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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少夷君-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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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的举动。”
  他看着她眼中的湿意,温声问道:“吓着你了?”
  梅蕊古怪地往他身下看了一眼,点点头,“确然是吓着了。”
  陆稹苦笑,“我也并非想要故意瞒着你,不过此等大事非同小可,你晓得总比不晓得要稳妥得多,你也说了,这件事情若是被发现,那便是欺君的罪名,谁也担待不起。”
  “陛下晓得么?”
  他摇了摇头,“除却怀帝,便再无人晓得了。”
  梅蕊瞧着他的眉目,突然愣神,又追问:“那陛下晓得你是他的…小叔叔么?”
  “这个是晓得的,”他看了她一眼,“怎么想起问这个?”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烟波桥上的那一拢水雾,“怪不得你待陛下这样好,原是有这样的关系在里面,不晓得的人还说你是捧杀,平白又给你添了桩罪名。”
  陆稹却浑不在意的模样,“陛下虽小,却有他自己的主意,岂是等闲人能左右的。”
  梅蕊吃吃地笑,“护军也是等闲人么?”
  “我不过是泛泛苍生中的一人,有幸登及云巅,”他眉目间似有哀恸之意,“可若是能够,我不愿重蹈此径。”
  “我晓得。”他是有大志向的人,寻常的高官公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早便落魄得不知成什么样了,他忍辱负重活成了如今的模样,凭借的都是他那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性,梅蕊舒了眉头,“往后也会如此么?”
  他踏上了这条路,除非成为黄土白骨,再不能回头。
  陆稹点了点头,逆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天光,他像极了神佛,对谁都慈悲,却也对谁都残忍,红尘沾不上他的眉眼,却惹得她探手去碰触。
  绣了锦绣合欢的被面从她玉一般的臂上滑落,她拥住了他,侧脸贴在他肩头,轻声道:“如故陪着你。”
  当真是春日了,万籁俱静,梅蕊恍惚间只能听得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陆稹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如和风拂过柳梢头的温柔:“如故。”
  “嗯?”
  再缠绵不过的情态,她听见陆稹的呼吸有些急促,一深一浅地,她才恍然觉得他的声音是不如初见时的清亮了,反倒带着些沙哑,像一把顺滑的沙,捉在手里都怕溜走。
  他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梅蕊不解地抬头看去,从那双深潭般的眼中瞧到了自己的身影,白的是玉,红的是蕊,蜿蜿蜒蜒的曲线,像极了高低作伏的远山。
  她惊叫一声躲进被中,陆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险些便按捺不住,他揉了揉额角,却还觉得这桩事也并非那样简单。
  正想着,福三儿便抱着伙计买回来的衣物在外敲门:“夫人,您锁了门做什么!”
  

第48章 曲微情
  梅蕊大被一裹就遮了个严实,任由福三儿敲门敲得欢快也不为所动,她向门努了努嘴,“劳驾护军开一开门。”
  陆稹看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如故为什么不去呢,我现在可是病人。”
  她咬着唇,带了嗔怪,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好,就只别过头。她这副模样像只猫儿,陆稹唇角翘了翘,披着被子下榻就往门口走去。
  福三儿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正要折身去叫伙计来撞门,门便开了一条小缝,他急忙伸手去推,奈何却推不动,再细细从门缝里瞧去,那双细长凉薄的眼不正是他家护军么。
  “爷,您醒了!”福三儿喜上眉梢,“小人给您和夫人买了衣物回来,您快让小人进去……”说着他又推了推门,但门似乎是被陆稹抵住了,纹丝不动地,福三儿疑惑地又往门缝里瞧去,“爷?”
  紧接着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修长而有力,陆稹的声音波澜不惊地传出:“给我罢。”
  福三儿怔怔地把手里的那叠衣物递了过去,待到陆稹将门合上,他都还未转过弯来,直至在一旁窥探了许久的伙计也按捺不住了,走过来十分好心地提点他:“你打扰到你家那位爷和夫人的,咳咳,闺房之趣了。”
  客房外福三儿险些一口气未提上来,房内陆稹捏着衣物向床榻走去,并将梅蕊的那套襦裙替她放在了她身旁,温声:“你先出来将衣服换上,我去屏风后面换。”
  言讫便真的往屏风后边走去,梅蕊探手将衣物拿了过来,寻常简便的衣物,正合了她意的素净。利落地将衣服穿好后,她坐在榻沿将湿透的发拢向一侧,漫不经心地向屏风看去,上面是针线绣成的山河无限,天光从屏风后透来,能瞧见后面那人的身形与轮廓,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像是云海中飘渺的仙人,他的手臂抬起,看起来像是整襟的模样,款款温和,君子如玉。梅蕊手撑在腮边静静地瞧着,过了会儿陆稹的声音便从屏风后传来:“好了么?”
  “嗯。”
  简促的一声,她瞧见他的身影慢慢地从屏风后绕出,蓬荜生光也不过如此,本该是珠玉般的人物,随意往人群中站去,第一眼瞧见的总归都是他。携了春风伴了朝阳,他一面理着袖口一面嘴角噙笑向她走来,俯下身握住她还带着湿意的发:“瞧什么瞧的这样入迷。”
  “瞧护军呢。”她微微眯起了眼,措不及防地伸出手在他脸上摸了把,满面揩油后的心满意足,促狭笑道,“护军真是好看。”
  “哪儿好看呢?”
  他追问,梅蕊也认真地答道:“那里都好看,但唯独眼睛是最好看的。”
  陆稹饶有兴致地哦了声,“为何?”
  她伸出手来,以掌覆住了他的双眼,那双眼是深潭,平静时凉薄如斯,含情时太令人心悸,指缝间透入些微的光,以及她那双水雾迷蒙的眼,春水脉脉,无言便是最美的词赋,她的声音也是轻而软的细雨,沾衣不湿,拂过他耳:“护军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陆稹眼睁睁瞧着那双红润的唇离他越来越近,隔了手吻在双眼,他下意识闭上了眼,仿佛当真能感受到温软的唇,他突然觉得喉头有些涩,僵在那里不晓得下句该说什么,是真的方寸大乱了。她实在精于此道,兵临城下,他恨不得丢盔卸甲出城投降,献上所有的赤诚。
  但他实在是不晓得她的动情是因为什么,捉摸不准的事情他向来都谨慎以待。起初将婚约拿出,更多是为了试探,她应了他才是意外,陆稹喉头动了动,终于问出口:“如故为何动情?”
  约莫早便猜到他会这般问,梅蕊歪头想了想,“大抵是不愿太过庸碌,想名垂千古,教后世之人也能惦念起我这么个人。”
  陆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些发怔,“因为这个?”
  覆在眼前的手收了回去,她的笑赫然映入眼中,唇角轻翘地对他道:“是啊,护军不觉得人活一世,无非是为了捱到阖目的那一刻么?”她轻轻叹息,“可悲的很,就那样成了一抷黄土,什么都不曾带走,什么也都不曾留下,百年以后谁也不会记得。我从前是得过且过,不明白阿爹为何去长安,也不明白护军为何要立于风口浪尖,直到我窥见护军与阿爹所见过的景象后,便突然有些明了。坐井观天者愚,画地为牢者钝,我虽为女子,却也想尽绵薄之力,为天下苍生,黎民福祉,皇朝基业。”
  她直直地看向他,目光是滚烫的,尽是诚恳与热枕,“护军愿意成全我么?”
  这愿景太惊世骇俗,陆稹却未露惊色,只是眉梢略略一沉,问道:“当真这般祈愿?”
  梅蕊郑重地颔首,良久才听得他轻笑出声,下一瞬便被他拥入怀中,湿发压在衣襟上,霎时便浸透了,他贴在她耳侧:“你不早些告诉我,我一直觉得让你当御前尚仪,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她挑了挑眉,“宫里除了御前尚仪还有旁的更好的差事么,能瞧见护军还能瞧见陛下的?”
  陆稹笑道,“这倒是没有了,不过在北衙这样的差事倒是不少,御史台也行。”
  梅蕊推开了陆稹,瞥他一眼:“女子为官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难不成护军要为我开了这个先河?”明晓得是不会的事,她只拿这个来逗趣罢了,“那可难为那些史官了,将此事载入史册时免不得要费尽心思去润色,总不能写是为了个异想天开的御前尚仪而废了女子不能为官的祖制罢。”
  “听起来倒是可行,”陆稹含笑捉过了她的手,“不如就这么办了。”
  梅蕊连忙叫住了他,好笑道:“护军觉得这是儿戏么,说改便改的,是想要前朝大乱,人人都来参上护军一本么?”
  陆稹丝毫不以为意,“参上来的折子都是在我这处,谁参便将谁外放,这是难事?”
  “可别!”梅蕊忍着笑,“那岂不是坐实了护军奸佞的名声,仅仅是为了我,这不大妥当罢。”
  她反握住了陆稹的手,轻声道:“护军的这份心意,我都晓得。”
  陆稹垂目,“怕只怕将来你载入史册之时,是与我一同背负万载骂名。”他叹了口气,“罢,不讲这些,时日不早了,我替你将头发擦一擦,然后便回宫。”
  宫城中自然不比外面随意,梅蕊与陆稹也将此事压了下来,未向旁人提起过。北衙事务繁重,连偷闲也不能,陆稹正与人商讨减轻徭赋之事时,手下的亲卫从外面来报:“护军,南衙的赵统领要见您。”
  陆稹分不开神,唔了声:“那便让他等着。”又继续听人谏言,一盏茶的功夫还未至,亲卫又进来了,神色惶惶:“护军,赵统领说您要再不出去,他便要闯进来了。”
  哪晓得陆稹连眼都未抬一下,淡然道:“北衙是他想进便进的?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亲卫恍然顿悟,抱拳:“属下遵命!”
  一直待到下值陆稹才慢慢悠悠地迈着步子走出去,赵淳面色铁青在那里候着,一见陆稹,脸拉得老长,冷笑道:“陆护军真是大忙人。”
  “我身负要职,自然不比统领清闲,”陆稹掖手立在那里,很平和地问,“还未问统领寻我是有何要事?”
  赵淳最看不上陆稹这副泰山崩于眼前都不会色变的形容,他磨了磨牙,最后还是忍了下来,论口齿,他必然不是陆稹的对手,他把着腰间的吴钩刀,正色道:“我来替如故的姑母带一句话,她问护军上回应下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着落了?”
  他耐不住好奇,又在后边儿补了句,“护军应下了什么事?”
  陆稹轻哦了声,略略颔首:“原是如故的姑母让统领来寻我,我才将这件事办妥,正巧下值,不若与统领一道往赵府走一趟,也好让隋夫人心头的大石落下。”
  说到底他还是未讲明是个什么事,赵淳瘪了瘪嘴,打心眼里瞧不起陆稹,往前他还觉得陆稹纵然佞臣,但凡事秉公而办令人寻不到错处,着实令襄王头疼许久,一遇着与梅蕊相关的事便浑然忘了自个儿的原则,实在是有些英雄气短。
  不过也好,这回总能捉着他的把柄了,赵淳扬了扬眉,欣然应允,便与陆稹一前一后行出了长乐门。赵淳骑着高头大马,在赵府门前勒缰时回头看去,油壁香车紧跟着停了下来,赵淳不由得有些鄙夷,宦官么,到底是不像个男人,坐在车内遮遮掩掩的,一点儿气概都没有。
  他就不晓得梅蕊瞧上了陆稹什么,琢磨这么久也没通透,赵淳的脸色不大好看,他瞧见时常跟在陆稹身侧的那个小奴才呵着腰向车内说了什么,紧接着陆稹便掀帘而出,漫不经心地往赵淳这边扫了一眼,正对上赵淳的目光时,极为有礼地向他颔首示意。
  赵淳有点懵,咬着牙别头下了马,陆稹正好走了过来,束着手身长玉立站在他身侧,平和地问道:“统领有请。”
  这是赵府,他是主,自然该他请陆稹进去,怎么陆稹就反客为主了?赵淳有些恼,到底是年轻气盛,忍不得那么多,当即就甩了袖:“上回护军来赵府时倒是很熟识的模样,不请而入,现在还装什么客套,自己请便吧。”
  说完便负手进去了,赵府的仆人上前来簇拥着他进了府门,又上前来对陆稹诚惶诚恐地道:“护军这边请。”
  陆稹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了。”
  梅景宛果然在候着他的消息,锦靴才踏入门槛,她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脸上堆着笑:“民妇见过护军。”
  陆稹往屋内瞧了一眼,果真瞧见了樽香炉,正散着袅袅的香烟,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站在了门口对梅景宛道:“夫人应当用过膳了?我陪夫人在外走走消食。”
  隋远不在,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隋姓姨夫自来了长安后便不常归家,梅景宛一颗心放在隋远身上,奈何隋远却对功名不大上心,好不容易得了陆稹的诺,她自然是放在心上,唯恐陆稹反悔。赵府的景致比起护军府来,倒是差很了些,是以陆稹无心看也懒得看,只在前面压着步子走,梅景宛跟在他身后,一路都盘算着怎么开口。
  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梅景宛咬了牙在后边出声,“护军上回答应民妇的事情,可有进展了么?”
  陆稹唔了声,没回头,“妥了。”
  “妥了?”梅景宛有些不敢置信,又问了一回,“就这么妥了?”
  “自然。”他的声音又轻又淡,回首来瞥了梅景宛一眼,“夫人这算是不信我么?”
  梅景宛喜不自胜,感恩戴德的模样,全然未察觉陆稹寡淡的笑意间所掩藏的讥诮,他虚扶了一把,梅景宛躬下的身子就顿在了那里,她抬起身来,搓着手,讷讷地问道:“那阿远他何时能去上值呢?”
  “三日后罢。”
  这便又是意外之喜了,梅景宛眼眶有些发热,口中连连道:“护军真不愧是护军,如故好福气呀,能有护军这般真心待她,您这样的贵人能瞧上她,当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可得让她好好珍惜!”
  陆稹的神色沉了沉,语气轻地几不可闻,“分明是我的福气。”
  梅景宛未能听清他说的什么,竖了耳想要听个真切,“护军在说什么?”
  “没什么,”陆稹停下了脚步,梅景宛一步一随的,叫他十分不适,他惫懒于看这人一眼,只啧了声,“三日后我派人来接令公子入宫上值,夫人尽管放心罢。”
  说完便离了,三日后果然有一辆车停在了赵府门前,福三儿把着拂尘对门口的侍仆道:“隋郎君呢?”
  “来了。”隋远满面困乏地走了出来,懒散至极的模样,他粗粗打量了福三儿一眼,笑道,“是陆护军的人,特地来接我的?”
  福三儿听了些枝根末节,对这一家人鄙夷得不得了,恨不能以鼻孔对着他们,他也拿捏了腔调,阴阳怪气地道:“是了,请郎君上车。”
  隋远撩了衣袍就上车去,福三儿做了个白眼,这人,当真是想攀高枝想疯了,待到等会儿入了宫,可有得他悔的。
  

第49章 窥青鸾
  一路且行且去了,隋远倒未曾找过福三儿搭话,只是哼着支曲儿,隐隐约约有江南的韵味,福三儿在前边听的入神,突然歌声戛然而止,挠得他心头发痒,实在是憋不住,福三儿掀起了帘问道:“郎君怎么不唱了?”
  隋远支肘在膝上,懒洋洋地道:“某非戏子,为何要唱?”
  福三儿被梗了一下,晓得自己是自讨没趣,哼哼两声也就放下了帘子,轮毂声中,似是有一声轻笑。
  真是个怪人,前行的路早朱红杈子拦住了,这杈子连丞相都能拦,北衙的亲卫认得福三儿,自然要亲和得多,笑容可掬地问他:“小福公公这是打哪儿办差回来?”
  福三儿往后瞥了眼,麻衣的青年正躬着身向外走,随遇而安的模样,往坏了里讲就是不思进取,难怪要费尽了心思从江南来长安,想着攀关系混个官做。
  简直是痴心妄想,拂尘靠在福三儿臂弯里,他慢条斯理地道:“给护军手下添人的差事呗。”
  亲卫起着哄,“小福公公,咱们相识这么多年了都没说在护军面前美言咱们几句,也好让咱们升升官啊!”
  福三儿哼笑,“就怕你们舍不得自己的宝贝。”
  他这样讲,亲卫们约莫都晓得了是桩什么样的事情,隋远倒还是一副蒙在鼓里的模样,下来后向福三儿道:“小福公公,现在往何处走?”
  “这边,跟上来吧。”福三儿折身过了朱红杈子,隋远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几经相绕地便至了北衙,隋远抬头来瞧了上面的字匾,福三儿不耐地催了他一声:“进去罢,护军别让护军等久了。”
  隋远哦了声,施施然向福三儿做了个揖,“有劳小福公公了。”
  福三儿被他这一声声的小福公公喊得有些臊,他还在真心实意地道谢,殊不知隔会儿就会遭遇灭顶之灾,福三儿心头又些过意不去,别开头,冷着嗓子道:“不必了。”
  隋远笑着走了进去,陆稹早将屋里的人遣散了,他把玩着玉镇,那双手比玉还要白,见隋远进来,斜靠在椅臂的姿态也不变,平着声道:“如故对我讲,幼时你曾于她有过恩惠,她向来心善,晓得知恩图报,当年你施下的这个恩惠,便由我替她报了。”
  福三儿退出去时早阖上了门,隋远闲适地站在那里,不见得有局促或是拘谨,他开口时也是吴语腔调,不似北风的萧索凌厉,温吞而懒散:“若不是护军提起,那我也记不起还有这桩事了,不过是恰好经过,不忍见奴仆伪劣行径的举手之劳,却被如故认作是恩德,实在是让某受宠若惊。既是随心之举,当时喝退奴仆也未曾想过回报,护军言及的报恩,倒也不必了。”
  这么听来倒是与梅蕊那位姑母很是不同,陆稹略略抬起眼来,才将隋远打量了一回,他的眉眼倒是与梅蕊有几分相似,能瞧出骨肉血亲间的牵扯与联系,与梅蕊不同的是他温和懒散间透着的是对世事的浑然不关心,这倒是同之前的梅蕊有些相似,但梅蕊的惫懒却隐含着赤诚与热血,隋远却仿佛一无所求,陆稹饶有兴致地转了转扳指,和声道:“晓得今日让你入宫来,是做什么的吗?”
  “晓得,”隋远依旧还是在笑,“此前是家母多有唐突,还请护军恕罪。护军想略施惩戒,替如故出一出气也在所难免,这些某都晓得。”他手拢在袖中,宽宽松松的袍子并不合身,倒教他穿出了一副魏晋风骨,“若某猜得不错,护军替某谋的差事,是在宫中当个内侍?”
  陆稹有了几分兴致,温润的玉石磨得拇指生出暖意,他眼角略略一压,“继续。”
  “护军此举未免太过迁怒旁人了,实在非明智之举。”
  他说的旁人是他自己,这倒是难得,竟然将自己与他生母之间的干系划得一干二净,陆稹拨转着扳指,听隋远继续往下讲:“但我有一法能令护军此举变为明智之举,不知护军愿不愿听?”
  话说至此,若真让他讲下去,那便不是陆稹了,他将戴着扳指的拇指握住,垂着眼在思忖着什么,隋远也不急,含着笑站定在那里,良久后陆稹才又再度开口:“我为何要信你?”
  “我这样不足以让护军信任么?”隋远笑得有些无赖,“要么添一个对护军有怨的小内侍,要么添一个对护军忠心不二的属下,其中利弊,护军想来早该晓得吧?”
  算来确实是桩划算的买卖,陆稹眼角挑起了寡淡的笑意,真是凉薄,纵使笑起来也带着寒气,怕是他唯独的那点温柔只供与一人享有了,隋远嘴角压了下来,只等着他的回复,若是自己赌错,怕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天光窗棱间洒了进来,照着陆稹那双交叠在一起的手,每拨动一下扳指,隋远的心便提起一分,也不晓得他拨转了多少下,日光在案上都长了几寸后,他才听到陆稹单寒的嗓音道了那一个字:“好。”
  本是意料中的结局,隋远却不知为何徒然松下一口气,那一句谢过护军还未能出声,便又听见陆稹说道:“过来。”
  一直默念着威武不能屈,但隋远还是十分不争气地走了过去,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道:“护军还有何吩咐?”
  话音才落,一盏茶水就从头浇下,茶叶沾在脸上,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隋远措不及防地愣在那里,陆稹面色无波地再一抬手,那盏青花官窑的茶碗就当即被摔了个粉碎,他挑起眼来看向隋远,淡淡道:“你可以出去了。”
  隋远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抵晓得了这位护军的意思,还晓得了这一层意思之下的私心,不过是恼那日他搅了好事。隋远咳了一声,对陆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礼:“感蒙护军大恩,必以此身相谢。”
  言罢从容地转身离去,拉开门时福三儿正想要进来,瞧见隋远这模样,怔了怔:“郎君这是怎么了?”
  做戏么,当然是要做个真切了,隋远卸下了随和的形容,侧勾起唇角来,往屋内瞧了一眼,神情讥诮地道:“没想到堂堂护军竟然是这样言而无信之人,某受教了!”
  甩袖便往外走,福三儿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远去,隋远走得招摇,连头上的茶叶都不曾抖落,是存心要让这个事情为人所知了。真是用心险恶!此前对他生出的零星好感也荡然无存,福三儿折身进去就瞧见满地的碎瓷和坐在案后摩挲着扳指的陆稹,他俯下身去拾碎瓷片,一边拾一边对陆稹道:“护军,怎么就这么放过他了?”
  按着此前护军的意思,便是要将此僚给施了宫刑发配去当宦官,这样才能替梅蕊姑姑出了那口气,福三儿嘟囔道:“姑姑当年被那家人害得连房契都抵了去替他们还赌债,他们还想将姑姑送给当地的富豪当通房,姑姑便是从那样的境地下只身奔赴长安的,想想都觉得心疼。姑姑心眼好,不愿意计较,但我都替她咽不下这口气,这回他们还想攀高枝儿,让您给他们找官做,您是这样徇私枉法的人么!要买官怎么不去找襄王,他手下的人买官卖官才叫个猖獗,只不过没拿得切实的证据罢了。还有这隋公子瞧着也不像个善人,您就这么将他放走了,来日里不晓得他会在人后说些什么话,再有万一他入了襄王那派,对您可就更是不利了。”
  讲了许久,却未能听得陆稹有什么反应,福三儿将捡起来的碎瓷片裹在帕子里,抬头去看陆稹,很是忧心地道:“护军……”
  陆稹笑看着他:“怎么?”
  瞧他也不生气的样子,福三儿便更闷了,埋下头怏怏不乐:“您恕罪,是我失言。”
  鼻尖就这么一酸,福三儿觉得自己白操了这么多心,也不晓得是为个什么,正难过的时候,一双宝相花纹的云头履便入了眼底,他倔着不愿抬头,却听陆稹说道:“你的用心我都晓得,但我另有打算,所以才放他离去。”陆稹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哭丧着脸像什么话,好歹是我身边的人,怎么这样浮躁,要体面一点才好。”
  不知怎么的就眼涩得很,福三儿揉了揉眼睛,哽咽道:“喏。”
  晚些时候,消息传进了怀珠那儿,怀珠忙不迭地就跑去告诉了梅蕊。怀珠盘坐在榻上,梅蕊正散了发拿着把篦子梳头,就听怀珠啧啧道:“蕊蕊啊,你不晓得,你那表哥当时从北衙那边出去的时候哦,头发上都还有茶叶末子,浑身上下湿答答的,护军的那碗茶泼的可真是又准又狠。也该他,要是他能安安心心的去应试,不想着这起子歪门邪道的,怎么会有这些事儿发生!”
  她蹭了过来,接过梅蕊手里的篦子,又继续道:“可惜就是这口气出得不是那么彻底,我听说你表哥已经被襄王爷招揽去了,襄王爷不是向来和护军不对付么!你可得让护军小心一些,免得那人在暗中给他下绊子。
  “是,我省得。”梅蕊面上挂着浅笑,却是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怀珠瘪了瘪嘴,替她将头发拢到背后来,外边儿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已听得到几声蝉鸣了,怀珠拿肩头撞了撞她,又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去行宫呀?”
  “六月的时节罢,那时候才是热呢。”梅蕊慢慢踱去了床上,怀珠跟了上来,天气热了梅蕊身上却也没有凉下来,一般夏日的时候怀珠都不去碰梅蕊,她一边儿理着被褥一边问:“那你会去行宫么?”
  “约莫是会的,”梅蕊笑道,“我若不去,陛下不定地怎么闹呢。”
  怀珠感叹了声:“真好,我也想去。”
  “你想去也不是没法的事儿,我告诉护军一声便好了。”梅蕊躺了下去,怀珠喜上眉梢,连连追问道:“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梅蕊后来便向陆稹提了此事,六月时节去行宫的名册上果然有怀珠,连同还有襄王与太后,一行浩浩荡荡出了长安往行宫而去,不远千山万水的,只为求那么一时半刻的清凉。
  其实一到夏日梅蕊是最难耐的,她本就是偏热的体质,到了夏日久热的不行,没一会儿汗就沾湿了额前发,小皇帝恩准她与他同乘一车,见她坐立难安的模样,实在很是忧心:“蕊蕊,你没事儿吧?”
  “多谢陛下关怀,奴婢无碍。”她替小皇帝剥了个葡萄喂进他口中,小皇帝砸吧了一下嘴巴,惬意地道:“嗯,甜!蕊蕊你也尝!”
  忽而他又沉下神色来,瘪着嘴道:“要是韫玉在便好了,也不晓得王叔那里有没有这样好吃的葡萄给她吃。”
  他水汪汪的眼一睁,“蕊蕊,朕有些想韫玉了。”
  韫玉这时候已经被送出宫去了,小皇帝成日里念叨的都是韫玉,吃个果子能想到她,临字帖能想到她,散心遛弯时也能想到她,梅蕊曾暗地里对陆稹提过,她觉得小皇帝对韫玉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陆稹当时答道,不是便不是,陛下自己有分寸。
  想着陆稹,梅蕊便撩起了车帘来,不晓得为什么她近来总是在想,若是当年陆家未曾遭遇到那样的变故,陆稹将会是什么形容。应当比赵淳这一类的纨绔子弟更加意气风发罢,骑马观尽长安花,春风都在眼角眉梢。
  而如今他却连马都骑不得,只能坐在车驾中,百无聊赖。
  至了行宫后还有许多事情,陆稹甚至来不及与梅蕊说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去了,怀珠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梅蕊听行宫里的人讲行宫的菡萏池荷花开得正好,便也想去赏一赏这风传绝世的十里荷花。
  远远地便瞧见了动人的水色,风荷相举,素冠芳鼎,她起了玩心,趴在池边上径自摘取了一朵与岸相近的荷花,捧在手间,想着若是等会儿回去见着了陆稹,便让他养在水中,也好添添生气。
  想着便折身往回走,没料到行宫这般大,她竟迷了道路,左走右走的不晓得走到了一处什么地方,人迹鲜至。她只觉得该沿路返回去,指不定还能遇着一两个人问问路,没想到却听到了细细的喘息声。
  她霎时愣在那里,这喘息声越来越重,像是从林中的那株槐树后边儿传来的声音一般,梅蕊咬了咬牙,谁会乐意打扰这些呢,她拿着花便要往回走。
  是一句话绊住了她的脚步,“冤家,才几日不见,你就这样想我?”
  声音里透着酥了骨的媚,令人万万想不到她威严敦肃时的模样与神情。
  这是赵太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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