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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日月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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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矮胖子虽名为老二,倒是拿主意之人,兄弟二人再哈哈一笑,携手并肩,竟往人马密集的群豪中一钻,左突右蹿,几个起落,一溜烟不见了。

群豪相顾骇然,要知经过刚才与金人的一番硬拼,能接近花轿者皆非泛泛之辈,像那老大老二,已有人听出其来历:二人来自的高老庄乃是秦岭中的一个神秘山庄,历代皆有高人惊鸿世间,从二人离去身法看,武功自是不弱,而且二人看似卤莽,其实言语暗藏机锋,明日小子便是被其激出轿来,那临去之言更含诫醒群豪之意,如此人物竟经不起那小子一击之力。

群豪最惊骇的乃是明日小子判若天壤的身手,参加过“大篷车”一役的人都记得他被真宝和尚拎着脖子的脓包样,而君不见君等对他的斤两更是清楚,没想到仅数月不见,他便似变了人一般。

那一击,在场之人除了君不见君这一层次以上的有数高手,几乎无人看得清楚,而他们自持身份,又离有相当之距,只看到他右手飘然画了一个圆,背上新娘头上的红盖头都未动一下,便威力无比,只为教训那老大老二,并非伤人性命,如此收发随心,这份功力,天下第一虽然未必,却足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即便是真宝大师亲至,只怕也自叹莫及。

人人眼里俱露出不信之色,却又不得不信,难道他当日故意藏拙,欺骗了天下豪杰?

可是怎骗得了真宝这等高手;当然武林中还有速成之术,然而练武之人都晓得,速成大法虽能在短时间内造就一个招式上的高手出来,却有其先天不足——便是内力达不到同样的高度,讲究根基稳扎、循序渐进的内功心法,决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的,而明日小子那一击所蕴涵的内力,已达至榛境界,除非——除非另有奇遇!人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同一个念头:“难道那和氏璧不仅是传国之宝,更是武学异宝,这小子因缘际会,练成了上乘武学?”

这其中的环节,外人便是想破头亦想不出来。在场诸人本为和氏璧而来,而明日二字早已与和氏璧紧紧相连,他身上无法解释的奇异之谜,众人自然而然地往和氏璧上联想,正所谓“有所思便有所想”,钻牛角尖乃人之天性之一。

那和氏璧乃千古异宝,一直锁在深宫大内,笼罩着神秘色彩,要说它有武学上的奇能异效,亦未可知,将二者联想起来,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大出当事人意料之外,若他知道当日扯下的弥天大谎为自己带来如此这般无穷尽的烦恼,当真要掂量一番了。

此念一生,连君不见君这些忠义侠士,亦不免有些心动,其他人等更休提了。再看那小子,立于原地动也不动,一副有恃无恐之态。

这番姿态,反令群豪举棋不定,因为任尔武功盖世,也无法抵御蜂拥而至的沙场铁骑,这小子凭什么托大,难道有更厉害的后着?

此刻,谙熟两淮军情之人早已看清形势:明日陷于四面重围之中,前、左、右三面集结了本次行动的大部人马,断无出路,只有后面横亘于花轿与金军营寨间的包围圈有些单薄,仅千人左右,即便如此,除非跨登良驹的绝顶战将,否则,以步者之再高功力,亦很难冲破该股豪侠混杂的义军步骑,何况还背个人乎?他只有一个机会——便是那百余步外的金营出兵接应,但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金营里也毫无动静,群豪原本以为要经历一番苦战,在别人家门口夺宝,鞑子岂是好相与的?不过那座金营也无多大威胁,里面纵使伏兵十万,在这平原上又奈我何?完成围合的义军、群豪人马已近十万,足以抗衡淮南金军主力。眼前形势分明是——明日能全身退回金营已是万幸。

然而,他的名字,自“黄天荡”一役始为武林中人所熟悉,在“大篷车”一役中天下共闻,他的每一次出现总是让见者惊、闻者异,包括今日,他的行事方式,确实给人以匪夷所思、神鬼莫测之感,所以,在这占尽优势的局面下,群豪亦小心翼翼,要知道,当日他便是在上万人的眼皮底下生生地消失的。

他也在想,背上的这家伙到底想干嘛?他最担心的群豪自相残杀的情形没有出现,看来大敌当前的道理粗人也晓得的,“轿中人”还有什么奇招妙计,扭转这败劣之局?

看起来只有一招了,便是将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大活宝扔出去,转移视线,来个“走为上计”。

他深刻体会了当傀儡的滋味,身不由己、言不由已哪,好在他还可以想:人类史上的那些傀儡们真可怜,他们可能连想都不能想……好家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武功,可以附借他人身体施展,自己可过了一把高手的瘾。他已晓得一切都是“轿中人”作怪,却猜不到对方下一步要干什么?

群豪方面的势力比十分微妙,可以说没超出他的预测:以一左一右两支红旗、黑旗麾下的义军人数最众,占总人马的一半以上,正是两淮地区实力最强的张荣军、李成军,皆一色的骑兵,看来是精锐尽出,然强强相抵,恰好形成均势,谁也无法坐大;其余小部义军步骑相加亦占四分之一,却只不过是个参与者而已;真正的变数倒是应在那剩余的散落各处的江湖豪杰、各国武士身上,其中不乏高人异士,不可小觊。

但金军方面的情况大出他的意料:好比后世的拳击赛,甲拳击手一拳打过来,乙拳击手却一下子不见了,找不到对手的比赛当然十分尴尬,而金军,就是那个消失的乙,金军当然不会消失,他估计,金军一定藏在某个地方,在等待着某个时机的到来。他设想的乱局没有出现,即便出现对他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是一条落在网中的鱼,再往外,还有更大的一张网。

失去预期对手的错愕已经过去,群豪各方皆在虎视眈眈,落在最终的目标上。一切终归要靠实力说话,已有势单力薄的小部人马看出形势不对,抱着坐观其变之心退往外围,却仅仅停在外围而已,断不肯再撤一步,不像先前离去的老大老二那般说走便走,干脆痛快。

以强悍著称的李成军终于率先发难,大旗一摇,一列持矛骑兵逾众而出,旋风扑来,人数不多,显然是试探虚实。一惯后发制人的张荣军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其余义军、豪杰皆一副观望之态,是该有人做出头鸟了,不是自己最妙。

背负“新娘”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这十几骑红巾骑兵冲过来,瞬间已到跟前,那一张张怒目贲张的面孔清晰可见,自己却一丝儿也动不得,吓得心中狂叫:“你他妈的赶快出招啊!赶快……”

他看到了最前的一个骑兵已扬起手中的矛,那矛尖的寒光刺入他的眼底,他本能地想要闭上眼前,却发现眼皮根本动不了,倏地,他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血在流、肠在蠕,听到了身上的骨节发出生锈般的响声……

他听到了自己体内的各种声音,接着他看到了三四根利矛“慢腾腾”地向自己戳来,“慢镜头”?是了,自己的神奇感应又救驾来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动,他才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感应,两者大大的不同:在感应里,他仅仅能做到精确无比的一个动作,而现在,他竟有充裕的时间完成几个动作。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像抓稻草似地将那几根矛夺下,接着,他的脚开始动了,在匹马四蹄的起落之间,他已游走一圈,从容地夺下了那十几个骑兵的长矛,掷在地上,便再次停下。

立如松柏,若老僧入定,又似水底磐石,他只觉得四肢充斥着无穷的力量,一股细若雨丝、浩若江河的气流在全身穴脉内充盈涌动,几欲冲体而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世界尽在掌握的感觉,他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感觉永远附着他,凌驾万物之上——无论古今,哪个有志男儿没这样想过?但身躯深处的一个潜意识却不断地反弹,挣扎,提醒他掌握世界的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强弱立判,失去长武器的那十余骑兵在马上不知所措,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便见李成军中大旗再摇,几十骑赤膊大刀手呼啸冲来,气势远胜前者,乃是李成亲自调教的亲兵,俱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便听惨呼连连,先前的骑兵转眼死于自己人的刀下,完不成任务,便是死,好严酷的治军手段。

他再次动了,他本来都有点喜欢背上的人了,纵横天地,谈笑退敌,真乃宗师风范,但那十余骑兵的死给他浇了一盆冷水,有人因为“他”送命了,这个“他”包含了他与轿中人,心中下意识地辩护:不算,是他们自己人杀的……

随即,他感到了右手一阵温热,目光起处,一串长长的红珠儿划过眼帘,一股熟悉的味道冲鼻而来——血腥味!他的脑袋“轰”了一声,思维停顿了,感觉麻木了,在他悲哀的视线里:他以手为刃,一圈又一圈地划出,周围肢体横飞、头颅破裂,大刀手们的垂死嘶号在耳边拉长,宛若地底幽魂……他终于又“杀”了,而且是大开杀戒!

天哪,他破誓了,曾信誓旦旦地喊出“不杀”口号的他,正在天下豪杰面前公开杀戮自己的同胞,真是天大的讽刺啊!那每一声哀号,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击在他的脸上,都似一根浸水的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以“不杀”创史人身份骄傲的他,竟第一个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支撑他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创史人”?我呸!被捆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才对!

眼前变成一个地狱修罗场,而他——变成了一个魔鬼终结者,终结他人的性命,也终结了自己的信念。

“不!不是我!”他在心中狂呼着:“我没有杀人,是你杀的,你这个杀人魔鬼,你可以不杀的,为什么要杀!”

忽然,一个仿佛来自心灵深处又好像来自九天之外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小子都看到了,我不杀他们,他们同样要死,死于我手,死于他手,有何分别?再则我便滥杀有如何,成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

他在体内咆哮反驳:“成大事者照样可以不杀,纵使天下人都做不到,但我却能做到。”

这般牛皮顶天的大话倒令那声音发出情绪波动的哂笑:“不杀?我倒第一次耳闻……

笑话!非常时行非常事,不杀之道怎可行于乱世,你不正在杀人么?“

仿佛为了证明似的,他的右手在一个大刀手身上穿膛而过,那兵士的临死目光瞪视着他,令他无所遁形。他发出无助的哀号:“魔鬼!是——你——陷——害——我!”

腥风血雨过后,“他”的身边已无一个活人,他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恨不得一刀砍下它,完了,他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在外人眼里,他已不仅是一个大汉奸,更是一个嗜血的大魔头,只怕天下人都容不得他了,莫须有的“和氏璧”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了,一旦真相暴露,便是他死无葬身之日!

李成军丝毫不为部属的战死所动,第三次摇动大旗,出动已达百骑,其意昭然若揭:以兵士的血肉之躯消耗明日小子的内力,待他真元耗尽后一举拿下。这一战术虽不高明,却是行之有效,毕竟在和氏璧有着落之前,谁也不想真要了他小命。但这小子的表现端的令人恐怖:以单手之力,连杀数十人,若是他空出双手,那还了得,他如此维护那鞑子郡主,莫非两人真有什么苟且之事?

见识了战友惨死的第三批骑兵皆抱定破釜沉舟之心,来势更为凶猛,而且约好似的,兵器皆往他背上的新娘子招呼,攻敌必救,好策略!这倒确实是他的“弱点”所在,他暗自高兴,恨不得“轿中人”早被收拾了才好。

然而,又是一场众不敌寡的大屠杀,只不过他终于动了双手,而时间也延长了些,那“轿中人”如漆似胶地抱住他的脖子、夹住他的腰,一副生死相随的亲热之态,他心道:老子的名声想不大都难了,说不定后世的史书上已经新增一笔:大宋某年某月某日,金贼明日于楚州城外屠民无数……苍天啊,你太抬举我了……魔鬼,看你能撑到几时?“

那声音再没有应他,但他体内的气流源源不竭,毫无减弱的迹象,便见李成军的大旗又开始摇动,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忽然一声清啸传遍全场:“且慢,我来会会竖子!”

只见一相貌清奇的中年算士越众而出,正是君不见君,这位义骨仁心的大侠不欲见无辜惨死,终于出面了,“君不见七侠”七侠的名头甚响,李成军的大旗顺水推舟地停止摇动,私底下只怕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哩。

看着这个曾照顾他、器重他的大侠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痛惜,他才知道,下一个对手竟是自己一向敬畏的君不见君,他该怎么办?他只想解释,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口不能言,只有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对方,希望君不见君能看出他的身不由己。

但君不见君已不愿跟他说话,甚至不愿看他的眼睛,只道一声:“看剑!”

“苍啷”一声,一柄长剑似一道彩虹破空袭来,他眼一花之后,才发现身子平平退了几步,全场一片喝彩,这是“他”的第一次后退。

君不见君晓得明日小子现今的功力已在自己之上,对明日的复杂感情又无法做出七侠围攻一子的决定,故单身上阵,但一出手便是七侠合创的绝学“君不见诀”的惑敌之招——“高堂明镜悲白发”。

这招以大自然的光为原理,耀花敌人的视线,抢得先机,眼看小子退后,当下不再犹豫,毫无保留地使出杀招——“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一招有如水银泻地、又似大江奔腾,气势磅礴,几乎无懈可击,“他”只有再退。

见君不见君占了上风,又是一片喝彩。

当事人却没这般感受,君不见君暗暗心惊这两大奇招连对手的衣脚都没沾到,实乃平生罕见,而对手已在蓄势待发,一旦出招,必是雷霆之击,君不见君绝不能让“他”

抢回先机,终于祭出成名绝招——“人生百年如流电,心中坎壈君不见”。

这一招其实是两招剑法,君不见君平日使出一招便可制敌,今日一并使出,可知“他”的实力之强。

他发现君不见君突然不见了,只有那剑在动,接着那剑也不见了,只有一股风在动,后世武侠小说中的“有剑无剑”论冒了起来,原来真可以达到这个境界:“身剑合一,心手无剑”。全场一片惊叹声,看来均是首次见到君不见君的成名绝技。

他发现这次已退无可退,因为对手不知在哪里,这下轿中人无处可逃了,他脱口而出:“好!”

哈!他可以说话了,看来轿中人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君不见君身上,放松了对他的控制,但他能说话又如何,他才发现自己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之事,他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啊!

就在转念之间,他发现自己动了,“他”不退了,而是原地打了个圈,他看到了一圈圈的尘土在四周漂浮起来,向外扩散,很熟悉的情景,像什么?他想起来了,像水中的漩涡,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这又是什么武功?他看到那柄剑出现了,吓了一跳,几乎就点在自己的鼻尖上,他旋即想通了,死就死吧,这可能是唯一还自己清白的机会,自己一完蛋,“轿中人”就装不得新娘子了,只有现身,真相大白!

他心如死灰:来呀,递上来呀,杀了自己!那柄剑却迟迟递不上来,接着君不见君出现了,身形立如铁枪,长剑直指明日,发须与长袍在漩涡中飘逸如飞,群豪皆以为明日已被君不见君剑气罩住,纷纷嚷起来:“挑琵琶骨!废了他……”

他不愿残废,他宁愿死!可是好死不如赖活呀,一瞬间的必死念头过后,他开始寻思生的好处了:自己还年轻,还有好多事、好多人在等着自己啊……他看着眼前的剑尖,它分明在颤抖,是了,君先生不忍心下手啊,不对!君先生的脸上怎么冒出汗水来了?他正起视线,才发现君不见君的身子同样在漩涡中微微颤抖,那情形,分明像一个溺水之人的挣扎!

他立刻明白了,处境危险的不是自己而是君先生!那一剑已经进到了它的极限,再难递上微毫。

这股以他为中心的漩涡,已将君不见君牢牢地罩住,令其进退不得,在强大的压力下,一言难发,只有苦苦支撑着一口真气,一旦真气不继,便是轿中人的反击之时!

他感觉到自己的杀气,那是遇到真正对手的杀气,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场瞬间发生的高手对决到了最后关头:“他”拥有杀死君不见君的实力,而且“他”已动了杀机……

他能眼睁睁看着这位高风亮节的大侠死在自己手上,他不能!他可以帮君先生的,可以喊人来助!他张起了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消失在旋涡里,连自己都听不见,好怪异的武功。

可是君不见君却露出疑惑的眼神,诧异地看着他的脸,再往他背上看去,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自己的声音被君先生听见了,或许,消失在漩涡里的声音可以被漩涡中的人听到,以君先生之明眼慧心,当然可以推测出事实真相。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忙再发出几声:“我是冤枉的,我受人控制……”

君不见君用目光示意其听到了,他心中狂喜,事情忽然有了转机,有了君先生这等大侠的证明,他还有什么冤枉洗不掉的。可是,他这几句话反而加速了死神接近君不见君的步伐。

他感觉到“他”已等不及君不见君真气不继,即将发动雷霆之击,来不及了,没有人可以阻止“轿中人”的行动,他即将背负杀害自己尊敬之人的恶名!即将亲手除去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清白之人的性命!

他的双手在动,已经终结了百余义军战士的“他”,决定要终结这位身手不凡的大宋义侠,尤其是其已对“他”深谋远虑的大计构成了威胁……他的心在泣血,不要!

他忽然飞了起来,接着他看到了他和背上的“他”,还有君不见君,天!神奇的感应在他最绝望的关头终于出现,他又跳出了自我,他反应过来,这或是他拯救自己、拯救君不见君的最后机会了。

他集中精神,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去破解这死亡漩涡……可是他看不到它的一丝破绽,这个漩涡仿佛一直存在于那儿,而且还要存在下去,直到永远。它有形似无形,无形似有形,真跟水一样,他不由想起一句古话:水善利万物而无形。

他忽然明白了,这漩涡的原理确实跟水一样,水有破绽吗?没有,无论何时何地,它总可以以各种形状存在的。

它真的没有破绽吗?他看到他的手即将围成一个圈,他没有时间考虑了,只有赌一把了,他不知道这一注能否压对,输的话,将赔上君不见君的性命和他的沉冤海底,可是无论如何,不压的话连任何机会都没有了。

他大吼一声——

第二十九章双龙会

“抽刀断水——”他听不见自己的吼声,但发声的肌肉张力将他的意识拉回了身体,正看到自己的双手围成一圈,在胸口逆时针一转,从尘土浮游的大漩涡里倏地生出一个逆向的小涡流向君不见君旋去。

他看着那个透明的扭曲了周围景象的小涡流像个环儿,套上了君不见君的长剑,向其持剑的右手臂运动。在他惊骇莫名的目光中,只见涡流过处,长剑一节节地变成碎片,那些碎片仍保持着剑的形状,并未散去,可想而知那小涡流的去势之快,天!若是接触到了人的身体又会如何,会粉身碎骨的。

眼看那小涡流离君不见君愈来愈近,已经接近剑柄,他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君先生,出刀啊!”

君不见君终于动了,其空着的左手化掌为刀,一掌劈向大漩涡的中间,在此生死关头,这一掌自是凝聚了君不见君毕身功力,有如大地春雷,轰地将大漩涡劈出一道裂缝,他感到了爆炸般的冲击力,身子不由晃了几下,喉咙一甜,一大口鲜血喷出,已接近君先生手臂的小涡流刷地不见了,仿佛河水渗进了突然干裂的河床。成功了!他忘了自己受伤,大喜过望……忽然,似时光倒流一般,那断裂的大漩涡彼此吸引,开始凝回一个整体,几乎同时,那快速愈合的裂纹里冒出了更多的小涡流,当一个完好如初的大漩涡又出现时,无数的小涡流想君不见君扑去。

“不要——”他一声惊呼尚为出口,君不见君的身子已飞了出去,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落在远处,一动不动了。

这被他全程入眼的回合其实只是一瞬,群豪全无思想准备,便见君不见君已然败了,而且是一败涂地。

“大哥!君弟!”伴随着几声情急的呼喊,五、六条人影扑入场内,一对老年夫妇持剑封住他的去势,以防他进一步加害,其余四人蹲跪在君不见君的身旁或喂药或运功救人,这六人当然是君不见七侠的其余六位。

他目光呆滞,仍无法接受这逆转的事实,明明君先生已破了漩涡,还伤了自己,又怎会突然败了?

“老大!”一个黄脸大汉忽然放声大哭,那是“君不见伯仲”的一个,接着“君不见凤”也缀泣起来,面前的两位老人——“君不见翁婆”眼里泛出悲恸的泪光,陌生而仇恨地瞪向他。

他心脏一缩:难道君先生竟……不,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不时吟诗颂叹人生、为他指点迷津的长者不在了!他不相信那个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人不在了……完了,大篷车一役时他的冤枉尚有机会洗脱,毕竟那时他没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但这一次他欠下的是血淋淋的命债啊,即便他日真相大白,但在场诸人怎能忘记他沾满同胞鲜血的双手?

杀人偿命,血债血还,自古之理!却听那个如蚁附骨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子,岂不闻‘抽刀断水水更流’么,我本留此人一口气,却因尔之功,如今便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了!”

天哪,竟是自己的馊点子令君先生送命的!他的心沉到了大西洋底,第一次生出一了百了的自尽之念。

“小贼,拿命来!”——“君不见伯仲”二人眼睛通红地拔剑扑上来,却被“君不见翁婆”阻住了,君不见君不在了,排行第二的君不见翁自是成了主事人,其抱了一拳,沙哑的声音充满了决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盼阁下长命百岁,君不见七侠……”

君不见翁哽了一下,显然发现七侠已少了一个,名实不副:“只要我等兄弟此生有一口气在,定要向阁下讨个公道。”

他打了个寒噤,情知君不见翁以这江湖惯见的场面话发下了武林中人最严厉的誓言:必报此仇,不择手段,不死不休!

由于事实证明君不见六侠远非他的对手,拼命也是无益,再则目下群豪皆以和氏璧为第一位,亦不会全力出击,取他小命。君不见翁晓得其中道理,故做出了这个堪称明智的决策,六侠抬起君不见君尸首,飞快退去。

众皆哗然,先见君不见君这等高手都不堪一击,再见其余六侠说走便走,群豪当中不少晓得明日跟君不见七侠的关系非浅,没想到他竟下此毒手,可想而知小贼已是丧心病狂、六亲不认了。而小贼的武功当世罕见之怪,一时人人心中生出惧意,竟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唵、嘛、呢、叭、哞、吽——”一声怪异的佛号宣起,一位头戴红色莲花状僧冠,披红色袈裟,露出半个赤膊,迥异中土僧侣打扮的番僧步入场内,其步伐甚缓、来势却快,眨眼已到近前,但见其正值壮年,身形高大,气宇轩昂,裸露的皮肤极为润滑,双目光采夺目,好个人物!群豪看其身后,一簇黑衣骑士,并无异样,皆以为其是哪家门派从西域请来助拳的佛门高手,这乃常理——非中土的高僧大都来自西方,倒要看看这番僧有何过人之处,敢强出头。

番僧合掌稽首,施了一礼,用生硬的汉语道:“看不出施主小小年纪,竟修成萨满教密传之学——大水法,小僧一向久仰贵教功法,斗胆向施主讨教讨教!”这番僧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差地传了出去,竟一语道破了“他”的武功来历,听得真切的群豪不禁交头接耳,女真萨满教尚有些晓得,那“大水法”却无人耳闻了,不过小贼既身怀鞑子武功,想来认贼作父久矣,那和氏璧在其中的功用,大概只有小贼一人清楚了。群豪心中不由生出希望来,番僧既看穿明日武功底细,说不定有得一拼,最好来个两败俱伤,大伙儿渔翁得利也。

“萨满教?”他总算得到轿中人的一点信息了,跟达凯小子一伙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派也有如此人物,倒也是藏龙卧虎哩。

他未及细想,番僧已发动了攻势,但见眼前一道红影漫天飞舞,煞是好看,其中飞出无数巨掌之形,泰山压顶般击来,他身前身后巨响连连,竟如后世的炸弹一般,只听得边上惊呼乍起:“大印如来?吐蕃噶举密宗!”

他感觉呼吸难继,忽然一口气喷出,身子顿如陀螺旋转起来,原来“他”以不变应万变,再次形成大漩涡,番僧的身形顿时滞下来,异样的情景出现了:漩涡里的番僧竟将身子浮在尘土中,看不出其身材高大,却如羽毛一般随波逐流,无攻无守,似忘了对手的存在一般,而大漩涡的威力也好像失效了,伤不了其一根毫毛。

他目瞪口呆,这劳什子的“大水法”前后表现天壤之别,难道番僧的武功远超君不见君?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绝非如此,一定有别的原因,他脑袋灵光一闪,一片雪亮:“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真正的关键在于“不争”,正所谓无欲则刚,不争者何来破绽,不争胜有争,愈争则反弹愈激烈,正合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意,难怪君不见君死于非命,竟是自己杀了自己。

他只后悔自己仅看到了表象,没看清这劳什子的本质,否则君不见君就不用死了,只须跟这番僧一样,以不争对不争就行了。

他哪里想到,在当时的情形下,“大水法”正不停地刺激君不见君反击,即便他叫君不见君停止,正常人的心理又怎会坐以待毙,除非番僧这等深知其中奥妙之人,换了其他人决无法做到不争。

群豪中的不少高手已看出环节所在,皆暗暗称奇,心道换了自己只怕性命难保,又以为明日技止于此,蠢蠢欲动起来。

且慢!只见小贼双手又划了个大圈,原本状甚悠闲的番僧忽然像被什么吸住似地向里移动起来,手足无措,狼狈不堪。

他看着自己周围的大漩涡忽然变向,由往外变成向里,番僧的僧冠脱落了,却未落地,被吸近他的胸口处,刹时成为粉末,乖乖,黑洞!

但见这大漩涡仿佛一下由平静的湖面变成狂乱的海暴,那种毁灭一切的大自然之力,竟被一个自然界里渺小的人体制造出来,这种恐怖的感觉,是语言无法描述的,人怎么能胜天呢?在某种程度上,此刻的他,就代表着天,一个接近天的人,还有谁能战胜?番僧要倒霉了。

场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人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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