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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尸传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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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来九月秋,

九月里面好年头。

田里谷子赛黄金,

坡上桐子好打油。

家家都来请娘娘,

户户都把娘娘留。

这时,屋子里的烟雾越积越多,随着吴拜手里的枞膏的舞动,那火苗也是忽明忽灭。明时,可以看到乌昆的脸上,腊黄,呆滞,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坐着的尸体。灭时,竟然连那一屋子的人,都如鬼魅一般,只见两只眼睛,发出死鱼样的白色的光来。

乌昆的两只手开始轻微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双脚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寨老说:“老司功力不凡,娘娘终于请动了。”

乌昆打了一个呵欠,嘴张着,流出了一点涎口水。那涎口水流完了之后,他就唉地叹了一口气,尖细着声音,冷笑起来。大家都听到了,那声音,绝对不是乌昆的,而是一个女人的,也不是娘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吴拜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声:“糟糕,请来的不是娘娘……”

         六

听吴拜讲请来的并不是娘娘,寨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俗话讲,请神容易送神难,请来的是大慈大悲的娘娘,倒也无妨,若请来的是带着怨恨或戾气的哪方妖魔鬼怪,就难得收场了。

吴拜不敢怠慢,赶忙在堂屋里跳了起来,手里的枞膏棒也舞动得更加起劲了,嘴里的声音也更大了,他边舞边唱:

开光了,

一时开光亮堂堂,

要请就请好娘娘,

不是娘娘你回去,

回去坐你好屋场……

乌昆的两只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一只手托着甚么东西,一只手还拍着甚么,嘴里,轻轻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他的动作显得轻曼,温柔,这个样子,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哄孩子睡觉。

乌昆咬着牙齿,冷冷地说道:“回去?嘿嘿……”

乌昆的脑袋还是半低着,他伸出一根指头,对着她想像中的孩子的脸轻柔地点了一下,说:“崽崽乖乖啊,可怜的崽啊,他们不要我娘俩,他们要撵我们出去哩,我苦命的崽崽啊,你说我们该不该回去?不走?对,娘听你的,我们不走!”

乌昆尖细的嗓子发出来的说话声,听起来,像是来自冰窖,一股寒气直往人的背梁骨滚滚而上,直冲头顶。

吴拜不禁有些骇然,问道:“你是哪个?”

乌昆茫然地应道:“我是哪个?我是哪个?我是哪个呢?我到底是哪个呢?”

他这才抬起头来,脸上,星泪斑斑,眼里,空空荡荡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象刚刚从梦中苏醒过来,一下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又象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见到的全是陌生人,想问,又害怕。

吴拜问道:“你认得我没?”

乌昆摇摇头,说:“不认得。”

吴拜又问道:“那你怎么到我屋里来呢?”

乌昆像是问他,又像是问自己,说:“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来的,反正,我在找我的崽,我飘啊飘的,游啊游的,像是有一股黑色烟雾在我的前方引着我,我就跟着来了。”

吴拜说:“你的崽不在这里,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好吗?”

乌昆摇着头,说:“回去?我的心愿未了,我怎么能回去呢?”

说到这里,乌昆突然咳嗽了起来。他用手伸到嘴角边,想去接口中的痰的样子。那个样子,在这附近的寨子的女人中,都没有这个习惯。

这时,寨老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着说:“是她,是她……”

寨老的话说得很轻,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听到。

乌昆像是听到了,他突然停止了咳嗽,再也不理睬吴拜了,而是把头猛地转向了寨老,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变得阴森起来,寒光凛凛,直逼人心。

寨老的身上有些发抖,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吴拜感到有些奇怪,对乌昆说:“你怎么了?”

乌昆的手倏地一翻,直指吴拜,吴拜的拐杖就像是变戏法似地一样,落在了他的手中。然后一转身,那拐杖尖尖闪着寒光,对着寨老嗖地扎去。

吴拜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情势急转直下。他想都不想,左手凌空划了一个符,右手往乌昆手里的拐杖直冲而去,想夺过来甩在一边。

拐杖被吴拜挡了一下,一击不中,乌昆立即收回,往楼上一挂,挂到了横梁上,自己就着那拐杖,悬空一纵,上到楼板上,随即身子一翻,从上自下,用那拐杖的铁尖,对着寨老的脑袋顶,直直地插下来。

寨老本就年纪已大,再说,乌昆这次是从头顶上往下袭来,他就更是避无可避了,人也就呆在了原地,只有等死的份。

这一下,连吴拜也想不到,乌昆会从空中攻来。他刚昂起头,双手交叉着,试图用阻字诀阻止乌昆的进攻,但那个阻字诀对于来自空中自然下坠的力量的攻击,是一点作用都不起的。他心道,完了,寨老的性命不保了。

说时迟,那时快,随寨老一起来的一个跟班,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把寨老撞倒在地。紧接着,那根拐杖带着乌昆的身体的重量,从跟班的头顶心直直地插了进去,随着他“啊”地一声惨叫,鲜血像怒放着的巨大的鲜花,在他的脑袋上盛开。

“朴”地一声,乌昆倒在地上,双手在血泊中痉挛着想抓住什么。两只脚也像是抽筋一样,一下一下,然后,不动了。

众人都感到不可思议,人的头盖骨硬如岩石,怎么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刺穿?

吴拜立即把桌子上快要燃完了的一张符纸“啪“地贴到乌昆的太阳穴上,不一会,乌昆挣扎着站了起来,迷迷糊糊看着他们,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寨老惊魂未定,牙齿打着颤,问吴拜:“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吴拜举起左手,意思他不要作声。

屋外,是一片黑古隆咚的大山,山风嗖嗖,树影飘摇。

一个女人的声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泣着叫道:“崽呀,你等一等娘……”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远去了。

屋子里,那个死人,头上,只露出一柄拐杖的弯把,像极了长出的一只羊角。

寨老低低地说:“第九个!”

       七

两乘轿子,在薄雾中,一前一后地,颠簸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越走,山路就越是狭窄,也越是陡峭。

轿子没有轿帘,行进在山顶不远处了,雾气一股一股地涌进轿子里来。靠里坎,是长满了乱草和荆棘的山壁。山路极为窄小,轿子就尽量往山壁上捱着,这样,也就不时有刺蓬和树枝探进轿子,轻轻地抽打在吴拜的脸上,痒痒的。他看着前面那一乘轿子,很轻飘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空轿子一样。他想,也难怪,毕竟,寨老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有多少的重量呢?

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一幕,使吴拜感到,那事,不是那么地简单。当他问寨老,那个请来的假“娘娘”是哪个,寨老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吴拜看得出,寨老并不是不晓得她是哪个,而是,不愿意告诉他。寨老灰白的脸上,残留着的恐惧,还在顽强地不肯消退。他不肯说出她的来历,并不仅仅是害怕,肯定另有原因。

吴拜见他不肯说出来,心想,也许,他有他的理由吧。于是,也不再追问,只是不无忧虑地说:“‘她’来时,带着满身的戾气,很是凶恶,只怕,这事还没完。”

乌昆吓傻了,说:“老司,你莫吓我们罗,只要以后不请那个鬼娘娘了,不就甚么事也没得了?”

吴拜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不请自来。”

这时,谁也想像不到的是,作为灵鸦寨一寨之头的寨老竟然不顾身份,双腿一软,跪在了吴拜的面前,可怜巴巴地说道:“吴老司,请你一定要慈悲为怀,救我灵鸦寨上下数十口男人的性命……”

不但吴拜,所有在场的人,都被他的这一举动吓住了。

吴拜赶忙弯下腰去扶寨老。而寨老并不肯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老司,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离天远,离地近了,这把老命,‘她’要来取,随时取去好了,可是,灵鸦寨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奇Qīsuu。сom书,我可不忍心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死去啊……”

吴拜只好说:“我,尽力而为吧。”

这时,寨老才肯站起来,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也放出了光来,对吴拜说:“你答应了?”

吴拜说:“我答应你,不过,这事,不好办啊。”

寨老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问道:“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

吴拜说:“讲难也难,讲容易也容易。”

寨老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呢?”

吴拜说:“如果你晓得‘她’的坟在哪里,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寨老这时恍然大悟,松了口气,不由得笑了,说:“晓得晓得。”

轿子停了下来。

一个轿夫对吴拜说道:“到了,老司。”

那个轿夫走上前,欲搀扶吴拜,吴拜用拐杖甩了甩,示意人家走开,便一脚踏出。

吴拜走出轿子,放眼望去,才发现,这是一片乱坟岗。

乱坟岗占了半边坡,斜斜的,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野草、刺蓬窠。山上的风很强劲,把野草吹得呼呼乱叫。吴拜对这个地方并不陌生,也不时帮别人到这里收魂。他知道,这里葬的死人,都不是正常死去的。凶死、夭折、处罚而亡,是不能葬入祖坟坡的,于是,都一律葬在这里。那么,那个‘她’,又是怎么死的呢?

在两个汉子的搀扶下,寨老带着他们踏入乱坟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野草深处走去。

一路上,不时看到有人的手骨或脚骨露在地面上,那应该是野狗啃出来的吧。

一直走到了乱坟岗的中心地带,寨老才停了下来。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一株苦楝树,叶子也快要脱光了。他喘着气,跺了跺脚下那块地说:“就是这里了。”

大伙看他的脚下,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寨老见众人似乎不相信他,就说:“就是这株树下,挖吧,不会有错的。”

于是,四个汉子抡起锄头,挖了起来。

不一会,他们就看到,泥土里露出了一绺黑色的头发。汉子们相互看了看,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挖下去。慢慢地,出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尸体没有棺木,可见是人死了之后,直接掩埋了事。尸体已经腐烂了,只剩一副骨架。那骨架被一件白色的衣服包裹着,也不觉得有甚么难看。只是,她的脑袋因为没有肉了,光光的头骨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似乎定定地盯着这一伙前来打扰她的清梦的人。头发很长,有的散乱,有的纠结成一团,只是,依然浓黑如初。她的左手放在她的下体处,右手则握紧拳头,奇怪地伸到胸口那儿。

吴拜烧了两张符纸,然后,叫汉子们过开一些,自己则蹲了下来,打开葫芦,喝了两大口酒,喷到了女尸的头骨上,口里念念有词。

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尸的右手扳开来,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捏着一张鞋垫!

吴拜伸出手去,想把那只鞋垫取出来,竟然没有成功。女尸捏得非常紧,因为手上的肉已腐烂,可以看到,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手爪骨几乎要穿透那张鞋垫了。吴拜把拐杖放在地上,不得不伸出两只手去,把她的指骨“啵、啵”地折断了,才把鞋垫从她的手爪里取出来。

鞋垫上绣着一只蜘蛛,蜘蛛长满了长长的脚,长长的每一只脚都延伸到了鞋垫的边缘,牢牢地把鞋垫的边缘扣住,似在抓紧着什么。蜘蛛的头顶上,有一片褐色的污渍。吴拜看着那一片污渍,倒抽了一口冷气。

寨老见他那样子,心知不妙,问道:“老司,怎么了?”

吴拜说:“幸好,幸好。”

寨老不放心地问道:“应该没甚么事吧?”

吴拜说:“你们看这污渍,看到了吗?那是人血。”

乌昆问道:“就算是人血,那又有甚么稀奇的呢?看你吓得那个样子……”

寨老瞪了乌昆一眼,乌昆才把下面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到肚子里去了。

吴拜说:“这种鞋垫,一般有一对,是男女相好的信物。如果洒得有女方的血,可以肯定地说,是下了血蛊,所以又叫做‘咒蛊垫’。现在这里只有一只,另一只应该在男方那里。如果两只都落在这个女尸的手里,那么……”

乌昆还是管不住的嘴巴,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会怎么样?”

吴拜的脸上悚然一凛,说:“那么,死的人就不是一个一个地死,而是一群一群地死!”

寨老心有余悸地说:“幸好,幸好。”

吴拜说:“这事还没完,我们必须马上把那一只鞋垫找到,否则,死人的事,断断不会停止。”

         第六章

 思念与惊惧无关

         一

当汪竹青的如瀑布一样的长发垂下来,像黑色的帐幔在他的眼前晃动的时候,田之水就诧异了起来,汪竹青怎么又留起了长发?学校不是规定了吗,学生一律不允许留长发的。女生的头发最长只能齐肩,她在学校里,一向都很遵守学校的规章制度,怎么这个时候又带头违反了呢?况且,就算了留吧,昨天都还只是短发,怎么这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长及腰胯了呢?

那长长的头发把汪竹青的脸孔全遮住了,看不清她的脸上,是高兴还是忧郁。这个开朗而又不无单纯的女孩,自从田之水在课堂上发病之后,她就变得忧郁起来了。而此时,她的笑脸是不是又重新恢复了?田之水伸出手,轻轻地分开她那长长的头发,只见汪竹青苹果一样的脸蛋上,一绺笑颜,如春水微澜。田之水不由得呆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发现,汪竹青竟然如此清丽动人。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是他没有发现汪竹青的美丽,而是,他回避着她的美丽,内心里,在拒绝着她的美丽。

汪竹青嫣然一笑,伸开双手,旋转了一圈,她的头发呼呼地飘扬起来,像张开了一只黑色的雨伞。接着,汪竹青轻移莲步,无声无息地步出了田之水的房间。田之水苦笑一下,心想,这孩子也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啊。于是,他不再理会汪竹青,继续睡觉。然而,他的一子眼睛都直了,再也睡不下去了。因为,在汪竹青临出门的一刹那,田之水看到,她的右手,拿着那张蜘蛛鞋垫!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就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没错,汪竹青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水袖,和戏台上的女子一般无二。每走一步,她的衣袖便张扬起来,舒缓而飘逸。她拿着鞋垫的手前后摆着,在白衣的衬托下,红色的鞋垫分外醒目。

田之水大惊,上次不是给她说过了么,除了他之外,鞋垫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的。别人哪怕摸一下,他也会感到心里像是被刺一下地那么疼痛,更不用说将其带走了。

于是他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光着脚板就去追汪竹青。

地板很冷,只感觉到那冷硬的地气针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脚板心。他很惊讶,从来没有感到家里的地板这么冷过。即便如此,他顾不了那么多,去追汪竹青。

汪竹青已不在屋子里了,她好像并没有开过门,就那么,悄没声息地出了门,像飘出去一样。而门,半开半掩着,可以看得到屋外面的院子里,清冷的石板上泛着幽暗的月光。田之水跨出门去,看到一身着白的汪竹青,衣袂飘然,不快不慢地滑出了院子。

田之水心里想,她一出了院子,怕是立即就消失吧?他一急,加了把劲,发足撵去,来到了她的后面不远处,手一伸,就去抓汪竹青。奇怪的是,汪竹青的后脑勺像是长了一双眼睛似的,看得到他伸手去抓她,身子只是轻轻一扭,田之水就扑了个空,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地。等他平衡好了身体,再一看时,她已然远去,与他相隔的距离,一下子就有两三丈之远了。

一路上,除了他和汪竹青以外,没有别的人。但是,田之水感觉到,路边不时有人影从他的身边经过,不是穿着白衣,就是穿着黑衣。不错,那不时走过的,不是人,而只是人影。他们有的是从他的后面赶上来,超过了他,快速地远去。有的呢,是与他相对而来,也不知道回避,看着要撞到了,还没等他相让,那人影就嗖地一下,过去了。无一例外地,那些人影都不看他,好象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视他为无物。他感到奇怪,在这样的深夜,他们还在路上走着,而且也不打个招呼,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田之水这么想着,眼看着对面又有一个人影直直地向他飘过来了,就主动叫了那个人一声。那人一身长衫,全身皆黑色。他无意识地猜测,那人脚上穿的,也应该是黑色的圆口布鞋吧?于是,田之水低头去看他的鞋子。这一下,他才大吃一惊。那个人,只见两只腿在摆动着前行,而小腿下面,根本就没有脚!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不是传说中的鬼魂吗?

此刻,他很为汪竹青担心起来。她还在不停地走啊走,要是出了事,他这个当老师的,怎么负得起这个责?

汪竹青来到一家店子,一闪身,飘了进去。

那个店子很小,只有一扇门,很窄地开着。奇怪的是,就立在光秃秃的一个小草坪上,孤零零的。店子的外面,有一些石碑,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残破不堪,有的,似乎埋得很深,只露出一小半截了。还有的石碑旁边,插了些竹杆,竹杆上,挂着些惨白的纸条儿,在风中,死气沉沉地晃动着。

田之水来到小店边,往门里探望着,看到汪竹青手里拿着那张鞋垫,向一个纸人一样的老板娘模样的人出示着手里的鞋垫,那意思,是要向那个老板娘出售鞋垫。

田之水一步跨了进去,对汪竹青说:“汪竹青,你千万不要卖了那鞋垫!”

汪竹青听到他的喊,慢慢地转过头来,微笑着说:“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田之水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他看见,汪竹青的脸,竟然是另一个女人的脸,是她!

田之水从梦中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冷汗打湿了衣裳。他大口喘着气,只盼望着天快点亮起来。

         二

从“红线针宝店”出来时,田之水这才发现,薄暮中,已然飘起了霏霏的细雨。身后,那个年约三十五六的妇人,刚刚对他说出的“慢走”两个字还没有落音,另一个十五六七岁的女孩就“哧”地一声,轻轻地笑了。田之水仿佛没有听见,也仿佛听见了,装着没有听见。这不能怪她们,田之水这么想着,就一头钻入了绵密的轻薄而微寒的雨幕里去了。

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一样,一下课,就往“红线针宝店”里来。其实他不是不知道,一个梦,甚么都说明不了。但他的心里,总是在固执地提醒他,一定要去看看。他自然是找不到梦中那个小店的,只是觉得,鞋垫一类的,应该也就是和针线一类的物品相关,于是,他就来到了这里。

他问有没有一种绣着蜘蛛的鞋垫出售。当老板娘拿给他看时,他大失所望,连连说不是这样的,是那种有很多脚的蜘蛛。老板娘又到处找,在一堆鞋垫里面找有没有那样子的,老板娘还好说话,她的女儿也许是奇怪,也许是不耐烦,直冲冲地呛他道:“你这个人怕是脑袋灌水了吧?蜘蛛又不是蜈蚣,哪有蛮多脚?你啊,到底有完没完啊,连半根纱都不买!”

老板娘拦住女儿,笑道:“你莫和她一般见识,孩子家,没个遮拦的。不过啊,你说的那种鞋垫,我们这里没得哪个绣啊,要不,你拿个样子来,我找人给你打一只?”

田之水连忙说:“样子?样子我有是有,但我不能给你看啊。实在是抱歉得很。”

那个小女孩又开口了:“咦咦咦,有样学样,没样看世上,你不给我们看,我们满世界去找样子啊?”

田之水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就告辞了。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到这个店子里问人家有没有那种蜘蛛鞋垫卖。没有,自然是无话可说。但是,如果有呢,他真的会买吗?就算是买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心里结了这个疙瘩,也不知道怎么个解法,就怏怏地回学校。

小巷幽深而狭长,细雨斜斜地洒下来,若有若无,积到青石板上,多了,就明晃晃的一片,反射着阴冷的青光,幽冥,冷清。两边的人家,传来了饭菜的香味。有人从高高的窗口伸出脑袋,像伸着长长的颈根的鸭子,对着小巷远处,扯着嗓子,叫他家的孩子快快回家吃饭了。孩子照例是贪玩的,应答声尖细细的,从巷尾传过来,并没有立即往家里赶,继续着他们的玩乐和嬉戏。于是,母亲就不由得有些恼怒了,口气也生硬起来,重新大了声音,在窗口吼道:“你个挨刀砍的不听话没是?再不回来把你脚杆都打断起,看你二天还满世界跑没?!”孩子这时才怕了起来,虽不至于爹妈真的会打断他的脚,但手板心吃一顿牛沙条是免不了的,于是,这才恋恋不舍地和小伙伴们分开,浑身脏兮兮,慢腾腾地朝自己家走去。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面,太温馨太生动了,田之水不禁感慨万分。有一个家,有一个女人,再有一群孩子,围着热乎乎的火锅炉子,就着斤把半精半肥的猪肉,烫着白菜或者青菜,一家子人,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是一种多么幸福的人生啊。也许有不如意,但满足,世俗着,快乐着。

然而,如今的自己,四十岁了,依然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他不由得在心里喟然长叹,命运弄人啊。

田之水觉得眼睛里有些咸咸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就擦了一把,眼里,雾蒙蒙的一片了。这样伤感着,只听脚下像是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跳了开去。他低头一看,是一根拐杖。

在这小巷的拐角,有一个瞎子身着青色长衫,戴着一副圆溜溜的墨镜,坐在一个米店的屋檐下,面前,摊开几本《麻衣神相》和《梅花易数》之类的小册子。看来,拐杖是这个算命先生的。或许不知他的拐杖伸到路上来了,被田之水给踢了一下,脱了手,落在地上。

田之水赶忙对那瞎子说:“对不起,我给你捡起来。”

他弯下腰。捡起那根拐杖,递到了算命先生手里,正准备走,只听那瞎子说道:“先生印堂发暗,眼睛无神,以老夫观之,近日之内,必有大难。”

对于街头算命之类,田之水向来是正眼儿也不瞧的。这个人,两眼皆盲,居然还敢说出据老夫“观”之一类的话来,不是唬人,就是假肓了,自然,不听也罢,懒得理他。

后面,那瞎子见他不理自己,也不急,还是以不疾不徐的口吻,淡淡地说道:“要走便走,只怕是啊,全身上下生满了脚,也仍然是无处可藏噢。”

这话说得很是轻巧,但在田之水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

除了那只蜘蛛,什么东西还全身上下生满了脚?

田之水转过身,快步走到瞎子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的墨镜,压低声音问道:“你讲甚么?”

瞎子头也不抬,爱理不理的,说:“我不相信你听不懂我的话。”

瞎子的话说得稀松平常,但在田之水听来,却是冷意透骨。

田之水故作平静,没事似的,说:“先生果然是高人,正好,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过目,如果愿意,可否到寒舍小聚?”

瞎子也很爽快,说:“先生如此抬爱,在下岂有不从之理?还请先生多多担待。”

田之水心里冷笑,一个瞎子,怎样“过目”?

   三

进到田之水的房间,瞎子并没坐下,戴着墨镜的眼睛四处“打量”。田之水这时倒是并不急了,给他斟了一杯夜郎丹茶,说:“先用茶。”

瞎子左手托起杯子,右手拿起杯盖,一边轻轻地用杯盖挠浮在水面的茶叶,一边还不忘撮着嘴唇,轻轻地吹了吹。

啜了两小口,瞎子把杯子放下,赞叹道:“淡香沁人心脾,余味绵延不绝,夜郎丹茶,名不虚传。”

田之水说道:“先生过奖。从先生喝茶的姿势以及对此茶的品评看来,我想,必是高人无疑了。”

瞎子摇了摇手,谦虚道:“岂敢岂敢。在下也曾小有田产,得家父祖传,自小也曾爱好品茗。只是,家父得罪仇家,被污告入狱,冤死牢中。我也逃脱仇家毒手,被其用鸡冠花熬的汤汁泼入双眼,从此,成了废人。幸而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得以给人算命看相,借此聊以度日。”

田之水说道:“先生双目既盲,看相一说,似为不通吧?”

瞎子正色道:“先生不知,看相一说,不止眼看,还有心看意看。眼看,不外皮囊一具,心看,也只白骨一堆,唯有意看,前世今生,来世轮回,无不历历在‘意’,仿如眼前。”

 田之水听他这么说,心下也是一凛,想必这人应该是真有些本事吧?于是,他坐在瞎子对面,说道:“先生世外高人,不似我等红尘中人。实不相瞒,我近来也是心神不安,总是感觉到,要大事要发生一样,先生可否给我指点迷津?”

瞎子说道:“以在下看来,这房间里阴气郁结,萦绕不散,想必为不俗之物吸引所致……”

田之水不解:“既是不俗之物,何以吸引……”

瞎子没等他说完,说道:“世事沧桑,致使好坏之间,易反易复。风云变幻,催生忠奸变易,自古皆然。”

田之水沉默不语,只觉得他的话句句说到了心坎上。他的眼前,便又浮现出了那个有着长长的头发、有着甜甜的歌喉的影子来了。

瞎子见他不说话了,知道是自己的一席云遮雾罩的话语把他给镇住了,便不动声色地一笑,说:“先生如果相信在下,在下当倾尽平生所学,保先生趋利避害,万无一失。”

田之水道:“谢谢先生大德。”

瞎子喝了一口茶,故意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说道:“先生不客必客气,请将那不俗之物请出,如何?”

田之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他说道:“那,好吧,请稍候片刻。”

说着,田之水站了起来,进了卧房,打开皮箱,从箱底把那张蜘蛛鞋垫取了出来。鞋垫在他的手里,隐隐然似在晃动着。他以为是自己心里激动,手上颤抖所致。然后看到鞋垫上那一片暗红的血渍,微微地蠕动了起来,不一会,就像滚开的水,跳动着,翻腾着。他使劲摇了摇头,再好生一看,什么变化都没有。他有些犹豫,不知道那瞎子“看”了这鞋垫,会说出一番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来。这么想着,他把鞋垫重新放回箱子,盖好。

这时,瞎子的声音传了进来:“惊世灾难,人间浩劫啊,呜呼!”

田之水一听,手一抖,毅然打开箱子,手一伸,抓住那张鞋垫,“啪”地把箱子一盖,什么也不想,就快步往客房走去。他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更不敢停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稍稍犹疑,他就再也不会把鞋垫拿出来了。而且他更知道这样的后果。如果给了瞎子“看”,或许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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