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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日月记-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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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根不去想襄襄公主缘何在他临走之际相请,亦想不到坐下,他的眼珠转也不转,只想多看她一眼,却听得身后的怡儿一声轻笑而退。
他回过魂来,上前施个大礼:“在下叩见公主殿下!”
襄襄公主古井无澜,端上一盅热茶,清音如玉:“此地没有甚么公主,只有幻真。”
顿被提醒,他现在可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而襄襄公主是一直跟他作对的幻真,自知失态,他坐下四顾,佯作打量襄襄公主的清修之所:“师父,好观哪,清雅清雅!”
“施主好一表人才,却为奸贼做事,可惜可惜。”幻真语露机锋。
“各为其主,各为其主!”他只能暗言苦衷。
“施主来时风头甚健,如今缘何打退堂鼓!”幻真低头弄茶,纤指调炉。
“师父乃出家之人,为何介入俗世纠葛?”他无奈以对立的口吻回答,跟心中亲近的人演戏,深深体会到变身之苦,他抿了一口茶,啊,真的好苦!
“出家人不问俗事,可是出家人能摆脱俗世么?”幻真语气出现了波动,依稀回复了襄襄公主。
“那师父缘何出家?”他不由怜惜,轻轻一叹。
“出家即自由!”幻真又回来了。
“师父自由么?”他寸步不让。
“我自由么?”幻真玉面现出迷惘,忽然妙目一转,“幻真出家,极为隐秘,单施主又如何晓得,幻真以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只因……只因……”他被反将一军,嗫嚅起来,即便对楚月说谎也面不改色的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谎了。
幻真微微一笑,淡淡道:“只因你是明日么。”
石破天惊,原来她早知道他是明日!他先张口结舌,然后如释重负,从亭栏上抓起一把雪,往脸上一搓,现出真容,再行大礼:“明日叩见公主!”
幻真仔细看着他的脸,眼中竟有泪光闪动:“几年了,难得你还记得我。”
他想起当秦桧时的那次见面,襄襄公主等于袒露了心迹,顾不得唐突佳人,突发肺腑之言:“公主,明日就是八辈子也忘不了你!”
他诚挚的语气让人无法怀疑,幻真就在那一刻完全变回了襄襄公主,堕回了俗世,玉面绯红,娇羞无限:“明日,难怪楚月和岳楚都被你骗了!”
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晕乎乎地又抿了一口茶,好甜!火炉的热气像温馨的情感一样在他俩之间流淌,襄襄公主柔柔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儿时的青梅竹马之伴,娓娓轻问他分别后所经历的一切。
他知无不言,更惊喜地发现襄襄公主对他的经历十分了解,除了当秦桧那一段,女儿家这样的心思已是不言而喻。
原来襄襄公主与他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就是那一次,已经立志长伴清灯古佛的她就在心田种下他的影子。
当日靖康之难,父兄姐妹尽陷北族,襄襄公主与怡儿幸得一道姑帮助逃出开封,其时襄襄尚未及笄,却遭家国不幸,逃亡途中更看尽人间悲苦,遂生看破红尘之心,在江南一道观隐居下来,不存再回帝王家之念。
那次兀术过江南侵,一队金兵闯入道观,正欲施暴,为救观人,襄襄挺身而出,道明身份,而为兀术所掳,欲作为战利品献给金主,偏巧遇上他与岳楚得救,算来是他保了她的清白,自此铭记于心,后重归皇家,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时时知道他的消息。
对他的所作所为,襄襄迷惑过、怀疑过、愤怒过、甚至憎恨过,但最终化为难以割舍的情愫,他此次下江南为秦桧而见赵构,她当即得了消息,在关注他的同时襄襄觉察到秦桧与金人暧昧的关系。出于对国家社稷的责任,她不能让他得逞,又或出于对他的牵挂,她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于是令他无功将返,想到此次再错过,不知何日再能相见,襄襄终忍不住请他来会。
这其中的环节,自不是他能想透彻,正如他的所为,襄襄也不能尽理解,但在这一刻两人的心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彼此知道了对方的情感,这种红尘中得一知己的感动,只有他俩自己知道。
不觉天色已暗,怡儿乖巧地没来打扰,虽在单面通风的小亭中,那皇家特制的火炉足以令人不觉雪夜的寒冷,襄襄公主端上一盘精细的点心,让他充饥,他又哪觉得饿?只有种想握住她小手的冲动。
“明日,缘何不杀?”襄襄公主看出他的企图,蓦然发问,露出了幻真的影子。
他旖念顿消,面容一肃:“不杀即放下。”
襄襄公主定定看着他:“世人愚昧,何能放下,何来不杀?”
他心头一黯,人类的有些理想似乎是无法实现的,至少在多少世后的未来都看不到希望,他怅然一叹:“我心不杀,你心不杀,就已足矣!”
襄襄公主一时动容,幻真的影子如烟消散:“明日,你又是何苦,世间为先者,无不大苦大难,你想过么?”
他决然道:“苦即是甜,难即是福!生之价值,不在于长,而在于宽!”
“苦即是甜,难即是福!生之价值,不在于长,而在于宽!”襄襄公主缓缓念着他的感悟之言,竟有些痴了:“所以你可以放下你喜欢的,放下你可以拥有的么?”
他放下岳楚的痛苦记忆被唤醒了,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不,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放下!”
“放下真的很苦!放下真的很痛!”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襄襄公主轻轻捧住他的脸:“明日,哭吧!襄襄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苦的,”
他抱紧了她,鼻涕沾在襄襄公主的袖子上:“这一次,我不想放下了,不想了!”
襄襄公主亦无比怜爱地抱紧了他:“明日,这一次,就这一次,襄襄也不想放下了!”
……
第七十六章大圣娶亲
“大圣”一词自古有之,多谓神佛,惟两宋之际,民间的造反领袖始喜称“圣”,如北宋方腊之起为“圣公”,又如最终为岳飞剿灭的南宋钟相、杨么之起分别为“天大圣”、“大圣天王”,盖称“圣”者,皆为民呼号也,如方腊之“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如钟相之“等贵贱均贫富”,无论这些起义军有无贯彻始终,但对习惯逆来顺受的大宋百姓而言,不啻幻世仙音。
牛文、马绉等追随他的士子造出“齐天大圣”这个词,自然希望他这个天命之主能成就一番事业,同时出于宋人感情,示以被大金、刘齐统治经年的大宋弃土——齐鲁大地为发展目标,可谓用心良苦。
歪打正着,牛文他们怎地也想不到,“齐天大圣”注定成为后世敢于对抗命运的最强音,这是历史的必然性,抑或是传说的必然性?都不重要了,反正上天已将这个浪漫无比、又沉甸无比的封号降到他的头上。
“孩儿们!操练起来!”突然明白自己穿越时空回到这时代的真正使命,他如大梦初醒,宣泄般喊出狠狠的一嗓子,仍在欢呼的部下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把操起出师台上的大红棰擂动战鼓。
“咚!咚!咚……”以组、队、军为编制的圣军大小旗头应鼓而动,台前的万余将士唰啦啦分步骑而散,如临大敌地展开几经磨练而炉火纯青的日月大阵,围观的百姓一片雀叫:“演兵了!圣军演兵了……”
他双臂不知疲倦地抡棰擂鼓,在脉动心跳的鼓点里整理乱飞的思绪:号称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的齐天大圣孙猴子的原形,一直是后世学究们喋喋不休的争论大题,什么“本土猴精说”,什么“印度猴神说”,什么“西域胡僧说”,原来都是狗屁,真正的原形却是自己这个跨越千年的后世小子,花果山上那猴头出自同宗同脉的海州人,才是源起实归,然后给了明代吴承恩超越时代的想象力,创作出浪漫主义神话巨著——《西游记》。
既然《西游记》中齐天大圣的很多描写都与自己不谋而合,那岂不是他今后的所为,亦将印证《西游记》的情节,至少是关键情节,那是他给了吴承恩启示还是吴承恩给了他启示?哈哈……如此一来,预知这时代未来而无法预知自己未来的他,不是可以借《西游记》把握自己的未来了?只是,他怎么印证出《西游记》的两大主线——“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或许要取的经就是那昭示人类未来的“不杀”真经,可是“大闹天宫”从何印证?唐僧已有原形,那猪八戒和沙和尚又在哪……
本来甘当配角、随时准备全身而退的他蓦然发现自己刚逃离历史的狼窝,又掉入传说的虎口,变身齐天大圣的激动转眼间化为命运不可抗拒的恐惧,他看向那些部下、看向那些百姓,生出不知将他们引向何方的心虚,油然冒出一个自私的想法:还是趁自己尚能把握命运的时候,赶紧完成个人未竞的心愿吧。
鼓声停歇,圣军将士龙虎腾腾的操练嘎然而止,他向出师台左右后三面各抱拳行礼:“乡亲们,记得后日来喝明日和楚月的喜酒!”
这喜讯宣布得有点突然,大部分百姓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圣娘娘不早就是海州媳妇么?而且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要喝甚么喜酒,这算哪门子事?
那些跟圣军或挞懒族有姻亲关系的海州人则卖起了关子:你们就孤陋寡闻了吧,当年大圣与圣娘娘是按女真婚俗行礼的,先是订婚拜门,再新婚入门三年,最后完婚出门,只有办了完婚大礼才算真正的夫妻。本来大圣与圣娘娘三年期满应该大婚的,偏偏那年金主驾崩,在国丧一年内不得办喜事,所以耽搁下来……
听的人纷纷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道圣娘娘还没开脸,可不太亏了人家闺女,没带亲先给他生了娃娃……
那些姑娘小媳妇儿则一个个脸红红的,皆想:还是圣娘娘大胆,若换了自己,敢跟情郎未婚生子么……
那些少年子弟则对他又羡又妒:大圣这小子够厉害,竟然奸骗了人家堂堂一个郡主,怎么自己没这福气……
按海州风俗,喜期为三天,第一天“催妆”,第二天“正日子”,第三天“分三”。那三日,海州军民同庆,即便逢年过节也没这般热闹:海州四县的乡绅名士齐相来贺,变得本分的渔班、地主、盐枭、山霸各献喜礼,最受圣军恩惠的渔农盐山四民即便顶着炎炎夏日也要来喝一杯圣爷爷和圣娘娘的喜酒,以日月庄为首的各行各业皆优惠落价纳客……
白虎山下,原海州王府第粉饰一新,匾书“齐天大圣府”,便是他与可人儿的新房了。连着三日,自海州城往大圣府一路排开敞扎席篷,大摆酒肉宴客,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一桌大吃大喝。
因为刚好在麦收之前,有精明的商贩便借地摆售农具,又因为楚月挂名总会长的“碧霞会”在白虎山上建有“碧霞宫”,并且她生了儿子,下了婚宴的妇人们便结伴到庙上求子求福,兼所带的小孩们好玩好闹,三教九流七十二啷的噹也前来凑趣。
他的大婚变成海州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商业盛会,乃他始料不及,更想不到的是,由此演化出淮北地区最副盛名的海州白虎山四月八庙会,每年一度,一直延续到后世。
正日子那天,按海州民间“带亲小登科”的风俗,他什么事也不用做,连穿衣服都要由喜娘侍侯。
“一脚踏龙门,步步上青云!”喜娘口中念着喜话,他被穿上新郎靴,那一刻想起了妙人儿,说起来,他拥有过的女人,最合脚的乃是一代名妓玉僧儿,难怪古人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妓的感叹。他与玉僧儿一直保持着联络,乃实物联络,比如他派人送给她一件首饰,她则回赠一条汗巾,一切尽在不言中,不愧风尘中的知己。
“一身麒麟装,稳当坐殿堂!”他被穿上新郎服,那一刻想起了三相公,自鄂州一面后再也没有打探过岳楚的消息,他深爱也深爱他的女人被他如衣服一样地送给别人,这个放下成为他胸口永远的痛。
“一头状元巾,搂金又搂银!”他被戴上了新郎帽,那一刻想起了玉人儿——一个曾高高在上望不可及的金枝玉叶,是叫她襄襄公主还是叫她幻真呢?那次几疑梦中的欢好是他与楚月重聚后的唯一一次出轨,也是襄襄公主的初夜,仿佛了却在红尘的最后一个心愿,事后襄襄公主就彻底变回了幻真,他与她每年互致一封信问候,楚月也知道他有个方外之交,却怎也想不到是襄襄公主吧。
“穿戴穿好戴,百代传千代!”他被穿戴整齐,这时的一颗心全转移到即将正式成为他妻子的可人儿身上,在他坠入这时代后的最大梦想和刚刚背负的艰巨使命面前,他才感觉楚月付出的实在太多,回报她的实在太少,在一个女子的心目中,人生中最风光最动人的一刻莫过于成为心上人的新娘,到今日才可以为她补上一个大婚仪式,真是愧疚!
雷鸣不绝的鞭炮声远远地传过来,新娘子来了,用船和花轿从荒岛桃源上接来了。他兴奋地站起来,喜娘拉住他:“新郎子,不着急,要捺捺新贵人的性子,才好立规矩。”
你这是捺老子的性子啊!他肚中嘀咕着,看着守在门口准备拦房的一班兄弟朝他挤眉弄眼,哭笑不得,只能任喜娘摆布。
喜娘一声“拜堂”,鞭炮再响,喜堂内点烛、焚香、烧天地纸。总算挨到了拜堂时刻,四周闹哄哄挤满了亲族好友,当伴娘的刺花本领可真大,楞是从忽里赤、艾里孙为首的女真兄弟、海州子弟中“杀出一条血路”,安全将“上不见天、下不沾地”的新娘子送进新房。
“一拜天地!”他满脸是汗,斜一眼并排跪于香案前的新娘子,在此盛夏时节,可人儿也要按海州风俗穿着厚厚的红棉凤袍,顶着严实的大红盖头,姿势端正地磕头,那滋味可想而知,他看不到楚月的神情,但自己有一种实现诺言的满足:月儿,我娶到你了,我终于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娶到你了!
“二拜高堂!”喜娘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骚动,不少女真族人惊讶地叫出声来:“是大将军,大将军醒来了……”
新娘服中的楚月浑身一抖,情绪现出波动,双手直欲掀开盖头,他忙低声稳住她:“月儿,岳父是醒了,但还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我已尽力!”
楚月的声音喜极而泣:“明日,我的好郎君……”
他转向被抬在正位大椅上的垂垂老者,其露出欣慰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地看着他,却只能瘫坐在方寸之中,谁能想到曾叱咤风云的威武大将军——挞懒亲王落个今日下场,他携楚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思绪不由回到那一次几乎改写宋金历史的惊天事变当中……
※※※
“……老夫所信任者,惟尔在座五人,此计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尔等以为如何?”挞懒以平静的语气阐述完毕,目光灼灼地扫向环坐火炕之人,对面一个大火炉烤得屋中温暖如春,屋外隐隐传来鞭炮之声,这天是大宋绍兴七年·大金天会十五年大年初九——他在后世的生日。
“阿爹,这个‘莫须有’大计未免太大了……”第一次听得详情的乌达补满脸震惊,望向大哥斡带,一向沉稳的斡带则掩饰不住面上的兴奋,只顾连连点头,显然早有心理准备。
模样端秀、气质不凡的年轻岳母——一车婆坐于挞懒右侧,安详地端茶一抿,不愧出于渤海望族的大家闺秀,临大事愈定:“奴家惟夫君是从!”
他却留意到一车婆没端茶的纤手在微微颤抖,然后与楚月迅速交流一下眼神,内心掀起巨澜:终于揭开锅盖矣,当日从岳楚口中套出“莫须有”大计时,只觉此计设想过巨,铺砌过庞,任何一个环节都出错不得,近乎痴心妄想,但时至今日,锅里的“莫须有”已变化为“真的有”。
自老郎主吴乞买于两年前正月病逝后,年少的完颜合刺同月在其灵柩前继位,仍沿用“天会”年号,而大金上层各派系的倾轧随之激烈。
少年郎主合刺依托继父斡本,首先将矛头指向威胁最大的粘罕一系,改革旧制,废勃极烈制,采用汉制,以相位易兵权:免去粘罕的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职,升为皇帝之下的三师之“太保”,领三省事;免去谷神元帅右监军职,改任左丞相;免去高庆裔西京留守职,改任尚书左丞;免去萧庆平阳尹职,改任尚书右丞。至此,不断失势的粘罕一系彻底丧失军权,又离开了经营已久的云中地区,完全被架空。但少年郎主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朝政大权尽被粘罕一系把持,加上右丞相为粘罕提拔起来的旧辽汉臣韩企先为,在中央可以说权势无两。
然斡本早有预见,将三师之首“太师”授于另一大威胁——吴乞买长子蒲鲁虎,当年若非粘罕横插一脚,看中合刺幼小易制,迫使老郎主立为皇储,今日坐在帝位上的,只怕就是蒲鲁虎了,故两人结怨颇深,正好互相遏制。作为势力平衡,斡本当仁不让地拜为三师之二“太傅”。
以往连老郎主都要敬让三分的粘罕沦为后辈小子蒲鲁虎之下,如何受过这般窝囊气,因为政事,两人争吵不休,以至不可调和。正所谓以毒攻毒,合刺与斡本为首的帝系乐得坐山观虎斗。
右副元帅挞懒虽然被排斥在这场高层权利争斗之外,却因左副元帅讹里朵同年被抗金义士暗杀,一跃成为大金军队的最高将领,与同掌兵权的兀术受到各方势力的极力拉拢,只是谁也没有觉察到挞懒的自立野心。
挞懒利用这难得的机会,游刃于各派系之间,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全心经营燕齐,不到两年,中原几成挞懒的家天下。
那边厢,赵构小儿闻之而欣,却只知挞懒倡和议,不知其窥宋祸心,顺理成章的,潜卧大宋的秦桧复出之门悄然打开,王氏传来密报,秦桧再入朝廷指日可待,尚须挞懒添把火。万事具备的挞懒于是展开大计前奏,正式上奏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张:以河南、陕西地归宋,换宋称臣。
此议一出,不亚于当日秦桧入相后提出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二策,金廷大哗,本是对头的粘罕一系与帝系难得地站到一起,批驳此奏,在中部战场上被岳家军收拾得跟孙子似的伪齐刘豫吓得连连上奏表忠,而一向主战的兀术更是激烈反对——大金两大军首自此破脸,惟独蒲鲁虎一系尚未表态。
长于治军和经营地方势力的挞懒,在颠峰的政治较量上尚是新手,一时有力不从心之感,便借过年之机,招集妻儿子婿,坦呈“莫须有”大计,以求对策。
岳父满怀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直觉那目光有千钧之重,挞懒所提之议,若放到女真族的立场,就是个女真奸了,但确是“莫须有”大计最重要的一环,此环一成,大事成矣!但此环要成,何其艰难,想那粘罕的亲信高庆裔之流,合刺、斡本背后的韩昉等人,皆是旧辽汉人中的佼佼者,就连金兀术也在军中网罗了北宋故臣蔡松年,只因汉人天生就是政治斗争的好手。反观挞懒这边,死鬼秦桧纵宋时丧于他手,牛文、马绉不能收为所用,大子斡带虽精明,却毕竟是女真人,搞阴谋诡计有先天不足,算来算去,只有他这个做过秦桧搅过宋廷的女婿最有资格做挞懒的政治臂膀。
他也有信心跟大金各派系斗上一斗,但一个心结难解——若历史无法改变的话,这大计注定要失败,则挞懒一族难逃覆灭厄运,天!他该怎么办?他再一次体会到先知的悲哀!
他的“历史即我、我即历史”原则,放到某一个历史交点没问题,可是放到一条历史的线上能否行得通?已经习惯了在海州小天地自由自在,真不想趟进这不知深浅的浑水里,他可以不趟么?
楚月星眸脉脉,在矮脚炕桌下将手伸过来,那双柔软的小手坚定地与他握住,可人儿默默地传递一个信念: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她都站在他这一边。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她再次选择了他,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拥有了这样一个女人,他只有加倍地珍惜她、呵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因为爱越大,责任越大!
“爱越大,责任越大!”他咀嚼着这个甜蜜而沉重的句子,咬牙做出了决定,既然他早已做出了选择,他的命运便与挞懒一族捆绑在一起,为了妻儿,他惟有尽最大努力去帮助挞懒,无论结果如何!他毅然道:“岳父,小婿心中尚有很多疑问!”
“贤婿,老夫就等你这句话!”挞懒闻言,大大松口气,哈哈大笑,转向一车婆:“大娘,你先带儿女们出去走走,老夫要跟贤婿抵膝长谈。”
也许知道事关重大,乌达补难得地没有出声抗议阿爹偏心,楚月乖巧地挽住一车婆的胳膊,像做女孩儿时那样,顽皮地顶着大哥,踢着二哥,一起出门,一向不太和谐的继母子女之间第一次出现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气氛。
良久,挞懒将妻儿召回密室,神采奕奕地宣布与他商议的结果并分配任务:“从今日起,老夫坐镇军中,遥扶秦桧;二儿协助你阿娘暗访内外,交通顺我助我者;月儿协助大儿稳固燕齐,培植汉人亲信;贤婿独上京师,结盟蒲鲁虎,倒粘罕,罢刘豫,还齐地,废合刺,夺江南,那时天下尽在我手!哈哈哈……”
同月,大宋朝廷诏令已起复为临安行宫留守的秦桧为仅在宰相之下的枢密使,一应恩数,并依见任宰相条例施行。赵构自食亲诏天下“终不复用”之言,让闲废数年的秦桧再次进入最高决策层的罕见之举,一直是后世史学家玩味难解的一大疑题。其实真正的历史,其过程只有当时者或当事者才清楚,后人何苦纠缠详末,只须从结果中吸取教训罢了。
一个月后,一个头戴云罩的神秘人物进入位于大金京师会宁府的太师庄,蒲鲁虎一身女真便服,亲自迎入府中,穿堂过院,一队队侍卫层层巡视警戒,可见蒲鲁虎对来人之重视。
“明日参见太师!”进入密室,他取下云罩,先以女真话请安,再欲行女真大礼。
“阿弟毋须多礼,快坐下吃酒!”蒲鲁虎赶紧阻止他,拉他上炕,炕桌上早摆好温酒热菜,一面问,“挞懒阿叔可好?”
两家关系非浅,老郎主吴乞买当年为挞懒之父盈歌收养,蒲鲁虎自应喊挞懒一声叔,与他算是平辈兄弟,放眼当今大金上层,蒲鲁虎与挞懒皆举足轻重,兼一内一外,一旦联手,将无人能抗衡,这种厉害关系蒲鲁虎自然看得清楚!所以挞懒与他密议出的第一步骤便是结盟蒲鲁虎,并将其推向前台与各派势力交锋,成为“莫须有”大计的马前卒!只是蒲鲁虎乃出名的女真至上者,极端维护本族既得利益,对汉人的东西一贯排斥,所以他首先要说服其支持挞懒“以河南、陕西地归宋”的主张。
蒲鲁虎比春猎大会时成熟好多,颚下多了一圈胡须,惟直言如旧,寒暄完毕,开门见山:“为兄晓得阿弟来意,只是阿叔奏议实在不妥……”
他胸有成竹,待蒲鲁虎发完意见,方出声,别有用心地换了称呼:“殿下,其实大将军乃出于拥戴殿下之心,在上奏中无法明言,所以特派明日跟殿下说清楚!”
蒲鲁虎一楞:“此话怎讲?”
他微笑问:“殿下,我大金铁骑几番南下,缘何灭不了赵宋,反而损兵折将?”
蒲鲁虎乃久经沙场的大将,如何不知:“我军几番大败,或于江河天堑,或于山峦险要,皆以失地利而败,非他也!”
他击手赞道:“殿下英明,如果我军与南军在中原之地展开决战,殿下以为胜算如何?”
蒲鲁虎轻蔑道:“中原之地一马平川,正是我大金铁骑纵横的好所在,若在此决战,南蛮等于羊入虎口。”
他不慌不忙地揭开谜底:“若将中原之地还于南朝,他能不派重兵守御?”
蒲鲁虎眼睛一亮:“那时便可将南蛮主力聚歼于此,何愁江南不灭,阿叔好计啊!”
他哈哈大笑,举起酒碗:“合刺不过斡本一傀儡,斡本何人,武不行、文不就,窃国若此。那时大将军以盖世战功,想要拥戴新主,谁敢不从!殿下以为大将军会拥戴谁呢?”
蒲鲁虎精神大振,端碗一干而尽:“阿叔原来如此远虑,蒲鲁虎愚昧,竟看不出阿叔好意,阿弟,那时再划地封王,可非一个小小海州矣!”
“多谢殿下,目前尚有三虑!”他心中暗笑,这小子还没当郎主,就封官许愿了。
“阿弟快讲!”蒲鲁虎有些急不可待了。
“殿下,粘罕虽入朝廷,但其带军最长,服者甚众,若登高一呼,大将军也难节制手下,此乃一虑;大将军在军中威望尚显不足,此乃二虑;儿齐刘豫仰粘罕鼻息经营山东,自有微末根基,此乃三虑。”他循序渐进地摊出配合大计的各个环节。
“阿弟,粘罕老儿在朝中嚣张之极,我早就看他不惯,只是他党羽众多,拔之不易,除非暗中除掉他,我手下死士众多,只要除掉老儿,那二虑便不足虑了。”蒲鲁虎露出北族嗜血的一面。
他吓一跳,可不想取了粘罕的性命,政治是不流血的么,干嘛要打打杀杀,看来女真人要学会尔虞我诈的汉人政治只能留到后世的大清子孙了,忙道:“'奇‘书‘网‘整。理'提。供'殿下,毋须动干戈,只需如此……”
他露出阴险狡诈的笑容,靠近蒲鲁虎,面授机宜……心想,原来女真人是这样变质的。
第七十七章功夫
这一年,宋金两国的政坛连番地震,最终改变了两国上层的政治格局和外交政策,而成为宋金百年关系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场政治地震的罕见之处不仅在于时间上的巧合,更在于空间相隔万里的每一次事件都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在敌对的两国,发生如此暧昧的现象,可谓古今少有。
元月:秦桧出任枢密使同日,遣金宋使返朝,带回太上皇与郑后早已死于北国的凶耗,一时举国愤耻,赵构亦作出哀不自胜之态。
二月:岳飞奉诏以亲兵赴行在平江府朝见,加太尉虚衔并升宣抚使,作为五大将中年龄最少、资历最浅、升迁最速者,岳飞官位已超跃吴玠,与韩世忠、张俊、刘光世并列,成为朝廷最可委重之大帅。
同月,蒲鲁虎一系表态支持挞懒“归河南地”之奏议,标志大金上层派系重新整合,分为三大派系,挞懒与蒲鲁虎结盟,兀术拥护帝系,粘罕党羽徒布朝廷,却无兵权而实力最弱。
三月:赵构激父母之仇,以岳飞素志殄虏,恢复大任非其莫属,开未有先例授命岳飞节制韩、张以外诸军——大宋七分之五之兵,再罢刘光世淮西之军,欲并入岳家军,以图北伐,岳飞之生平大志将偿,喜之欲狂。志大才疏的宰相张浚欲夺不世之功,在秦桧挑拨下,与“以合兵为疑”提醒赵构太祖黄袍加身故事,防岳飞尾大不掉,功高震主,赵构反悔,收回成命。
同月,粘罕心腹、大金尚书左丞高庆裔,以贪赃罪下大理寺,其实无官不贪,此案摆明针对粘罕一系。从政治主张上看,挞懒和蒲鲁虎乃主和的保守派,帝系与粘罕一系同是主战的强硬派;但从利害关系上看,功高震主的粘罕早已成为帝系心头首要之患,蒲鲁虎与粘罕自是结怨在前,挞懒为谋大计,亦须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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