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思美人_梁振华-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随后他转身望向内室,脸上带着挣扎与不安的神色。他思忖良久,慢慢走到门旁,自墙上取下一把错金铭文的黄皮双箍青铜宝剑。此剑剑体呈亮白色,靠近剑柄处则呈青绿色;锯齿状的剑刃,至锋处突显尖削;剑柄的圆茎上有两道鹿皮黄箍,末端雕刻着细密的青天卷云纹;近格处有错金鸟虫篆铭文一字——“屈”。
  他手持此剑走入内室,缓缓来到榻前,那里赫然躺着一个浑身血迹、昏迷未醒的男子。正是无明!
  屈原凝视无明良久,白日的祭祀大礼中,大君遇刺、父亲受伤、自己被挟持的种种情景在他的脑中翻滚沸腾。他抬起手,剑锋缓缓落下,及至将将抵在了无明的咽喉之上,只消稍一用力,一切便将了结。
  然而……
  那持剑的手,却微微颤抖了起来。
  昏迷中的无明脸色惨白,轮廓都愈加坚毅,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嘴角忽地微微抽动了几下,几滴汗混合着血迹慢慢自他的颊边滚落。
  良久,屈原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清明,他稳稳地抬起了手……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里,带来一阵隐约的鸟鸣与木芙蓉清新的幽香。
  无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头晕目眩,似是被人五马分尸过一般,脑后痛得厉害。他忆起了昨日的种种,猛然自床上弹起,警惕地看向周围。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位身着广袖绕襟彩绣深衣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地席坐于窗边。他的手中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香囊,隐约传来杜若的清幽香气。男子正端详着墙上的画,根本没有察觉到无明已然醒来。他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把已经出鞘的黄皮双箍青铜剑,剑锋上的光华令无明的瞳孔骤然一缩。
  听到了动静,男子转过头,无明认出正是屈原。
  二人四目相对,霎时间屋中只闻得无明沉重的呼吸声。
  屈原将香囊小心地收入怀中,走到窗边,盛了一杯清水,递与无明。
  无明并没有接过,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屈原,眼中充满了警惕与冰冷。
  屈原从容地将耳杯放在窗边一个扁足彩漆木案之上,随后转身定定地望着无明:
  “为何刺王?”
  无明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成王败寇,毋需多言。”
  屈原皱眉道:“当今大君贤明仁爱、宽厚待人,你何至于要下此狠手?”
  “贤明仁爱?宽厚待人?”无明闻言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悲怆,“熊槐狗贼,起兵伐越,越国上下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眼见着父王惨死楚兵之手!何来仁爱?!何来宽厚?!”
  屈原大惊:“你乃越王之子?!”
  无明默然,良久低声诵道:“国既破魂安所兮,壮士几时宁归……”
  屈原心下震动,他清楚地记得这乃是当日他们在江船上对饮之时,无明怅然咏诵过的诗句,如今想来,竟是在时刻警醒不可忘记了国仇家恨。
  亡国、弑父,要有多深的恨与多深的痛,才能明知九死一生,也要孤注一掷。
  无明面色凄楚,声音沙哑道:“你定不曾闻七旬老翁怀抱儿子已死之躯哀哀恸哭之音、清白人家的女儿被拖进军营时的惨呼之声;你定不曾见自己的父亲惨死后躯首被人高悬城中示众之景。”
  屈原语塞,他确实不曾闻过、见过那些恐怖至极的声音与情景。在此刻之前,他甚至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这般悲惨之事。
  无明激动地斥道:“若非熊槐觊觎越国之疆,我区区小国何敢来犯大楚七百年之基业?如此恃强凌弱,其责不在一国之君,又在何人?!”
  就在此时,突然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大君驾到!”
  屈原大惊,赶忙奔至外室查看,他伏在窗边,远远看到哥哥屈由急急奔进了父亲的房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步回到内室。
  “快!先去屏风后……”说完,屈原愣在了当场,刚刚还倚坐在床上的无明,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床边的窗户支开了半扇,只有阵阵秋凉夹着窗外众人急匆匆的脚步声拂了进来。
  屈原又回首看向窗边搁放宝剑的木案,空空如也!
  他顿时感到脑中“嗡”的一声,贴身的襦衣已霎时间被冷汗浸得湿透。
  而此时的屈府门外,已是热闹非凡,楚王满面喜色地在木易的搀扶下,自轿辇之上走了下来。屈伯庸早已在柏惠、屈由的搀扶下等候在门外。见到楚王,众人齐齐下跪。
  “参见大君!”
  楚王一见屈伯庸,脸上闪过一抹怒气,连忙快步上前搀起,口中责怪道:
  “都什么时候了,重伤在身,大司马还拘于这些繁文缛节!”
  屈伯庸艰难地站起来,朗声回道:“蒙大君关切,罪臣护驾不周,还请大君降罪。”说罢,竟有些老泪纵横。
  楚王安慰地拍了拍屈伯庸的手:“若非你与两名世子舍命相护,不谷早已做了刀下鬼!不谷对大司马只有感激与歉疚。听闻大司马伤重未愈,心中着实放心不下,特来探望一二。”
  屈伯庸携柏惠与屈由再次拜谢:“谢大君惦念,恭请大君入府!”
  楚王待到与众人在府中主厅坐下,打量了一眼众人,问道:“不谷听闻二世子屈原亦平安归来?”
  屈由见父亲已有疲态,立刻抱拳道:“回大君,舍弟屈原昨夜已平安归来。他趁刺客不备,将其击昏,才得以逃脱。”
  楚王大喜道:“想不到一介书生亦有此胆识!当真是虎父无犬子!不谷想见见他!”
  “唯!”屈由躬身应了,立即遣了一名堂下小厮即刻去请屈原前来。
  片刻后,屈原跟随小厮匆匆而至,只见他头上束着白玉嵌松石的高冠,一身赭色的续衽钩边广袖深衣,甚是郑重。
  屈原进门后,当即拜倒,口中朗声道:“臣——文学侍从屈原,拜见大君!”
  楚王欣然颔首道:“免礼!”
  屈原叩谢后起身,垂首立于父亲身侧,不敢多言。
  楚王端详了屈原片刻,赞赏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听闻世子诗赋才情过人,哪知连胆色也如此惊人!大司马真是教子有方!”
  屈伯庸与屈原立刻拜谢:“谢大君。”
  楚王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屈原深深一笑,问道:“世子有如此才华与忠心,真乃天赐良人,不若这就跟不谷回去担个官职,今后随你父亲一同学习理政之道,何如?”
  楚王私心想着自己如此爱才,屈原必会欣喜若狂,跪倒谢恩。哪知屈原闻言,非但未露出一丝激动之情,反而面露难色。
  楚王的提议让屈伯庸与柏惠两人骤然一惊,他们悄悄互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不安。
  这时,只见屈原一揖,高声道:“谢大君抬爱。只是灵均这点微末本事,也就在民间做做样子;入朝理政,何等大事,灵均恐难以担当。家父官至大司马,家兄也为大楚出生入死,到我这里却只剩下点吟诗作对的微末功夫,实在愧对大君抬爱。”
  楚王并不恼,只对屈原笑眼相看良久,而后道:“既是如此,不谷也不勉强了。”
  楚王与屈府众人品茶闲话良久,木易上前低声提醒道:“大君,该回宫了!”
  片刻后,屈伯庸率亲眷将大君送至门前。楚王走在前面,亲热地携着屈原。木易快步来到轿辇边,伸手掀开门帘。
  楚王正要上车,忽觉不妙,抬眼一看,正见无明从轿内蹿出,手举一剑,纵身便向楚王刺来,面上目眦欲裂。楚王惊得一个趔趄,险些倒地。
  “护驾!”木易和屈伯庸同时喊了起来。
  全副武装的宫卫甲瞬间拢于楚王身边。屈由和数名护卫冲上前去,与无明缠斗起来。
  与祭礼之时不同,此时的卫兵早已有了防范,无明则是有伤在身,抵挡几个回合,心里便知刺杀无望。这时屈由自斜刺里杀出,一个箭步冲到无明面前。父亲受伤和弟弟被掳的经历,令他心中异常激愤,挥起剑来仿佛也带着千钧力道,只几下,便将无明手中的宝剑击落在地。屈由一剑刺中无明的手臂,剑刃随即架在了他的颈上。
  “拿下!”木易一声怒喝,卫士们蜂拥而上,将无明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楚王走上前去,怒目而视:“昨日行刺不谷的,也是你吧?”
  无明满目怒火,瞪着楚王一言不发。
  木易看着无明被押走的背影,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宝剑,正要交卫队收起,剑柄上一枚阴刻的“屈”字忽然映入眼中。
  “这……这剑,是屈家的!”木易不由脱口而出。
  众人大惊失色,宫卫闻听此言,立刻从四下合围过来,肃穆地按剑以待。楚王缓缓接过剑,一个精致的“屈”字果真赫然在目。
  “大司马?”楚王神色凛凛,将剑直接递与屈伯庸。
  屈伯庸双手略微颤抖,接过宝剑,仔细看去,不由得面色大变。他伸手在“屈”字上用力摩挲了几下,又翻过剑身细细地查看良久,终于双唇微颤,回首怒视着身后的屈原。
  此时的屈原早已失去了所有主意,只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屈府门外鸦雀无声,只有屈伯庸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
  良久,还是木易沉声问道:“大司马,如何?”
  屈伯庸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楚王闭上了眼睛,面色铁青。
  “还不拿下!”随着木易一声令下,一众宫卫上前,拔剑在手,团团围住了屈氏一家。
  “慢!”一声清喝响起,“此剑是我的!”
  众人一惊之下循声望去,更加失了颜色,竟是刚刚与楚王携手谈笑的屈原!
  “住嘴!竖子!”屈伯庸痛斥道。
  奈何屈原并不理会,只是坦然上前一步,直视着楚王道:“此事确与我父兄无关,不信大君可翻看剑柄最底部,便可见一‘原’字!”
  楚王看向木易,木易会意,仔细翻看检查了一番,随后面色沉重地向楚王微微颔首。楚王的脸顿时又黑了几分。
  “好!很好!果然是胆识过人!适才你婉拒了协政的邀请,不谷本无意勉强。既是如此,今天便无论如何都要随不谷回去了!”
  说罢,楚王一挥衣袖,便上了轿辇离去。
  木易怒喝一声“带走”,两名宫卫立即押住屈原。宫卫阵行合拢,向王宫走去,屈原瘦小的身影瞬间就在卫士的甲胄中淹没不见了。
  “大君!此事定有蹊跷,还望大君明察!”屈伯庸凄厉地高喊,缓缓跌跪下去。
  屈由本在一旁震惊得失了颜色,见父亲如此情状,赶忙搀扶。
  人群慢慢走远,屈伯庸还跪在地上。母亲柏惠倒是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直到队伍消失在巷口的刹那,她忽然身子一歪,纸人一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
  木易走进兰台宫,远远便望见楚王在屋子中来回踱步。正在门口寻思要不要进去,只见那张怒气冲冲的脸转过来:“何事!”
  木易赶紧俯首走进去,向楚王一拜:“大君……”
  “如何?”楚王问道。
  “此人名叫无明,是越国无强之子。”木易低声说道。
  “越国?”楚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跟随他多年的木易知道,大君已动了杀机。
  “他还说了什么?”
  “再无其他,此人一心求死。”
  “那就成全他。明日车裂,以告天下!”楚王下令。
  “唯。”木易一拜,起身后,才又试探地问,“那……那屈原如何?”
  听到屈原的名字,楚王的脸色不由更加阴沉。
  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吐出几个字:“打入囹圄。”
  木易偷偷地看了看楚王的面色,自知此时多言无益,便又一拜,接着默默退下。
  午膳时分,南后的宫中热闹非凡。今日是每月大君都会按例来南后宫中用膳的日子,小厨房早已备下了各色时令小点与小菜。
  南后今日披了一件双彩团凤密纹的彩绣曲裾长袍,姿态端庄。她身边坐着素眉青衣的嬴盈,头上挽了高高的椎髻,斜插一枚碎玉簪,露出雪白的脖颈,略带慵懒之色。
  不久,楚王走了进来,南后与嬴盈赶忙起身微笑相迎。却不想楚王身后还跟着郑袖,她身穿石榴紫色撒金填花燕纹锦的直裙深衣,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更显身形苗条。
  甫一进门,郑袖便轻笑道:“适才听说大君要来姐姐处用膳,我一向听说姐姐这里的吃食乃是全后宫之最,于是便厚着脸皮跟来了,姐姐可不要见怪啊!”
  言罢,见到清淡的嬴盈也在,面上便是一冷,但随即浅笑道:“这天气愈发地冷了,嬴妹妹怎地还出来走动呢?难道不怕肚中的孩子受了风寒?”
  南后道:“是我让人请了嬴妹妹来的,要怪便要怪我大意了。”她嘴上自责,可面上只有一成不变的微笑。
  “不怪姐姐,今日阳光明媚,我本也想出来好好走走,晒晒太阳而已,劳郑姐姐费心了!”嬴盈微微施了一礼道。
  南后见楚王面色沉重,似有心事,便开口道:“大君可还在因遇刺之事烦心?”
  楚王叹了口气道:“今早不谷前往大司马家探望,又在那里遇到了刺客。”
  “什么?!”三位娘娘顿感惊骇。
  郑袖更是察言观色,第一个扑在了楚王怀中抽泣道:
  “快别说,真吓死袖儿了。”说着拈起一方帕子抹了抹眼睛。
  南后与嬴盈见她如此旁若无人地表演,不由得对视一眼,各自眼中尽是无奈与厌恶。
  正在此时,木易走了过来,对楚王附耳道:“大司马求见!”
  楚王脸色一沉,只作未闻,继续饮起杯中的酒来。
  宫人疑惑,望向木易。木易看一眼大君,悄悄挥挥手,宫人会意退下。
  兰台宫外室,屈伯庸跪伏于地,楚王立于前,昂首不看他。
  屈伯庸的额头碰触在地面上,后背微微颤抖。
  “大司马若是来为世子求情,便回了吧。”楚王凛然道。
  屈伯庸声音颤抖:“罪臣教子无方,不敢求情,但求大君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楚王冷哼一声,依旧无话。稍后,他叹口气道:“念在大司马有护国之功,屈原之事,不以株连论处。大司马,这已是不谷最大的仁慈了,你回了吧。”
  落日的余晖给巍巍楚宫镀上一层金色,雍容华贵,却也透着几分萧瑟。空旷的朝堂上烛火跳动,光影交错之间,雄伟高旷的空间显得庄严,亦有些压抑。
  楚王的身影孤独地摇动在火光中,烛光把身影拉长、放大,投射在桌案背后的地图上。巨大的影子一摇一摆,像随时要被夜风吹散带走一般。
  “大君,屈原带到了。”木易低声说道。
  屈原向前两步,目视着楚王背影道:“大君。”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君吗?”楚王没有回头。
  屈原无言,楚王转过身道:“不谷听说,你一直在喊冤。如今你说吧。”
  屈原跪倒在地:“屈原是替无明喊冤。屈原恳请大君放了无明。”
  “什么?”楚王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无明乃越王之子。”屈原抬头,目光勇敢,直视楚王。
  楚王上前一步,继续逼视着屈原:“越王之子,就可以一再行刺不谷?!”
  “大君,如果没有楚国攻伐越国在前,就不会有无明行刺大君在后。”
  “你是说,不谷是咎由自取了?”
  “屈原不敢。”
  “笑话!”楚王一声怒喝,“还有什么是你屈原不敢的?你是否以为不谷愿意攻打越国?楚不犯越,便须始终提防他们壮大。两国相争,只有成王败寇。”
  经过大半天的关押,屈原神色憔悴,此时面对着楚王的怒火,他却不躲不闪:“大君,如果每个君王都这么想,天下还有宁日吗?”
  楚王冷冷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
  屈原敛衣肃容拜倒:“臣斗胆再请大君赦免无明,否则君无一日之宁,家无一日之静!”话说得生硬而直率。
  “你……”木易急得向屈原使眼色,示意他赶快住口。
  然而,已经太晚了,楚王怒目圆睁,大喊一声:“来人!押去死牢!明日问斩!”

第4章 狂言
  终刚强兮不可凌。
  ——《九歌·国殇》
  楚国的圄牢,迎面便是两扇顶梁对开的青铜包面的大门,门面相对盘踞着两只其状如牛、苍身无角的独腿夔龙。夔龙为远古凶兽,相传古时黄帝以其皮为鼓,以雷兽之骨擂之,声闻五百里,威震天下。
  推开这两扇森然的巨型大门,是一面照壁,其上画着猛虎食人的图腾。画中猛虎以后爪与尾为支点,两只前爪腾空,有力地攫着一断发跣足之人,作噬食状。虎之凶戾与人之惨烈鲜明相映,逼真生动。
  转过照壁,后面是由四个接连陡转的直角弯和五道铜门隔离的甬道,然后便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巷子。巷子两边有两排低矮的监房,里面关押着一般的杂犯;而巷子的南尽头,一个直角弯后,便是专门关押死刑重犯的内监。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与唾弃的世界,一墙之隔,墙外明媚,墙内腐霉。时已深秋,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厉声。新鲜与腐朽的血腥气在这里终年弥漫,夹杂着牢狱中特有的酸臭味,直钻进人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每到寂静的深夜,死囚们不甘地嘶吼,犹如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被唤醒,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回荡在整个圄牢中。
  此刻,其中的一间囚室里,一个青年正盘膝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散发着酸臭味道的囚服,长发凌乱地系于脑后。身下是一个几近腐烂的草席,时常有虫子爬过。他的面颊清瘦,嘴唇干燥皲裂,只有那乌黑的瞳仁依旧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正是屈原。
  除去那张腐烂的草席,囚室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缺口陶盂,上面满是污垢。秋雨后的潮湿混合着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令这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屈原颓丧地坐着,内心早已被这地狱般的处所击败。是的,这经年的恶臭与污垢,这浓重直冲鼻端的血腥气,这日夜回荡的哭嚎声,这无尽的黑暗,都在时时刻刻冲击着他脆弱的身心。就连当日在无明剑下濒死的时刻,他也不曾如此清晰地直面生命的脆弱。死亡,从未离他这样近过。在这里,他不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更体会到以百、千、万计的生命的死亡。有多少灵魂在这实实在在的绝望中腐烂着,直到永久化为这黑暗的一部分?
  他们,她们,都该死吗?
  无明的父兄亲人都该死吗?
  越国的无辜百姓都该死吗?
  我大楚的万千将士都该死吗?
  我,该死吗?
  年轻的诗人将头向后轻轻靠在滑腻酸臭的石墙上,仿佛平日里靠在府中髹漆雕花的床头一般。
  然后他闭上眼,轻轻地吟唱起来: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轻扬,盘绕而上,隐约回荡在这暗淡无光的死牢中。
  不远处的一间囚室中,满身血痕的无明倚靠在角落里,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繁花锦盛的绿色原野上,氤氲着清新沁人的花草香气,缕缕笛音自花间草间漏了过来,如天上洒向人间的玉液琼浆,令人一阵温暖陶醉,接着一阵迷离悲伤。
  一名身披女萝、腰系藤蔓、头簪翠枝的少女,只手扶着一副面具遮于面部,静静地站在花叶间朝这里凝望。藤蔓自她身后蔓延开去,如灵活的触手般伸向远方,拉着少女随之慢慢退去。
  “别走……”屈原急惶地伸出手。
  少女缓缓放下了面具,露出两脸夭桃、一眸春水。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声渐远,人渐远。
  “莫愁!”屈原陡地惊醒,竟喊出了声来。
  他低头自怀中慢慢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在昏暗中细细端详。香囊精致小巧,散发出一丝清幽香气,还带着他的体温。
  “莫愁,是你吗……”他再次低喃道。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将他唤回。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魁梧高大,头戴垂缨冠,身穿赭色窄袖深衣,腰系带紫纹对龙袍带,目光如炬,正是楚王熊槐。
  “屈原!见到大君还不行礼!”楚王身后的木易喝道,半是恼怒,半是焦急。
  楚王瞟了木易一眼,着他噤声,随后转头看向屈原。
  屈原依旧盘膝坐在草席上,静静地看着楚王。
  两人相视片刻,楚王自身后取出一柄寒气森然的青铜剑,稍用力,便直直插在屈原的面前。
  屈原看向那柄剑,只见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线锋,其最宽处约在离剑把半尺许,向后便呈弧线内收,至剑锋后内聚成尖锋,通体青寒。稍一用力,便没入地面寸许,足见锋利至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好剑!”屈原不禁由衷赞道。
  楚王见他如此,点点头:“好胆量!”
  他微微侧头,木易拍拍手,很快便有狱卒端来了一方小案,又整齐码上几道小菜、一樽冒着热气的酒,还有两只耳杯。
  待狱卒全部退下后,木易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耳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递到楚王手中。楚王接过后,也不看屈原,仰头便将杯中物饮尽,随后将耳杯掷在了案上。
  木易立刻向外面使个眼色,很快便有狱卒小跑进来,拿一领簇新、散发清香的精编竹席展在案前,随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层朱红色、绣有经锦条花的软垫。
  楚王盘膝坐下,拿起酒樽为自己斟满,举杯向屈原,但并未说什么。
  屈原坦然一笑,执起自己的耳杯,向楚王朗声道:
  “多谢大君为我送行!”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辛辣温热的酒气直冲脑门,他大喝一声:“痛快!”
  楚王的唇角也微露出些弧度,他慢慢地又斟满了一杯……
  二人便这样沉默地斟着,饮着,一樽酒未及变凉,已被饮尽。
  “好酒!再来一壶!”屈原晃晃空了的酒樽,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楚王微笑。到底年少,屈原已是醉了。
  一旁的木易见状,立刻又着人烫了一樽送进来。他亲手端至案前,为二人斟满。
  楚王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薄胎玉佩,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很欣赏无明?”
  屈原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后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苦笑道:“交浅言深罢了。”
  楚王眼中似有蔑意:“愚也!”
  屈原并不恼,点点头:“确是,两个愚人才会行至如此田地。”
  楚王挑眉问道:“此言却是认罪了吗?”
  屈原听得“认罪”二字,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朗朗,贯穿狱所。
  木易恼怒,欲上前喝骂阻止,却被楚王一个眼色压了下来。
  屈原笑声渐歇,慨然正色道:“灵均有罪,罪在只知舞文弄墨,不解苍生何往;灵均有罪,罪在无益于社稷民生,无功于疆场天地;灵均有罪,罪在拖累父母至亲,罪在攸关大君安危。”
  他停下来歇了歇,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痛楚。“无明亦有罪……”屈原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罪在身为其父之子、其国之民!无明有罪,罪在忠肝义胆,丹心赤忱!无明有罪,罪在生而为人,而非草芥木石!”
  “放肆!”楚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将整个小案掀翻在地,手指着屈原气得讲不出话来。
  木易见状,内心暗叫不妙,慌忙抢上前来说和:“大君息怒,息怒!切莫让这番醉话气伤了身!”又立刻转头怒斥道,“屈世子是糊涂了吗?几杯黄汤下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还不快向大君请罪!”
  然而屈原却毫不领情:“糊涂了?原也许不谙治国之道,可楚越两国的万千百姓与将士皆同我一般,只盼有个宽厚仁和的王能庇护他们周全安康。如今天下昭昭,皆知我大楚举兵犯越,攻城略地之余,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当日祭祀高台上,无明为报家国之仇越众刺王,其绝望仇恨人人得见。大君的权谋远见泱泱万民未必能领悟十中之一,而那无明之忠孝激烈却是乡野最愚钝的莽夫也能够感同身受啊!”
  木易极小心地朝楚王偷瞄了一眼,见楚王面上青筋暴起,心下愈加焦灼。
  “这些皆非你知情不告、勾结刺客之由!”楚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屈原突然伸手将酒樽自地上拾起,将残酒悉数灌进喉咙。喘息起伏良久后,他敛衣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楚王,声音嘶哑却清朗。
  “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管仲曾有言:‘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如今越国已灭,难道大君欲将越地屠尽?否则怎不明白杀人易、诛心难之理?”
  楚王闻言大震,一时间似是呆住了。
  这时却见屈原脚下虚浮,再也站立不住,他身体晃动几下,竟然扑在了地上。
  大惊之下,木易急忙上前查看,片刻过来回楚王道:“想是不胜酒力,又激动过度,一时醉过去了,并无大碍。”
  又听得地上的屈原在昏迷中低唤:“别走……”
  楚王站立在原地,静默许久。在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木易辨不清楚王的神色,只得惴惴地在旁守候。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而来,惊醒了他。那步履沉稳有力,似跳动的脉搏,敲击在屈伯庸的心上。脚步在他身后堪堪停下。
  他并未回头,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原回家。”屈由的声音出奇地低沉,阴郁得令屈伯庸不禁回头望去。
  只见屈由上身穿着一件淡青色泼墨云纹的窄瘦短衣,下着云白长裤,头戴白鹿皮弁,腰间系着两枚寸许长的师比,一枚是竹节制成,一枚是琵琶纹样紫玉琉璃。他面色凛凛,眼射寒星,手握一把短柄青铜梅花戈,立于台阶之上,有如撼天狮子下云端,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那柄梅花戈,屈伯庸眼中顿时精光乍现。
  “你要做什么!”
  “父亲!原昨晚已被大君打入死牢,今日问斩!”
  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