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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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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的目光不由逗留,举步上前,就见她跟在杜鸿嘉身后盈盈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三人齐声问候罢,伽罗眼中盛笑,软声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作者有话要说:  议和告一段落,美人儿终于笑啦!


第15章 
  时值初夏,衣衫单薄,伽罗声音轻柔,垂首行礼间露出颈后肌肤,更见窈窕体态。
  谢珩蓦然想起鹰佐那句“又软又香,销魂蚀骨”的话,唇边笑意稍稍凝固。他双手扶起白发老者,口称先生,又示意杜鸿嘉免礼,目光再度落到伽罗身上时,终究道:“鹰佐曾为难过你?”
  伽罗摇头道:“没有。殿下施救及时,他不曾为难我。”
  谢珩将她瞧了片刻,见她神情自然不似作伪,稍稍放心。
  旋即,向那老者道:“琐事繁杂,借此田园一聚,叨扰先生了。自那年京城一别,转眼已是六年,情势所限,学生虽常挂怀,却始终未能再来拜望先生。所幸先生健朗如旧,更有仙风道骨。碧云峰那位道长也无恙吧?”
  “道长无恙,劳殿下挂怀。”老者含笑道。
  老者姓苏,是朝中有名的大儒,不止学问精湛,诗词上更是无人能及,因常与佛道中人往来,比旁的重臣更多几分洒脱通透、自然天真。
  他年轻时从边地小吏做起,因政绩斐然,又遇伯乐,渐至朝廷中枢,担任要职。奈何朝廷风云过重,他本无争名夺利之心,渐生厌倦,自请外放,在灵州做了数年刺史,治下百姓安乐,政事清明。
  后来他上了年纪,便辞去官职,在碧云峰下做起了闲云野鹤,诗酒田园,怡然自得。
  谢珩幼时承教于他,师恩深重,这回有意顺道探望,便安排杜鸿嘉在此处等候。
  苏老先生甚为喜悦,“先前听到殿下从淮南脱困的消息,老夫着实欢喜,只盼早日会面。前日他两人到此,这位傅姑娘天真烂漫,精通园艺,帮老夫侍弄花圃,晒书抄经,倒增不少乐趣,谈何叨扰?殿下此番过来,想必是汶北已安稳了?”
  纵是闲云野鹤之人,也曾躬身案牍,爱民如子,听闻北地战乱,难免忧虑。
  谢珩便道:“鹰佐撤军出了虎阳关,只是我朝需付许多银钱布匹,终究是百姓之苦。”
  苏老先生轻声一叹,入厅中命童子奉茶。
  他师徒二人久别重逢,一位是前朝重臣,一位是当今太子,自有许多话说。伽罗与杜鸿嘉陪着站了片刻,便告退出去。
  *
  当日暂且歇在此处,谢珩安排明晨启程。
  傍晚时候,伽罗同杜鸿嘉在后园闲游,碧峰叠日,风轻云淡。
  表兄妹二人幼时相处得和睦,虽经数年别离,杜鸿嘉依旧十分照顾伽罗。见她在议和途中愁闷多日,便寻两匹马骑着,从后园出去,绕道碧云峰下涉水而过,再经一片绿意深浓的桃林回来,酣畅淋漓。
  伽罗脸上笑意盈盈,甚至说起傅家处境时,也不似从前忧心忡忡。
  放马归去,杜鸿嘉陪她慢行,“当时我父亲初至京城,是老侯爷帮忙安排,才能站稳脚跟,终至今日地位。如今老侯爷和舅舅生死未卜,伽罗——回京后你如何打算?”
  “还没想好。若是回府,难免被拘禁。可这北凉和西胡的事还没查清,父亲下落不明,只能回淮南去,看看外祖母是否知情。只是不知殿下会如何安排。表哥,他曾露过口风么?”
  “没说。只让我救了你,在这里等他。”
  两人沉默走了片刻,郊野间晚风渐凉。
  沿河畔而行,水面渐渐狭窄,水流激荡。遇到一处斜坡,河水陡落,遇到河道乱石,水花四溅。
  伽罗夏衫单薄,被那水汽罩着,尽力躲开。
  杜鸿嘉见状微笑,行往靠河一侧,撑起披风隔开水花,道:“殿下初入东宫,格外忙碌。回京后若能得他允准,我便请半个月休沐,送你回淮南。否则路途遥远,即便岚姑能陪伴,我也难放心。”
  “这才是我担心的。”伽罗当即道,“当年祖父和惠王的恩怨我虽不知内情,毕竟有过龃龉,更何况祖父帮太上皇夺位,皇上哪会不恨?后来淮南那些事,太子和皇上更是恨之入骨。表哥若提出送我回淮南,太子怕会不悦。其实路途虽远,我与岚姑改装同行,应该不会太难。”
  “这是什么话?高大人与皇上的恩怨,他们自去清算,怎能连累你?太子若为此恨我,也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不值得追随,倒不如另寻……”
  他话未说罢,忽见前面茅屋角上拐出个身影,松墨色锦衫随风烈烈,不是谢珩是谁?
  夕阳下他疾步行来,拉了斜长的身影。
  余辉明亮,照得他面容神情皆清晰分明,粼粼波光映照,愈见其魁伟英姿。兴许是与恩师重逢后甚为喜悦,兴许是北凉退兵后终于卸去重担,他身上那股冷硬和缓不少,锦衣玉衫走过来,仿如闲庭信步。
  伽罗随杜鸿嘉走过去,行礼。
  谢珩挥手示意杜鸿嘉退下,瞧了伽罗一眼,抬步踏上侧旁小径。
  伽罗不解其意,见他走了两步回身等她,忙跟了上去。
  小径上少有人行,两侧茅草过膝。谢珩走得很慢,似在欣赏郊野风光。伽罗不敢催他,只好慢慢跟着,直到他在一处茅亭驻足,才问道:“殿下有吩咐?”
  谢珩回身,道:“鹰佐那边怎么说?”
  “他想要我的长命锁。”伽罗自觉的取出长命锁给他看。
  谢珩接在掌中细看。
  那长命锁用金打造,形如绽放的莲花,手艺精湛。只是年头甚远,看其成色,竟似有两三百年之久,应是世代相传之物。与旁的长命锁镂刻福寿之物不同,锁的背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底下八个字,“荷天之宠,必得其寿。”
  粗粗看去,确实无甚特殊之处。
  可普通人家,谁会拿这样老旧的长命锁给孩子?伽罗出自侯府,又以“伽罗”为名,可见傅良绍夫妇应笃信佛教。按着常理,她出生时,或是有身份的亲友赠送,或是傅家给佛寺里香火钱,寄在有道高僧名下,另造长命锁。
  拿如此老旧的长命锁给她戴,着实叫人意外。
  且看那凤凰的模样,与南夏的大为不同,甚至西胡、北凉的凤凰,似也与之不同。
  谢珩被困淮南时博览群书,于北域各国的图腾民俗了解颇多,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凤凰是哪国笔法。
  他低头看向伽罗,她也面带困惑。
  碰上他的目光,伽罗立时垂眸颔首。
  少女才过了天真的豆蔻年华,虽幼时失慈,毕竟养尊处优,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没见过什么风浪。这回北上路途艰辛,又数度遇险,前路叵测时忧愁忐忑,小脸儿竟显消瘦,衬得那双眼睛如琉璃珠子,夕阳下顾盼流波。
  谢珩对此是熟悉的,不管哭笑出神,她眸中总藏着潋滟波光,天然风情。
  只是如今垂眸,那风情便收敛了。
  谢珩别开目光,将长命锁放回她掌中,“仅此而已?”
  “嗯。那晚鹰佐问了长命锁的事,我搪塞他,说长命锁已被西胡抢走,他没再来过。后来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折道南下——”伽罗稍作犹豫,道出心中疑惑,“其实鹰佐既提了长命锁,到了北凉都城,必定会说得更深。届时摸清了情由,真相或许能清楚。殿下派人救我……是另有打算吗?”
  谢珩眯了眯眼睛,“言下之意,救你是多事?”
  “不不不,殿下误会了!”伽罗忙摆手解释,“我无意冒犯殿下。殿下施以援手,我确实深为感激。”
  ——不过她确实不明白谢珩的用意。明明都已约定,派她深入北凉探明情形,却又中途派人救她回来,令她几乎无功而返。这固然叫她感激,却总觉得谢珩这回出尔反尔,让人捉摸不透。
  谢珩背转过身,也未追究,只道:“回到京城,查明长命锁来由。”
  伽罗恭敬应是。
  “也无需感激,我救你只为公事。毕竟……我睚眦必报。”谢珩忽而侧头,瞧着伽罗缓声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好心救你?”
  ……
  伽罗缩着肩膀,颇觉无辜。
  曾经有那么一瞬,她差点真的以为谢珩是生了恻隐之心,好心救她。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的出尔反尔。
  而今看来,是他另有筹谋。
  这样也很好。
  *
  辞别苏老先生,骏马疾驰,朝行夜宿。
  三日后抵达邺州,离京城已不远。
  当晚投宿客栈,毗邻闹市。伽罗连日疾驰后没胃口,见对面有家蜜饯铺子,便生馋意。她住在谢珩和杜鸿嘉的隔壁,知道东宫亲卫也在左近,无需担忧,趁着铺子打烊前,寻了些碎银子去买些回来。
  铺内蜜饯和糕点齐备,做得都极好,蜜饯甘甜,糕点香软,整日劳顿后吃几颗,堪慰饥肠。伽罗闲着无事,索性将各样都挑了些,满载而归。
  右手单独拎着她的吃食,左手两份给杜鸿嘉和谢珩。
  杜鸿嘉那里好说,只是谢珩脸硬脾气臭,向来不待见她。贸然送去没准会讨个没趣,不送又太无礼,也对不住他途中几番照拂……
  不如请杜鸿嘉代她送过去?
  正自盘算,忽觉哪里不对,伽罗抬头环顾,瞧见侧面走近的人时,唇边笑意霎时僵住。
  华灯初上,夜市方开,客栈旁边有家热闹的酒楼,数位官员从中走出,正往这边走来。被拱卫在中间的人锦衣缓带,玉面含笑,那样熟悉的轮廓,不是姚谦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左相的乘龙快婿呵呵呵


第16章 
  意料之外的重逢,伽罗措手不及。
  姚谦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原本的得体笑容凝固,目光在伽罗身上黏了片刻。他周围的官员察觉异常,均往伽罗这般瞧过来,见是个极美貌的少女,各自露出隐晦的笑意。
  伽罗莫名觉出厌恶,收回目光,径直往客栈走去。
  这般云淡风轻,颇令那些官员诧异。
  姚谦愣了一瞬,忙冲众人胡诌解释,胡乱辞别后,大步追入客栈。
  闹市中的客栈生意火爆,这会儿正是饭后闲时,入厅右侧有个喝茶卖果点的地方,人来人往,稍嫌喧嚣。
  伽罗走得颇快,已经到了楼梯口,因碰着杜鸿嘉,正在说话。
  姚谦推开隔在中间的闲人,三两步赶上去,“伽罗!”
  伽罗面色不大好看,充耳不闻。倒是杜鸿嘉闻言看过来,见其面生,狐疑打量。
  姚谦还记得那日学甲巷中伽罗如遭雷轰的神情,见她躲避,只当是伤心如旧,只管紧紧看着伽罗,“你怎会在这里?我有话同你说,能否去那边的雅间喝杯茶?”见伽罗置若罔闻,面上稍现尴尬,继而道:“那日事出突然,我有不可言说的苦处,怕被人察觉,只能先行离开,未及解释。后来我去了学甲巷,没见到你,托人去尊府打听,也没有……”
  “阁下是谁?”杜鸿嘉看出伽罗不悦,出言打断。
  姚谦拱了拱手,往杜鸿嘉脸上打量。这一路回京,自谢珩至亲卫,众人都是寻常打扮,杜鸿嘉一袭锦衫磊落,腰间虽未佩宝剑,但习武之人自有股刚硬之气,与众不同,且看其神情,显然颇有敌意。
  他打量片刻,决定报出身份,“户部仓部司,姚谦。”
  “没听说过。”杜鸿嘉跨前半步,“找我表妹何事?”
  “我是伽罗……旧友。”姚谦侧身让开楼梯口的路,道:“去那边雅间好么?”
  伽罗冷嗤,转过头来,神情陌生而疏离。
  回京疾驰的路上,伽罗想过将来的打算,父亲的下落、外祖父家的处境、长命锁的秘密都令人挂心,思及淮南旧事,又怎会想不起姚谦?
  那日的心灰意冷清晰印刻在记忆里,往年同游的景致有多美好温煦,那日撞破实情的失望就有多深刻冰冷。
  曾经也是豆蔻年华里仰慕信赖过的人,是淮南春日里最念念不忘的风景,即便撕毁信笺时已决意忘记,又怎会真的毫不在意?
  尤其是在她四面楚歌无所依靠时,他转身另娶他人,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刻骨铭心。
  伽罗看向姚谦,竭力让声音平静,“确实是旧友。”
  “先前在淮南,这位姚大人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往来密切。”她说。
  姚谦面显尴尬,旋即道:“伽罗,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京城中的情势……”他望了杜鸿嘉一眼,不欲在外人跟前袒露,道:“我们去那边喝茶细说,好么?”
  “不必。”
  “伽罗,从前的事,我半分都没忘记。迎娶徐兰珠,也非我本意。”
  “可你毕竟娶了她不是吗?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娶她?”伽罗哂笑。
  眼前的人俊朗如旧,还是如从前般温和如玉,然而一旦想起那日他断然落下的车帘,那种脚步虚浮又沉重,喉间干涩的滋味又蔓延开来。伽罗极力克制住轻微的颤抖,道:“徐相位高权重,必定给你远大前程。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匆匆上楼梯。
  “伽罗!”姚谦伸手想去拦她,却被杜鸿嘉挡住。
  杜鸿嘉脸色阴沉,待伽罗安然上楼,才朝姚谦拱了拱手,转身欲走。然而心底的猜测与恼怒终究难以压制,他蓦然转身,手掌重重扣在姚谦的肩头,“方才什么意思?”
  姚谦恼恨他的阻拦,冷声道:“与你何干。”
  杜鸿嘉挂心伽罗,不再周旋,恶狠狠道:“若是你欺负了她,我决不轻饶!”
  姚谦仿若未闻,只看着楼梯尽头。
  *
  伽罗匆匆拐过楼梯,快步走向客房,只觉廊道无比漫长。
  刻意遗忘的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日未来得及发泄的伤心蠢蠢欲动,隔了许久回味,愈发令人伤心。她埋首前行,猛然察觉撞上某物,抬头看时,朦胧水雾之外,谢珩正低头看她。
  伽罗心中尽是翻滚的旧事,甚至忘了对谢珩的敬畏,仓促屈膝行礼,就想走开。
  谢珩探手,握住她的胳膊,眼含探究。
  方才无意中从窗户望出去,还看到她在对面的铺子挑选蜜饯,拿竹签子戳了挨个尝,专心又贪婪的样子令他不自觉的失笑。
  谁知一转眼,竟是这幅模样?
  脚步仓促,神情慌乱,泪水涟涟,半点不似平常的强作镇定。
  叫人担心。
  伽罗心中乱极,又被他看得窘迫,慌忙低头拭泪,试图挣开他的手。可他钳得很牢,伽罗想开口请他放手,然而喉头哽咽,恐怕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仓促之下,想也不想,与谢珩对视了片刻,蓦然俯身朝他的手咬过去。
  谢珩微诧,下意识的松了手。
  伽罗趁机夺回手臂,匆匆走了。
  手背上温热濡湿,谢珩抬手,看到手背上留了她的眼泪。他看了眼她的背影,转过头就见杜鸿嘉急匆匆追了过来。
  见着谢珩,杜鸿嘉刹住脚步,抱拳行礼,“殿下。”
  “怎么回事?”谢珩皱眉,负手于背。
  杜鸿嘉略一犹豫,便如实禀报道:“傅姑娘遇到了故人。”
  “谁?”
  “户部仓部司,姚谦。”
  谢珩皱眉愈深。被困淮南数年,与高家势如仇雠,谢珩当然认识姚谦。后来他派人探查伽罗相关的人事,也知道高家有意将她许给姚谦,而姚谦却在虎阳关大败后,立即迎娶了徐相女儿。甚至那日伽罗绕道学甲巷,撞见姚谦跟徐相女儿的事,陈光也曾如数禀报。
  先前国事为重,不曾留心,如今回想,便即了然。
  谢珩看向伽罗紧阖的门扇。
  淮南春光下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气天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如花朵盛放。
  而今却满目泪水。
  这多少令人心疼。
  他站了片刻,眸光微沉。
  *
  姚谦失魂落魄的走在巷间,周遭没有旁人,只有风声飒飒。忽觉跟前光线一暗,有人恶意拦路,他本就郁愤,见状恼怒,“混账”二字才骂出口,便被人当胸一拳。他登时怒了,恶狠狠的抬头,看清那张脸时却又愣住——
  “太子殿下?”
  姚谦意外之极,后知后觉的跪地,惶恐请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微臣不知殿下驾临,冲撞之处,请殿下恕罪。”
  “姚谦。”谢珩冷眼觑他,“你怎会在这里?”
  “微臣奉命随聂侍郎巡查各处,体察汶北民情。”
  “哦?”谢珩盯着他,吩咐,“抬头。”
  姚谦依言,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冷硬而探究。他下意识的躲闪目光,“微臣有罪,微臣惶恐。”
  谢珩不语,拿铁扇轻扣手掌,慢慢审视。
  巷间铺着青石砖,又冷又硬,姚谦酒意早被吓醒,见谢珩沉默,心中愈发忐忑惶恐。膝下的冰凉如小蛇般窜入骨缝,脑门上却渐渐渗出细汗,他知道谢珩与徐家的角逐,更不敢出声露怯。
  半晌,谢珩才道:“体察民情,成果如何?”
  姚谦噎住。他这回北上,打的是体察民情的旗号,真正要做的却只在北地官场。沿途行来,他按着徐相的吩咐拜访了数位地方官员,虽有访民之心,奈何聂侍郎流连官署酒楼,他初入相府,又被嘱咐多结交地方官员,只能陪同。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听地方官几句搪塞而已。
  好在十年寒窗,应付起来不难。
  姚谦拣些地方官员的话来禀报,夹杂途中见闻,滔滔不绝,尽量说得像模像样。
  还未说完,却被谢珩厉声喝止。
  “满口胡言!”谢珩稍露怒色,双眼如鹫,“战后民生凋敝,你不思为民办事,却只知贪贿弄权,还敢自称体察民情!战青——传书回京,姚谦降品一级,罚俸半年!至于今日冲撞,跪两个时辰吧。”
  说罢,拂袖怒容而去。
  姚谦愕然,猜得谢珩是因徐相而迁怒于他,只能认栽,心中郁愤却更甚。
  而在巷口,战青待走远了,才道:“殿下特意追来,就只为他?”
  “议和的事才完,徐公望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安排人体察民情,派的还是他的心腹和女婿?”谢珩收扇入袖,低声道:“安排两人盯着。记下他往来的人,若事涉北凉,务必留心。”
  战青猜得谢珩言下之意,神色稍肃,当即道:“属下明白!”
  走出许久,战青又觉得哪里不对——太子要安排人监视姚谦,暗中出手即可,何必又亲自跑这一趟,露了行迹?
  想不明白!
  *
  客栈内,伽罗回屋后对着紧闭的窗扇枯站了半个时辰,才平复心绪。
  那日未及发泄的情绪翻涌而来,经了这场哭,反觉轻松许多。心底憋闷委屈散去,伽罗要凉水擦了脸,见杜鸿嘉犹自站在门外,心中歉疚感激,随手提了蜜饯,出门给他,又说自己无事,不必担心,半天才让杜鸿嘉离去。
  回屋后对灯坐着,要取蜜饯来吃,才发现准备给谢珩的那份还在桌上放着。
  她呆了呆,将一小份蜜饯嚼完,才拎着出门。
  时辰尚早,谢珩屋中灯火明亮,按他寻常的作息,应当是在读书。
  门口并无东宫近卫值守,那蜜饯隔夜无妨,糕点放久就不好吃了。
  伽罗深吸口气,硬着头皮敲门。
  谢珩倒是很快应了。伽罗进去后行礼,也未敢走近,只将东西放在门口的小案上,禀明是些吃食。方才廊道里的撞见多少令人尴尬,尤其她扑过去试图咬他,回想起来更是冒犯,伽罗不敢逗留,匆忙告退。
  桌上镇纸微响,谢珩忽然叫住她。
  伽罗诧然,回身道:“殿下还有吩咐?”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谢珩停笔看她,目光幽深,少了平常的阴沉威压。他起身踱步过来,取过她送来的吃食,尝了尝,道:“姚谦那种人,早日认清,有益无害。”
  伽罗愕然,抬头时,但见明晃晃的烛光下,谢珩背影挺拔立在案前,松墨长衫垂落,比那袭尊贵的太子冠服多几分亲近。
  他显然没怎么安慰过人,语气略显生硬。
  伽罗当然明白谢珩的意思,只是未料谢珩竟然会劝解她,意外过后,含笑感谢,“多谢殿下指点。”
  *
  这场风波在次日便被抛之脑后。
  出了邺州,一路疾驰回到京城,景致早已不同。
  官道两侧浓荫覆地,夏日长天碧水吸引学子少年们郊野游玩宴饮,极远处农田桑陌绵延,山峦起伏叠嶂,柳下风起,令人惬意。
  城门口的盘查已不似二月严密,那等戒严之象消失,多少让人松快。
  待入了城门,朱雀长街两侧的店铺前行人熙攘,叫卖吆喝声夹杂笑闹声传来,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气象。朝堂上的争权夺利、风起云涌,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秘辛,而今市易开放,生活恢复旧日秩序,只消能有安稳营生,就是令人喜悦的。
  放眼望去,长街尽头,城阙巍峨。
  伽罗纵然依旧前途未卜,瞧见街市上勃勃生机,也觉莞尔。
  到得东宫外,谢珩来不及入内歇息,便要折道入宫去禀事。侍卫们路途劳苦,得了回家歇息的命令,各自欢畅,唯独伽罗站在那里无所适从,正想着能不能回府去见岚姑时,就见谢珩策马折返。
  “送她入东宫,安排住处。”谢珩居高临下,吩咐杜鸿嘉。
  作者有话要说: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某日,天晴
  居然让我住进东宫?晴天霹雳!!
  住在东宫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有没有觉得谢珩其实很闷骚?


第17章 
  谢珩如此安排,伽罗和杜鸿嘉均感诧异。
  然而旨意难违,杜鸿嘉思量过后,将伽罗安排在了南熏殿,离谢珩住处不远。
  东宫建制效仿朝廷,自詹事府至各局各司,皆设置齐备,占地也极广,宫内殿宇巍峨恢弘,回廊参差相连,左右监门率于诸门外禁卫甚严。伽罗初上京时,谢珩入主东宫不久,诸事不备,如今皇上已任命各官员就位,学士宾客往来,更见威仪。
  谢珩年已二十,尚未婚娶,后宅闭门闲置。
  伽罗算是客居在此,并非东宫内眷,不好住入后宅,杜鸿嘉同家令寺询问过后,暂将伽罗安排在南熏殿居住。
  南熏殿算是东宫中的客舍,离谢珩的小书房较近,又远离他接见官员处理政事的嘉德殿及弘文馆,清净又方便。杜鸿嘉居于副率之位,正四品的官职,在这东宫内也算是不小的官了。他亲自安排,旁人未敢怠慢。
  家令亲自引路,交代南熏殿中诸人好生伺候,殿中的嬷嬷侍女待伽罗恭敬周全。
  当晚盥洗沐浴,比起途中简陋,简直算是奢侈。
  伽罗暂时抛开揣测担忧,安心受她们服侍,沐浴栉发,久违的惬意。
  当晚谢珩没有动静,次日亦然,听杜鸿嘉说,是京城中琐事太多。
  这回与北凉议和,虽让鹰佐率军撤出虎阳关外,却也需户部筹措万余银两,虎阳关一带加固边防,也需尽心安排,谢珩位处东宫,嘉德殿里朝臣往来不绝,忙得脚不沾地。连杜鸿嘉都格外忙碌,偶尔抽空来看伽罗,只劝她不必害怕。
  伽罗倒并不害怕。
  往来途中同行同宿,虽说谢珩凶狠冷硬,她多少能窥到他的性情。这般安排,应是为了长命锁的缘故,也让她看到转机——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淮南的外祖母处境堪忧,她未能深入北凉都城,却不打算就此放弃。
  北凉、西胡虎视眈眈,应是长命锁中藏了重要的宝物。
  这是她目下唯一的希望。
  *
  这晚新月初上,伽罗饭后站在廊下吹风,猛瞧见远处熟悉的身影走来,忙迎过去。
  数日不见,谢珩消瘦了些,面色甚是疲惫,身形却依旧挺拔高健。太子冠服华贵威仪,黑底锦衣上是织金云纹,腰间诸般佩饰齐全,头顶乌金冠束发,应是才从宫里回来。
  见了伽罗,谢珩脚步一顿,道:“用饭了?”
  “回殿下,用过了。”伽罗靠近行礼,闻到淡淡酒气。
  “进屋。”
  伽罗随他进去,殿内的嬷嬷侍女很乖觉的退出,带上屋门。
  这座南熏殿几经翻修,因先前那位太子性喜奢华,内里陈设多是名物。荷叶浮动的水瓮旁是座落地烛架,约有大半个人高,参差错落的布置四十八支蜡烛,夜里点亮,烛架金碧辉煌,水面浮光跃金,甚是华美。
  谢珩先前未来过南熏殿,见了此物,不免踱步过去。
  回过身,就见伽罗跟随在后,正在水瓮旁盈盈而立。烛火辉映之下,明眸皓齿,芙面柳眉,海棠红裙曳地,玉白半臂单薄,耳畔红珠映衬,发间珠钗斜挑,她的红唇如同涂了胭脂,樱桃般玲珑娇艳。
  比从前在淮南时,增添几分妩媚。
  谢珩看着她不说话,炯炯目光只在她脸上逡巡。
  伽罗颇觉不自在,打破沉默,“殿下留我在此,是有吩咐?”
  片刻迟滞,谢珩轻咳了声,道:“往后住在此处,没我的允许,不得外出。”
  伽罗愕然,“为何?”微怔之后反应过来,不由自嘲道:“是了,此时的我本应在西胡人手中。京中也时常有异族人往来,抛头露面确实不便。只是长命锁的事情尚未查清,殿下安排我留在此处,怕是……难有助益。”
  “你打算怎么查?”谢珩俯身问道。
  酒气靠近,伽罗只觉今晚谢珩不大对劲,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长命锁是我娘亲的遗物,想必是承自外祖母,她老人家应当知道缘故。所以,殿下能否容我去一趟淮南,或可探明内情。”
  “这理由很拙劣。”谢珩坐在桌畔,自斟茶喝,“淮南路远,我不会派人护送。”
  “可北凉既能查到我的身世,未必不会知道淮南高家。倘若他们先寻到外祖母,恐怕事情不妙。”伽罗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见他并未愠怒,壮着胆子道:“其实殿下也可派人去接我外祖母入京。”
  “这事好办。但是傅伽罗——”谢珩觑着她,语气不善,“父皇有命,关乎淮南高家的任何事,都需禀明。近日父皇忙于朝务,无暇清算旧账,你是要我去提醒一句?”
  “更何况,你母亲并非高老夫人所生,休想诓我。”
  他的语气平淡,却叫伽罗心中微惊,忙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想查明长命锁来处。”
  “你本意是说,长命锁的玄机唯有你外祖母可解,所以我需顾忌三分,是不是?”谢珩点破她的打算。
  伽罗忙敛眉说不敢。
  谢珩也未计较,见她站得离他颇远,皱眉道:“坐。”
  伽罗应命,远远的在桌对面坐下,见谢珩杯中空了,又殷勤添茶。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态度谨慎试探,仿佛怕稍有不慎便触怒了他。
  谢珩瞧着她,忽然道:“你怕我?”
  “殿下气度威仪,身份尊贵,令人敬畏。”
  “因身份尊贵而敬畏,是怕我清算旧账?”见伽罗垂眸,谢珩自嘲低笑,旋即正色道:“杀兄之仇确实不共戴天。但长辈的事,我不会迁怒于你。”
  伽罗微讶,眸间陡然焕出亮色,“殿下的意思是?”
  “你外祖母的事,我既已答应照拂,就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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