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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_梁振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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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请父亲莫要再阻拦,由愿承担一切后果!”屈由头也不回,语调冷峻,目光坚毅。
“跪下!”屈伯庸又是一声暴喝。
“父亲!”屈由回首,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起来。
“你跪还是不跪?”屈伯庸沉声问道。
扑通!
屈由咬牙切齿地缓缓退下几步,跪在了父亲身侧。
“你执戈面君,意欲何为?”老人虽面色苍白,但仍掷地有声。
屈由依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回答我!”屈伯庸怒喝道。
“由只求将弟弟带回,保他平安。”屈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略微颤抖。
“若带不回呢?”
屈由平静正色道:“那便兄弟执手同去!”
“你……”屈伯庸气结。
“父亲,由本为孤儿,自幼得您与母亲垂爱,与原弟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被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您多年来的教诲与引导,由才得以领军沙场,为国效命。如今原弟被冤,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管?”
见父亲膝下血染的台阶,屈由又痛心道:“您多年来为国效力,当日高台之上更是为保护大君而身受了一剑,至今未愈。原以一介素手书生之躯拼死阻拦刺客离去,事后他又怎会行那勾结行刺之事?其中必有缘由与冤情。然而大君竟丝毫不顾念父亲您多年的劳苦,只凭一时之气、一面之断便将弟弟打入死牢,与刺客同处!这样的大君岂非昏……”
话未讲完,屈由只觉面上一痛。
“啪!”屈伯庸一个巴掌扇过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逆子!”
“父亲!”屈由捂住脸颊,满面震惊。
“枉费我与柏惠多年来的心血,将你们两兄弟抚养、教化成人,如今竟无一懂得惕心保全、沉稳谨慎!”
屈伯庸颤颤地站起身来,不顾浑身麻木、伤口疼痛,抬手指着屈由继续骂道:
“我屈家出了一个勾结刺王还不够,你还要再加个弑君的罪名给我们吗?我们将你抚养长大,只为有朝一日让你逞一时之快而罔顾自己的性命吗?如今原儿性命攸关,也唯有我拼着一条老命日夜长跪于此,勉求君恩,尚有一丝转机。此时,府中空虚,只盼你身为长子能扛起家中顶梁,你的母亲与我屈家上下老小都在倚靠着你给他们定心扛鼎!这才是你对屈家义不容辞之责,才是我屈伯庸多年来将你视如己出之慰盼!”
听罢父亲这段斥骂,屈由如遭雷击般跪在台阶之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梅花戈“咣当”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击声。
多年来的父母恩情、手足之情、自卑惶恐之情,一齐涌上心头。父亲的一席话如重锤,击碎了他心中块垒,也击中了他刚毅面容下的脆弱。
“咣……咣……”随着两声沉响,台阶尽头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
台阶下方的父子立时惊醒,惶惶向上望过来,目光中夹杂着期盼与惊恐。
片刻后,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小架慢慢拾级而下。旁边跟着一位身着红棕绢面、深黄里料、大菱形纹锦镶边的华美宫服之人,屈伯庸一眼便识出,正是楚王的贴身侍从木易。
走得近了,二人才看清小架上躺着一人,身着死牢囚服,一动不动。屈伯庸心下一沉,屈由更是脸色铁青,他们欲要举步,却又瑟缩踯躅,不敢上前。
终于,小架行至面前,只见屈原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地躺在上面,一件白衣覆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深秋的风自他面上拂过,连双唇也是青白色。
“儿啊……”屈伯庸再也不能承受,扑到小架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当幼子的尸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他双手抬起欲要抚一抚屈原的面颊,尚未靠近却已颤抖得厉害。
屈由狂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嘭!嘭!嘭!”一声重似一声,狠狠地砸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每砸一下,青石阶上便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小架,不敢看那曾经熟悉的清俊面容,不敢看那已经不再散发桀骜英气的闭合的双眼。
刚刚走上前来的木易被屈家父子的情状唬了一跳,惊在当场,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屈由那如天降魔主,似要遇佛杀佛、遇神弑神般的模样,更是令他当下汗湿了襦衣。
“唉……大君……”他心中默念,“若是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大司马……”木易虽心中惊动,面上却仍是如常恭敬地唤着,“大司马切莫如此,二世子只是酒醉未醒,并无什么大碍,大司马与屈将军安心。”
“什么?!”屈家父子闻言大惊,双双错愕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木易,屈由更是一把将木易的手腕攫住。屈由自幼习武,本就力拔千钧,如今心绪激荡,失去了分寸,木易只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一般。
“屈将军轻些使力……”木易不禁低呼道。
“啊,实在对不住,公公勿要见怪。”屈由方才发觉,赶忙收了力道。
木易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恳切地说道:“事关重大,木易怎敢胡言?昨夜大君思虑良久,亲至死牢中与二世子把酒理论,后来……世子不胜酒力,昏醉过去了。”
见屈家父子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木易又道:“世子至今尚未转醒,应是连日惊吓劳困所致,大司马不必担心。大君已格外开恩,特赦二世子,您尽快携了世子一并回府休养吧。您如此年纪,连日长跪殿外,真是难为您了。”
“老臣叩谢大君开恩……”屈伯庸颤巍巍地跪倒,朝着台阶之上的宫门连连叩头。
“父亲……”一旁的屈由伸手搀住虚弱的父亲,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木易见状也是动容,不禁低声道:“二世子此次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平安化解实属幸事。当今大君亦是心怀仁爱,深明大义。只盼大将军明白,莫要因而生了什么嫌隙……”
木易话未说尽,屈由却如何不懂其中之意,微一抱拳,低声应道:“多谢公公提醒,原弟能够逃过此劫,想来也少不了公公的说和帮衬,此恩屈由必当铭记!”
木易微笑道:“我哪有这等能耐,皆因大君兼听达明,才解了这一番罪过。”
言罢,他深深一揖:“恭送大司马,恭送大将军。”
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芒由近及远在楚国的大地上铺展开来。郢都高大的城墙外,一架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路上向东边的越国方向飞驰。用不了多久,一道楚王谕令便会传遍楚国的大小角落——
“越人无明,公然屡次行刺大君,忤逆天威,本当处以极刑。念无明乃因心系家国之仇,兼以文学侍从屈原力保,大君圣德,特赦其罪,逐出楚国以儆。望无明心感君恩,楚越修睦……”
清凛空幽的笛音传来,缓缓睁开眼,只见周遭遍生黑色的山石,向下望去,是飞瀑直下,寒珠四溅。整个人似是无处立足,双手在空中挥动也抓不定半分。猛听得身后一声嘶吼,转首却惊见一头暗赤纹豹扑将而来,利爪闪耀着明晃的光华,直抵咽喉。惊惶之余,足下更是半分稳定也无,口中疾呼尚未发出,人已一头栽入了雾气浓重的深渊之中……
“啊……”屈原大叫一声,猛地弹起,惶惶四顾,额上满是汗珠。
“原,你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屈由憔悴疲倦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一直和衣倚靠在床边,适才的惊叫声将他吵醒了。
“哥哥?”屈原有些糊涂了,再次定睛四下打量,“这是……在府中?”
“听闻昨夜大君赐酒,你饮醉了,一直昏睡到现在。今早,大君着人将你送出宫,并传谕全国,特赦无明,仅以驱逐处之。”
“果真?!”屈原惊喜交加。
“岂能有假?不然你如何能从死牢中脱身?”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屈原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跳下床,脚步蹒跚地推开窗子。
窗外暖阳倾泻进来,风在他身上一卷,屈原一个冷战,顿时神清目明起来。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不老实吗?”屈由立刻捡了一件玄纹大氅披在他肩上,叮嘱道,“你莫要兴致来得太早,父亲已吩咐你一醒来即刻至祠堂候着。”
屈原一听,立刻苦了一张脸:“必是要责罚于我!”
屈由正色道:“你可知道,自你被大君带走,父亲不顾自身伤口,一夜长跪于殿前阶下,以盼大君开恩。”
屈原心中大震,望向祠堂方向:“父亲……”
屈由声音低沉地对他说:“待会儿父亲必要严责于你,你切不可忤逆。你此次惹出的事端,险些将我们屈家上下陷于危难。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缘故,也不可再顶撞父亲,你可明白?不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不轻纵了你!”
屈原吃惊地望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他抿紧嘴唇,缓缓颔首:“哥哥教训得是,灵均明白了。”
“啪!……”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
“啪!……”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
响亮的鞭声与闷痛的朗诵声交织回荡在屈府肃穆空旷的祠堂之中。
祠堂位于整座府邸的最深处,堂外的小院终年松柏青翠,踏入便可闻得一丝隐约松香,令人顿感心绪沉静。
此刻,祠堂之中只有四人。大司马夫妇面色庄肃地站立堂中,长子屈由垂首立于父亲身后,二子屈原则赤膊跪于堂下。
大司马屈伯庸亲执一鞭,正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屈原赤裸的背脊上。每抽一下,背脊上便留下一道悚目的血痕。每抽一下,屈原便要朗声背诵一句家规祖训。
屈原垂手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鞭挞,因吃痛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字字清朗、句句平稳。自出生至今,如此惩戒,于他乃是头一遭。
母亲柏惠半侧身子望着供奉牌位的案几,双手紧紧绞着一方帕子,并不看向堂下。每一声抽挞传来,她单薄的肩膀都会随之微微地颤抖一下。
屈由眼见母亲如此,心下不忍,但慑于父亲正值盛怒,不敢有丝毫劝慰,只得以心痛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弟弟。
“啪!”
“不学诗者,无以言……”
“啪!”
“不学礼者,无以立……”
夜幕降临,案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只偶尔爆出一朵灯花,仿佛屈家历代先祖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已燃了大半,堂中的声响也止息了。
屈伯庸手一松,鞭子掉了下来。柏惠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心痛地低声道:“你伤重未愈,又于大君殿前彻夜跪伏,身子都要拖垮了!就算要行惩戒之事,交与由儿便是,何苦非要亲自动手。”
屈伯庸到底年事已高,连番风波,令他身心俱损,这一顿鞭打下来已然站立不稳。他竭力调整着气息,目光灼灼地落在仍跪立着的屈原身上,沉声道:
“起来吧。”
屈由赶忙上前几步,双手稳稳地扶住弟弟的手臂,想要帮助他站立起来。
屈原的双腿早已酸麻,失去了知觉,脊背上传来的鞭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地推开屈由的手,一点一点膝行至屈伯庸与柏惠面前,强忍剧痛,缓缓以双手、额头触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几件事孩儿尚且没能做好,竟妄称文才,惭愧至极。”屈原的声音嘶哑断续,虽然垂首,却仍听得出哽咽与沉痛。
“更险些将父母兄长及我屈府上下陷于危难,灵均即使受死,亦难辞其咎。”言罢,他又缓缓叩头至地。
母亲柏惠早已泪流满面,几欲俯身相扶,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快要伸出的手,只搀扶在屈伯庸的身侧,默默拭泪。
屈伯庸听了屈原的话,僵硬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生而为我屈伯庸之子,于你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对你从不苛责,自幼便事事信由,然而,唉……”言及于此,他忽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屈伯庸又道:“只盼你今后多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忍屈伸,明大义。”
屈原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片刻后,终是咽了下去,慢慢叩首。
“唯。”
屈由扶着屈原慢慢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便搀扶着蹒跚离去。
及至兄弟二人的身影自小院中消失,屈伯庸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肩头伤口之处。
柏惠含着泪道:“你们父子总是这样。”
屈伯庸叹道:“自幼不许他习武,不许他入朝为官,他自是不痛快的。”
柏惠潸然泪下:“为何不能将事情原委告知原儿,他已非不明事理的小儿。”
屈伯庸似是被触及了什么痛处,已然变色,只来得及摆摆手,便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柏惠忙再不提这话头,急急唤了人来,扶了屈伯庸回房休息去了。
夜渐深,经过几日的惊惧不定,屈府上下今夜显得格外宁静。
屈原房内,屈由正将药膏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于弟弟的背上。
“哎哟!”屈原疼得龇牙咧嘴。
“这又娇气了?在祠堂时不是一条好汉吗?”屈由揶揄道。
“又是谁教我切勿顶撞父亲?”屈原没好气地说。
屈由撇嘴:“父亲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晓得?若是忤逆顶撞或竭力开脱,那必有更严苛的责罚在后头!”
屈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有如今的结果,纵是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屈由知他所指并非父亲的苛责,却只做未觉,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未及问你,那日里那名绿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险些误了大事。”
提及此人,屈原像是念起了什么宝贝一般,脸上忽地漾满了笑意。他面带狡黠地指了指墙上。
屈由抬头望去,正是那幅著名的《山鬼》挂于墙壁正中。
“像不像?”屈原望着《山鬼》图,语气温柔地问。
“你是说……”屈由不由挑眉凝视那画中之人,沉吟起来。
“眉眼确有相似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屈原不由问道。
“只是这画上的山中女子所穿之物比起那日的绿衣女子来……可是……哈哈哈哈……”屈由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屈原没好气地剜了哥哥一眼:“没想到你也这般粗陋!”
屈由收起手中的药膏,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道:“既是如此,想必二世子明日必是没有兴致与我这等粗陋之人同去再探佳人了!”言罢,不等屈原反应,他便边摇头边面露憾色地走向门口。
屈原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当真愿意同我再去?”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掩门的吱扭一声。
片刻后,屈由的声音才自门外悠悠传来:“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夜半,屈原念及明日将再见莫愁,不由得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坐起,推开窗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朗圆月。
同一轮圆月之下,在郢都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一行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取暖。深秋的风早已不似春风般温柔拂面,而是如小刀般凛冽割人,他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就这样彼此挨着靠着沉沉睡去。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汉斜倚在树下睡着,他面色发白,咳嗽间隙的呼吸十分急促。正是当日被屈由一掌重伤的蒙远。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将他吵醒,蒙远警醒地睁开眼:“谁?!”
“是我,蒙大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蒙远见是莫愁,赶忙起身招呼:“莫愁妹子,夜里冷,你怎么还没睡?”
“蒙大哥,该吃药了。”莫愁递上一只冒着热气的海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从碗中传来。
“谢谢了,你不必天天为我煎药,这点伤不算啥,我身子骨壮,很快就会好的。倒是你,现在一天天冷起来了,你可不要冻病了。”蒙远一边接过药碗,一边笑着说。
莫愁低下头:“蒙大哥,以后切不可再为我强出头。我们出来走江湖的儿女,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你是班子里的主心骨,今后可不能再这样莽撞行事了。”
“正因我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才不能让你们受这等欺辱,不然这班头岂不是当得如笑话!莫愁妹子,你们喊我一声大哥,我自当你们都是自家妹妹来护,所以此话以后不必再讲!”蒙远言罢,仰头将草药饮尽。
莫愁接过空空的药碗,沉默良久,只轻轻道:“蒙大哥之恩,莫愁永志不忘。”
秋夜寒凉。看到班子里的小姐妹在篝火旁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莫愁心事重重地起身向树林深处行去。
行至一片空阔处,她抬头默默地望向天上那轮圆满的明月,忽然轻声唱了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悠扬,微微透着悲伤。歌声仿佛触动了姑娘们各自的心事,几位姑娘从睡梦中醒来,纷纷抬头看向莫愁女,不敢动作,只怀抱着自己的那份心事静静地听着。
莫愁唱着唱着,竟翩翩舞动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身上,稀薄透亮的光晕笼罩着她,美妙的舞姿和婉转的歌声,让众人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忧伤,所有人的心被唤起,随着歌声飘荡,又渐渐安宁。
他人都已熟睡,莫愁却依然毫无睡意。她迎着月光,披了件薄薄的袍子,抱膝坐在空地上,怔怔地发呆。半晌过后,青儿也一言不发地来到她身边坐下。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莫愁轻轻地吟着,随后微微摇头,低叹道:“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谦谦君子……”
青儿不由哂道:“姐姐也未免将那屈原太高看了,又岂知他不是个浪荡公子?他生来锦衣玉食,整日吟诗作赋强说愁,又如何能知晓真正的心酸与苦楚?”
莫愁并不恼,只兀自出神地说:“他是不同的,人如其作,我喜爱他的诗作,只有品性谦恭的君子,才做得出这般谦恭高雅的诗句。”
见莫愁痴痴,青儿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他乃是高高在上的屈府世子,家世显赫,前途高远,又岂是我等草芥女子所能向往的。”
莫愁陷入了沉默,眼中满是落寞与了然,她平静地说:“这道理我岂能不知,我只爱其诗作才华与高远品性,并未有任何非分妄想。若有一日,能远远见得一面,也是满足的。”
这话中的卑微与期盼令人心痛,青儿不忍再言。
两人并肩,望着明月似出了神。
第5章 贺礼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九歌·东皇太一》
江流如练,水美山青。大日头下,一条细细的绳索横系在两棵树的树干上。绳索上,一位身着碧绿窄袖袍、头戴异兽面具的少女正身姿轻盈地一朵接一朵地挽着剑花,辗转腾挪似游凤。剑光闪烁,她忽地一个拧身,迅疾自细绳上跃起,随后在空中利落地旋转,稳稳地落于地上,宛若飞燕降地。
正是莫愁。
这一招“飞燕舞”立时赢来了看客们的连声叫好。百戏班重新开张的第一天,大家皆是使出了看家的本事,莫愁更是凭着这招绝活赢得满堂彩。她略略抖了抖袍裙,向众人抱拳行礼,长身玉立,英气逼人。青儿则领着团里几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循例捧着钵喜滋滋地接着赏钱。
看到青儿脸上欢喜的模样,莫愁便知今日收获不菲,当下很是欣慰。每当她表演“飞燕舞”时,青儿的钵从不落空。莫愁只觉伙伴们喜悦的笑容,便是上天给予她最好的礼物。
突然“哗啦”一声,接着便是青儿与围观众人的惊呼声。
莫愁循声望去,先是瞧见青儿的钵中躺着许多贝币,随后便看到那张令她咬牙切齿的清俊面容。
青儿也认出了屈原和他身后正似笑非笑的屈由,不由惊惶地回头瞧向莫愁求助。莫愁强忍心中怒火,上前略施一礼:
“见过二位公子,多谢公子赏识,只是莫愁这点微末小技实当不起如此重赏,请公子收回去吧。”随后她瞧了青儿一眼,青儿会意,立刻将那些贝币自钵中取出,不由分说塞在了屈原手中。
屈原适才见到莫愁的“飞燕舞”,已然痴了,那些贝币是身后的屈由赏下的。见屈原一副魂不在体的模样,屈由心下无奈,只得开口道:
“姑娘此舞,丰姿绰约,身姿曼妙,着实令人惊艳,足见功底深厚。舍弟倾慕有加,方以赏为名,聊表心意,望姑娘万勿推辞。”说话间,他偷偷地一脚狠踏在屈原的脚上,又用力碾了碾,方才罢休。
屈原脚上吃痛,倒是寻回了神智,恭然施礼道:
“原是姑娘的舞姿太过美妙,在下竟然失了周全。”随即他又看向手中的贝币,沉吟道,“以此物比量姑娘之风姿,亦非在下初衷,但望姑娘体谅家兄于初次相见时莽撞之举,盼能以此谢罪。”说着,又将一些贝币轻轻放入青儿的钵中。
屈由在内心不知翻了多少白眼,但面上却依旧配合着满面愧色,略一躬身。他以为,这戏应是做足了吧,堂堂屈府世子,三番两次为这样一个乡野戏班放下身段。
谁知莫愁却欠了欠身,冷淡回道:“公子言重了,江湖儿女,不拘什么繁文缛节,只以性情相待,性相投则近,性相斥则远。莫愁自知微贱粗陋,行事言语恐污了尊驾,这赏,实在不要也罢。”
一番话有礼有节,挑不出什么破绽,但个中嫌厌却不言自明。
“你……”屈由何时受过这等晦气,不由得生了怒意。
他自怀中又掏出一些贝币,掷在钵中,冷然道:
“好一张利嘴,莫不是嫌价钱不够?”
此话一出,真如一石激千浪,不仅百戏班众人惊怒交加,连屈原也回首瞪着屈由。
“哥哥!”
莫愁恼怒已极:“真不知两位公子平日里往来何所,才会如此以己度人,以为事事人人皆有其价,如此怕是来错地方了!”说罢,她一甩袍袖,便欲离去。
青儿也怒极地将钵中的贝币摔在屈原身前,转身跟随莫愁而去。
“唉!这……莫愁姑娘!”
本欲前来澄清误会,冰释前嫌,谁料竟恶上加恶,这可如何是好!屈原满面焦灼,心下大急,顾不得责怪屈由,便拔腿向前追去。才追出两步,一道阴影挡在面前,正是班头蒙远。
只见蒙远身着短窄紧身胡服,腰缠一道虎皮纹带,更显得肌肉紧实、体态威猛。他冷冷地盯着屈原说:
“莫愁姑娘说了,你们来错地方了!请回吧!”
屈由自屈原身后缓步踱出,沉默地望着蒙远。
蒙远见了屈由,不由面色大变,但顾及身后戏班成员的安危,便是咬牙也只得硬顶上了。
屈原眼见莫愁渐远,情急之下脱口大喊道:
“曾观姑娘作《橘颂》舞,今日之‘飞燕舞’更添清丽端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下实在难以言喻。甚少得见百戏班中作此舞,想必屈原公子有知,必也折于姑娘从容清冽之姿!”
莫愁闻言停下脚步,霍地转身激愤地说:
“莫愁微贱之身,不敢妄论他人。莫愁只觉以屈公子之丰神,岂是我等凡子得以揣度!但求公子莫要以己度人,折辱莫愁还则罢了,竟还要连带着屈原公子一同受此糟蹋!”
“糟蹋?”屈原、屈由不禁同时愕然,互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尽是惊诧疑惑。
“你可知他是何人?”屈由忍俊不禁地问道。
屈原却丢了个眼神过来,示意他噤声。
“莫愁自是不知,但见公子之言语情状、行事气度,想来必是高门权贵、龙血凤髓、贤身贵体、玉叶金柯、崧生岳降、贵不可言了……”说着,还夸张地屈膝一拜。
“扑哧!”青儿等几个姑娘抿嘴偷笑,连屈由也禁不住笑出声来。
莫愁咏出一连串形容高门大户之语,明褒暗贬,自以为是、飞扬跋扈、纨绔轻浮之徒的形象跃然眼前,任旁侧皆是乡野莽夫,却是无一人听不懂。
屈原丝毫不恼,眼中惊喜之情反而愈盛。莫愁语带讽刺轻蔑他岂会不察,只是这样一来,他更加明白了眼前的女子——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虽出身低微,却不贪慕虚名荣华,亦不畏惧权贵倾轧,如此桀骜似梅,清素若菊,不正是他魂牵梦萦的画中人?
更令他难掩欢喜的是,莫愁对诗人屈原似是青睐有加,语带倾慕,竭力维护。思及此,屈原只觉如品香茗,两腋生风,胸中畅快,于是朗然颂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哈哈哈哈……”
众人无不错愕,被他这豪迈之情唬得如坠雾中。
只有屈由不以为奇,因他早已习惯了这般肆意洒脱之举,他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脸宠溺之色。
屈原接着正色道:“姑娘莫怪,在下也是久慕屈子诗句,今得见同好,心下畅快。姑娘教训得是,恃权而骄,不可要也。只是不知盛名如屈子,姑娘又是否会嫌其恃才傲物?”
“恃才傲物?”莫愁微微一笑,高声颂道,“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屈原微微颔首:“《云中君》。”
莫愁又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屈原轻轻接道:“《东君》。”
莫愁略有讶色,不过转瞬即逝,她转身望向远方,平静地说:
“屈子虽富才学与诗情,却空有一腔豪情,而无用武之地。想他年少而负盛名,心中却有这样多的苍生与激越,世间之富贵荣华、才情学问,皆无法令其动摇,又何来恃才傲物之说?”
言罢,全场鸦雀无声。
屈由不由地瞥了弟弟一眼,只见屈原一脸震惊,呆立当场,适才的挥洒从容已荡然无存,显是被戳中了软肋。
莫愁回过头,又轻声道:
“我百戏班众人皆为草民,自然无法与二位公子相较,上次交手,蒙大哥已身受重伤,引得旧日痨病复发,我等上下心痛至极。若公子真如所言仰慕屈原公子,但请念在屈公子匡时济世之心,再不要做恃强凌弱之事。莫愁先行谢过了。”
言罢,莫愁盈盈一拜,起身后望了屈原一眼,便扶着青儿慢慢去了。众人见状,亦默默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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