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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惊华-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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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轻易便能让他情动。
可是她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忘记自己身为一国公主的尊严,没有办法放下天家帝胄的身段,去苦苦哀求一个男人。
骨子里的高贵不允许,天性中的骄傲不允许,血统里的显赫不允许。
她不禁感到颓败。
妤枝埋着脑袋,只听得霏霏细雨声中,飘落了一声叹息。便有一双冰冷玉手温柔的探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纤薄瘦削的身子便落入到一个宽广温暖的怀抱,宛如倒过去的铜漏,蓦然坠入硕大的玉盏中。
夏侯仪幽幽望着妤枝,墨玉般的凤眸里倒映出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孱弱如初,宛如绯红俪白,在他眼前纷纷凋落,他叹息一声,便抬手将她额上凌乱的碎发挠至她玉瓷般的耳后,道:“妤枝,你何苦如此?”
妤枝泪如泉涌。
她说:“王爷,你杀了妤枝吧……”
话未毕,她垂首,捂住脸又抽噎了许久,才颤声道:“王爷,你让妤枝不能爱上你,妤枝却不听话,偏偏爱上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妤枝也没有勇气把自己不留余地地献给宇文临,王爷……妤枝好恨,好恨为什么我们会是这样的相遇,好恨自己面对感情这般苍白无力……”
她蓦然抬起头来,睁大红肿如桃羹的一双眼,惨然道:“王爷,妤枝没有做到你要求的,你杀了妤枝吧。”他,是不会杀了她的。
虽然他说过她不能对任何人动情,更不能对他动情。要不然,他必将亲手毙了她!可是她不信!因为她知道,他是绝不会杀了她的,就凭她有一张与穆灵素一模一样的脸,他就绝然不会杀了她。
如何舍得呢?将穆灵素再一次杀死,他如何舍得呢!
夏侯仪并没有回答。
阁内沉郁阴冷的黑暗渐渐模糊了他的表情,随着他的沉默,周遭的空气宛如冻结了般,一层层冷凝。妤枝的抽泣声渐渐小了,偌大空旷的兰阁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风雨凄凄,忽然间,一阵疾风呼啸,未关严的长窗猛然被扑开,飘入染了淡绿色的雨丝,阁内云雾般的重重帘幕被霍然扬起,飘曳不止,凄淡缭绕。
妤枝悚然一惊,骇得将夏侯仪袖摆上点缀的玉珠给生生拽掉,红豆相思般的玉珠,一颗颗在眼前弹跳,嘀嗒嘀嗒,发出细碎的清鸣,却如雷贯耳,让人无端惊惶。妤枝望着那弹跳不止的玉珠,突然觉得忧伤。
那玉珠,是她亲手缝上去的。
如今,却被她亲手扯了下来。
是宿命的轮回么?
妤枝捡起其中一颗玉珠,拿给夏侯仪看。她努力扬起菱唇,绽放出一抹涩然苍白的笑,她说:“夏侯仪,你看,它们都掉了……这是不是兆示着妤枝今夜的命运,也同它们的一样,珠飞玉溅,颜枯骨败。”直接唤他的名字,这是她的第一次僭越。意料之外的,夏侯仪并没有发怒,而是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灼人的呼吸一阵阵撩拨着她的灵魂,他沉声道:“妤枝,我怎舍得杀了你?”
妤枝颤巍巍抬眸,目光微愣。
夏侯仪灼人的吻却落到她的锁骨上,他一寸寸撩拨着她的敏感地带,拿捏准确,说:“妤枝,我的十二座秘楼里,有无数多的女人,那样多的女人,却没有一个女人,有你这般完美。妤枝啊,你身上的每一寸,从你的锁骨……到你的脚踝……”他修长冰凉的手,渐渐从妤枝精致曼妙的锁骨移到脚踝,他一手抓住妤枝皓白如玉的脚踝,拿到眼前。望着妤枝宛如莲花一般小巧精致的光脚,他竟吻了下去,“都是我费尽心血绣出来的,我怎么忍心……杀了你。你这样说话,无疑是在……是在凌迟我的心……”
闻言,妤枝仰起头,泪如雨下。
到底,他是真的情动了,还是她的那根银针起效果了……
她已不得而知。
她倒在满是玉珠的地板上,玉珠粒粒,硌得她莹白如玉的肌肤隐隐作痛,深入骨髓一般。她脸上的笑容却轻袅得恍惚,宛如是从一湾碧水中打捞起来的潋滟倒影,淡淡的,却刻满心碎的浮雕。
夏侯仪灼人滚烫的吻,直直从妤枝的脚踝吻到了心房,随后辗转到她全身。情至深处时,他含住她鸦鬓处的殷红芍药,与她唇齿相依,死死纠缠在一起,他温柔地唤她的名字,“灵素……灵素……”灵素?闻见穆灵素的名字,妤枝悚然一惊,睁大眼睛去瞧夏侯仪,却见他落了泪,滚烫的泪花溅到她脸上,灼烧了她的灵魂,湿了她的心。
妤枝不禁凄然一笑,她一直以为,重蹈覆辙,她会是个例外,原来,她这个例外,亦不过如此。
到底还是站在穆灵素的影子上,才得到这个例外的。
妤枝如藻般柔软的青丝,浸润了淡绿色的雨丝,被夏侯仪紧紧攥在指尖,微冷生痛。她在他身下宛如一朵皓白莲花,孱弱而透明,惊起一场流水落花的清梦,此时薄白得仿若一张纸的肌肤上却氤氲着胭脂一般的柔媚色泽,洇至空中,似乎连窗外投入的袅袅月光也变得妩媚起来。他们在暗夜中触摸彼此孤寂了千万年的灵魂,抵死缠绵,他甘之若饴,她曲意逢迎,战战兢兢,惶惶恐恐,到底是如愿以偿。在冗长难耐的等待与铭刻永生的疼痛中,妤枝终于闻到一脉浸肌染骨的余香,那是鲜血的味道,犹如遍地繁花绽放。
她紧紧抱住夏侯仪,低低叹息一声,细长的指甲深入他的背部,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仿佛有那么一瞬,他们之间,升起了地老天荒的梦幻。
第六章:一生一世一双人(一)
更新时间:2013…11…14 1:31:21 本章字数:6454
银河垂地,月华如练,太极殿下的那一湾碧水依然静静地迂回萦绕着,澄净见底,清湛如许,却有落红狼籍满池,被清寒幽冷的晚风一吹,便荡至不远处的凤藻宫里。爱睍莼璩凤藻宫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懿慈皇后的居处,当时建造时,耗资巨大,后因改朝换代,毁于兵燹,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周王朝建立之时,太祖宇文泰特下旨重建凤藻宫,耗时整整一年,终于恢复了当年的凤藻宫原貌,却并不住人。
凤藻宫的空置,倒似成了惯例,一直沿袭下来。及至宇文临这一世,周王朝已历经四代,四代九个皇后,除了先帝首任皇后卿氏居住,没有一个皇后在此居住。独孤映雪为后期间,也并不住在凤藻宫,而是居住在离太极殿较远的昭阳殿。
为何重建了凤藻宫,又不让人住,这个中缘由,除却周王朝唯一的开国皇帝宇文泰,无人得知。
自从卿皇后搬入掖庭之后,二十年来,凤藻宫再无人居住,纵然有人打扫清理,也显得荒凉萧条,死气沉沉。然而三年前,宇文临却不顾祖制宗训、规章典仪,毅然重整凤藻宫的荒落,只为迎娶南齐长公主萧妤枝来这凤藻宫。嬉太后与宇文临就这事上争执许久,终是拗不过宇文临的偏执,答应下来。宇文临因此遭到了群臣诟病,他却毫不在意,依然执着于此。至此,凤藻宫才稍稍有了丝人间烟火之气。
妤枝能来到这凤藻宫,还是托宇文临的福辂。
他邀她入宫,亲自携她来这凤藻宫。
凤藻宫建造在清流碧水之上,用二十根千年不腐的金丝楠木作梁柱,支撑着浮雕精巧的殿宇,雕甍绣槛,桂栋兰橑,殿中各处景致虽为人力穿凿揉捏而成,却甚得自然之气,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宫殿重檐顶上覆着一排排琉璃瓦,碧瓦澄澈如秋水,潋滟生辉。檐顶垂脊上则骈罗着一列雕刻得精致细腻的浴火凤凰,共有十二只,形态各异,或仰天而鸣,或展翼欲飞,或孑然独立,或翔舞九天,栩栩如生。
殿中宫灯长明,瑰丽流彩,装饰布局不乏华丽富贵,又不失风雅高洁,家具摆设、纹饰目光幽幽的,像图案无不彰显天家气派妃。
宇文临道:“所有人都不明白先祖皇帝为何重建了凤藻宫,又不让妃嫔居住。正如所有人不明白先帝为何愿意打破祖制宗训、规章典仪,让卿夫人居住进来一样……”他怅惘一笑,是有弥天大雾沉淀在其中,散也散不开似的,“朕也想效仿先帝……想让她同卿夫人一样居住进来,可惜她不在了……倘若是她还在,朕就是抢,也要把她抢到周国来。当年汉武帝金屋藏娇,有美人相伴,朕虽不敢自比汉武帝,却也敢将她藏在凤藻宫里,同她白头偕老,欢喜一生。”
妤枝攥紧眼前的青玉雕花栏杆,玉般皓白的纤纤素手泛着青,极细的肌肤,此时却因过于用力而氤氲了点点胭脂红。
他的爱,这般令人窒息,他愿意长久,她岂会愿意长久?
她凄涩一笑,却道:“在这世上,男子大多薄情寡性,陛下这般情深,已是难得,若那位女子在世,必然会为陛下所感动。”
宇文临推开殿中巨大的漏窗槅扇,妤枝凭栏远眺,只见八面来风,四山来朝,各处林苑栉比鳞次,假山障子交相掩映,景致非凡,不由得暗自一惊。宇文临淡淡笑开,唇角染了无限落寞,“薄情寡性?夷安,你也身为男子,怎可这样总结世间的男子?说的好像你不是男子似的。”
妤枝抿唇浅笑,道:“陛下明鉴,夷安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宇文临颔首,便转过身去,轻轻拍了拍手。
铃声哕哕,自轻漾幽寒的风中飘了下来,珠落玉盘般,一声声坠到妤枝心里,袅袅宛如青鸾轻鸣一般,破碎成音。妤枝抬头,只见大殿上的十二扇漏窗,每扇漏窗蓦然飘满了铁马铜铃,颜色暗淡,古拙苍老,每只铜铃上都生了铜锈,淡淡的绿意,像是远古时候的山水,不落痕迹。然而这铜铃的声音却十分清澈,随风而鸣,哕哕作响,便当真如凤鸣鸾啼一般,细细引入耳中,袅袅不绝。
宇文临道:“这便是凤藻宫最大的妙处。”
妤枝忍不住惊叹,欢喜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天下之好,斯为和睦。凤凰鸣矣,喈喈其声,于彼朝阳,苍生为一。凤藻宫韵意深刻,以铜铃来模仿凤鸣声,鸾腾凤翥,翔舞九天,鸣唱吉音。可见前朝皇帝是个极其风雅高洁的人,这般情趣,这般韵致雅兴,世间倒无几人可比。”说着说着,妤枝却突然垂首,敛住笑容,叹息道:“就是不知前朝懿慈皇后是怎样的奇女子?”
宇文临闻言,笑道:“夷安的话倒有几分道理。想来懿慈皇后也必定是个矜雅高贵之人,否则也不会出现如此雅致的寝宫。”
妤枝拿眼斜睨着他,狐疑道:“你当真不知懿慈皇后的身世平生?”
宇文临笑而不语,只是携着她的手,转过几扇泥金山水人物云屏,缓缓步入内殿。内殿大而雅,陈设简单,风格素淡,却有无数散发着瑞脑香气的古籍卷轴映入眼帘。像极了文人墨客的书房,木橱数间,储书千万卷,经学传记,典籍野史,卜筮医药,乐府诗余……各类古籍,灵素满目,应有尽有,分上中下三品放置在橱架上,上品红琉璃轴,中品绀琉璃轴,下品漆轴。偌大的一个内室,除了这些卷轴古籍,到处还摆满了竹雕的签筒,里面装着镂花嵌玉的象牙签字。
妤枝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随手掣出一支。签上画着奇花异卉,提着字。
柳线莺梭,织成江南三月锦。
云笺雁字,传来漠北九秋书。
妤枝喃声念完,疑惑地望向宇文临,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又掣出一支来,拿到眼前,这次的是一副紫墨色泥金簪花笺,上面写着:
与女行兮掖庭,庭中芳兮杜若。与子别兮东宫,宫中深兮渊薮。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风飒飒兮忘归,思公子兮离忧。
宇文临便伸出修长玉手来,一一触碰那些竹签,他幽幽道:“朕幼时,曾听父皇说过:懿慈皇后是前晋公主,自出生之日起,便被许诺食邑万户、门客三千,十五岁,便以公主的身份封地属国,十八岁时,便嫁与魏帝拓跋逸为后。懿慈皇后是世间少有的贤良女子,嫁与拓跋逸之后,她甘愿收敛所有的锋芒羽翼,退身其后,尽心尽力辅佐魏帝。后来,懿慈皇后统辖六宫,因伐决分明、德贤天下,而被举世称颂,也因此得到了魏帝拓跋逸至高无上的宠爱。懿慈皇后生性慵懒随意,却又极其喜欢读书,拓跋逸便耗费大量物资财资为她修筑了一座只属于她的宫殿——凤藻宫。犹如汉时陈皇后的椒房殿一般,凤藻宫不同于其它的所有宫殿。从外面看来,宏伟瑰丽,美轮美奂,与其他宫殿无异,内里却大有乾坤,藏书千万卷,仿佛将魏宫藏经阁的所有卷轴古籍都搬到凤藻宫似的。而且,殿内满地都设有签筒,以供懿慈皇后灵感兴致来时,随时有竹签记载。”
话毕,他目光如炬,灼灼地望着妤枝。妤枝心神一凝,别开眼去,道:“想不到,竟是这样一番夙世姻缘。魏帝与晋公主的爱情,情深缘长,可歌可泣,这一世,到底是没有辜负彼此,成就了眷属良缘,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不相离。”更想不到的是,宇文临居然想让她住进这座宫殿。
铜雀春深,锁得住二乔,可是凤藻宫,锁得住她萧妤枝么?
可惜她再也不是萧妤枝,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齐国夷安公主了。所以,这个答案,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亦没人愿意知晓。
宇文临眸色如墨,深沉幽邃,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殿外传来魏千振低低的禀告声,他道:“陛下,琅琊王求见。”宇文临闻言,淡淡地看了妤枝一眼,妤枝立刻会意,敛眉走进内室,以乌檀描金云屏遮掩。只闻得云屏外靴声橐橐,便有一位身长似鹤的绝代男子踏足进来,那男子翩然而来,姿貌逸绝,孤绝出尘,见了宇文临,他规规矩矩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宇文临连忙将他扶起来,笑道:“快快请起,夏侯这样多礼,太见外了。”
夏侯仪进来时,分明听见一阵衣衫窸窣声,这时却不见了人影,不由得抬眸四扫,只见左手边的乌檀描金云屏上,一幅栩栩如生的《洛神赋图》出现在眼前。洛水上烟波浩渺,素澜微漾,飞天仙子翩然而来,凌波微步,顾盼生情。曹植站在渡河楼船中,痴然相望。仙子却坐在异兽驾驭的七宝香辇上,乘风离去。就在那仙子乘坐的香辇一角,却扑满了阴影,在淡淡的日光底下,渐渐化作人形。
他还想看清点什么的时候,宇文临阔步而来,将他拦住,眉眼含笑道:“夏侯,你既然是第一次来这凤藻宫,朕便带你好好瞧瞧。殿中七景,一波碧水,二湖烟柳,三秋桂色,四桥菡萏,五涵雁字,六堤映月,七里鸾鸣。每一处都极尽人工之力,你可要好好欣赏一番,才不枉此行。”
夏侯仪却不为所动,卓然挺立于原地,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他淡淡地瞟了宇文临一眼,视线一转,敛住眸中蓦然腾起的层层深意,道:“陛下,微臣所来,是为玉清围场刺客一事。”
宇文临拂袖转身,坐于雕花刻兽的沉檀木椅上,端着魏千振持来的茶盏呷了一口,才慢悠悠道:“说来听听。”
夏侯仪道:“乌桓自被先帝击破后,势渐衰落,只余万许人迁徙中原,亦有不少部分人徙居吾朝。这些年来,他们在中原规规矩矩生活,与汉人通婚生子,男耕女织,安居乐业。本以为他们早已被汉化,再无所作为,却不料在天嘉五年,乌桓异军突起,与独居幽、荆、颐三州的突厥一族联盟。突厥王呼延顼将乌桓的精壮之士组成三群乌桓军,此三军被称作‘修罗鬼军’,由乌桓仅剩下的帝胄血脉赫连煜统领。‘修罗鬼军’威武勇猛,如虎如豹,势若雷霆,自追随乌桓皇子赫连煜以来,麾旌洒刃,纵兵四掠,挑戈溅血,所向披靡,铁蹄踏破之处无不惊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贺拔臻将军曾经与赫连煜交过手,他道此人行踪缥缈,来去不定,领军作战之威,与当年有‘天下战神’之称的高文毓不相上下……”
宇文临喃道:“高文毓……”
夏侯仪眸光一转,视线落到左手边的那扇云屏上,影影绰绰中,他似乎感觉到那人纤弱瘦削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薄削的唇淡淡扬起,眸中墨色深沉,宛如千丈渊薮处,蓦然绽放了一株墨莲,他道:“令人奇怪的是,那乌桓皇子赫连煜身上却没有一丝蛮夷的气息,他喜好白衣青衫,举止优雅高贵,擅长音律,诗画双绝,平时接人待物,更是温文尔雅,毫不暴戾。虽然他常年带着一面形制古朴的青铜面具,那面具却没遮挡住他半分的矜贵清华气息。世人皆道:北人深芜,穷其枝叶;南人约简,得其英华。这样看来,赫连煜倒真像那南朝的名流雅士,而不是朔北的粗犷之流。”
闻言,宇文临颔首道:“在玉清围场,朕见过那人。他身着素衣,戴着青铜面具,骑着白玉骢独立于晚风薄暮中,风貌瑰奇,清辉映世。虽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朕知道他绝非等闲之辈,原来是乌桓皇子。”
妤枝心弦一颤,她用力掩住唇,眸中却蓦然泛起一缕薄冰,琥珀色的潋滟光泽隐隐透亮,在波光水色中一朵朵盛放。
赫连煜……乌桓皇子?那天她见着的那个男子,居然是乌桓的皇子么?
不是他么?
可是,在这个世间,除了他,还有谁能有那样的气度风华?凤鸣秀出,丽于情性,兰芷松筠,茂于衿抱。
妤枝透过眼前的云屏,目光落到不远处帘拢上悬挂的玉龙身上,玉龙翔舞九天,闪着遥远冰河的光芒,在淡淡的日光底下,竟散发出青玉薄釉一般的温润光泽,剔透晶莹。而玉龙底下的那个男人,颜如璧玉,气度高华,却有了薄如孔雀羽的蓝影,起了纤微的裂痕,一点点自他眼角洇开,扩散到整张容颜上。
许久不见,他,到底是瘦了。
她愣愣地望着他,突然忆起那个充满潮湿的雨夜。
窗外的雨打着疏枝繁花,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在她耳中,像风铃一般哕哕而鸣。头顶上云雾一般缭绕的帘幕突然被风鼓得足足的,在她视线里织成一张繁复冗杂的网,将她整个罩在里面。帘幕上金线成绣的折枝花纹,早已黯淡,却有一种惊心的清晰,倒映在她眸子里,斑驳成影。心底有一抹悲伤,蓦然绽放开来,朵朵蔓延至眸底,像是寄生在她灵魂深处般,刻骨而铭心。
他们相拥而眠。
她却一直没有睡着,睁大眸子怔怔地盯着他,目光灼热,好像要把他的一张绝世容颜刻入骨髓般。她轻轻抬起纤纤素手,从他洁白饱满的额头,英挺的剑眉,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一直抚摸到他薄削如花瓣的唇。指腹停在他好看的唇瓣上,柔软温润的触感,微微有些酥麻,她不禁红了脸,想到昨夜他是如何吻遍她全身,辗转来回,不休不止。身下的巨痛也在时刻提醒着她,那并不是梦。
也许,他心底对她尚有几分情意呢?
与穆灵素无关的情意。
或许是她的抚摸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清醒过来,幽深的眸底渐渐透出无限恐惧来。他震惊万分地看着怀中赤。裸的她,沉默须臾,便避如毒蝎般飞快地推开她,他瞥着她惨白的一张脸,连声音都颤抖了,“你……妤枝……你何苦如此?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垂下头,看着自己微微生了汗意的莹白掌心,便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知道,这天底下,最无情的人,便是琅琊王夏侯仪。可是……谁叫我爱上你呢?爱上你,就是飞蛾扑火,就是粉身碎骨,就是挫骨扬灰,我亦不悔……可是夏侯仪,你或许不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一生一世,再不会有人像你那样,是刻骨铭心一般的存在,总能教我孤注一掷,奋不顾身……”
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别说了,妤枝,别说了……”
她嗤笑一声,灼灼地盯着他,悲声道:“夏侯仪,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有没有爱过一个人……”她仰起头,望着头顶上绣满折枝花纹的帘幕,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月光纷纷扬扬,远远地照着,四壁的物什,也渐渐在月光底下融化成一片苍凉而凄艳的暗红,变得模糊不清。
望着周遭的一切,她心底却徒然一空。
再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这空荡荡的感觉,像是心底堆满了回忆的尘埃纸屑,被突如其来的凌厉寒风一吹,便尽将她心底的回忆吹上了天,连带着尘埃纸屑,皆被吹得七零八落,无处可寻。
他赤红这一双眼,幽幽道:“妤枝,这是你的第一次犯忌,也是你的最后一次。若有下次……”他拈出挑金丝嵌翡翠玉石的匕首,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胸膛,刹那间,鲜血四溅,鸾纹乌金砖上,旁边雪壁粉垣上,数枝红梅触目惊心。他惨白着一张俊脸,颤声道:“若有下次,我必定亲手杀了你,绝不手软。”话罢,他化身为一朵萧瑟的苍青色莲花,消失于这被月光泻了一地落寞清辉的阁楼,欣长清瘦的背影渐行渐成衰骨,卓然金玉之姿亦变得颓丧不堪,铅华尽现,悲楚丛生。
而她,在他背后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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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夏侯仪带有磁性的慵懒声音缓缓传来,打断了妤枝的回忆,他道:“陛下,乌桓此番行刺,恐怕不是为了挑起争端……”他轻飘飘的瞟了宇文临一眼,见宇文临表情无异,便从绣满蟒纹的宽大袖摆中取出一张武都紫封泥完好的信函,呈上前去,“陛下请看,这是贺将军在玉清围场截住的信函。乌桓皇子赫连煜亲笔血书而成,意在与陛下为盟,囊括四海,逐鹿八荒,迎奉大统,威灵命世,造福天下苍生。”
宇文临接了信函,匆匆一览毕,嗤笑一声,道:“与朕为盟?先行刺朕,继而与朕为盟?”他有些好笑地望着夏侯仪,道:“那乌桓皇子说得倒有理。若不行刺朕,便得不到朕的重视。纵然得到朕的重视又如何?他们行刺朕,就是犯了逆谋罪,竟然还敢说是有求于朕,与朕为盟,还敢这般理直气壮……叫朕如何能容忍他们?这群蛮夷,胆大包天,跟着鲜卑人生活久了,便愈发无法无天了。夏侯,你还直夸那赫连煜深得南人英华,气度不凡,对南人文化登堂入室,造诣极高。如此看来,他还不如回归到他骨子里的粗犷厚实去,多多少少,朕到底是理解点,也不用觉得这般好笑。”
第六章:一生一世一双人(二)
更新时间:2013…11…14 1:31:21 本章字数:3401
夏侯仪翩然振袖,声音徒转高亢,他拱手道:“乌桓族人这些年来过得并不好。爱睍莼璩虽得到突厥首领的认可,却依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北有吾朝相隘,南有陈国相逼,四周还有其他异族相争。陈国国君黩武好战,征败了齐国,接着又先后击破了周边异族,这两年来,西臣昆仑,东逼夷洲,陆陆续续将国土扩张了几千里。如今盛极一时,乌桓早就是它的囊中之物,覆灭只在一瞬间。”
宇文临眸光一转,寒光四射,道:“这么说来,朕非救他不可?”
夏侯仪颔首,道:“陛下,隔岸观火并非一个好法子,稍有不适,也会引火烧身,而且,这火还会越烧越大。如今陈国愈发鼎盛,吞并了周边国家,日渐北移,若是再让他击破了守在天然屏障的突厥乌桓等族,接下来,便会将虎牙伸向吾朝了……”
宇文临敛去眸中深意,抬起修长白皙的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戴在他食指上的绛纹样翡翠扳指,淡然道:“说下去——”
他望向宇文临,眸光熠熠闪烁,唇角笑容却浅淡如墨,“陛下,当年恒温举兵攻打燕国,燕主慕容玮向秦国求助,以八座城池为条件。秦王苻坚毅然出兵救燕国于水深火热之中,燕国遭受兵灾,便食言不予秦国虎牢关以西的那八座城池。苻坚大怒,举兵又攻打燕国,燕国虽大败恒温之师,势力却大削,秦国一来,燕国便犹如砧板鱼肉,任秦国随意宰割。这一战,苻坚赢得漂亮,既师出有名,又得名得利。所以,微臣窃以为,渺小微弱如乌桓,并不能威胁到吾朝,能威胁到吾朝的,便只有如今盛极一时的南朝陈国了。陛下……陛下,又何尝不试试这个法子呢?假道伐虢——先与乌桓为盟灭了陈国,再灭了积弱积贫的乌桓,届时,这天下,岂不是轻易便收入囊中,为陛下一人所有?辂”
假道伐虢?
妤枝心神一凛,黛眉微颦,水秀的额间笼上一道阴霾。她暗自冷笑一声,假道伐虢……夏侯仪,在国与国的争端上,他惯会此招,在人与人的纷争上,他亦惯会此招。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到底,他终究还是出手了,终究还是走上了与嬉太后独孤意一样的路子。
也许,乌桓皇子赫连煜,亦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妃。
那么宇文临呢?
等到她抬眸去观察宇文临的时候,夏侯仪已告退离去,只剩下宇文临独身一人站在偌大明亮的内殿中,形单影只。
日光淡淡,洋洋洒洒倾泻下来,将周遭的一切物什照得大亮。妤枝走到宇文临身边,轻轻唤了他一声:“陛下……”
宇文临闭上眼,神色倦怠。
沉默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琥珀一般色泽的瞳孔在日光底下显得愈发深沉幽邃,令人一眼望去,好似落入千丈渊薮,却甘愿沉沦不醒,弥足深陷。他幽幽叹了一声,忽然道:“夷安,这世上,会有真心待朕之人么?”
妤枝无言以对,认真想了想,她道:“有的,一定有的。”她突然背过身去,抬手抚着自帘拢上垂挂下来的冰冷玉龙,想着那夜夏侯仪转身离去的决绝模样,低声喃道:“真心?怎么会没有真心呢?这世上的人都说,帝王无真心,可是陛下呈现给夷安的一面,便是一位帝王对一名已逝女子的真心。曾经,你散尽三千姬妾,拱手予以齐国九座城池,专门重整凤藻宫,只为求娶她为你的妻。她虽然已经逝去整整两年了,你却依然思念着她,对她的感情,好似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走消失,而是日渐笃深……所以,陛下都如此真心,周围又怎会没有真心待陛下的人呢?”
闻言,宇文临自嘲一笑,道:“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夷安,朕活的这二十二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一一尝了个遍。所以,朕很清楚身边的人,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可是,总有人在不断试探朕的底线……”他蓦然一转话锋,斜眼睨着背对着他的妤枝,突然问:“夷安,倘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最信任的人,其实是你最大的敌人,你该怎么办?”
最信任的人,是最大的敌人么?
妤枝苍白一笑,皓齿微露,折射雪光。眸中水汽上涌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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