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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绛唇(水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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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回去歇息。今天一天,可真累坏了。”阮蕙笑着应付,“这么晚了,您老人家怎么也没歇息呀?”
郭老姨娘笑笑,“小姐出了阁,两位小爷又送嫁去了,老侯爷今天连饭都没顾得上吃,我就去厨房给他炖了盅银耳红枣粥。”
阮蕙这才看清她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瓷汤盅,隐隐可闻淡淡的香味。
109、不眠夜
苏定征求了两位舅爷的意见,最终决定在夜幕降临之前住进客栈。
此刻,杨恪与杨慷两人正在一家客栈里掌灯夜谈。
两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平日里倒也相敬如宾,并不似一般世家大户里的弟兄尔虞我诈,加上杨恪是世子,又比杨慷大了整整六岁,身上自然而然地多出作为兄长的威严来,更使得杨慷对他敬畏有加。
杨恪素来严格、不苟言笑,不过此时面对一脸惴惴不安的杨慷,想着他完婚后就会作为庶子搬出长乐王府,心里不免多了几分不忍,当下就极力缓和着神色跟他提起秦家的事来,“……这门亲事,即是对谕恩赐,也是圣上对咱们杨家的重视,这秦家三小姐为兄倒是见过的,容色出众无可挑剔,就是性子有些娇纵,又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嫡亲妹妹,还赐封了县主封号,难免行事乖张……往后,你要多担待些才是……”
秦秋水拒绝嫁给景王的事在长宁闹得沸沸扬扬,便是长乐也有不少官宦内眷知道,加上杨慷还有黄姨娘这么精明的一个娘亲,自然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风声,虽然心里有小小的疙瘩,不过想到秦秋水容貌倾城,便把那些不悦抛之脑后,一心只勾画起未来美好的蓝图来。听到大哥的劝解之语,当下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哥你放心,咱们杨家虽然复了王爵,可祖父这些年来的教导我还是铭记在心的。不管秦三小姐如何泼辣,只要进了杨家的门,她便要遵守杨家的祖训,但有不从,便只能许以休书送还秦家。”
杨恪点了点头。这个兄弟虽然是姨娘所生,因是老侯爷亲自教导的缘故,倒也行事果敢,这一试探,他也就放下心来,深知杨慷到底还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决不会因为秦家是新晋权贵而刻意示好。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啜一口,又道,“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杨慷有些意外。大哥是杨家世子。又是嫡子,就算有什么,也是跟祖父和父亲商量,什么时候也以商量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了?当下就笑道,“大哥有什么话就只说无妨。”
“是关于姨娘的事。”杨恪脸色凝重。
杨慷不由得眼皮一跳,“什么事?”
杨恪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杨慷。
杨慷伸手接过,就着桌上的油灯展开来看。
好半晌,屋里沉寂无声。
杨慷的面色陡地阴沉下来。就如同暴雨即将来临的天空。
“姨娘这些年来,为了咱们杨家也算是恪尽职守,你……也不要怨她,她终究是爱你心切,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杨恪望着杨慷,十分诚恳地说。
“她……她……” 杨慷一连说了好几个“她”字,终于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我竟有一个心思如此歹毒的姨娘!这叫我如何有面目回去见祖父和父亲!”
杨恪正色道。“姨娘的事,自有家法处置,眼下正值多事之秋,祖父和父亲本不想让你知道,我怕事到临头你乱了阵脚,因而才瞒过祖父和父亲透露给你……圣谕令你不日完婚,怡姐儿已经出阁,你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
另一间客房,灯火通明。直到夜深。
苏定身着喜服端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开茶杯里的浮叶,俊朗的脸上有一丝失落与无奈,幽深的眼里笼着一层薄薄的氤氲,并没有一个新郎倌应有的兴奋与喜悦。
他的心里,除了阮氏,根本就没有别的女人。
他曾经怨过,怨母亲不肯为他娶阮氏进门,母亲却搬出她的一套说话。说请相士看过,阮氏是贵人命格,苏家并不是她最好的归宿。至孝的他,只得依从父母安排。
阮氏出阁那日,他借口头痛没有前去贺喜,却忍不住在拐角的胡同里偷偷看着迎亲的花车离去,直到消失不见。
他不敢泄露他半点心思,只有上天知道他为阮氏痴迷。
后来身为贵妃的嫡亲姐姐因新帝登基而离奇死亡,还美其名曰说是为先帝“殉情”,母亲终日以泪洗面,父亲苏启明则抑郁成疾,只有他,不甘其姐死得冤枉,要为她讨还一个公道。因此,这才有了长乐之行。
在长乐,他又见到了阮氏,出落得愈发清丽脱俗,俏美的脸庞上还洋溢着初为人妇的羞涩和娇艳,让他可望而不及,也让他痛彻心肺。
后来,他与老长乐侯长谈一番,定下了杨家的亲事,娶杨怡,便是谋划的开始,也是复仇的开始。为了给姐姐报仇,就算让他娶一个丑八怪,他也决不会有半句怨言。
可是,就在刚才,他安排新娘子进客房时,一阵轻风吹来,竟将新娘子头上的喜帕吹落,并恰巧落在站在她身侧的他的手里。虽然天色渐沉,可他还是把新娘子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一个娇艳的女子,浓眉大眼,肤色白皙,黝黑的双眸里隐隐藏着一丝慌乱,满头的珠翠也及不上她从浓密的睫毛下投过来羞怯的一瞥。
她的容颜十分普通,简直无法跟阮蕙相提并论,可她看他的眼神,那小鹿般闪躲的眼神,却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无法在阮蕙身上看到。
阮蕙早为人妇,只有面前的这个她,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属于他苏定的。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跳陡然一滞,有一阵锥心的刺痛。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子,却被迫卷入苏家的恩怨。
他缓缓伸出手去,将喜帕重新覆在了新娘的头上。
回到自己的单间,他心内五味杂陈。他与老长乐侯达成了一个协议,为了双方的利益,他们共同牺牲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杨怡,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这个女人,比起当初嫁入杨家的阮蕙,还要可怜十分!至少,杨恪是心甘情愿、欢天喜地地娶阮蕙进门。而自己,只是迫不得已!
……
杨恪的房里,也是灯明烛亮。
杨怡在喜帕飘落的那一刹那,也抬起眼睑,偷偷瞄了一眼即将成为自己夫婿的男人。只一眼。她便心如小鹿乱撞,满腹的喜悦和甜蜜再也抑制不住从心底涌了出来——她的夫婿,竟是如此英俊伟岸的一个男人!
她掩饰不住强烈的好奇,又悄然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如同一盆冷水,将她满腔热情立时浇灭!
这个男人,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漠然。
当初大哥杨恪成亲时,一改平日严肃的面孔,满脸都是如沐春风的微笑。那种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喜悦之情,连她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就是自己,初闻定亲的消息,虽然忐忑,却也满腹憧憬,私下里不知幻想过多少遍新郎的面目,那样的期待与甜蜜,就如三月的春潮。将她的心房涨满。
可是面前的男人,英俊的脸孔似木雕一般,全无半分表情,根本没有她所期望的像大哥杨恪成亲那天的温暖的微笑。
这就是她的新郎?
她垂下眼睑,无法掩饰心底的失望。
与此同时,他拿着手中的喜帕,轻轻地为她重新盖上。白皙纤长的手指在放下喜帕一角时,下意识地轻抚了一处皱褶,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耳垂。八月中旬的天气。秋风送爽,天色宜人,可他的手指,却凉意沁人!
她再也忍不住了,提起裙裾,急急奔入房内,几乎是一路小跑。
他只送到门首,就客气地话别了,彬彬有礼,会不似她的新郎。
她在床沿坐下。只觉身上一阵沁凉——汗水竟浸透了她的衣背!
这是怎样一个男人?这就是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男人?!
就在陪嫁丫头宜春掩上房门,为她递上一杯热茶时,她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揭下喜帕,露出泪痕斑斑的脸庞。
宜春有些意外。她刚才扶着杨怡进门,自然将新郎的俊朗和伟岸看了纤毫毕现,自然也为自家小姐感到高兴,庆幸她嫁了一个好男人。可是小姐为什么要流泪呢?难道是因为方才喜帕被风吹落的缘故?或者是喜极而泣?
当下她便放下茶盏,笑盈盈地说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因为新姑爷瞧见了您的容颜而懊恼?”小姐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平日里也不大拿架子,与她们一干丫头嘻笑惯了,因此丫头们都不惧她,宜春才敢跟她开这样的玩笑。
杨怡却变了脸色,满面薄嗔,“你胡说些什么?”
宜春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姐天生乐观,平日里鲜少给人脸色,自己也算是她身边最得意的人儿,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反常?难道真的是因为新姑爷看见了她的容颜?
杨怡轻斥一句,忽醒悟过来,才从袖里掏出帕子揩去眼角的泪痕,复又说道,“我不过有些想念祖父和父亲……你别管我,下去吃饭吧!”
这时另一个陪嫁丫头宜夏手里托着一只描金漆盘进来,盘里装着一只白花瓷碗,碗里冒着腾腾热气,进门便满面喜色地道,“小姐,这是姑爷叫客栈厨娘专门为您做的长寿面!”
指条宽的面条看起来筋道十足,一看就知道是手工拉出来的,上面还有两只鸡蛋和一些香茹、牛肉作饵料,是她所钟爱的鸡蛋拉面!
杨怡不由得怔住。
今天是她十六岁的生辰,杨家因为她出阁就将此事搁下,只有大嫂阮蕙曾在清早提过一句,还送了只玉钗作为生辰礼物。
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冷漠无情的男人,竟会叫人为她做了长寿面!
110、意难切
就在杨恪送嫁的途中,长乐王府里也从喜庆中略带忧伤的氛围中走出来,恢复了平静。
自那天阮蕙在老侯爷面前提起牛膝骨粉的事后,郭老姨娘的几个丫头都被送出府去,郭老姨娘身边,只余了最得宠的二丫。连小文和小武也相继去了杨家远在长乐边境的庄子上,至于他们被驱逐出府的原因,府中仆妇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侍候郭老姨娘不周到,有的说是因为少夫人曾在新关出事的原因等等。
流言传入桃花源里,阮蕙不动声色,采青与芍药倒沉不住气了。
芍药还不知道黄姨娘的事,只当有人散布流言说少夫人侍宠专横连老姨太太的人都敢动,当下便有些忧形于色。
采青虽知道内情,却也有些担心,不免趁着无人时跟阮蕙说,“……您要不要到老侯爷面前探探口风……倘若真是因为您在新关出事而驱逐了这么多人,还不知外头怎么议论呢!”
“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就越发胆小了……咱们行得端坐得正,就算这些人是因为我被驱逐出府,又与我何干?那也是他们绺由自取。” 阮蕙不以为意,眼看杨慷即将完婚,若不趁机整治整治,长乐王府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儿呢!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自己嫁给杨恪这些时日,虽不曾加入戏台,却也做了看戏的观众,再添一个秦秋水,秦秋水本就不是省油的灯,又有御赐的县主封号,岂不是又有好戏可看?
当然,她身为世子夫人,也不好总呆在戏台下看戏。毕竟,她已经成为杨家的一份子了。等杨恪、杨慷回来,老侯爷势必要处置黄姨娘,这段时日,倒是跟着黄姨娘学着怎么管理中馈要紧。
采青挨了训。倒不在意,只皱着细眉道,“三人成虎,咱们毕竟入府不久,还是要小心谨慎些的好……”
“我的姐姐。你就放心好啦!”阮蕙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采青的脸颊。“你要真担心,就去青柏园看看姨太太吧!”
黄姨娘自从那天一身盛装以半个女主人的身份和阮蕙一起主持了杨怡的婚礼之后,次日便称病不起,一步也未踏出青柏园。阮蕙倒也亲自过去看过两次,见她只是脸色灰暗并无轻生之念,知道她便有什么想头,也必等杨慷回来后再行实施,遂放下心来,任她在屋内静养。
采青自知黄姨娘难逃一死。想起她平日里和善可亲,不免有些生出些许悲悯,转念又想起她意图害死阮蕙,复又恨她心肠歹毒,思来想去,就不想过去看她,便冷哼一声,“厨房里熬着燕窝粥呢。我得去看看。”说着拔腿就走。
阮蕙不由得轻笑一声,唤了芍药进来,“……你去看看姨太太吧,顺便送一碗燕窝粥去……”
芍药应了,依言而去。
回来时径直进屋,看见阮蕙坐在窗下看书,就顿住脚步,半晌没有动弹。
阮蕙把目光从书上移到芍药身上,见素来沉着的她脸上隐现几分慌乱。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姨太太出了什么事?”
“姨太太她……她方才咯了血……” 芍药吞吞吐吐地说道,脸上也有几分失色。
阮蕙不由得一惊。这又是上演哪一出?是黄姨娘自导自演,还是又另有他人加入戏份?不会是……这么一想,也就坐不住了,遂放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哦?怎么会这样?”
“姨太太说……叫您不必过去了。”芍药抬起头来,“她还说,世间人之善恶。自有因果报应,只是时辰迟早罢了。”
这么说来,这咯血的事,就算不是她自己所为,她也已经认命了。阮蕙心里暗叹一声,脚下略滞了滞,还是迈出门去。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阮蕙却觉得“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不管怎样,她终究还是杨恪的姨母兼继母,十几年也不曾苛待过杨恪兄妹,更何况那天还曾跟自己嘱托了一番,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放任不管。
芍药眼见阮蕙走出房门,这才跟了出来,边走边低声说道,“听姨太太身边的晴云说,送怡小姐出阁后的当晚,姨娘的旧病就犯了,这几天又越发严重起来。”
旧病复发?阮蕙心里一动,嘴里嗯了一声,步子迈得更大。
不多时就到了青柏园。
长乐侯恰巧也在,正在睡房里由丫头侍候着吃药。
阮蕙忙上前见礼。
长乐侯咳嗽了两声,方才摆摆手道,“你来得正好,我刚要让人去请你。”说着示意身边侍候的人都出去。
几个丫头与芍药都退出房门。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黄姨娘躺在暖阁的软榻上,面色灰白,仿佛一夜就老了十岁,鬂边竟隐隐出现几根银丝,尤其让人心惊的是,她那双原本摄人心魄的如丝媚眼变得空洞无神,就连阮蕙站在她面前也恍若未见。
阮蕙的目光落在黄姨娘身上良久,才转向长乐侯,“父亲叫媳妇来,是为姨娘的事么?”
长乐侯微微点头,“那天听了你的话,老侯爷和我都觉得有理,就想着等慷儿完婚后再处理这毒妇……不料她,她竟然自己下了手……”说着伸手一指软榻边的痰盂,“几天下来,已经在咯血了。”
顺着长乐侯所指,阮蕙看到痰盂隐隐有几团暗红的血迹,她这人素来怕血,见状忙转过头去,又向长乐侯问道,“父亲是说,姨娘自己服了致命的毒药?”
想是念及十几年的夫妻恩情,长乐侯也似有些不忍,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娶了她姐妹二人都不得善终,先前黄氏自尽而死,而今她妹妹又……”
阮蕙的目光掠过黄姨娘了无生气的脸庞,不由得心里一软,向长乐侯道,“父亲打算如何……处置姨娘?”
“黄氏害你之事,慷儿至今还蒙在鼓里,她如今自寻死路。也不知等不等到慷儿回来,我与你祖父商量过了,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定要让她自己跟慷儿说个明白,省得慷儿误会我们。甚至恨我们一世。我已经写信去了晋阳,叫慷儿立即返回长乐。”长乐侯缓缓说道,“黄氏这里,我也让人去请了常妙春过来诊治。只是她已无生念……我想着你是女子,又一向善解人意,不妨劝解她几句,拖到慷儿回来为最好……”
听长乐侯口口声声都是站在杨家的立场考虑,阮蕙不由得有些同情起软榻上那个病入膏肓的女人来。她虽然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可这么多年以来。就算不能功过两抵,也终是为杨家尽心尽力地操持了十几年,这个时候,没有人记得她曾为杨家付出过什么,只认定了她犯下的错,只想着给她定罪,根本没有人想过她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走上不归路。甚至连亲生儿子的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了。
阮蕙定了定神,好半晌才说道,“听晴云说,姨娘前些天旧疾犯了……姨娘之前,曾患过什么严重的病么?”据她看来,黄姨娘不该这么快起了轻生之念,按她的推测,至少也应该等到杨慷娶秦秋水进门,再不济。也要等到杨慷从晋阳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旧疾?”长乐侯一愣,想了想,才沉声说道,“早些年她倒生过一场大病,还是常妙春的师傅为她治好的,说是……”说到这里,突然打住,神色也突然变得古怪起来。
阮蕙心里一动,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长乐侯的目光转向暖阁里的黄姨娘。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阮蕙也随之扭过头去,向黄姨娘望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两人的关注,软榻上的黄姨娘忽然动了动,一只纤瘦的手腕伸出锦被,发出轻微的声音,“世贤……”
阮蕙听不真切,连忙上前几步,轻声唤道,“姨娘,姨娘!”
黄姨娘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移了过来,对上阮蕙的脸庞,忽有暗光一闪,旋即又移了开去,嘴里继续喃喃低语,“世贤,世贤……”
阮蕙这才听清她说出的两个字,当即重复了一句,“世贤?”
长乐侯在听到阮蕙吐出这两个字时,一时心乱如麻,当即站起身缓步向软榻走来,走到黄姨娘跟前,沉声说道,“芳娘,我在这里。”
原来叫的是长乐侯。阮蕙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直觉黄姨娘有什么话想对长乐侯说。
黄姨娘恍惚看清面前的人影,慢慢伸出手来,似乎是要抓住眼前的人,却又与他擦身而过,嘴里仍旧含糊不清地叫着,“世贤,世贤……”
毕竟同床共枕十几年,长乐侯眼见黄姨娘如此,只觉心里揪然生痛,眸中已蕴上一层水光,伸手握住了黄姨娘在空中乱舞的纤细的手腕,微微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芳娘,我在这里。”
这一次,黄姨娘终于听清了长乐侯的话,眸光慢慢聚拢,突然变得熠熠生辉,那张灰白的脸孔也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她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抚上长乐侯握着她手腕的手臂,唇角高高翘起,缓缓说出一句话来,“还能看见你,真好。”
此言一出,阮蕙只觉心里一酸。这个女人,深爱着她的男人,可她的男人,是不是也深爱着她呢?
长乐侯与她双手相握,好半晌才哽咽出声,“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这些年你都熬了过来……这一回,一定要等到慷儿回来。”
这个时候,也许杨慷才是黄姨娘心头最舍不下的人了吧?
却听黄姨娘微微笑道,“慷儿倒好……只有你,病了这么些年,妾身放心不下。”
111、传家印
长乐侯顿觉喉头一哽,胸口似被人擂了一拳隐隐作痛——她既这样放心不下,为何又要作出那些歹毒之事?可他看着黄姨娘苍白如纸的面色,这句话终是难以出口。
阮蕙站在一旁,眼眶也微微有些濡湿。
黄姨娘脸上喘息良久,方才继续说道,“妾身只怕等不到慷儿回来了……等慷儿完了婚,您就再……纳一房妾室吧……” 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
这时,门外的丫头轻扣了两声房门,脆声说道,“常大夫来了!”
长乐侯不由得手上一紧,闷声说道,“你别说了,等常大夫为你开了方子,这病自然就痊愈了……”说着便吩咐丫头请常妙春进来。
因阮蕙是已婚妇人,又与常妙春熟识,也就没有避开,倒上前迎了他进来,便退在一旁看他为黄姨娘问脉。
常妙春二指轻扣黄姨娘脉搏,良久,站起身来,沉声向长乐侯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长乐侯一怔,旋即记起自己已经恢复王爵,当即领常妙春去了书房。
阮蕙站在黄姨娘的软榻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刚准备叫那门边的丫头进来,忽听黄姨娘叫她,“恪儿媳妇……”她回过身来,就见黄姨娘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忙上前一步答应着,“姨娘叫我?”
黄姨娘挣扎了一下,似要坐起身来。
阮蕙忙制止她的举动,温言说道,“姨娘还是躺着说话吧!”
黄姨娘纤瘦的手指就缓缓举了起来,伸到阮蕙的面庞上轻抚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好半晌才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恪儿……”
阮蕙忙打断她的话头,“您别多想,好生养病要紧……”
黄姨娘苦笑一声。“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十五年前就从鬼门关前走过一回,这次,想是逃不过了……” 说着又喘息了一会,继续说道。“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却一直开不了口,眼下我时日不多,若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黄姨娘之前如何害她,这临终之际,总会生出点忏悔之心吧!阮蕙心里一忖,当即应道。“姨娘就长话短说吧……休养身体要紧。”
“十五年前,我怀慷哥儿那阵,太夫人在我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当时我差点死在她手里……” 黄姨娘目光飘渺地望着窗外,缓缓说道。“那个在我药碗里下药的人,就是老姨太太……”
阮蕙心里一跳。这么说来,当初在新关时郭老姨娘与自己说的那一番别有用意的话就不难理解了。
“太夫人的心思我自然明白,是怕我进门后苛待恪儿兄妹……还好有世贤……”黄姨娘的眼里慢慢蒙上一层氤氲。“才得以保住慷哥儿……不过自这次死里逃生之后,我就从此埋下了病根。”
难道这就是黄姨娘所谓的“旧疾” ?阮蕙暗暗忖度。
“当年我的病,就是常妙春的师傅给问的诊,他说……我中了毒,是几种毒物混在一起制成的毒,无法彻底清除,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不想这一捱,就捱了整整十四年……” 黄姨娘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寒光。“所以我,我恨她差点害我一尸两命,只想替我们慷哥儿讨回公道!所以我,我才会起心想要害你和恪儿……如今我知道错了……我犯下大错,死不足惜,就是……慷哥儿尚未完婚,世贤的病又没有起色,我,我死不瞑目呀!”
难道,黄姨娘并不是自己服用了毒药。而是真的有人要害死她?阮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劝慰道,“姨娘,您就别多想了……这些年都捱过来了,又怎么会等不到慷哥儿完婚呢?您只管安心养病,慷哥儿想来也快到家了,等他回来,咱们一起再商议着给他拣个吉日早点成婚……”说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有些勉强。杨慷与秦家的婚事,经过了这起风波,成不成还是两个字,看黄姨娘这个样子,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别劝我,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是个罪人,如今知道自己做错了,可这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横竖逃不过一个死,什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是虚的,我如今才算想明白了,可大错已经铸成,再无挽回的余地……”黄姨娘长叹一声,“你进门的时日虽然不长,可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孩子,对怡儿和慷儿是一样的,并不因嫡庶而有所区别。只怪我一时糊涂,差点害了你……”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姨娘就别再提了。”若说阮蕙对黄姨娘没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可面对一个垂死之人,阮蕙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还是出言安慰。
黄姨娘不禁流下泪来,哆嗦着嘴唇低声说道,“慷哥儿从小就是个心软的,经不住人背后撺掇,往后,还要你多多担待……”
“您放心,有祖父和父亲在,慷哥儿一定会出人头地……”她掏出手帕替黄姨娘揩去脸上的泪水,柔声说道。
正说着,长乐侯推门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怔住了。这情景,当年要是能出现在太夫人和黄姨娘之间,只怕便没有如今这样的波折了。
阮蕙见长乐侯进来,便坐床沿上起身,问道,“父亲,常大夫怎么说?”
“她这病,还是当年埋下的病根,只怕……”长乐侯声音略显沙哑,“自作孽不可活,这也是她的命。”说到后来,语气中已夹杂了恨意。
怨怨相报何时了。阮蕙心里暗叹,想着黄姨娘的话,她只觉心里生出一阵寒意,一家人尚且如此,将来秦秋水进了门,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风波来呢!既然黄姨娘病入膏肓,眼下最要紧的倒是召杨慷回来,当下她便又轻声说道,“也不知怡姐儿什么时候回门?”其实是担心慷哥儿什么时候能够赶得回来。
长乐侯又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便道,“飞鸽传书,连上去程,估计五天之内能够回到长乐。”
这是最快的估计。杨恪与杨慷双双送杨怡去晋阳,虽然没跟阮蕙说过什么,不过以她的猜测,肯定不仅仅是送杨嫁这么简单,说不定还会在晋阳稍作逗留。看黄姨娘这架式,三、五天……只怕都有些难了。
不待她说话,长乐侯又道,“今天叫你过来,是有样东西要交给你。”他身体本就虚弱,经过方才在书房与常妙春的长谈,又加上心绪不稳,虽然天气凉爽,额头却都已经沁出冷汗,连脚步都有些飘忽起来。往常都是黄姨娘不离左右陪在他身边细心照料,如今黄姨娘躺在榻上,丫头们也都候在门外,并无人上前搀扶。
阮蕙忙上前两步,扶起长乐侯的胳膊,让他在铺了虎皮椅褡的太师椅上坐下,这才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侧。
长乐侯在怀里摸索了好半晌,才掏出一个锦匣来,递到阮蕙面前,“这是杨家的传家印,本该在你进门第一天就交给你,不想一拖就拖了好几个月……从明天起,你就正式接管家里中馈,家中大小事务,一律由你做主,就是父亲和我身边的人,也得遵照你的安排。”
“这个……”阮蕙下意识地就想推辞。杨家虽然人口简单,可一点也不比大宅门里的腌脏少,黄姨娘如今又成了这样,自己身边虽有采青芍药得力的丫头,却因不太了解杨家的情况而心存顾虑……
“你是杨家长媳,又是世子夫人,这个家,除了你,还有谁能当?”长乐侯脸色一沉,又道,“老侯爷屋里的吕嬷嬷,是恪哥儿的奶娘,向来沉稳,往后,就拨到桃花源吧!”
这么说来,是将吕嬷嬷作为心腹送给她使用?阮蕙想起吕嬷嬷那张慈详中略带严厉的脸孔,心里顿时一安,这个老妇人,对府里的情况一清二楚,若能为自己所用,必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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