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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日月记-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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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勉强说服了可人儿,他便借“三十六幻”变作一个猥琐药贩,离开海州南下。挞懒自不完全放心,又命同样熟悉江南的高益恭随行相助,目的不言而喻,却不知俩个几番风雨同舟,早结下复杂的情义,虽职责有异,实乃一对最佳拍挡。
一行人入宋境,过大江,直奔秦桧罢相后闲居的温州。他不敢托大,特命忽里赤带一组圣军暗随左右,一定要确保娇儿安全,不由怀恋起当初楚月送自己的护身甲,若是给儿子穿上就好了,咦?不就是遗失在王氏手中么,正好讨要回来!想到要见那个与自己瓜葛难理的婆娘和那仕途跌落的假货,而自己已从一个阶下囚转变成解救者的角色,真真世事难料。
他转思从高益恭嘴里试探这贴着秦桧面皮的假货到底是何许人也,据他了解,这个秘密天下只三人知道:挞懒、王氏、高益恭,却是徒劳,高益恭的忠心令他心服不已。
路上教子之暇,他又向高益恭讨教植脸术,玉僧儿的“三十六幻”虽然奇妙,却只能伪装一个未知的外表,而无法假冒一个已知的对象,除非五官脸形十分相似,比如他与杨再兴。
高益恭面露难色,道此术乃师门不传之秘,得自前朝药王,只因太过凶险,不精者施术极易造成毁容死亡,故还是不学为妙。他碰个软钉子,心道中国的很多绝学就是这样失传的,不就是面皮转移么,后世的武侠小说中有人皮面具一说,他在这时代虽有耳闻却未见过,想来与植脸术有相通之处,只不过一是死脸一是活脸,活脸虽然乱真,可是因为人体的排异反应要长期服药,那种难受的滋味他可尝过。
接近临安府时,正遇上岳飞以北伐之功超升清远军节度使的大事,四海共闻,离开海州一身轻的他忽起念带儿子看看他最崇拜的大英雄,便以到临安疏通为由,让高益恭先去温州,两下分道扬镳后,他便携儿子加入追膜的队伍,什么秦桧再起?抛之脑后也。
不几日,建节使进入岳家军大本营——荆湖北路的首府、雄峙大江的重镇——鄂州城。是日,鄂州城内人山人海,宛若过节,四面八方自发涌来的百姓集中到—座临江的高楼前,观看岳飞受节大礼。
其时已建节大将仅刘光世、韩世忠、张俊、吴玠四人,岳飞自校卒拔起,于三十二岁之年建节,自古少有,名动天下。
当日,天蓝江碧,山河灿媚,岳家军一反以往屯兵数万而市镇不见一卒的低调作风,队伍严整、衣甲鲜明、旌旗精律地亮相于百姓面前,步、骑沿街而列,连绵十余里,建节使每经过一个街口,岳家军将士即发出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叻!”
锣鼓大振,前方忽然骚动起来,四面八方的人都拼命地向前挤去,抱着儿子的他再无以往的滑不溜秋,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轻功,只有用眼神暗示忽里赤等几个就近的乔装兄弟,环护着他父子随着人群自然流动。
终于挤到了那座临江高楼前,隆重的受节仪式已经结束,没见着大英雄,他一身臭汗,心中好生失望,完颜笑却灵犀的双目转个不停,不时发出娇顽的笑声,显得十分喜欢眼前的场面:各个阶层、各行各业、各地口音的男女老少密杂在一起,汇成一道浮世众生的人间风景。
“列位,岳公就要率一干虎将出来相见了。”穿梭左右的小商贩不时提醒,失望的自不止他一个,闻言皆为之一振。此时天公不识趣地下起小雨,他赶紧将外袍脱下,挡在儿子和自己头上,却见人群也无散去的意思,任那秋雨湿衫,反而越聚越多,无数远道而来的各方人士就为一睹岳家军众将士的风采。
其时岳飞正式成为独镇一个战区的大帅,军功已远超四大将中的刘、韩、张三人,尚次于坐守川陕的吴玠,与之相伴的是岳家军由一部偏裨之师成长为勇冠大宋的主力军团,但其最为百姓崇仰的却是“秋毫不犯”的军纪,由“损民一茅者、取人一钱者,斩!”、“有践民稼、伤农功、强买卖之类,死不贷!”等爱民军法演化而出的口号——“冻杀不拆屋、饿死不打虏”传诵天下,正是在此铁一般的纪律下,饱受百姓爱戴的岳家军寻常难得一见,惟阅兵振旅之际,方有幸观之。
“岳公出来了!岳公出来了……”人群再度骚动起来,他尽量抱高娇儿,一起仰望那高楼,伴随着无数声的轻叹,无数只手加于额头,那镶嵌在五千年乃至以后无数年的华夏史上最耀眼的一颗帅星、永远激励后世子孙爱国精神的大英雄再次出现了……
“儿子!看!岳飞!”他强忍住内心的激动,用手指向高楼二层檐廊被一群武将拥在最前的一个威武大帅——金盔戴顶,红袍裹躯,鹰目挺鼻,宽额疏眉,国字大脸,两颊丰满,颔下无须,表情沉毅——这是他见到岳飞的第二面,离第一次见面有三、四年了吧,坠入这时代以来,他无时不刻渴望追随大英雄的左右,然而造化弄人,现在的他连看上一眼大英雄都如此之难,更不要说亲近了。
他不能自己地贴近儿子的耳朵,将埋藏心底已久的个人最大秘密吐露给这时代唯一没有任何顾忌的倾诉对象:“儿子,爹爹从二十一世纪掉到这个时代,最想做的事就是改变这个大英雄的命运!”
一向对他的话几无反应的娇儿忽然停止左顾右盼,两双大眼睛专注地瞪住他,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他心中一动,难道儿子还不会说话跟这个有关,又试探着对儿子耳语道:“儿子,你相信么,爹爹不仅知道这大英雄的命运,也知道这时代的未来……”
但完颜笑的注意力却被周围的喧闹所吸引:
“岳公左边的金袍憨粗大将可不是王贵爷?”
“右边的白袍俊朗大将一定是张宪爷了,都道岳公身边左王右张么。”
“再旁的红袍剑眉大将便是徐庆爷。”
“呵呵,那个四处卤莽张望的黑碳头可是牛皋牛大爷。”
“牛大爷边上的青面英武之将乃是董先,有谓‘黑牛青董’么。”
“岳公身后如铁塔一般的亲卫可是有‘金刚’之称的周宏?”
……秋雨不知何时已歇,听到周围的百姓如数家珍地将这些声贯民间的名字一一道来,他目不暇接,其中有他见过的,还有他耳详能熟却未谋面的,更多的是他不晓得的,他一面根据百姓们的描述一一向儿子指道,一面疑惑怎么没有更为熟悉的名字:比如岳飞最早的兄弟张显、汤怀、吉青等人,又如枪挑铁滑车的高宠,还有那少年时最爱的八大锤,是尚未加入岳家军,还是出自后世小说家的虚构?
随即有三人的出现扰乱了他的思路,也激起了人群的格外反应:“岳雲岳小哥出来了,提起岳公的这位虎子,可真了不得也,在此次襄汉之战,手持一对铁锥枪,几番第一个破城,真乃我大宋的‘嬴官人’!”
三人中间身材魁梧、模样七八分似岳飞的英挺小将便是他少年时的最向往偶像——银锤岳云了,但真正令他失魂落魄的是岳云一手牵一个的左右武将:左边是黑袍尤显俊的杨再兴,右边乃白袍分外俏的岳楚,两人显然是硬被岳云牵到一起,满脸不情愿,目光稍碰即逃,众将见他三个出来,似有默契地将杨再兴与岳楚往一堆挤,岳楚的脸有点红了,杨再兴却皱起眉头,冷面寡语。
人群转被这两个黑白夺目之将吸引:“那黑袍将军应是铁枪无敌的杨再兴了,据说只有岳公能胜他……那个白袍将军倒不曾听说,其模样如此清秀,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汉。”
他不说话了,痴痴地仰望着岳楚高高在上的俏脸,第一次感觉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更心痛地觉察到岳楚心中已经有了杨再兴的位置,否则以她性格,即便大侄子岳云如何撮合,也不会与杨再兴站到一块,倒是杨再兴的态度令他气愤,怎么反倒拿起架子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赌约:谁若输了,就与岳楚在一起。
儿子心有灵犀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绽开无邪狡猾的笑颜——刻着他印记的招牌笑颜。
岳楚忽然俏脸失色,星眸一闪,就在万千人海中,一眼看向他父子二人,痴痴如醉,他的心头扑通狂跳,眼睛随众望向被迎出来的赵构授节圣旨和丰厚赏赐,但身外的世界跟他已无关系,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射入他心灵的爱箭,那一刻,他知道岳楚没有忘记他,绝没有忘记他!他却粗俗地咧开满口黄牙的斜嘴,如市侩般贪婪地盯着那闪闪发光的金锭银珠,虽在万众嘈声中,他亦清晰地听到岳楚失望地一叹,星眸随即转开,他的心狠狠一颤:臭丫头,你就把我明日忘了吧……
此刻涌上檐廊的是一干翩翩文士——岳家军的幕僚和各地士绅,耳听得百姓们惊喜的呼声,竟有不少一时名人和文坛奇才,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岳飞受到如此多的文人追随和拥戴,可谓罕见,他却再无心情向儿子一一指教,意气消沉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或许这也是岳飞日后受到赵构猜忌的原因吧。
那一干文士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竞相赋作唱贺起来,不少分明是有备而来,借这个机会露脸,而百姓们不管听不听懂,也不管好与不好,争相喝彩,他未免有些好笑。
却见几个为首的文士自众武将手中抢了岳飞过来,皆道岳公文武双全,受此圣荣,当赋诗扪志。而岳飞礼贤至恭,动合礼法,恂恂儒将风采令人叹观,百姓们亦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儒雅一面,敬服之余,纷纷鼓噪起来。
岳飞凭栏俯瞰无数双崇仰的眼睛,现出无言的感动,再远眺江流远天之间的雨后山河,分外明丽,略一沉思,收复故土的满腔肺腑,终于吭喉而出:“列位父老,飞起自行伍,稍立寸功,何堪殊爱?他日当克复神州、迎还二圣,一死无足道哉!今赋《满江红》,以励我大宋好儿郎!”
他闻言,不由抱紧儿子,屏住呼吸,同霎时,汇聚数万之众的高楼内外,鸦雀无声,岳飞高昂壮烈的吟唱旋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响彻全城: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词罢良久,先是文士们爆发出空前的喝彩,然后是百姓们冲天的叫好,最后是三军震动大地的威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抱着儿子的手在颤抖,胸潮澎湃,亦跟着吼起来,蓦然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如雷贯耳:“壮……志……饥……餐……胡……虏……肉……”
他又惊又喜,娇儿说话了,他终于会说话了,哈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的第一句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英雄的《满江红》——这首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无数华夏子孙为国捐躯的绝句。
无比的喜悦之余又一阵警醒,他可不希望儿子从小就有战争的意识,今日我辈的牺牲不就是为了明日子孙的和平么?但在宋金对立的这样一个时代,他又如何教育儿子消除战争的意识呢,就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后世的历史与知识教给儿子,让儿子能站在一个超越这时代的高度去思索人生、树立目标,至于最终的效果,却非他这个以无原则为原则的父亲所能控制了。
老子的原则到底是什么——不杀可以么?放下能够么?他不由抬头寻找岳楚,却见岳云不知何时已跑到武将当中打闹了,只有杨再兴和她无语并立于无人注意的高楼一角,游走在庆祝岳飞建节人群的边缘,在这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当中,两人面上的喜悦与距离共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忽招手忽里赤靠近,将儿子交于其抱走,完颜笑最喜欢这个叔叔,很乐意地离开父亲的怀抱。
他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定定仰望着这一对,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抉择的抉择,他深呼吸了一口,蓦然催发混沌大法,手指一弹,那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击中岳楚的臂弯,她的小臂条件反射地一跳,纤手刚好触到杨再兴的大手,杨再兴一楞,随即面上的冷淡如烟而去,欣慰地拉起岳楚的手,岳楚一愕,随即满面娇羞地低下头,没有拒绝,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他眼眨也不眨地看清了这一幕,然后掉头便走,耳畔忽然响起这样的对白:
女声:“那人的样子好怪!”
男声:“我也看到了……就像狗一样。”
他缩着脖子,拢着手,像狗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七十五章石破天惊
海腥的风迎面熏烈,海白的浪溅足翻滚,海蓝的天拔魂神游,他牵着完颜笑立于最后一航次居中大海船的船头。天刚破晓,晨霭掩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儿子闹起来,要看大鲸鱼,但不时滑过脚下的只有那一朵朵纯净透明的海蛰花,连一条小鱼也看不到。
十艘大海船浩浩荡荡,呈直线队形驶往海州朐山口,不时碰到早起捕鱼的小渔船,渔民们看到船桅扬起的“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虽然除了船工,见不着在舱内休息的圣军战士,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欢呼道:“圣军回来了!圣娘娘回来了!圣爷爷回来了……”
“我明日又回来了!”他意气飞扬扶住船尖,身前的完颜笑骄傲地挺起胸膛,洒下一路赛浪的笑语。
“将军、笑儿,起的早!”牛文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立于他父子身旁。
“师傅早!”完颜笑亲热地拉住牛夫子的长袖。
船队沿着郁洲大岛边缘的浅海湾前行,岸上的海蚀苍石与山林叠翠形成独特的山光海色,独具神姿的花果山——苍梧山遥遥在望,离海州不远了,牛文吟起诗来:“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
“先生,好句好句!”他赞道。
“此乃东坡大学士茶观苍梧之作耳。”牛文不敢承美。
“爹爹、师傅,我也会!”完颜笑学牛文样,摇头晃脑道,“明日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绝句绝句!笑儿,这又是哪位大学士作的?”他击掌相问,顺口咀念,心头突然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完颜笑仍不觉得,双手一甩那没有的长袖,故作老成:“此乃李太白李谪仙醉游苍梧之作耳。”
“将军,童言无忌!再说几百年前的青莲居士又怎能预知今日之事?”牛文也吓一跳,李白的这句诗对旁人没什么,偏偏嵌入了他的名字,而且意头甚为不好,忙宽解道。
儿子什么诗什么时不好念,偏偏在他出师之际冒出这样的诗,现在留守海上根基保护老弱妇孺的是以圣军女眷为主的娘子军,在他与楚月多年经营下,自保决无问题,但如果他率领的圣军儿郎“明日不归沉碧海”的话,可真是“白云愁色满苍梧”了。童言无忌?可不要一语成谶!他的心境陡然转坏。
“……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他被唤出一串几乎忘却的忆符——当年那瞎子相士为初变秦桧的他所批卦言,再对照自己的经历,可谓印证大半:数叠波澜奇变,几番死里求生,万难之境建功,胡地逐流称王,功败垂成隐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今番为了大英雄破世而出,只欲以配角的身份暗中扭转岳飞的命运之轮,却不料儿子随口出谶,是否是上天的不祥预示?
他的心情,直到五千海上圣军和化整为零活跃在齐淮大地的五千陆上圣军雀跃会师也未变好,直到海州军民在知州马绉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地举城相迎也未变好,直到艾里孙率一干久别重逢的老兄弟将他哄抬起送上出师台也未变好……直到牛文站到台上,对正面身着草绿战袍、披挂青蓝盔甲的三军儿郎和其余三面黑压压的百姓朗宣起显然又是呕心沥血之作——《海州出师表》,他看到台下被忽里赤抱着的完颜笑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也想打哈欠,却只能作出专心聆听的模样,总算听到了尾声:“……天赋之命:日月开齐天,乾坤降大圣。故不杀圣军,红尘是悯!曰齐天大圣,苍生惟念!”
就在他心念隐隐一动之动,“齐天大圣”的呼声已在四周如暴风骤雨般嚣起,他浑身如遭雷击,傻傻的,呆呆的,看着那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小嘴须嘴粉嘴,耳朵里、脑海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这四个字。
这时代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大,他决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决没有想到自己从历史的交点上跳到了这个交点上,这四个字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不停地绷缩着他的思维,儿子谶语带来的沉重阴影已无翼而飞,他如梦初醒地擎起手中的金镶玉竹棍,想起自己坠落这时代后臭当韩军马夫、香得玉僧儿三十六幻、缘学行者棍等经历,眼中闪现的却是“弼马温”、“七十二变”、“如意金箍棒”这些具象鲜活的文字符号,穿透云霭的阳光射在竹棍的两道金刚圈上,映得他面庞如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甚么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一心以为创造历史的老子,创造的原来是一个传说!
“……君今得意,安记旧好?恍惚间年,梦萦犹怅,妾何人乎?一荡妇耳。遇人不淑,垢面如斯,愧以对君,望尽薄力,使妾有能见君之日,当犬马以报!伏惟珍重,言犹未尽。”他读完此信,一时茫然,仔细思来,王氏这婆娘对自己委实不错,而自己缘何对其有不能释怀之憎?是否只因为预知了将来。罢罢,不见也罢!
他在鄂州观岳飞建节大礼后折往温州,在一大金联络点遇上已自温州返回相候的高益恭,先前谎言被戳破,他老脸讪然。高益恭也不点破,承上王氏亲笔书信,言辞凄婉,言境状惨淡,无颜见面,央他姑念旧情,去临安按信上所列人名一一打点,上下疏通,方能令秦桧东山再起。
王婆娘聪明之极,不想见他,却压根不提秦桧再起事关挞懒大计,只述以往情谊与现今惨况,自责自怨,令他心软,虽满心不愿为这对奸人出力,却也不至于敷衍了事。想来真正了解他个性的,除了楚月,就属王氏了。
当下改道临安,不几日,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在后世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著称的偷安小朝廷。
尚在外城,已经感觉到它的奢靡繁庶,吃喝玩乐嫖赌一应俱全的瓦子勾栏座座相望,一伙伙子郎流连,不分士庶军卒,一个个女娘花俏,管他良人娼优。而各行各业的堂馆厅院层楼比肩,张灯结彩迎客,就如过节一般。
当经过那游者千百的西子湖畔,虽是深秋,那一道道涟漪清波直如无数闪烁的女子媚眼,晃得人都晕晕乎乎哉,真有“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感,不愧“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
流苏大轿里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就没消停过,扒着轿窗指着外面的世界咿呀求语,他不胜其烦,又不亦乐乎,扮作轿夫的忽里赤等兄弟更一副庄稼汉进城的模样,海州与临安相比,不啻渔夫与贵妇。
他此刻的身份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为自己取个谐音“三相公”的名字,是否为了纪念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感情?
以王家巨富的背景,他包下临安城内最豪华的客栈,开始大肆活动。当过秦桧的经历令他对朝野上下的关系驾轻就熟,而挞懒备下的金银珠宝足以令他毋须担心贿金用度。
很快,临安的上层社会皆知道来了个挥金如土的单相公,饱经后世拜金浪潮冲袭的他体会着用钱砸人的快感,很快网络了一批意志薄弱的士大夫。
其时的行在临安府跟以往的越州已大不相同,在越州时正值刚刚惊魂南渡,朝廷内外普遍存在自强图复、克己俭约之风,到了这临安之后,江南半壁已趋稳定,达官贵族的靡乐之心渐起,相比而寒酸的士大夫阶层对金钱的需要日增,正给了他可趁之机,通过这些统治阶层的基层营造“居危求安需秦桧”的呼声。
然而当朝主政的已换作主战反和的赵鼎一系,他的金钱攻势在这些忠贞的北宋旧臣面前毫无用处,他敬服之余,不得不另想办法,因为挞懒大计实施迫在眉睫,确实需要秦桧的配合。
他再三斟酌,作出一个个性使然的大胆决策,然后急令忽里赤带完颜笑连同圣军小组全体出城,正所谓兵行险着——他要亲自见赵构小儿,面呈挞懒亲笔信。
“官家,大金国挞懒元帅密使明日、高益恭候见!”内侍冯益在御书房外压低声音道,又在“明日”二字加重语气。
“高益恭退下,明日觐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却非赵构小儿。他略微一愣,昂首直入,一屋子的书香扑鼻而来,黑漆龙纹的大书案旁,没见着赵构,却见着一个故人——满脸络腮胡的沙都卫,按刀肃立。
哈哈,当日大江之战受教尊一击的老沙竟然没死,看情形还升了官,更得赵构亲信,须知他与高益恭此番进宫极其隐秘,没几个人知道。他面露喜色,却见沙都卫圆目瞪来:“明日缘何不跪?”
他才省到沙都卫如何认识自己这个故人,当下大刺刺一站:“上国之使与江南小君见面,何须跪礼?”
沙都卫大怒,抽刀直指向他:“小贼,竟敢对圣上无礼!”
“沙卿家,罢了!”赵构的声音终于响起,却在一垂帘之后,里面是个隔间,这厮大概怕死,不敢冒险见他,毕竟他是个天下传闻的莫测高手,赵构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曾是其宠信的秦爱卿吧。
再一次离赵构如此之近,那久已不见的杀意自他的心底冒出来,不知怎地,他对这小儿有种无法克制的蔑恨。沙都卫明显感觉到了,紧张地上前一步,挡在垂帘之前。
“明日,你恨我大宋?”赵构的声音异样的温和,显然在垂帘后将这个曾牵肠挂肚的大宋头号通缉犯打量个够,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
“怎会,明日是个汉人!”他想到此来的任务,舒缓了一下呼吸,故意不说自己是“宋人”。
“朕却恨自己!明日,知道么,朕赏慕你,因为你可以为自己所欲之事,而朕……”赵构长叹一声,在他这个非臣非民的外国人面前,真情流露,竟似十分了解他的经历。
他生出被触动的感觉,赵构小儿难道是个天生的独夫?谁又是个天生的坏蛋?不由口气一缓,以对王而非对帝的口吻,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殿下,明日此来……”
这次秘密会面意外地顺利,赵构虽没有明确表示起复秦桧,却对挞懒的和议深表欢欣,更备了数份礼物请他转交挞懒、粘罕、金兀术等大金权贵,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最后道别,赵构特意叮嘱一句:“明日,出去万不可让人认出!”
“殿下费心!”他心道,还用你说,老子的真实身份只对你有效,若在大宋他地露馅,只怕早已被撕成碎片。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知道他是明日后,赵构只怕会动用一切力量保障他和儿子的安全,至少在大宋境内。
很快,他便探得朝中的赵系开始分化,唱和的调子高起来,起复秦桧的呼声日渐高涨,自是奉承上意。不料突冒出另一股反调——“秦相公是细作”的说法在街坊间一时流传,平添了秦桧再起的阻力,他好生恼怒,让高益恭一查,始作俑者竟出自城中一道观——幻真观,不知何许来头,敢跟赵构作对?
偏偏此时挞懒遥相呼应,大军压境,并通过求和宋使传话——“大金朝事体,秦桧一一知得。”正好印证流言,反而帮了倒忙,成为主战派的攻击口舌,赵构纵然有心,也不能公然起复一个汉奸。
金齐联军直逼淮南,叫嚣要打过大江,生擒赵构。一时举朝震恐,吓得赵构欲解散百司,避敌他幸,好在宰相赵鼎力主皇帝亲征,令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三军隔江相峙,再急调岳家军东援,于庐州克敌,令金齐联军无力渡江。
正值岁末大雪凝寒,金齐联军粮饷不通,野无所掠,会宁府忽传金主病危消息,大金内部各种势力的争斗蓦然激化,挞懒大计不得不中断,赶紧撤军,返回京师应对这横生之变。
“天意乎?”收到消息的他看着头顶的鹅毛大雪,不知是喜是悲,大宋又躲过了一劫,但那个可怜的女真老人就要去了,愿其和教尊姐姐在天上团圆吧。
忙乎数月,销金无数,可惜无功将返,他自问尽力了,无论对挞懒还是对王氏都有所交代,心头轻松了不少。他看向院中缠着忽里赤玩雪的完颜笑,儿子会说话了,又学到江南的很多东西,大概是这一趟唯一的收获,奇怪,第一次隔了这么久没思念楚月,看来心思都被儿子占据。
高益恭与圣军小组已收拾好行装,只等他下令出发,他有点留恋地扫视了一圈客栈,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日子,正欲发话,不期一顶清雅小轿踏雪而至,停于客栈门口,款款步入一头戴莲花巾、身披银狐氅的清秀女冠,煞是眼熟,但他记不得自己认识什么女道士。
小脸冻得俏红的女冠跺跺脚,抖抖雪,打个稽首,哈出一团白雾:“敢问哪位施主是单相公?我家观主有请!”
他已然猜到这个观主就是一直跟自己作对的幻真观观主,既是观主,年纪一定不小,老道姑请老子干嘛?若在一月前,他一定去会会她,但如今,败军之将何言勇,何况以他本性,风险不可预测的地方是能不去就不去的。
“恕在下难以……”他抬眼看了气度不凡的女冠一眼,开口拒绝,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这张面孔——襄襄公主身前的小丫鬟怡儿,现在长成大姑娘了,所以没有认出,不过怎么变成了女道士,除非……他的心尖儿一颤,难道观主竟是……旋即改口,“在下对观主仰慕以久,恭敬不如从命。”
“尔等在此守侯,延迟一日出发!”向满脸疑惑的高益恭和忽里赤使个他也解释不清的眼色,一颗心早不知飞到哪里了。
缓缓跟随着小轿,他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思绪如飞,如果幻真观观主真是他猜测的那个人,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谁敢跟皇帝作对,若是皇帝的妹妹就另当别论,赵构自不能拿自己的妹妹怎样;他从未忘了那个印刻他后世记忆的玉人儿——襄襄公主,一直有秘士为他打探她的情况,但自从两年前赵构赐婚不从,就失去她的消息,令他耿耿在心,却没想到出家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自唐以来,公主修道不嫁者不在少数,襄襄公主缘何会走上这条路?已为人父的他虽不复当年的痴念,却依旧情愁百转。
“单施主请坐!”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亭中玉炉煮茶的那个女道士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还是痴了,果然是她,清丽不可方物的襄襄公主,绝世容光令周围的白雪都失去光泽,飘逸的道袍穿在她身上,更添一份超尘脱俗之气。
压根不去想襄襄公主缘何在他临走之际相请,亦想不到坐下,他的眼珠转也不转,只想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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