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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奋斗记-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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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画上可还题着几句话?”秦云衡想了一阵子,突道。

“是啊。”十六娘道:“那一日奴所见的,确是题着字,还盖着章……”

“阿娘对阿爷,那当真是恨到了骨头里了。她留着那画儿,不过是心里头还放不下,可阿爷都走了这么多年……”秦云衡苦笑:“只是你倒了运撞上去罢了!若丢个旁的,她不会如此认真。那画儿,除了大郎,怕是没人要的,她多半是忌讳身边有同大郎相通的人……”

“说真的,奴想不通,这大郎,到底有何可怕的,阿家同二郎都这般忌讳!”十六娘道:“不过是个庶……”

秦云衡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晓得,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是可怕的。阿央,我那位阿兄,自小便比我更得阿爷宠爱,待顾氏死后,才落得如此地步。试想,若是换了你,你可会认命,可会不恨?他如今是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好在乎,还何必进退两难?”

“二郎这般说,也是有理……”十六娘心中微动,她又想将那画卷的事儿说出来了。

然而秦云衡却未曾容她说下一句话,便道:“你也多当心些,这府上,与他有牵连的下人,定不止是银朱一个!我虽未曾与银朱说过几句话,然而她没了爷娘,唯一一个弟弟也远走从军,如若被赶出府去,那后果她自己该清楚。既然已被捉了一次,便不大可能再去犯险。”

“奴亦觉得,此事大抵不是银朱所为。”十六娘道:“只是除却她,剩下三个婢子连同如儿,奴倒揣度不出谁会做这般事情。到底人面易识,心思难测。”

“谁说不是如此呢。”秦云衡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道:“你大抵不用操心这个了,阿娘不会容她们在府中的。只是这事起仓促,若是今日将牵涉之人一概赶出,怕太过张扬,叫大郎有了防备。且等几日,三月之内,这些婢子,大概一个都留不下。”

“这倒是奴的错儿。”十六娘惭道:“这几个月了,奴左右忙着,却忘了整饬这府上。”

“整饬也整饬不完的。”秦云衡道:“阿爷走后,阿娘将这府中旧人换了一多半,然而你看,如今还是有人向着大郎。只是你做了娘子,如今要好生小心着,也就是了。”

“这还真叫人头疼——对了,奴尚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秦云衡抬了头,对住十六娘目光,有些诧异地笑了:“又有什么事,连夫婿都不知该不该告诉?说罢,无妨的。”

“奴怕二郎以为是奴在诽害她……”十六娘色有踌躇。

“谁?乔氏?”

——已经不叫灵娘了么?

“是。第一次奴与如儿抓住银朱盗画之时,她说,这画儿是灵娘要她取的。”十六娘偷眼看着秦云衡的反应,却见他只是微微一蹙眉,神色倒是如常。

“这般么,之后如何?”

“之后……奴不甚信。灵娘何须要顾氏画像,是不是?”十六娘道:“许是灵娘曾与她不快过,所以银朱随口攀诬吧?”

她说着话,见秦云衡竟像是心有所思,过得片刻,他猛地站起身来:“你快去,问是哪个人牙子把银朱带走的,无论如何,要把这婢子弄回来!”

“二郎?”十六娘诧异。

“她一定还知道别的。”秦云衡低声,似是对她说,亦似是自言自语。见她疑惑,复又解释道:“阿娘说,银朱房中还搜出了一支浑金簪子,素面不雕饰的。那东西说贵重,也贵重,可到底不精巧,不是贵族女眷用的东西,怕是灵娘之物——她们两个,下头定有些说不清的事儿!”

“……二郎是要,要银朱……好,还是死?”十六娘问了这话,心跳得有些快。

“自然不是要她死!”秦云衡道:“这事儿一时同你说不清,待寻回银朱,我问了我要知道的,再细细同你讲!”

心思心机

“死了?!”

秦云衡与十六娘,便是在同时,惊而道出这句话的。

堂中,牙婆已经抖成了一团,细声道:“是,是……”

“才半日人就死了?你这是骗谁呢?”

“老身哪敢骗娘子!”牙婆颤得更凶:“那,那小姊姊,老身带走时便已然打得稀烂……一个老婆子,哪儿来钱给她治伤啊,到得老身那儿,尚未谈主顾,便咽气了。老身还要发送她,这,已然是赔钱事儿了呀,娘子!”

“打得稀烂……”秦云衡冷笑着,重复一句:“这是要责难我府上杖杀奴婢了?若我未曾记错,这银朱出府时,虽是由人搀着,然自己却还能说话能哭的!怎生这样一个人,到得你那里,半日功夫便不在了?”

“这……伤,伤重……”

“伤重是什么样子,我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不知道么?”秦云衡的目光益发森冷:“若只是外伤,伤重致死,那是要生了脓、发了热、折腾许久才能咽气的。若是内伤,她出府时还能哭闹,倒也是奇闻一桩——你若再扯半句谎,咱们请了仵作验尸,官府里头说话去!”

“郎君此言不妥呀。”那牙婆脸色已然如土,可还强撑着身子,道:“她既然已由老身再寻下家,总是不该由府中管……”

“身契不还在这儿么?”秦云衡从几上拈起一张纸:“没有身契,便是银钱交割过,她到底还是我秦府的人!”

尚未待牙婆再说话,十六娘又补了一句道:“真是奇了,我首次听说,有牙婆子把人都领走了,还是这样一个‘重伤’的人,却不要一道拿走身契呢。”

“……还不说?”秦云衡见那牙婆尚犹豫,面上最后一丝笑意亦消失了。他抬手,唤小厮道:“去报官,叫仵作来——你可莫要说她尸身已然火化了!”

那牙婆忙叫一声使不得,磕下头去,道:“郎君,郎君,且饶了老身!老身带她回去,自便去街外彭家伤药店买些草药,想着她颜色好,总不愁买主……然而刚抓了药,便记起忘了带钱囊子,老身跑着回去取,便见她……已然咽气了。至于那身契,老身想着,到时候等寻了下家,再一趟办了,岂不便利……”

“你这一趟出门,隔着多长时候?”

“大抵也不过是一盏茶时候。”婆子的声音不若方才颤得厉害了。

“她尸身何在?”

“老身怕臭了,便……裹了卷席子,说她是表侄女儿,雇了辆牛车拉出城外,丢去了乱葬岗。”

“我是懒得同你再说了。”秦云衡拂袖而起:“你这般人,不经一顿官府的板子,是不会说真话。从你带银朱出去,到如今也不过是半日辰光,仓促里哪里便来得及找牛车替你拉尸体出城,便算你找得到,又岂能来回?满口谎言的,阿央你也莫与她罗嗦了,着家奴拘了她,待官府的人来!明旌坊的事儿,亦是你阿兄管,是不是?”

“慢,慢!”那婆子叫了两声,这下才是真慌了:“郎君,郎君且莫再将话逼老身!老身当真不知她在哪儿呀!老身所说出门抓药,和忘带钱囊子,都是真的,只是回去却不是见她死了,是不见她了!榻上铺着苇席,上头还有污血呢,人却像是被老虎叼走了一般……”

“你便未曾向街坊四邻探听?”

“打听了,只是,他们也不知道啊!”

秦云衡默然许久,道:“罢了,你走吧,这婢子,我们只报作与人私奔了了。”

那牙婆慌得爬起身来,喏喏告了辞,便忙不迭跑了。

“二郎怎么想?我实是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待那牙婆走远了,十六娘才问道。

秦云衡侧了脸看她一眼,道:“哪句真,哪句假,那都不打紧了。只是这银朱,便是还活着,咱们也寻不到了。咱们叫她来,已然有阵子了,银朱定不会犹在她家中。”

“郎君之意,是有人,有意与咱们为难?”

“还能是谁!”秦云衡深出一口气,道:“我实实咽不下这口气!就晚了一着,处处叫他制着!”

“……大郎么?只银朱这事儿,单是牵涉灵娘,难不成他们……”

“你又不傻,这般说,只是想听我承认吧?”秦云衡口气中似有几分叹意:“他们俩……是,有旧。”

“二郎何以知道?”十六娘觉得心口子一紧。

“时间久了,总是能看出不对的。”秦云衡淡淡一笑:“我虽算不得心细,所幸也不甚蠢。她与我一道时,处处曲意奉承,那若是两心相仪,岂必如此。只是,当时看不穿,一心便……阿央,我这般说,你可会恼?”

“不。”十六娘有些尴尬:“二郎肯同奴说,已然很好。”

“是么,那我便说完。”秦云衡取了几上茶盏,抿了口茶,道:“这茶咸了些,回头叫婢子重煎——事后,我带她回了府,虽未替她脱奴籍,可当真有心好好待她。试想一个女子,这一世,不就系在男子身上么,她都有了身孕,若我对她不起,纵使不出事儿,也是不好的。只是过一阵子,我便看着,她似有异样。”

“以往,能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每次遇着了,她便是极殷切的。然而能整日相伴了,我却总觉得,她心思时时都不知在何处。有时,我看着她看我,那目光,便不知怎的空落落,然而喊起‘秦郎’来,却一声较一声甜。我心里头有些疑惑,然而终究未曾与旁人说,只那日……我同宋务年他们,出去宴饮,恰遇着灵娘从前一坊的乐伎。我原不识她,可她……却似与我相熟,甚至直指了我道,秦郎说是要走,怎生过了这许久都未走。”

十六娘禁不住掩了口低声惊呼,道:“她相熟的,岂不是……”

“我回来的前一阵子,大郎,恰在京中。”

十六娘颓然坐下:“如此,二郎的意思,是灵娘早就与大郎有私,与你……也不过是,想借了机会进府中来?”

“那时,我也只是很有些生疑罢了,只是后来,见了些不该见的,这才笃定——怕连那孩儿也不是我的吧。”秦云衡勾勾唇角,道:“若我猜得不错,那一日,乔氏先闹着要红花与麝香,又跑去我书房门口跪着,一来是要讨我怜悯叫我恨你骄蛮,二来,大抵也真盼着将那孩儿滑了。”

“二郎这般说,未免过虑啊。”十六娘道:“无论那孩儿是谁的,总是她十月怀胎的。世上哪个女子会因不喜郎君便要滑去自己孩儿的?做出这般事,怕也不可称为人了。”

“我便说你娇痴不晓事。”秦云衡道:“若那孩儿不是我的,如今怕也快该临盆了,到时候生下来,说是早产,却又一应儿如常人婴孩,那她怎么解释呢?我并未同她撕破脸,是而她大概也盼着,我只是疑她不贞罢了。如若有机会叫我重信了她,她怎会放过……”

十六娘微微摇了摇头,道:“二郎再莫说了,奴心里头乱得很。”

“你乱什么呢。”秦云衡失笑:“要说这事叫谁心里乱,那也该是我。听闻我与她再不会和好,你一点儿也不高兴?”

“提不上高不高兴的。”十六娘垂了眉,道:“只是奴始终未曾想过,灵娘进府中,竟不是因二郎。那岂不是说,他们早就预谋着——啊,这般说来,怕是大郎要讨奴十三堂姊为妻,也是算计好的?”

“多半是吧……虽然,我亦不知,他有什么好图谋你那十三堂姊的。她可是除了尊贵的姓氏一无所有的贫家女儿。”

“二郎……早就知道?”她突然抬头,道:“在这桩婚事之前,便知道这里头许会有诈?”

秦云衡有些犹豫,然而还是点了头。

“你……!”十六娘脸色登时通红:“你明知,还不拦着我,就这么叫堂姊随了他?!”

“我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秦云衡道:“连为何要拦都说不清,你叫我如何拦?再者,那只是你家中一位堂姊,还是从不相熟的堂姊,我何故要为人人都思虑清楚打算周详?”

“二郎,嫁了一位夫婿,那便是女子的一世呀!”十六娘盯住他。

“这我清楚,然而,我又未曾要逼死他——怎生如此便误了你那堂姊一世?你也想清楚些吧,她同你不是一般人,她家里头贫困,再不嫁,怕是一世都嫁不出了。难道这般便好?”

十六娘复又摇头,过得片刻,才道:“奴现下是想不清楚了——二郎,且抛下大郎之事不管,如今对灵娘,你又要怎样?”

“放着。”

“你……便是知她不贞,亦……”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监看着。”秦云衡道:“我便不信,大郎费尽周折,把她送到我身边来,自此却不再用她!你方才不也说过么,银朱指认那画儿是灵娘叫她窃的,可灵娘要画何用?只能拿去讨好大郎罢了!”

收买人心

夜深人静,明烛高烧。十六娘悄悄起身,随手披了件衣裳,取一把小银剪子将烧高了的烛心子剪去一截。

她睡不着,饶是屋中漏子已然指了三更。

并不是不高兴……知道大郎和灵娘的过去,她自然会为十三堂姊忧心,然而再如何忧心,也抵不过她为自己庆幸的欢喜。

旁人,永远是旁人。人所最能感受的情绪,终归,是自己的。

然而若说只是欢喜,却也并不是这样……她盯着静静燃着的烛光,轻微呼吸,吹得那烛火也颤动起来。

正出神时,床榻内传来了细微翻动声,之后,秦云衡的声音响起:“阿央?你跑哪儿去了?”

十六娘忙起身回去,剪烛花时,她才从被子中爬出来,丝毫也觉不到冷,便未曾穿鞋。如今脚上却凉了不少。待钻回去时,正触着他小腿。

“干什么去了?”他抓住了她的手:“都冻得这么凉。”

“睡不着,去剪个烛花。”十六娘将披着的衣裳脱去,躺回他身边,道:“二郎不是睡熟了么?怎生醒了?”

“军中待过几年,倒头便能睡,然而怎么也睡不熟了。”秦云衡道:“有些动静便会醒。你又怎生不睡?待到了明日,面色又要不好了。”

“怎会。”十六娘道:“从前奴多少次夙夜不眠的,只不过二郎不知道罢了……如今一次,却叫二郎心疼了么?”

“怎不心疼。”秦云衡道:“还想着过去作甚,只添心里难受罢了。我如今不是在么?”

“……是,奴亦知不该想,只是,那般日子,叫人总也忘不掉。”十六娘道:“彼时二郎总是念着灵娘……奴睡不着的时候,多少有些乱糟糟的念头。譬如,若奴嫁的不是你,会不会两边儿都好了……”

秦云衡的眸中罩着一层猝醒时的水光,此时眼神温软,却猛地蹙了眉头:“这是怎么想?你哪儿能嫁与旁人的!”

“神京之中,多少好女子,岂是稀罕奴一个。”十六娘道:“且莫说那些官宦女郎,便是灵娘,当时不亦比奴讨郎君欢心?”

“这怎生能一样。”秦云衡有些恼了,道:“你便觉得,我如此不中意你?”

“……是么?”十六娘苦笑:“可我嫁了你,你偏生不喜欢了。二郎,这样亦算是昏话的话,你可是不知道,有多少次,奴将妆刀压在腕上,只差那么一点,便要压下去的。”

秦云衡看住她,半晌,道:“你再莫动此念头,做这般蠢事,叫我,叫你爷娘,如何经得住。”

“只是现下奴得宠,郎君才会说这般话吧。”十六娘望着他,秦云衡生得是好看,这张脸都印在她心底下了——秦家的儿郎,素来没有面目丑陋的。秦云衡的七世祖,开国元勋翼国公秦挺,当年亦有“玉郎君”之称的。隔着帘栊,微微烛光映照之下,秦云衡的眉目,更是看得她胸口软软的疼。

这位表兄,从小便是她心中最最珍贵的人……然而,她在他心中,称得上“最珍贵”么。

“若是奴真的不在了,二郎许会难过一阵子,之后,阿家会为二郎续娶,那大抵也是一位公侯之家的贵女。她一定温柔美貌,不会叫二郎心里头别扭……之后,你们会有儿女,会白头偕老,会有绕膝孙儿……”她低声说着,突然抬起头,正视着秦云衡深黑瞳孔:“不是这般吗……男有再娶义,女无复嫁思。二郎也只不过是此刻对着奴,才说这样痴话。”

“你说的才是痴话!”秦云衡似是真怒了,斥道:“哪儿有红口白牙咒自己死的?我既然娶了你,自无弃妻之思!你怎就凭空想出这些来——你若要听,我便说,倘真有一日你不在了,我便是自尽,也定去陪着你,这你可乐意?”

十六娘看着他,突然便掉下眼泪道:“二郎这是说什么话。叫人听了,奴也不必……”

“你说的又是什么话?”秦云衡道:“好端端的,便是这样。你要说这样话刺我的心,怎生还倒埋怨起我来?我从前待你不好,此时誓言你自也不信,可时日久了,你总该看出端倪。何故说话激我?你自己又哭成这般模样,我如何忍心?”

“可奴,总也有老的时候,也有不再好看的时候。”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时一直好看么?”秦云衡气笑道:“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前些年我不在神京外,什么丢人事儿没当着我做过?我可曾嫌过你?再者,待你老了,我自也不复少年,怎生还有寻花觅柳的心思?”

“……你这又是在说些什么。”

“我说你,你也不小了,怎生还同小时候一般。已然做了主母的人,犯起倔来,又这样钻牛角尖,可叫人无法喜欢了。”秦云衡抬起手,轻轻刮去了她脸上挂着的眼泪:“待回头你有了儿女,叫他们笑话。”

“等,等有了儿女我自然不这样!”十六娘羞恼,翻了个身背朝着他,秦云衡亦不拉扯她,轻声一笑,将手搭在她腰间,道:“可安心了?睡吧,明日我不出去,便守着你好生待个一天。这阵子事儿多,你也该松松心了。”

过了好一阵子,十六娘方低低应和一声,然而秦云衡却不应,想是睡了。十六娘犹豫一阵子,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隔了数日,秦王氏果然一个个将那几个惹了嫌疑的婢子打发了出去,为了掩饰,还将府中几个年纪大的婢子也一道送了出去,尽皆配给三郎与秦家几位庶出叔伯家的小厮。只是惹嫌的几个,她们夫婿的人才相貌各异,只一样皆同——全不是什么好人。便是如儿,嫁了秦云衡堂叔家的总管,看似是极风光,然而秦氏一族里也都知道,这位总管实实是个最贪财好色不过的。谁嫁与他,只怕是糖腌莲子,苦在心里头。

如儿自然不愿,却又不敢与秦王氏诉说,只能跑了沁宁堂,求娘子做主。十六娘心底下清楚秦王氏的决定绝无更改,且亦无需更改,只推说在睡觉,叫拥雪拦着门,不使如儿进来。待如儿磨缠一阵子,拥雪方取出十六娘早备好的银钱与了她,只道这是娘子怕你嫁走了被欺负才备下的,旁的实在是救助不能,如儿才抹着泪走了。

十六娘本是给这几个婢子都预备了银钱的,虽是从她自己的私房中扣出来,却也是秦王氏与秦云衡的授意。到底几个人都有嫌疑,却也不大可能每人都有异心,总有谁是冤枉的。此时落魄,她只要稍加接济,总会落下好来。

这世上,最叫人心里头暖和的,不就是雪中送炭么。但凡这一点炭火,叫人熬过了冬天,日后有的是法子,让人抬着花儿回来。

她又不缺银钱,这些给婢子们的体己,自然不会叫她肉疼。便是再给秦云朝那边一天两天地采买补身子的食药,也难为不住她。

即便买不来归心,买得来旁人的小视,叫她们只当她是个但会花钱的贵主,也是好的。

然而,此日,回来的却不止是那送东西的一双奴婢,他们竟还引了杨氏来。那杨氏见了十六娘便又跪下去,连声称谢。

十六娘心中微微一动,忙搀了杨氏起来:“婶娘何故如此?堂姊是我堂姊,又是我长嫂,待她好,无非是我应尽之义罢了。今后若是堂姊有事,她自个儿不便来,婶娘便来同我说亦可的。一家子人,何故道这个谢字?白白生分了!”

“娘子怎可说这般话。虽是一家人,然而嫡庶有别,这天差地远,却是不可忘的。夫婿虽然不经,可裴氏的规矩,我同小姊姊,是忘不掉的。”杨氏道。

“是啊,堂姊她,很懂规矩。”十六娘道:“婶娘教导,功不可没。”

“说起来,她是个伶俐懂事儿的。”杨氏惭道:“可叹家中穷,她身子大伤,都要全靠了娘子接济。要说,总归是投错人家了。”

十六娘再接什么话,都是不妥,是而只微微笑了,想一阵子才又道:“堂姊可还需要些旁的物事?阿兄家中亦不富裕,又遇着此事,终归不能苦了她。”

“……那,那倒不必,只是娘子,我有一事相求——如今郎君他也出不得门了,又不好总讨女婿接济,不知娘子……可否借些银钱与我。”

“婶娘手头不宽裕,拿去花便是了,谈什么借——若二叔父当年不赌,便是阿爷,也定不会坐视自家兄弟贫困。”

“并……并非如此。”杨氏脸色涨红,道:“我想买架织机……当年我也同生母学过织绫锦,她是蜀中有名的好织女。如今虽然手生,可织些东西,总能卖了,亦好补贴家用。娘子的银钱,亦是当家的郎君俸禄,用来贴济我这样无关碍的,怕是不好。我……卖了绫锦得了钱,定会原数奉还。若不是我郎君从前混赖,叫我连丝也买不起,我家中亦不致贫穷至此!”

十六娘有些诧异,自来向她额外讨钱花的,从不曾有人说过要还钱。她虽不在乎,然而有时想来,也觉得这帮子下人甚是无赖。一架织机,自是值不了多少银钱,可杨氏这般说,却叫她不得不高看这婶娘一眼。说来,裴令蕴已然无法去赌了,他家便是赖着阿爷要钱,阿爷也绝没有不给的,杨氏竟要自织绫锦售卖,当真是出人意料。

人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倘杨氏真是如她表现出的一般,这十三堂姊……

“一架织机罢了,值得几个银钱。”她想了想,道:“可婶娘织得绫锦,不妨拿来给我看看,倘当真好了,便用绫锦抵如何?蜀锦昂贵,若婶娘果然织得不逊蜀锦的好锦来,我穿了出门,叫那些贵妇人们看了去,惹得她们歆羡,想来这锦便会比婶娘自己卖与散店值钱得多。”

杨氏一怔,喜出望外,道:“娘子当真是活菩萨!”

“活菩萨怎生当得!我只是……如我十一姊那般,见不得自家人受苦罢了。”十六娘微微笑道:“婶娘,诸般事宜,凡我裴央当得起的,总归要护得家里人周全。”

凡我裴央,当,得,起。话说得好听,然而,当不当得起,不过是我自己才解释得来。

这一份人情,先落了,再说旁的。

千金锦

几个着素色衣裳的婢子将一张高腿桌抬进绕水的亭中,更有人捧了凉盘热盏,来来往往,布置个不停。

十六娘对镜插了一朵结条金丝编成的素叶牡丹,有些不满,便摘了花儿,复又插上一对牙钗犀梳,又以帕子轻蘸眼角,将那过于艳红的妆点拭浅了。

“拥雪,你说,我穿着这身衣裳,是不是该配这样淡色的钗梳好看些?”她道:“衣裳绚丽,若是头上也带着太多花饰,是不是,便不太好看了?”

“娘子自己打扮,便很是得宜。”拥雪笑道:“石娘子最会这个,娘子不若自己问她。倒是这一身衣裳所用绢锦,真真好看。奴未曾听说至尊有赐蜀锦与郎君,难不成是咱们府上送来的?”

“是杨婶娘拿来的。”十六娘的手指拂过裙上的图纹,道:“她这手艺,可比得上蜀中最好的织女锦娘了。”

“当真?”拥雪诧异道:“这好织锦,叫石娘子看到了,定会称叹不已——娘子可是有意叫人看去,好多些人买锦,助她生计?”

“并不是买。”十六娘笑道:“裴家高门大户,如何能有眷妇卖自织的手艺?可不叫人笑话了去!只是这锦绣,若石氏也喜欢,我便大有用处了。”

“娘子这般说……”

“我待杨婶娘好,她自然也有东西要报偿我的。”十六娘道:“旁的不说,我总是觉得,这一幅锦,配上云霞纱,裁作裙子,配了素色衫,大概很适合阿姊。”

“惠妃那儿,什么没有?”拥雪失笑道:“娘子怎生……”

十六娘不言,只站起身来,叫拥雪看看展平的长裙,此次拥雪才惊道:“天爷!娘子,这裙……这锦,是织就便如此的么?”

十六娘垂首,微笑道:“你大抵未见过这般锦样吧?直接织成孔雀百鸟,是不是比旁人绣得还巧些?”

“这真真是叫人移不开眼——可娘子,如今惠妃有喜信,便是穿了这锦裙,怕至尊也不敢……”

“你真是该打嘴了!走吧,去环凫亭,做主人的,总不好叫客人先到。”

那环凫亭临水,桌子却设在二层上。待拾级上去,便顿觉清风习习,叫人暑热顿消。十六娘锦裙轻柔,连着帔子飞荡起来,倒像是登仙一般。

正是此时,后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子笑音:“娘子今日这身打扮,当真恍若神仙了。”

十六娘回头,但见石氏上了楼,眸光流转媚色非常,便笑道:“怎比得上石娘子,这真便是神仙!”

“来见佳人,怎生能不膏沐妆点!”石氏笑应:“难为娘子今日布下这般宴席,便只有你我两个女子,这未免太丰盛了些!”

“连着几样压桌的闲食,加起来也便共共三十二道。”十六娘走到桌边,道:“石娘子莫非要与我客气么,怎生不坐?”

“娘子这裙子……”石氏的目光,却直粘在十六娘裙上,半晌才道:“恕奴眼拙,这裙幅中央的孔雀百鸟,难不成是一幅锦织的?”

“是啊。”十六娘得意:“这织工可算上工巧了吧?”

“果真工巧!”石氏叹道:“世上女子之手,多有天赐的灵秀!这般锦,奴未曾见过,倘要售卖,怕是千金也值了。”

“这可不好拿来卖——我这里亦只有三幅。一幅在我这裙上,一幅要献给阿姊,另一幅,便算是谢礼,预备给石娘子的。”

“什么谢礼,值得这样贵重的东西?”石氏骇笑:“奴可不敢当。”

“便是我那二叔父的内人啊,她亲手织成的。夫婿的一条命,总值得这一幅锦了吧?”十六娘言罢,早就守在一边儿的拥雪便捧了一幅锦上来,这上头的,却是猫儿戏蝶图样。

石氏自是惊叹不已,只将那织锦翻来覆去地看,连桌上种种珍馐,亦是食之无味了。

那是个见惯了珍宝的人,她尚且如此,十六娘心中便更有了谱。这剩下的最后一幅锦,是最美最精细的。她还真要将它献给阿姊。

十一姊,一定会很高兴。以她颜色荣宠,一定也能叫至尊看了高兴。

想到这个,十六娘不禁苦笑,她原以为自己无须看着任何人的脸色过活,然而从二叔父被人绑架的一日起……

从那一刻,她便再也做不成闭目塞听的深闺贵女。

她是裴家的嫡女,是秦氏的主母。并不是哪位贵妇都只需要为夫婿生儿育女,坐享荣华便一切足矣的,在家族面临波折之际,她必须有所动作。

如若无事,这个月初七,阿娘便有进宫面朝阿姊的机会。

今日,已然是初三了。

待送去了石氏,十六娘犹豫再三,将那段锦比划来比划去,终究放弃了在秦府做了裙子送去的念头。

宫中针线,多半要比秦府上好得多。外加这锦段实在太漂亮,若是不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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