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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奋斗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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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十六娘自然喜欢旁人夸赞自己,因笑道:“你们打哪儿听说这话的?”

“府上的婢子们都是这么说,”石氏道:“据说还有一位乔娘子,她的性情不大好吧?”

十六娘和灵娘素少见面,石氏既问了,却又不好不答。只得讪讪一笑,道:“她有身子的人,脾气古怪些也是有的。她素来也不会四处走动,你们若不遇到她,便都是无妨的。”

“娘子……也是遇不到她便好么?”

十六娘讶然,望住石氏,见她略略歉意地一笑:“奴冒昧了。只是族中风言风语颇多,奴今日见了娘子,便失了态,求娘子莫怪。”

“须臾之间,这‘娘子莫怪’,你已说了三遍了。”十六娘苦笑:“我并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只是灵娘之事,我实是不想提起的。”

“奴省得。到底……都托了女身,甜也好苦也罢,无非都是这样。”说到此,石氏住了口,半晌才道:“听闻娘子擅绣,奴那里有些上好的捻金线,同宫中市上常用的片金线不同,用来刺绣许更好些。奴手笨,留着徒费了好东西,便带来,也算是一点点心意罢了。”

说着,她自自己袖笼中掏出一团金线球,递与拥雪。拥雪拿给十六娘,便看着十六娘的眼睛都亮了。

“这金线是怎生制成的?怎么会是圆的呢?竟似是可以直接用作刺绣一般!”十六娘惊道,颇有几分喋喋不休的势头:“也是你们西域传来的奇巧玩意儿么?你可会制?我正要绣一副枕屏给我十一姊——啊,她便是宫里头的惠妃,若用这金线,想来会比用片金缕押绣好看得多!你若还有多的,可能都给了我么?”

“奴手上并没有,不过奴家中铺子里头有金工会制这个。”石娘子道:“人道红粉赠佳人,娘子若喜欢,奴叫家中多制些取来便是——只是这捻金线费工费时,连夜赶制,也须得几日时间。娘子可否等得……?”

“这样么?”十六娘眼中的光芒略暗:“那怕是等不得了。这一团金线,不足绣出一朵牡丹的。阿姊生辰已近,实在来不及,那也只好作罢……”

石氏却摇头,道:“不见得如此。娘子,整朵花儿都由金线绣,美则美,久看却无韵味。再说至尊未必喜欢妃嫔奢靡的,奴以为,您不若用这金线作点缀,略略绣上几针,想必亦不会差。”

十六娘一怔,笑道:“你说你手笨,我却不信了。如此心灵之人,怎会手拙?”

“那便是奴懒,疏于练习吧!”石氏吃吃笑了:“宝剑随烈士,红粉赠佳人。娘子能用它绣出至美的图来,那便是这金线的大福气了。”

“这……”十六娘被夸得脸上微微绯红:“到时候枕屏绣得,阿姊若是喜欢,我定要好好谢你的。”

“岂敢言谢?娘子看得上,也是奴的造化。既然娘子的阿姊生辰在即,奴也便不叨扰了,金线奴会催着制作的,娘子若用完了这些,只管开口便是。”石氏说着告辞的话,带着微微笑容,碧眸流光间,十六娘看着心里也是一酥。

这样的媚,怕当真是狐精才有的吧?连女子都受不了,想来秦云旭便是再久历花丛,也抵抗不得呢。

还好,她不是二郎的妾室。否则自己真是再无宁日了。

拥雪送石氏出了门,折回头便道:“娘子,所幸她是三郎的妾!”

十六娘方纫了那捻金线,正蹙着眉在绣样上细细比量,听她如此说,便是一笑:“你也这么觉得?”

“她说话行路,那模样就叫人没法生厌的。”拥雪道:“奴猜,哪天三郎讨了正房娘子进门,怕也要被她压得死死的呢。奴原以为,那乔氏便够妩媚的,却不想同她全然比不得啊。”

“这话可不得乱说。”十六娘刺下第一针,道:“乔氏怎么也算作是嫡系的女眷,便有人说她是狐狸,你也不得跟腔的。省得惹了麻烦。至于这石娘子,人家巴巴来门上问候我,还送了如此贵重的礼物,你可知道是多大的好处么。怎生还说人家不是呢?”

“奴并不是说石娘子不是!”拥雪忙辩白道:“奴只是好生羡慕她罢了——娘子,且容奴乱讲一句,您若添上三分媚,那乔氏如何还能在府中这么张狂的?”

“她又怎么张狂了?”十六娘并不抬头。

“昨儿个她熬了藕羹给郎君送过去呢。”拥雪道:“奴最瞧不得她这狐媚子嘴脸!”

十六娘一声冷笑:“藕羹?谁同她讲二郎愿意吃藕羹的?这怎生是张狂呢,分明就是犯傻。”

“可郎君还是把那藕羹留下了。”拥雪道:“郎君身边的奴子说,他自己虽然不吃,却不叫乔氏知道他不喜吃,这一来一去,可不还是顺着乔氏么?!”

十六娘默然,又绣了几针,才道:“随她吧,爱送什么便送什么,他们郎情妾意的,同我何干。”

“……”拥雪实是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听着“郎情妾意”四字,她都从心底下隐隐疼起来。

明明该和郎君好的,是自家的娘子,才不是那灵娘。如何到今日事情尽皆反了过来?娘子心心念念都在郎君身上,莫说她,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她怎么就不知道争一回呢!

“您甘心么?!”好一阵子,她才鼓足勇气道:“娘子,您同郎君青梅竹马,这许久了,您难道甘心拱手便把夫婿让给那灵娘?”

“不甘心。”十六娘头也不抬,手上的针脚纹丝不乱:“可那又如何呢,我不甘心,二郎便会倾心于我么?”

“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拥雪真是恨透了娘子这“淡然”的气派——谁在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刺绣的,她可是都看在眼里。

“那你倒是说个办法给我听听。”十六娘道:“我该做什么才是办法?去打她的脸?将她推下高台?给她饭菜里下毒?和二郎讲她坏话?找人寻访她爷娘家人,将他们痛打一番?这些事情,要做统统可做,只是做了之后呢?”

拥雪被十六娘一番问给噎得说不出话来:“那您也不能和郎君耍脾性的,莫说别的,昨日他亲自给您上药,那是多亲昵的所为!”

“他给我上药,无非看在我是他表妹罢了——纵使还有别的,也只不过是因了这正妻的面子。想来不知谁同他说了什么,他大概是怕让下头的人觉得他看轻我,因而对我不敬吧。他倒是个好人,只是不算作好夫君罢了。”十六娘轻描淡写:“我岂是不动心,但若真应了他的好,往后愈发自以为是起来,总免不了有一日要碰上一鼻子灰。如此还不若从不曾当真的。”

“娘子既然知道……那好歹在旁人面前也做些恩爱模样啊。”拥雪坚持了最后一句。

“做那些恩爱模样也不过惹人笑话。进门二月,二郎未曾沾我身子,这事情,秦氏裴氏宗族都传遍了。倘再装出恩爱相,别人不信还好,若是信了,该道二郎或我生有毛病了吧。”十六娘道。

“……娘子当真好一口歪理邪说。奴缠不过您。”拥雪终究败下阵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十六娘拿起小剪,将线剪断,道:“你们只是怕我越来越惹二郎的厌——然而他并不若寻常男人,以我所知,这位表兄最最受不住的,便是旁人为他伤心费思量。我行止如此,他不会不知我是为了什么。如此只会愈发待我好……你看,我用这捻金线绣了一点儿,可好看吗?像不像这花朵儿映着日光的模样?”

姊妹间

十六娘的枕屏,单用一团金线委实难以绣完。然而说来也巧的很,每当她用罢手头上那些线而又不好再朝石氏讨时,石氏便总会亲来,再送上一小团。

“这金线是如何制的?”十六娘曾问过石氏:“若是费工费钱钞,我不好白拿的。西域商人虽豪富,到底也……”

石氏但笑,问多了才道:“只是将片金线细细缠在蚕丝上,便成了这捻金线。说来并不甚难,只是寻觅手下有分寸的工匠稍有不易。我家的工匠亦是从西域延请来的,是而这神京内外,亦只有娘子的绣品用得上这捻金线。”

十六娘闻此也是难免庆幸的,而那金线亦不负所望。当她熬着夜绣罢一整副枕屏,将那绣品第一次彻底铺展时,连她自己都险些惊喜得落泪。

但见烛光之下,金线与彩色丝线的光芒交相辉映。浅浅散落在异色牡丹中的几针金线挑绣,仿佛是在花瓣上斟落了缕缕阳光。而枕屏正中,一朵全用金丝与明黄线绣出的盛放花朵,更是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样美的一幅图,竟不似是人工,恍惚便是真真的花儿一样。

倘若没有石氏赠与的捻金线,她这幅牡丹图,怎生也不会有如此的气派——赠送给后宫中位次仅低于皇后的阿姊,也唯有这样的气派才配得上!

然而,自打这牡丹图绣好之后,石氏却不再造访。十六娘想要致谢,遣了婢子去请,她也已事务繁杂为由尽数推脱。直至十六娘将入宫贺寿的前一天,石氏才翩然到来。

彼时十六娘正在试衣。她原是倾心于一条罩着翠色轻纱的碧绿色锦裙的,那裙摆上层层叠叠用片金线押着蔓支莲花,很是富丽,穿到宫中也绝不寒酸。然而石氏一到,便笑着朝她建言:“娘子曾穿过的玉色上衣配上那条湖蓝长裙,想来更合衬些。”

绣那枕屏的数日间,石氏同十六娘已然渐渐熟识了。十六娘待人原本便不喜带着心机,这阵子又益发觉得石氏同她投契,听了这话也便差婢子去寻那两件衣裳来——她虽记不清自己还有这样的一副,然而石氏着实会打扮,她也是清楚的。既然石氏如此说了,想必有理。

然而婢子们将那玉色上衣和湖蓝裙裳寻出来后,十六娘便不禁蹙了眉:“那衣裳在府中穿穿也便罢了,入宫这样穿戴,岂不是太寒碜?颜色也太素了些,阿姊的生辰,我总要穿得喜庆才好。”

“娘子若要喜庆,奴记得还有一条胭脂色的帔子,帔角也缀着小银铃。”石氏道:“那帔子搭上这身衣裳,倒有别致的奇巧呢。想来也不会输了旁人。”

“……”十六娘思忖片刻,道:“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我看不出它会胜过我身上这一套的啊?”

“娘子为自家的阿姊贺寿,自是以幼妹的身份前去。一则做阿姊的总希望看到妹子还是从前天真无虑的模样,二则宫中是非远多于宫外,不张扬,总是好的。”石氏说到此,突有欲言又止之意,半晌才补充道:“娘子若以为奴的看法有几分道理,明日妆容上也不妨清淡些。”

十六娘愕然,她原本是打算把自己收拾得花朵儿一般去赴阿姊的生辰宴的,究竟她也才十五岁出头,哪有不爱美的道理?然而明日寿宴之主,又到底还是十一姊裴含。倘她真穿得过于艳丽,倒和自己的阿姊抢了风头,委实也不妥。

她便应了石氏,只是心中不得不存有几分遗憾。裴氏族中有不少当龄的小娘子,然而如她这般,出嫁之后便不得夫婿眷顾的,却并无旁人。想来自己的事儿早就传成了族中的笑话,十六娘是何其渴望凭借明日绝色惊艳的一眼狠狠还击那些看不起她的人,但这样的愿望,和十一姊的面子相比,还是顾全后者来得重要些。

第二日,十六娘准时入了宫。惠妃裴含所居长兴殿,此时已是里里外外忙成一片。十六娘下了宫内交通的小辇,登时便被淹没在一群群的宫娥中。

惠妃这品级,仅仅低于皇后和贵妃。然而今上并未曾立贵妃,是而裴含这生辰,纵使未曾大肆宣扬,却也赫然是这宫中的大日子了。不仅是娘家裴氏的近亲,便是其他妃嫔,也来了不少。殿堂内外一时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皆是如花佳人。

若不是那引路宫监一路高喝着让道,十六娘亦不知自己会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到多少次了。她这一身衣饰打扮,虽然玲珑可爱,在一群贵妇人中却绝不出众,丝毫无有气势。

进了惠妃的内室,十六娘方才放下一口气来。对着那正梳妆的美丽妇人,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姊!”

惠妃回头,眼中面上登时全是惊喜,然而这惊喜稍纵即逝。

“阿央!怎生清减了?那秦家二郎果然慢待你?”

这位十一姊脾性远好过自己,十六娘是知道的。然而她又极护家中人,十六娘更是清楚。如此情势,她只要点个头,只怕惠妃便会立刻遣人去秦府问罪了。

“阿姊从哪儿听来的?”十六娘强笑,道:“只是这几日为阿姊准备寿礼,熬夜久了,总归会清损些。”

“咱们姊妹还备什么寿礼?”裴含又是心疼妹子,又是欣喜她前来,自抓了一支金钗别住头发,便站起身亲手把十六娘拽到了妆台前,这才复又坐下让宫娥们为她打扮:“就算要送,你随便挑样物事便好——何必累着自己?”

“阿姊的生辰怎么好随便应付呐?”十六娘在裴含面前,便不自觉又成了当年拽着阿姊裙角不撒手的小女娃:“这次我绣了枕屏要送给阿姊!拥雪,快把那枕屏拿来!”

“……还好只是个枕屏。”惠妃道:“若绣一面屏风,我都怕我的十六妹要瘦成一把骨头了。”

“阿姊说笑呢!若是整面屏风,纵使做妹子的一片孝悌之心,也绝没有自己一个人动手的道理……”十六娘看着两名宫娥将小小的枕屏在惠妃面前拉展,自觉地住了口——她的绣艺,是惠妃入宫前手把手教的。若说绣,惠妃比她强出许多来,在宫中所见的精品绝品又极多,这幅枕屏的好处,自然逃不过她眼睛。

“……”惠妃竟是一时无语,细细看了许久,才道:“我看不清显——十六妹,那花瓣上的金光和正中的花儿似是一种线绣出来的,那是金线吗?如何有这样耀人的!”

“是金线,阿姊好眼力。”十六娘自得地笑出来:“夫家三郎的妾室赠我的!”

“金线……不是扁的么?”惠妃迟疑道:“你可是将几股金线扭着绣的?那也不该如此细啊?”

十六娘洋洋得意地将捻金线的事儿说罢一遍,只惹得惠妃不住惊叹,末了才道:“这枕屏若是给至尊看到,怕是立刻要你秦府那妾室家里的金工去尚方呢!如此灵巧,也亏得你能寻到这般人儿!”

“那倒是她家的福气了!”十六娘一口应承下来,笑得眉眼弯弯:“阿姊,今日开宴,至尊可会亲来?我看不少妃嫔也到场了呢……”

“至尊……大约会来看看吧。”惠妃似不经意,答道:“我倒是宁可只咱们家中的女眷相聚一番,来得人多了,多少添事端——你来时可看到咱们家中的人了?姊妹们都来了么?”

“我没见着几个人的,那宫监引着我捡人少的地方走。”十六娘道:“不过路上也看到了六姊、九姊和几个未出阁的妹妹,想来大家都要过来的。”

惠妃微微的笑容突然一僵:“六姊?她来做什么?”

十六娘这才想起不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阿姊的请帖是发给所有姊妹的,六姊……想来也不愿单独落下的吧。”

口上解释着,十六娘心中却直叫苦。六姊是阿爷的妾室养下的,那时当家的是裴含的生母,两个小娘子之间自然连带着不睦。况六姊成亲没多久,夫家便因言获罪,六姊夫贬官路上惊忧交加,竟就那么去了。六姊守寡时未届双十,如今却过了七八年了。她常在娘家居住,性子虽称不上乖戾自用,但几分喜怒无常,却也还是有的。十六娘未嫁时也不常与她打交道。

寡妇,总是不那么受人欢迎的。

十六娘想着,默默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倘若十一姊知道六姊前来赴宴时还穿得花团锦簇,只怕当场便要拉下脸来,如此谁可都不好看了。

惹这般麻烦,不若闭嘴,叫十一姊自己看去。倘若当着宫中一众妃嫔的面,也许她会将怒气压住几分。

这么寻思着,十六娘自闭了口不言。惠妃亦不出语,紧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为惠妃梳头绘妆的两名宫娥停了手,皆退后一步,那是梳妆完毕的意思。惠妃这才慢慢起身,看了十六娘一眼,道:“你穿得如此素净,只怕咱家的那些姊姊妹妹们,都能压过你一头了。”

“是给阿姊贺寿,又不是来比谁穿得好看。”十六娘笑吟吟道,她站起身,伸直了双臂,转了个圈儿,帔子上缀着的银铃铛一阵响,便惹得惠妃终于又笑起来:“都嫁了人了,还同个小女娃儿一般!这叮当叮当的,若不知道,只作谁养的猫儿狗儿来了!”

十六娘索性再扮个鬼脸:“阿姊可饶了我吧!秦府里我要撑出那主母架子来,已经累得要去半条命了!”

惠妃笑着弹了她额中花子一下:“罢了罢了,由着你闹!过阵子见了姊妹们,你可莫丢了颜面便是!”

十六娘忙整肃了面容,端起双臂,盈盈一礼:“那是自然。阿姊看我如此可还像样?”

“我这个妹子啊……!”惠妃这话却是向周围的宫娥说的,感叹之中,却十足的都是疼惜得意。

同榻人

待惠妃理罢妆容,由十六娘伴着出来时,长兴殿里里外外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那些宫妃自是不会为讨个好赖在长兴殿不走的,送罢礼多半就离去了。而布罢小宴,除了必来伺候的,宫娥宫监也便各归处所候着。是而长兴殿的侧殿内,此时亦只有裴氏近支的姊妹妯娌十余人。

裴氏宗族兴盛,惠妃只延请了自家的姊妹。即便如此,亦是堂堂一室的珠光宝气。除去裴王氏同几个年长的嫂子不言,年轻的女眷们无不光华耀眼——然而满室璀璨中,却无人比得过六姊裴绍。

无他,只裴绍头上,簪着一大朵牡丹花。

以神京天气,牡丹当还未开的。此时戴金子戴银子都容易,便是插上一头宝梳,也无非是几近夸张的炫耀。唯独戴上这一朵盛放的花儿,却不是单有钱便能做得到的。

她这一朵花,生生将惠妃的光华都比下去了。

惠妃脸上自然不好看,笑容亦多了几分僵硬:“难得姊妹们来的全,当真好事。”

十六娘在她身边,一侧眼便看得分明,心中不禁暗喜石氏的建议——被旁人比下去有什么相干,又不是进宫来选美人儿的,这样素净打扮,合了阿姊的心意,倒比什么都要紧。

“阿央也下去吧。”惠妃道:“今日没旁人来,咱们姊妹姑嫂间,自家人说笑,不必讲什么虚礼。”

堂下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惠妃向来好相与,她这么说,自然就由得大家热闹了。然而十六娘分明看出这堂下位置的排布极有讲究——坐她上首的,唯有母亲和几位嫡出兄长的正妻,旁的庶姊妹们全在下头。若惠妃真想要大家不分彼此的话,何必如此安排?

到底是在皇宫中,这虚礼,不管想不想讲,都不得不讲。倘过阵子至尊亲自到了,裴家的女眷还给惠妃坠了面子,怕是要挨罚的。

正这么想着,外头便有宫监进来通报至尊亲来。惠妃忙忙出去迎,满室女眷的说笑声,也瞬时消弭下去。一种略微紧张的期待,在这处所内不着痕迹地弥散开来。

天下无人不知有皇帝,然而,并不是谁都见过他。十六娘至宫中看望阿姊也来了七八次,却没有一次遇到过这天下人的主宰。

过不了多久,皇帝便携着惠妃的手同入室中。十六娘登时大为失落——那不过是个略有发福的中年男子罢了。而他身边她的十一姊,却鲜明艳丽宛若六姊头上那盛放的牡丹。

这样的一双人,看起来,倒是委屈了十一姊……

正想着,她便看着至尊的目光在一众女眷中滑了过去。经过她的时候并未停留,然而望向裴绍的时候,却有那么一刻,停下了。

她看在眼里的,惠妃自然也看在眼里。

十六娘登时觉得方才咽下的茶汤涌上了喉头——至尊面前,惠妃自然不可吊下脸来,然而那瞬时蹙起又松开的一双娥眉,分明是带着几丝不悦的。

待君王落了座,惠妃便将在座的裴氏女眷介绍给他听。讲到十六娘时,惠妃道:“这是家中十六妹,才嫁与秦将军做正室。”

她讲着,十六娘便站起来行礼。她行动之间,帔子上铃铛响动,惹得至尊笑了起来:“小秦将军?那可是个放着祖宗爵位不要,非得以军功自获提拔的倔儿郎子!回家去告诉你的夫君吧,这爵位封地,朕还给他留着。待他替朕开疆拓土立下功勋,总还是你秦家的!他那般的儿郎子,讨了你这样小女娃儿般的正妻,说不定也很有些奇趣。”

十六娘一怔,竟不知是笑好还是怎的好,支吾道:“至尊说笑了。”

所幸至尊只是含笑挥手,亦不再接话,十六娘自退回席中。

待惠妃将一众女眷讲毕了,这才道:“这位是六阿姊。”

说到这儿,她便不再说。总不便直言她孀居在娘家吧?然而至尊等得片刻,不见她说,竟自问道:“这位六姊……是谁家的娘子?”

“姊夫早亡。”不等裴绍开口,惠妃便答道:“六姊……孀居在家呢。”

“这般……”至尊面色宁定,看不出情绪,道:“红颜薄命,也是可叹的。”

裴绍颔首,不言语,头上的朱砂色牡丹却依旧开得恣意。

至尊也便不接口了,含着几丝笑意,环视一圈,又侧过头同惠妃私语几句,很是甜蜜的模样。许是见自己在场气氛过于整肃,没过多久,他便自起身要走了。惠妃忙送出去,十六娘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对这位看上去很是和蔼的至尊,她有些惧意。

纵使他离开,她心里头仍是有那么几处地方,不甚妥当。

她既觉得至尊面容有些苍老,配不上阿姊如花年华,又看着这一双人情意绵绵,难免有几分歆羡。

也许阿姊真心是喜欢至尊呢,那样或许就可以不在乎他年纪相貌吧?

这么想着,十六娘捧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宫中秘酿的好酒,今日总是要尽人痛饮的,而她酒量不佳,酒品更是堪虞,饮酒之前这几口茶,或许就能使她免得现眼。

果不其然,送走了至尊,一屋子女眷说话间便又复热闹起来。自是不会少了人朝惠妃献媚的,来来往往敬过数盏酒,眼见着惠妃脸上便益发添了红。

十六娘原不甚会饮酒,此时吃了两盏子,觉得这酒味醇厚微甜,便又多喝了几口。这也就半醉了。

她头正晕着,看惠妃亦颇有不胜酒力之意,便自己站起身道:“阿姊若醉了,我扶阿姊回去休息可好?”

惠妃含笑瞥她,醉意浮上,眼波灵动:“唯我这十六妹待我最是贴心!阿娘,儿不敬,实是受不住了,便先去歇歇,求阿娘莫怪!”

裴王氏哪里敢不许自己这尊贵的继女去休息呢,忙满口应了,又轻推了十六娘一把:“你不是要去扶阿姊么,快去啊!”

十六娘便上前,搀着姊姊,两个人同往长兴殿里惠妃常歇宿的暖阁过去。到了榻边,亦不知惠妃作何打算,竟非要扯着十六娘陪她共寝。酒劲儿上来,十六娘自己也困得上下眼皮子分不开,半推半就,也便在阿姊身边团团身子睡下了。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总是缠着十一姊玩。有时累了,阿姊还在读书或者绣花,她便这样躺下,在阿姊身边睡了。醒来的时候若不动弹,不久便能发现十一姊会含笑瞥她一眼。

然而算来自惠妃进宫,已有六年,这一双姊妹未曾如此亲近过。

十六娘睡得很沉——这么多年,十一姊身上的熏香气息都未曾改变。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十六娘但觉无比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隐听到什么声音,慢慢也便醒了。然而彻底清醒的一霎,她猛地红了脸。

虽然未曾与夫婿成就那一番温存,然而出嫁之前,嬷嬷总归要把该讲的讲清楚。此时耳中听到的,分明是男子的喘息和女子的□。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深宫之中,男子唯独至尊一人,然而十一姊却正躺在自己身边,犹在安睡!

那女人是谁?十六娘觉得一股灼烫的愤怒自她心尖烧过周身。她诚然知道,自己的阿姊不过是至尊几十个女人中的一个,然而几个时辰之前,她方见得至尊与阿姊郎情妾意的一幕。此时听得这声音,便分外可笑而可怕!

她侧耳细听,虽有几分羞涩,却仍是竭力想听出那女子是谁的。然而□声断断续续,要辨出是何人声音,却是难上加难。

十六娘不敢动,怕惊醒了身边的阿姊。这声音她听着都颇感难为,若让阿姊听了,该会何等伤心!

声音的来处隔着一层墙壁。十六娘知道,那是惠妃寝阁的内间——谁能在那个地方,与至尊成就好事呢?到底是谁,如此大胆?

她想着,却越想越觉得心里凉丝丝的——宫娥们岂会让寻常女娘进入惠妃寝处的内间!那女子怕是……

那一处的声音终于停了,男人的话语声,在喘息声停止片刻后,微弱却清晰地传来:“你若无事,早晚间来陪陪你这妹子也好。”

十六娘登时便觉得自己手足皆硬得动弹不得。

想到是一遭,确知,又是另一遭了!

女人的声音终于传来,她吃吃笑道:“至尊要奴常来,是来陪惠妃呢,还是来陪……至尊您呢?”

十六娘突然就恨起自己来。方才若将一杯酒泼在她脸上,那才好呢。

一个孀妇,打扮得如此美艳,难不成还可说她心中无杂念么。她勾到手的可是至尊,是十一姊的郎君!纵使她同十一姊不睦,可到底也是同一个府上长大的姊妹呀!

还好阿姊没有醒来。她若是知道,该是如何伤心。

她瞥了十一姊一眼,然而那一眼看过去,却无法再移开半分了。

裴家的嫡女,至尊的爱妃,这世上最是荣贵的女子之一——她的十一姊,早已经睁开了眼睛。

在她脸上,看不出悲伤,看不出失意。然而那般平静,来得比如雨的泪落和嘶哑的哭喊,更叫人心悸。

两难事

惠妃侧首,与十六娘的目光交撞一处。

“阿姊。”她无声地叫道。

惠妃伸出修长的食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二人便如此躺着,许久之后,有男子的脚步声从内阁里出来。他低声同宫娥们说了什么,便出去了。

涂饰着铅粉,惠妃的脸色看不出变化,然而她的目光却冷沉着。十六娘不敢出声,只是望着阿姊,心里纷纷乱乱。

许久,惠妃坐起身,轻声道:“阿央,你便在此处躺着,若是累了,再睡一会子也无妨的。阿姊有事,过阵儿遣宫娥唤你起身你再出来,千万听话,莫让人知道你方才是醒着的!”

她还是哄小女娃儿的口气,十六娘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抓住惠妃的衣袖:“阿姊……当真万勿与至尊斗气!”

“哪儿会呢。”惠妃笑得发苦:“我不同你们,小夫妻别扭了,便谁都不理谁。我若惹至尊不快,岂不是给裴家惹事的?”

十六娘这般方才松开阿姊的袖子。她看着惠妃推了床屏出去,心里堵得难受。

她不清楚自己所恨的是谁,是至尊,还是六姊裴绍。男女之事,若至尊不愿,六姊便是打扮得再美艳,亦成不了什么的。然而至尊啊,那是天下人中最不可违抗的……他想要的岂有得不到之理呢。

这一双男女!她咬了唇,心里狠狠地恨自己——方才酒宴上,真该借着醉意,将裴绍头上那朵牡丹摘下丢掉的!

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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