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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日月记-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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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起得甚早的郡主一直没有露面,铁浮屠兵士们再次露出古怪的笑容,更多了一分解脱的轻松,龙卫将军总算将可爱又可畏的郡主娘娘收服了,否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甚至有一些兵士已经开始看轻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汉人小子,谁愿意跟随一个惧内的头领啊,好在他即时扭转了局面。
他一身便装,毫无动身上路的意思,忽然下了个奇怪的命令:全营重新驻扎,就地起墩立栅造寨。
起墩立栅造寨自不同于普通的安营扎寨,至少表示要在此地逗留一段时间了,这一下,连二通事也不大明白了,辛辛苦苦行军半个月,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停在这鸟不生蛋的荒滩上做甚?
女真兵士们纪律严明,令行禁止,虽然满脑子疑问,却立即开始执行他的命令,临洪滩上人繁脊亮、热火朝天,成了一个忙碌的大工地。他将牛文、马绉招到将军大帐,又作了奇怪的指示:海州官员来见,只推他有恙在身,概不接见,而军队给养、造寨所须只问地方支取。至于他与郡主不在大营的日子,主事由他二人暂代。
牛文憋不住问:“不知郡马爷与郡主要去哪里?”
他神秘一笑:“微服私访!”
“小花鸡,跳磨台,哪天熬到小媳妇来,吃碗及时饭,穿双可脚鞋……”一个脸红红的大嫂子蹲在自家门口,手里摇着个拨浪鼓,正教一个穿开裆裤的三、四岁男童唱童谣。
而小男童只顾盯着在斜对门“摇小仓龙”乞讨的“穷好佬”,那木制小仓龙身披红布,脖子系五个小铜铃,叮当作响,乞讨汉边摇边唱:“小仓龙,摇摇头,先盖瓦房后盖楼……”
一棵大槐树下,两个梳着齐眉刘海的大女童正在玩抓弹子的游戏,口中和着:“马和,抓着,马和抓,输给小秃丫……”
树荫的另一边,一个老汉坐着小板凳纳凉,一面“呱哒、呱哒”轻摇一把圆蒲扇,一面看着日头下几个大男童“牛郎打梭”:一男童挥起手中小梭板,往梭尖一点,梭儿蹦起,空中再补一板,嗖地飞出老远……老汉忽然扯起喉咙训道:“小臼子,带点眼,没看到那边有个老嫚子么?”
“小二,再来一盘大豌豆粉!”他与楚月坐在一家客栈的大堂内,四面八方扑来淳厚质朴的乡情乡音,直把他的眼也看不过来,耳也听不过来了,整个人、整颗心都浸没其中,如痴如醉。
“客官,听你口音,好像也是俺么这儿人?”小二眼皮带水,见惯南北客人,操着不太纯正的官话殷勤问。
“唔……”他一身书生装束,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乾净,笑而不答,冲对面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楚月顽皮眨眨眼。可人儿一身书僮打扮,虽被他故意化得黑了些,仍是一个俊俏小子。
他俩昨夜整宿缠绵,互诉衷肠,这一趟南巡返乡,果是楚月主意:当春猎大会的好消息一传回来,她就放宽心了,也开始为一家三口和全族的将来筹划,父王挞懒的大计她早已获悉,而他也被拉进来却非她所愿,她并不看好父王的大计,甚至也不看好他的不杀大业,尤其在生了孩子之后,她更多考虑的是大计破灭、大业失败的退路。
父王大计破灭的后果是灭族之祸,在大金之境将无立足之地,而他大业失败的后果则是在大宋之境也将无容身之处,故一家全族的退路只能在宋金之外,而其他国如夏、高丽、大理等皆与宋金有关系,所以相比之下,海域荒岛不能不说是个退隐避世的好所在。在所有的家族成员都被挞懒的野心旋涡吸入的时候,清醒的楚月已经想到该为家与族留一条最后的生路。
楚月认为他归来的第一要务是开始创建一处超然于各方势力之外的海上根基,这根基要坚不可摧、自给自足、无迹可寻,它的存在亦极其保密,甚至连她父王挞懒都不能知晓,如此才能可进可退,而创建这根基的根本力量,就是他的荒岛旧部。
楚月的想法和他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这是一种性命交融、情至心髓的心有灵犀,这是上天对他的神奇眷顾!他为自己有这样的老婆而深感自豪,看她为他制造了多么好的机会:以筹备订婚纳币之礼的名义,他可以毫无掩饰地敛财、置器、买马,而这些都是创建根基的必要物质条件!
几乎是灵机一动,他临时决定先不见海州官员,而先去见旧部,顺便考察创建根基、展开大业的其他条件,这些条件,是他以大金南巡天使的身份无法看到的!
于是两人乔装改扮,出了大营,在一小村镇雇辆牛车,一路沿滩过堰,经新桥,到了海州城北砂巷下车,步行通过北门——临洪门,进入这座他向往已久的故乡之城——依山靠海、兼得山之秀与海之沧的海州城。
海州——博大中国之东,浩瀚东海之滨,古之东夷,秦之东门,吴楚齐鲁之交,南北东西之通,堪称中国之脐眼,各般文化在此沉淀与发散,造就了独一无二的海州山水海州人。
他满腔兴奋地踏上千年之隔的故乡土,但见南面山峦起伏,高峰突兀,应是后世的南大山——锦屏山了,而腥凉的海风自东南而来,那边应是大海了?找人一问,果然。
原来海州城有四门,东为镇海门、西为通淮门、南为朐阳门,北为临洪门,其中东南二门临海,城外朐山口沟通外海内河,北门连刘齐山东,西门往大宋两淮。
当初率旧部流落荒岛时,正值他被宋金通缉的风头,所以与海州城缘悭一面。今日心愿得偿,心境又非昔日可比,他如同一个第一次带媳妇回乡的后生,领着可人儿走街窜巷、指东道西,尝这吃那,徜徉在点滴尽致的故乡风情长卷中,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楚月第一次见他尽露顽童之态,只是抿嘴浅笑,如影相随,叫走边走,叫吃便吃,毫不觉得委屈了郡主的身份,一副嫁猪随猪的娇憨模样。落在外人眼里,只以为这对书生主仆是来游玩的外地人,被海州的风光民情所打动。
但见大街小巷百业繁兴,百姓往来碌碌,渔民、农民、山民、盐民混杂,民风和厚,其乐融融,少见其他地方百姓战乱之苦、赋敛之怨,两淮地域的和平不过一年,这片土地便重焕生机,实令人惊叹!血脉相袭的他自对这些先辈的父老乡亲们有着骨子里的了解:
他们身上秉承了中华民族黄土之根的精髓品质——温良与顽强,只要不被逼入绝境,便可任劳任怨地生存发展;但也不要因此以为他们可欺,因为他们身上还兼具山之虎、海之龙的暴烈与血性,江淮大地上,谁不知那代代叠出的海州少年,以悍义著称。
他以颇为动情的语调夸奖了一通老乡,听出弦外之音的楚月忍俊不禁道:“先生,夸自己就直说,是否还告戒我,不要把你欺负太甚?”
他能看出可人儿黑脸下的妩媚,心尖一颤,忍不住伸过去握住她的玉手:“好僮儿,你怎么欺负我都行,就是不能在外人面前扫我颜面,否则……”
他的暗示未免有点露骨,楚月大羞,黑黑的俏脸都仿佛透出了红晕,在桌子下狠狠踩他一脚,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哼道:“狗奴才,你再像昨晚那样欺负自家,可有你好看……”
他甜蜜地皱起眉头:“好僮儿,今晚我会以礼相待的。小二,开一间上房!”
太阳落山了,在海风与山风混合的夜风中,隐隐传来不知是海浪还是林涛的沙沙声,忙碌了一天的海州城也躲入沉谧当中。
夜深了,人不静,这家客栈的一间上房里,书生主仆俩还在窃窃私语:
“……臭小子……你不是说好以礼相待的么?”
“是啊……以周公之礼相待么……”
“哎……狗奴才……嗯……”
次日会帐,又跟小二打听清楚,书生主仆离了客栈,出朐阳南门,直往孔望山下的朐山口而去。
孔望山以孔子登山望海而名,其与南侧的青龙山合称朐山,与郁洲大岛隔海相望,山下波翻浪卷,惊涛裂岸,却有一处可供停泊航海的天然海口——朐山口。
他与楚月正是要去荒岛见旧部,见时间充裕,便带可人儿见识一下这故乡的名山。拾阶上山,他惊讶地见到后世的龙洞庵竟在龙洞旁的原处,外观亦无大别,只匾额名之“龙兴寺”,人来人往,香火鼎盛,进去一看,原来是个龙王庙,便是龙洞庵的前身了。
他凭着后世印象牵楚月的手往那人迹罕至处攀行,石雕巨象、摩崖石刻、石蟾蜍等后世孔望山的名胜古迹一一在原地等着他,抚摩着石雕巨象的身子,他曾发狠要永远封闭的后世身世记忆涌上来,仿佛看到自己幼时领着两个弟弟偷偷游山的情景,明明时差千年,却又恍若隔日,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身畔的楚月见他情绪起落,以为他感怀身世,温柔地倚在他怀里为他拭泪宽解,还好四下无人,否则必以为这对书生主仆有龙阳之私。
伤感一番,想到上天补偿了他一份真爱与娇儿,心情方好多了,还是离开这触景生情之地吧,两人下山,找船出海。
但见海州湾上浪卷千堆雪,朐山口内潮涌小塘春,小舟大船云集,南北人等尽有,好一个天然良港。他心有所动,若是将朐山口变成一个海陆贸易的集散地与大商埠,可就财源滚滚哩。
他把这个想法跟楚月一讲,可人儿一双写满惊奇与嘉许的美目将他瞟上瞟下,那副有夫若此夫复何求的动人娇态真让他受不了,不由附耳过去:“好僮儿,再这般看我,本秀才又要以礼相待哩……”
楚月双目顿如惊鹿地跳开,黑脸一正,再不理这个不正经的狗奴才了,这两人哪像孩他爹和孩他妈,分明是一对新婚燕儿的新人。
他赶紧压下旖念,去雇送客出海的小船,因目的地隐秘,必须包船前往,谁知那些憨厚的船家一听他描述的荒岛方位,话也不说,均一脸惶恐地摇头拒绝,一连碰壁,他也一头雾水,又担心荒岛上出什么事,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询问,拉着楚月,看准一船破无客的老艄公,上前搭讪:“老丈,你这船可出海?”
老艄公正悠然望海,见有客至,打起精神头:“啊么哩,不知秀才是到海上悠悠还是上郁洲岛朝山进香?”
“到海上悠悠吧,这船钱可够?”他掏出一两银子,见老艄公笑眯眯收下,与楚月上了船,方问起荒岛之事。
“秀才问那个做甚?”老艄公脸色一变,左右看看,又看看手中银子,方压低声音,“出海再说……”
当下小船起锚扬帆,摇橹出海,楚月乖乖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扮好书僮角色,心底亦是好大疑问。离了朐山口,海鸥翔伴,浪花扑舷,只听老艄公缓缓道起来:
那荒岛原先也无异处,只是海州湾上大小海岛中不起眼的一个,异事大约发生在半年前,一只晚归的渔船路过那岛,远远见岛上火光闪闪,雷声阵阵,被吓一跳,忙绕道而行,回来说有火龙出世。其他渔民多有不信,后来看到异事的船越来越多,传言也多起来,都说那岛不仅有火龙出世,而且被火龙盘踞了,一时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原来在海州地区,百姓对龙敬有三分,畏倒有七分,尤其在渔民当中,多视龙为凶物,认为海龙王兴风布浪,而把大风大浪称为“龙阵”,大风卷起的水柱称为“挂龙”,遇之则“船沉人溺”,故海州的镇龙即镇海之物也最多,如海州城东门称为“镇海门”,像西门通淮门外的大石龟、比比皆是的“镇海龙王庙”、孔望山麓的石蟾涂、阿育王塔旁的二石剑皆有镇龙之意。
原来如此,他想到自己龙卫将军的称号,在故乡怕是叫不开了。岛上怎会有这等现象?首先想到的是火山活动,他知道海州正处在太平洋的地震带上,后来又想起了什么,表情数变,竟浮出一丝微笑。
楚月看在眼里,苦于不好相问,只听他道:“老丈,在下倒有兴趣看看火龙,可否去那岛附近悠悠?”
“倒头鬼了,那里可去不得!”老艄公看出他的意图,吓得就欲掉头,连他再掏出一大锭银子都不管用。
正无计可施之际,楚月一下子跳将起来,自靴上掏出一把银刀,俏狠狠地在老艄公脖子间比划,总算得以开口:“老丈,管你什么鬼,要是不去,包你变成个无头鬼……”
他自然晓得故乡话中的“倒头鬼”是“丧气、倒霉”之意,楚月可理解不了,强忍住笑意,看可人儿的母夜叉表演,他也晓得她不会真的下手,只是吓唬老艄公而已,有时候,软来真不如硬去!
“两个死小臼子,叫火龙吃了可怨不得俺老头子……”老艄公将他俩送上岛,忙不迭地摇橹掉头远去,顺风中骂过来。
“你们这里人,干嘛总爱管人家叫小舅子?”楚月不解地扑闪着大眼睛,他哈哈大笑,也不解释,突然在可人儿的黑脸上响亮地亲一大口。
“臭小子,青天白日的……”楚月娇羞顿足,不依地举起手中小刀“追杀”他。
“这荒岛孤滩的,哪有人看到……”他偷袭得手,得意“逃命”,两人就在夕阳下的海滩上一前一后地追逐起来,小岛的清静被扰乱,碧海金沙,浓情蜜韵,化为一道美丽的风景。
蓦然,一张漆黑的巨网自沙面下弹射出来,他俩躲避不及,已被大网罩住,他处变不惊,拉住楚月往前纵去,已他之能,这一纵足有十步,便是再大的网也应摆脱,但巨网竟似铺天盖地,两人犹困其中。楚月一声娇叱,挥刀划去,大网闪着金光,丝毫不损,顺势一卷,将他俩变成一个大砣砣,滚在海滩上,便见好多人影自岩石后站了起来……
他在网中将楚月紧紧护住,不让她被沙砾划伤,亦显吃惊地看着领头过来的二人,二人皆赤手空拳,其中一个发长须乱,只在腰间围着似藤似叶的短裙,上身赤裸,暴出黝黑健壮的肌肉,目光如电,野人相似;另一个油头粉面,一身锦袍,双手白皙,眼珠滑溜,商贾一般。
二人站在一起,说不出的滑稽别扭,又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网前一起蹲下来,奇奇怪怪地打量着“猎物”。
他眼中吃惊渐淡,代之而起浓浓的温情,嘴角的笑意亦浓,用女真话道:“忽里赤、艾里孙,你们好啊……”
野人似的忽里赤与奸商般的艾里孙大眼瞪小眼,如在梦中,忽然互相扇了一耳光,方信是真,抱在一起,喜极大叫:“明日哥哥?是明日哥哥!兄弟们,明日哥哥回来啦……”
便见几十个野人似的女真旧部欢呼着围将上来,巨网中响起一娇脆的女声:“小的们,还不将本姑娘放出来?”
“郡主?郡主!哈哈哈,明日哥哥将郡主嫂嫂也带回来哩……”忽里赤与艾里孙乐得又互扇了一耳光,彼此挤挤眼,并不听令,几十号人一齐托起巨网里的他俩,像迎接一个凯旋而归的王者,欢天喜地地往山上跑去。
“臭小子,你看看,你对我做了甚么?你对他们做了甚么?他们又对我们做了甚么……”大网中,又喜又羞的楚月无奈地缩在他怀里,又嗔又怨。
他做了什么?在那么多人面前跟她亲热,将那么多兄弟丢在荒岛变成了野人,被他们捉弄一下也是应该,只有楚月最屈,郡主变成了嫂嫂,威风不再……
“过来,给本姑娘讲清楚!还有多少勾当瞒着我……”装缮一新的破草堂中,楚月总算记着不在外人面前扫他颜面的夫训,趁着露天广场上庆祝头领归来的篝火宴会正酣之际,将他拉进内室,拧着耳朵审问。
早料到楚月有此一着,他赶紧将从忽里赤处取回的三个布囊双手奉上:“娘子请放手,看过便知。”
楚月狐疑地将三个布囊接过,其中两个的束口已经打开,他揉着耳朵解释:“我当日离开时留下这三个囊中计,告诉他们一旦我回不来就打开看,每个打开时间相隔一年。”
“你以为自己是诸葛孔明呀,小的们又识得汉字么?”楚月眨着眼皮笑他,却不知艾里孙学过汉文,她先打开第一个布囊,一张纸上写着:所有人离岛,变成汉人百姓,一半人由忽里赤统领,散布到海上各个无人小岛,不带任何工具,独自生存一年;另一半由艾里孙统领,融入他指定的汉人各行业学师一年,届满时由忽里赤、艾里孙召集通知。后面是他指定的行业,都是些冷僻刁钻的行业……
楚月侧着脑袋猜想他将部下流放荒岛和打入偏行的用意,却一时半会怎能想破他当日费尽心机的决策,难忍好奇发问:“为甚么这样安排?”
“山人自有妙计,再打开第二个布囊看么……”他作出神机妙算之态,逗着可人儿。
楚月急于揭开谜底,抽出了第二张纸:散布无人小岛上的兄弟由忽里赤一一接回荒岛;在各行业学师的兄弟继续留在原处,由变为商人的艾里孙一一接触,按他藏在草堂中的图纸开始制作一些器件,由艾里孙运回荒岛,由忽里赤率众按另一些图纸拼接,自行操练。而第三个布囊亦一年后打开。
冰雪聪明的楚月有些明白了:“臭小子,难怪小的们都变成了野人。那张巨网可是按你图纸制出来的?那些火龙,莫不是也是你的杰作……”
他赞叹一声:“好月儿,不愧我的娘子!第三个布囊不看也罢,我原以为自己第三年还回不来,也许就永远回不来了,便要兄弟们就此隐姓埋名,各安天命。还好,老天保佑,你我终回到了这里,不曾辜负了这群好兄弟……”
终于可以跟楚月探讨自己的建军思路了:要创建开天辟地的第一支不杀的军队,首先要具备不被杀的本领,他自认没本事将兄弟们个个变成武林高手,只有另辟蹊径,以他想法,不外从内外两方面着手,内者——内之潜力也,外者——外之器具也。所以,他将旧部一分为二,一半出世,一半入世。
出世者饱受那原始天地之苦,而激发人体潜力,成为一个极度本能的生存斗士,这样的斗士,或许不敌江湖上的高手,但其感应危险与逃生的本领一定超越常人,组成正规的军队。入世者彻底融入俗世,成为外表普通却暗地为不杀军供应军备的匠人,同时从事情报、鼓动、策反等秘密工作,成为另一条战线上的斗士,一条看不见战线上的秘密斗士。
二者互补相生,一明一暗,生存斗士可以借助秘密斗士入世,为看不见的战线补充新血,秘密斗士也可以短期出世接受生存斗士一般的训练,也可在当地物色吸收扩军对象。可以想象,这样的斗士组成的军队,再装备独特的军器,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绝对是天下无双。
“生存斗士、秘密斗士、看不见的战线、补充新血……”楚月完全被他描述的前景和大胆的用词迷住了,痴痴地看着他,“明日,你真是不可思议、难以想象,每次总有一些新的东西打动自家哩……有时候,我真不信你是一个在寺庙里长大的小子……”
他亦情不自禁地将可人儿环在怀里,两人一起透过窗望向天空的明月:“月儿,我要说自己是月亮里的人,你相信么……我弄丢了月亮,所以下来寻她……找啊找,找了一千年了,终于找到了她……知道么,你就是我曾经丢失的月亮,我再也不会弄丢你了……”
第六十七章奇迹
望着挂在半空的明月,他心思起伏,停下笔,合上记到第三本的笔记,信步走出阿育王塔的顶层塔阁,扶栏俯眺,宽阔如湖的烧香河星光闪烁,逶迤渐远,汇入乌沉无际的大海。
而对面花果山——宋人称为苍梧山的夜色剪影仿佛就在触手可摸处,不愧江淮第一高塔,才能欣赏到这“山不压塔,塔不压山”的美妙意境。
脚下灯火通明,乃是他匿名出资重建的海清寺,原寺为苍梧山主庙三官殿——后世三元宫的下院,早毁于战火,作为施财独建的大施主,重命名的福恩归于他,只是谁也想不到他所起“海清”之名的出处乃女真之“海青”吧,而立于山门前的阿育王塔因此又被叫作“海清寺塔”。
远道而来的香客们每每感谢这位匿名施主做了一件大善事,辛苦跋涉朝山进香,先在山下海清寺歇歇脚,吃顿斋饭,洗手更衣,添置香烛,然后一步一步虔诚上行三官殿。却不知不杀军也利用海清寺做为大前哨兼总联络,各地信使扮作香客在此聚散,上传情报,接收指令,还好“不杀”宗旨与释家教义相合,不算亵渎佛门净地。
今日是他下达总动员令的第二日,今夜留宿海清寺里的香客几乎皆是不杀军的信使,他们一方面汇报各分部集结情况,一方面上呈财贸储余,各地汇总之数大大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计,一笔空前的财富回报了他多年的苦心经营,足够他举大事的所有开支。
如果他就此收手,不杀军的万余将士及数万眷属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上几辈子,这些财富也是他们用双手创造的,还有那三处互为犄角的海上根基,他称之为“人间桃源”……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他依稀记得这篇中学所学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名作,也一直以为“桃花源”出其臆想,大自然中哪有这等与世隔绝的美境?封建社会中哪有人人平等自由的乐土?然而他目瞪口呆了,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并肩立于山头的楚月。
千里镜是他为不杀军装备的独有军器之一,却是个原始的单筒望远镜。宋人已经发明了纠正眼疾的眼镜——叆叇,叆叇乃水晶石透镜片,海州州治朐山县盛产水晶,后世更有“水晶之都”的美名,本地水晶匠人透镜磨制技艺高超,入此行的不杀军秘士——秘密斗士按他图纸,制作了大大小小的圆状水晶凸片,“卖”于艾里孙带回荒岛后,谁也不知其用途,他回岛上,卷个纸筒,前后一嵌大小镜,给兄弟们一试,可吓坏了他们,也乐坏了他们,竟还有这等神物,两军阵前对手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而他在兄弟们的眼里,早已是神一般的人物。
楚月也见怪不怪了,她有时想,这个夫君,或许真是月亮里的人,否则,怎会有这么多化平庸为神奇的点子。
像那令海州渔民惊恐远避的火龙,其原形只不过是民间俗称“流星”的“起火”——在火药筒上捆一根细竹,宋人在节日时作烟花燃放,在战时则将细竹换成羽箭,就成了“火箭”。他在此基础上改良,令加入鞭炮行的秘士制作了一批特大“起火”和特大炮仗,回荒岛后按他图纸组装:在一个大薄竹筒内放入一支捆满大炮仗的大火箭,其引线从竹筒口下的孔中导出,竹筒身前后各装两枝大起火,引线相连,前二起火的药筒底部与火箭引线相连,使用时点燃起火,将竹筒射向天空,空中引燃火箭,自竹筒口向下射出,命中目标并爆炸,变成了原始的地对地导弹。
当日忽里赤等不杀军生士——生存斗士一试之下,兴奋不已,以军人的直觉知道这是一件划时代的军器,昼夜演射改进,使其射程愈远、命中愈精、威力愈大。他与楚月检阅之后,亦不由咋舌,所有新制军器中,惟这劳什子杀伤力最大,真如火龙再世,忙告戒部下,此物只可用于威慑,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加之于敌。想到此物尚无名字,他恭请娘子命名,楚月莞尔一笑:“便叫‘火龙出水’吧。”
他幸运地身处中国封建王朝中最先进的一个时代,华夏民族的科学技术在这时代达到一个辉煌的颠峰,他自问没本领将拥有当时世界最强大力量而不自知的祖先们导向一个崭新的时代,但将这些力量稍加点拨化为己用并非难事。
超前的思维碰上合适的环境而迸出的奇迹火花,虽不足照亮整个时代,但可以带来一线光明,即便这线光明的一瞬之后仍是无穷的黑暗,至少,留在人心上的光明不会那么快消失——“不杀”的信念,亦是如斯!
楚月手举千里镜舍不得放不,叹道:“‘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世间真有如此仙境,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不过如此耳。明日,我们若能在此终老,便是神仙也不换……”
原来郁洲大岛及周边岛屿,均为海州属下东海县辖地,岛广人稀,虽地茂民丰,又处处蛮荒。这个令他俩惊叹的“桃花源”位于郁洲大岛东北端的宿城山西麓,乃忽里赤于出世游历中偶然发现,沿深幽的五羊湖东岸,顺水向南,直至海边山尽,有一狭窄小径,便可进入这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的天然“坞堡”。自千里镜观察,除了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径,陆上再无可入之路,里面豁然开朗,一片坦荡川原,山畔竺篁摇曳,安置数万人不成问题,东面临海处,有一半身浮浸于海的峻峭山峦,状如大船,成为海上屏障。
而天然“坞堡”的东面海上,便是不杀军的源地——荒岛,中间隔一半岛湾浦——高公岛,高公岛上已有人居,有山有海有滩,岛民有山民、渔民、盐民,资源丰富,大有可为,三者间距相近,遥为呼应,端的是个建立根基的好所在!
上天既予如斯美境,那人间乐土就由我来创建吧!他心中已有计较:“月儿,我们叫它‘人间桃源’如何?”
“好个‘人间桃源’,美哉妙哉!”楚月满头青丝风中飘扬,侧首绽开如雪娇颜,唇红齿白,明艳逼人,直把他看得痴了,此情此景,真个只羡鸳鸯不羡仙。
忽里赤与艾里孙在身后咳嗽一声,他回过神来,作出主帅姿态:“艾里孙调建筑行的秘士兄弟来此规划,忽里赤率生士兄弟们动手建设。哈哈,你们都憋久了吧,招兵买马、大干一番的时候到了!”
在临洪滩上逗留了大半个月的天使营终于拔营起寨,浩浩荡荡而来,安扎于海州城北砂巷外,他与楚月领二通事及一支百人队,在海州大小官员的迎接下正式进入海州城。
在他微服私访的日子,已闻海州上下传遍:郁洲岛上出个数典忘祖的小子,娶了大金国郡主为妻,回乡耀武扬威来了!所以并不指望自己将受到怎样热烈的欢迎。
前方鸣锣开道,清水净街,他骑在马上,毫无衣锦还乡的得意感,道路两旁驻足观看的老乡们,皆射来充满鄙夷与憎恨的目光,他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背脊还是一阵阵发凉。自混沌大法小成以来,他从未感受过这般浓烈的敌意,就是在伪齐的其他地界,也没有如此感觉。
或许正因为是老乡的缘故,才更遭海州人痛恨吧,可是他还要在故乡的土地上大展拳脚呢?他暗自发誓,终有一天,自己要在万众沸腾的夹道欢迎中进入海州城!
敌意将他的混沌之气完全催发,他也因此探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所有的敌意都只针对他与铁浮屠兵,而对一袭汉服的楚月少有反感,他能听到不少的妇女在低声议论她:
“这个鞑子郡主生得好标致,倒像我们汉人家的女儿……”
“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小贼哪点像俺么海州爷们……”
“听说她曾经为救小贼寻死要活的,真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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