晚蒙好了头,阿陶笑道:“咱们东家这容样儿的相貌是越发的娇美了,可惜了的,咱们这些夷族女子,脸是不能给人看的。”
这时候她的脸还在外面,要再从耳侧蒙一道,将鼻子以下整个儿遮上,头巾才算系严实了。
夏晚从未说过自己是汉人还是夷人,便书斋里的这些少女们,也一直拿当她是个夷人。
“女为悦已者容,我又没什么可悦之人,快系上吧。”夏晚笑道。
今天夏晚系的是根茶色潞绸面的头巾,颇为古朴暗沉的颜色,未蒙脸的时候,因为面上肤色白腻,一张鸭圆的脸显得格外白净,偏她笑的也好看,五官分明,又皆笑的弯弯,格外明媚。
系好了巾子,夏晚踱步到前厅,帮几个丫头整理着叫陈姑打乱的书籍,搡歪的书架,笔墨砚台等物,不经意间回头看外面,便见一个穿着件四品绿色官袍,一脸络腮胡须,一只眼睛上戴着个眼罩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得得从窗前而过,身后一批护卫,紧紧跟随。
这是如今的甘州知府呼延天忠,他那只眼睛,还是夏晚给刺瞎的。
夏晚便系了多年的巾子,从不肯在外露真容,到底怕要被他看出来,连忙转身,急匆匆就进了里面。
呼延天忠路过书斋时仰面看了一眼,再走几步,拐过个弯子,穿着件青棉布直裰,一脸白净的郭旺已经迎了上来。
彼此间过礼,呼延天忠负着条马缏就进从后门进了当铺。
郭旺说自己手中有好宝贝想要奉给太子殿下,呼延天忠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看看。边走边笑:“方才路过你的书斋,里面一群蒙面的夷妇,郭三,你如今是汉也吃,夷也吃,到底咱们鲜卑人的种儿,口味够广的。”
郭兴两道浓眉弯弯,摇头而笑。
上了二楼,博古架上琳琅满目,摆了满满的古玩玉器,有砚台,有卷刚,亦有金银辟邪兽,件件皆是俗物。呼延天忠看了直皱眉头:“这些东西咱们太子见的多了,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可还有好东西?”
郭旺把这些年积攒的好东西全摆出来了,安心以为呼延天忠会喜欢的,不期他一样也瞧不上,又将他引进内室,指着一只珐琅彩的卷刚道:“这是前朝的东西,定窑产的,您瞧这绘笔,这……”
呼延天忠连看也不看,大摇大摆的四处打量着,从陈列古玩玉器的架子间,到堆设帐本的账房,一间间推开了门看着。
因见走廊尽头有间屋子关的死紧,呼延天忠一把推不开,直接上脚一踹,踹开就走了进去。
郭旺脑子一懵,疾步赶了上去:“呼延大人,此乃草民的宿处,狼伉的很,怕碍了您的眼,您就别进去了吧。”
“夏晚。”呼延天功忽而一声呼:“这是夏晚。”
郭旺卧房之中,床头之侧,挂着幅卷轴,是工笔笔法,上面绘着位侧眸而视的少女,一头长发,两眸微深,侧脸弧线极为动人,尤其那双眸子,盈盈楚楚,婉转欲诉。
毕竟曾经一簪子刺瞎过他的眼睛,呼延天忠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夏晚,七年前沉在黄河里的,你那嫂夫人。”再回头,呼延天忠指上郭旺的鼻子:“你小子,我早知道你存心有歹,居然在自家床头挂着你亡嫂的画像,你就不怕郭嘉砍了你?”
“不过是自己涂抹,对去了的嫂子以尽遥思罢了,呼延天人,咱们到外面吃杯茶,如何?”郭旺道。
其实也非郭旺的手笔,他一个打小儿不曾读过书的当铺小厮,懂什么做画。
这是甘州画圣李禹远的手笔。
画家和当铺的关系算得上是源远流长,因为在甘州这种穷地方,想买出去一幅画,是件很难的事情,倒不如送进当铺换几个铜板花销。
两年前李禹远来赎画,正好夏晚就在这楼上,那时候她的脸已经完全好了,就在解巾子,回头的瞬间,他匆匆描了几笔,回去绘好了之后,又跑到郭旺这儿来当。
郭旺一看,这厮居然把夏晚绘成了画,责骂一顿之后,收下了画,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挂在自己当铺的寝室之内。
“咱们老鲜卑人不讲血统伦常,但她活着的时候可是你嫂子。”呼延天忠一脸了然的笑,随即,长时间的盯着那幅画儿:“不过,夏晚可远不及这画上的少女漂亮,若非你心头有歪思,也画不出这样好看的画来,这画,很有些意思。”
隔壁书斋中,夏晚正准备到后面去做装帧,便见门外忽而涌进两行穿着银白色武弁服的金吾卫来,冲进书斋,也不乱翻乱动,却是将整个书斋里里外外全围了起来。
门外也是两列金吾卫,当众站着一人,穿着纯白面的武弁服,站在门外抱臂扫了一眼匾额,照着读了一遍:“晋江书斋。”
夏晚认得这人,这正是当初在河口城里说她脸烂,嘲讽过她的那个梁清,她起身迎了上去,冷冷问道:“但不知大人带兵前来所为何事?”
梁清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遍书斋,低头看了眼蒙着张巾子的夏晚,道:“我家侍郎大人有令,要传你们店中一位姓陈的老婆子问几句话,本都通传好了,她却迟迟不至,怎么回事?”
夏晚想了半天才明白,这人说的是陈姑。
她道:“她犯了疯病出不得门,你家侍郎大人有什么话问我就好,我是这店的东家。”
梁清也不知郭嘉特意找个书斋的婆子是要问什么,因为郭嘉交待过,必须把那婆子带回官驿,而且要从此严密保护起来。他也不跟夏晚废话,一扬手道:“给我搜,搜到了立刻带走。”
两行金吾卫立刻鱼贯而入,从柜台后面冲了进去,里面旋即传出女子们的尖叫声来。
也不过转眼间,便有人从阁楼上搜到了陈姑,两个金吾卫一架,这就要把人给带走了。
夏晚也跟着冲了出去,紧赶了几步,拽上梁清的袖子道:“将军,那不过一个疯婆子而已,有事你问我便好,抓她作甚”
在梁清眼中,夏晚不过一个胡搅蛮缠的夷族妇人而已,他急着交差,一把将夏晚未能搡开,忽而重重一搡,随即说了句:“为官的办事,难道事事都要报给你们这些妇人们?”
若非身后有人一把将夏晚捞起,她就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分明叫你请人,梁清,你这是请的?”来的居然是郭嘉,他今日倒未穿官袍,而是件茶面,圆衽的潞绸面袍子,腰围牛皮带,缀着一块白玉,白玉是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与他清冷中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态格外不符。
待夏晚站稳了,他才松开夏晚的手臂,冷眉一扫:“给我重新再请一回,恭恭敬敬的请。”
梁清都把个陈姑绑到马上了,遇上郭嘉的臭脾气,只得又给陈姑解了绑,把她扶进书斋,打算再请一回。
所谓的恭请,不过是几个金吾卫步子比方才慢了一点,把个一头乱发,疯疯颠颠的老婆子两厢缠扶着从书斋里带了出来,又扶到了马上,如此一气呵成,请到人,梁清手一扬,便准备要走了。
“原来大伯在外是这样做官的,也就难怪能做到中书侍郎的位置上去。”夏晚原本不想跟郭嘉说话的,她那颗心当然在七年前跳河的时候,就已经对郭嘉绝望了。
可当初她跳黄河的时候,是以为自己救了一个能以武卫国,能以文医国的正人君子,是个国之栋梁,却不欺她拿自己的身子,拿五年漫长的苦难人生救的,却是一个连事非都不分明,大摇大摆就敢从百姓的店里往外抢人的奸恶之徒,这等行事,比呼延天忠还不如。
第60章
郭嘉对着这颇有学识,还会开书斋的夷族弟媳妇儿倒还耐心,低声解释道:“那位陈姑与我妻子的死有关,我带她回去是想问个清楚,徜若因此店里缺了人手,需要多少银子,大哥照价给你既可。”
夏晚立即便是一笑:“大伯,您可知我嫁过来几年了?”
郭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夏晚,扬了扬手,示意梁清把人带自己,自己翻身骑上河生牵过来的马,也准备要走。
“五年。”夏晚声调因激动而略显嘶哑:“五年来,从不知大伯竟如此思念大嫂。真要追查她的死因,您不是七年前趁着她尸骨未凉时就该追查,如今她都化成了一摊白骨,您却抓我书斋里一个只会做洒扫的疯婆子,难道您觉得是她杀了大嫂?”
她见郭嘉不语,又道:“五年前我捡到陈姑的时候,她不过一个疯颠颠的乞讨婆子,您要说她和大嫂的死有关,至少得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关系,否则的话,就把人给我还回来。”
郭嘉端坐在马上,捋了捋缰绳,玉白的脸上透着股子青霾。他的体毒在七年前,夏晚一离开就解了,但似乎他的身体并没有恢复,因为这些年夏晚都没听说他再出过战,虽随军,却一直只是做个文职军师而已。
这从他的身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七年前他虽不过一个少年,但因为时常上战场,虬筋蟒臂的。如今瞧着一身凌厉的猖狂之气,却比原来更加清瘦了许多,颌下青青一圈胡茬,冷漠,倨傲,高坐马上,目空一切。
“她的死,并非一个人的过错,甚至是从她出生的时候就注定的。”郭嘉两目望着虚空,仰着脖子,喉结快速的动了几下,又道:“但只要是凶手,就一个都逃不掉。”
徜若夏晚真是个于七年前的事情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听到郭嘉这番言辞,再看他脸上的悲戚,只怕真的要被感动。可夏晚是当事人,她深切的知道自己从嫁到老郭家那一天,是如一步步走进黄河里的。
她的死,没有什么凶手,有的大约只是世道的艰难和无奈。
至于郭嘉,在她死后没有在老郭家的坟地里为她立过冢,逢年过节没有烧过一张纸钱,他不知道夏晚,但夏晚是知道他的,有五年的时间,她听说他跟着李燕贞又在何处打仗,又在何处开疆拓土,或者回水乡镇宿上一夜,也不过转身便走。
每每那个时候,夏晚便很庆幸自己没有死。
于她来说,郭嘉是她在阳世唯一的亲人,她要真的死了,在阴世里没有自己的家,逢年过节时,阴世的人都会收到亲人烧过来的衣服纸钱,而她,则会是个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
恰是因为侥幸不死,她才不致做个孤魂野鬼。
夏晚就拦在马前,两只手张着,茶色的巾子将脸遮的严严实实,两只眼睛一如上一回在书院时一般亦是湿津津的。
郭嘉心中一念,郭兴这夷族妻子与夏晚一样,大约也是一个喜欢把事情埋在心里,不喜欢往外说的妇人。
彼此对视良久,他道:“那个婆子暂时不能还你,但大哥可以保证绝不伤她分毫,等大哥的事情办完了,亲自把她给你送回来。”
在马上等了片刻,郭嘉见这弟媳妇始终不肯让路,忽而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丢给了小厮河生,转身便大步离去。
隔壁书斋中。
呼延天忠将画从墙上揭了下来,几把卷起,正准备要带走,却叫郭旺一把捏住了手腕。
“呼延大人,生意归生意,这东西您不能带走。”虽不过一个小商贩,但郭旺要真的反了脸,皮笑肉不笑的脸,倒也有几分吓人。
“郭三,你这小当铺里,本大人唯独看上这样东西,你说怎么办吧。”呼延天忠淡淡道,依旧不松手那幅画。
郭旺道:“虽不过间小小的当铺,可大人您这些年所有贪来的,劫来的,抢来的东西,全都是从草民这小当铺里兑成的白银,草民给您的价儿别人给不了,草民能替您挣来的银子,别人也挣不来,咱们的生意还要不要做,您自己考虑。”
说白了,他是太子的走狗,而郭旺,是他的走狗。
呼延天忠重新展开画轴,仔细端详了一番。
画中的女子,说是夏晚,也不全像,概因夏晚不过一个村妞,没有这般撩人心魄欲颤的美。他妹妹呼延娇服侍太子八年,最近刚刚怀上身孕,才一个多月,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这时候呼延娇不能舟车劳动,所以太子才会在金城小住。但就在他小住的这一段时间,晋王行府有位风骚妖艳的陈夫人,已经自荐了自家姑娘不知多少回。呼延天忠很担心太子会收了陈夫人家那位姑娘,但又不想真的送个女人给太子。
而这样一幅画,画里的女子已经死了,世间再无此人。他这时候把画送上去,只说有这样一个美人儿,不久就会送来,等过上几个月,呼延娇的胎稳了,可以侍寝的时候,再说这美人儿不小心病死了,或者感染了什么病,没了,不就完了?
想到这儿,呼延天忠道:“郭三,小夏晚已经死了,这画儿我借来一用,晃晃太子的眼,到时候慢说灵猫香,就是你想要十只八只大灵猫,我立刻给你送去,绝无二话。
至于太子,只要你想见,我立刻为你引见。”
郭旺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动心。
郭嘉的归来,也许于甘州人都是件喜事儿,但于他们兄弟并不是。
当初夏晚叫他伤成那个样子,夏晚执意不肯再见郭嘉,他们兄弟拿她当大嫂待,也就没有把她活着的事儿告诉郭嘉。
生身为人,是可亲可爱,灵跃动人的灵魂更重要,还是一幅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容颜更重要,郭旺并不知道。当初夏晚是他从红山坳背出来,带到老郭家的。他见过她比罗刹还可怕的样子,也见识过她可以颠倒众生的美,是红颜还是血水,不过睁眼闭眼而已。
但这些都不重要,夏晚是夏晚,是打小儿和他一块儿做小卖买,一起长大的小夏晚。甜瓜也是打小儿他看着长大的小甜瓜。
如今于他来说,甜瓜的病当然更重要,而他只想要更多更多的灵猫香,堆积如山的,一盒五百两银子的灵猫香,于他来说,才是最大的财富。
而如今的夏晚一直系着头巾,一个系头巾的夷族妇人,一般来说没有人会太在意的。所以,他倒不担心夏晚会因为容貌,招来太子的非礼。
郭旺渐渐松了手,呼延天忠卷起画轴,转身离去。
郭嘉回到金城之后,除了回水乡镇祭了回祖,便在官驿内深居简出。但便是深居简出的时候,他依旧用书信和远在长安的皇帝保持着极为亲密的联络。
所以,他的宠臣位置不因离开长安而被撼动过。
梁清以为他抓到那陈姑之后,必要严刑铐打,心中还颇为忐忑,怕万一陈姑真的知道些什么,要牵扯出自己曾经一言害夏晚跳河的事情来。
谁知郭嘉只命他细心看管着陈姑,一句不审,一句不问,便埋头去忙自己的了。
这日傍晚,本在王爷行府的郭莲,带着吴梅,陈雁翎,以及胖胖的陈宝,一行人到了官驿,想见郭嘉。
梁清上楼传话,郭嘉自然只有两个字:不见。
郭莲在长安的时候就天天追着郭嘉跑,梁清都习惯了,所以劝道:“莲姐儿,你还是回去吧,郭嘉那个人我也是看明白了,他就是想找死,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郭莲点头应了声是,趁着梁清不注意,一个错身却直接上了楼。她一上楼,身后那一串儿,吴梅和陈雁翎,带胖乎乎的陈宝就全上楼了。
推开房门,郭嘉就在窗前的书案后面站着,不知在写什么。
“哥哥,昨夜大嫂给我托梦了。”郭莲开门见山道。
郭嘉穿着茶面袍子的背影僵了僵,果然回头了:“她居然会托梦给你?”
郭莲道:“可不是嘛。梦里就跟真的似的,她一直在哭,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丢下我一个人独自离开红山坳去找你。还说,她已经死了,从此也不托生,反而是在菩萨脚下做个供奉童女。她叫你勿要挂念她,多照料照料兴儿和旺儿,以及我。”
原本,郭莲因为夏晚离开的时候打了她一巴掌,从不曾在郭嘉面前说过她的好话,提起夏晚便是恨的咬牙切齿,直至最近,她才渐渐悟出来,死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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