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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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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停微微睁开眼睛,病房里关了灯,连绵整晚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借着从玻璃窗外倾斜而入的月光,他皱了皱眉心,轻声问:“严峫?”
  严峫靠在病床边,黑暗中眼睛却熠熠发亮,低头在江停额角散发着血锈味的纱布上亲了亲。
  “你怎么来了?”
  严峫没有立刻回答,手臂穿过后颈勾着江停的肩膀,又往单人病床上挤了挤。这个动作让两人更紧密地靠在一起之后,他才贴着江停耳边小声说:“刚吊完水,听护士说你有点发烧,来看看你。”
  夜里看不清江停的表情,但互相依偎的近距离下,严峫还是能感觉到他唇角似乎浮现出了短暂的笑意。
  “你救了我……”
  “不,”江停说,“我害了你。”
  大概因为他语调太过沉着笃定,严峫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过了会才佯作轻松地嘿了一声:“你害我什么了?药酒不是我自己要喝的,还是你摁着我硬灌进去的不成?”
  “你这么说就……”
  “当然如果哪天你看上了别的小白脸,想要谋杀亲夫,亲手给我端来一杯毒酒,保不准我还真会因为哀莫大于心死而干脆一饮而尽,成全你跟那后来的奸夫……哎哟!会打人了!”
  江停活动了下一边肩膀:“到底谁下的手,你自己心里有猜测么?”
  严峫沉思片刻,摇摇头:“不好说。那瓶药酒是我从自己家带去市局的,一般就放在大办公室的杂物柜里,除了我也没别人用,最后一次用它大概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中间不清楚是否有其他人动过。至于生乌头泡酒喝了会死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我确定那瓶药酒用的是炮制乌头,内服是不该有问题的。”
  江停问:“酒瓶是什么样的?存不存在有人往里泡生乌头的可能性?”
  严峫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人,蜷缩在半边病床上有点费劲,便侧屈起一条腿搭在江停腿上,把他暖烘烘地搂在怀里,说:“如果是生乌头的话,往黄酒瓶那么窄的口里塞是挺费劲的,不仅很难做到隐蔽快速,而且容易在玻璃瓶周边留下药渣,成为日后调查的证据。所以我比较倾向于下手的那个人溜进刑侦支队办公室,用一瓶泡着生乌头的药酒调换了我本来的那一瓶,反正从外观看都黑乎乎的分不出来。”
  说着他拧起了两道乌黑的剑眉,一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发出胡渣沙沙的声响:
  “这事如果能查监控,那肯定一下就水落石出了。但问题在于市局监控镜头只看走廊、楼梯、谈话室,具有机密性质的业务支队办公室属于灯下黑,不见得在监控范围里……”
  “嘶,”江停突然抽了口气。
  “怎么了你?”
  江停思考得太入神,不留心歪过头,额角受伤的地方蹭在了严峫下巴上,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严峫见状立刻撑起上半身,拨开他的头发露出纱布,心里有两只小爪子在抓似的酸楚,一叠声问:“还疼吗?叫护士来看看?会不会留疤啊?”
  江停不耐烦地:“你别乱动。”
  严峫只穿一件短袖T恤,又低头在纱布上亲了一口,炙热的身体不安分地贴着他:“我们家警花这回要破相了,怎么办呐……”
  然后他大概琢磨了一会,不知突然醒悟到了什么,语气带上了微妙的满意:“……破相就破相吧,破相也挺好。”
  江停无话可说,心想自己一个正常人,果然不能领悟到公安系统金马影帝的内心世界。
  严峫问:“破相了能嫁给我不?”
  “……”江停反问:“你怎么成天这么恨嫁呢?”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病房里的黑夜宁静无声。少顷后严峫终于掌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沉闷而愉悦:“我说你就不懂了吧。”
  江停:“……”
  “在动物世界里,两名雄性为了争夺雌性,往往会经历非常残酷的争斗和厮杀,有时甚至会以你死我活为结局,这是自然界发展和生物进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至今写在人类的DNA里。当然,我们人类是比较高级的灵长类动物,除了同性厮杀之外呢,往往也比较注重讨好被争夺的对象,以赢得被争夺对象的首肯为最终胜利。”
  严峫上半身低倾,几乎把江停摁在自己身下,戏谑地瞅着他:“所以如果没有赢得首肯的话,哪怕把竞争对手活活弄死,都不能算取得了胜利,这就是我们现代社会的异性交往最高法则……”
  江停抬起那只没在输液的手,笑着捂住眼睛。
  严峫强行把他的手扒下来:“你在听我说吗?有什么感想?”
  “你这人简直……”
  “有什么感想?嫁不嫁?”
  江停笑着不吭声。
  “嫁不嫁?嗯?说话啊?”
  江停想捂着眼睛不予理会,奈何手被严峫按着,两人挣扎摇晃得病床吱呀作响,那声音听得人既尴尬又心跳。闹了好半天江停终于无计可施,放弃了:“……嫁嫁嫁,我要是个女的一定嫁给你!”
  严峫不依不饶,手摸索往下:“那要不是呢?”
  “放手!”
  “要不是女的呢?”
  江停简直无可奈何,半晌只能说:“不是女的只能你嫁我了,这样也行?”
  严峫立马一口答应,生怕他反悔似的:“行,我嫁!”
  江停扑哧没忍住,笑骂道:“给老子滚蛋。”
  严峫有点不甘心地还想做什么,被江停从身上强行推了下去,只能遗憾地蜷缩起两条长腿,侧卧在病床头,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嫁妆要陪送多少你倒是给个数……”
  江停抬脚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下,“喂。”
  “还没过门呢就开始家暴了——怎么?”
  “江阳县袭警现场那枚九二式手枪发射的子弹是怎么回事?”
  严峫肌肉一僵,好几秒才慢慢放松下来,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我就知道叛变革命的一定是马翔!”
  江停冷冷道:“马翔那两招要是能瞒过我,他就能去公安大学讲课了。到底怎么回事?”
  严峫瞒也瞒不住,只能把从吕局那里得到的信息,包括疑似枪手的犯罪嫌疑人神奇死在国道上、目前子弹还找不到匹配枪支等事和盘托出,又翻身从病床头摸到自己的手机,当着江停的面打开出相册:“就是这颗子弹,喏。幸亏弹头卡在大切车后座里,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哈。”
  江停瞥了几眼,突然坐起身,拿过了手机。
  “怎么?”
  话音刚落啪地一声,江停拧开了灯,眉心锁出一条深深的细纹。
  严峫察觉有异,不由自主坐直,只见江停紧盯着相册里的一张图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图片非常清晰,是弹壳底部的金属刻字和银色底火杯。
  严峫语调有点变了:“怎么了江停?”
  “……”江停眼神闪动,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足足过了半支烟工夫,他才把手机还给严峫,沉声道:“我这次去恭州……”
  严峫太阳穴当即一跳。
  “说是扫墓,其实是为了印证我在胡伟胜制毒一案中,对于那包新型芬太尼化合物的某些推测——如果你有印象的话,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到这包毒品后,就被阿杰现身劫走了。而我从恭州回来后找你,是因为成功证实了这些推测,所以想把整个线索都告诉你。”
  江停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根,冷静的侧脸轮廓映着台灯,似乎在斟酌语言。
  少顷他伸手指指严峫怀里那手机,沉声道:“我见过这发子弹。”


第99章 
  “我见过这发子弹。”江停顿了顿; 又道:“确切的说; 是我见过这一批次的子弹。”
  严峫有点意外:“什么?”
  江停向手机扬了扬下巴; 问:“你知道弹壳底火杯外的金属刻字代表什么吗?”
  这倒不是个很难的问题,严峫的警校理论课虽然一般,但男人天性中对枪炮火器的喜爱让他没有忘记这部分知识:“兵工厂代号和生产年份啊; 怎么了?”
  “这发子弹的刻字为421、04,即在2004年时,由代号421的西南弗陵集团生产。西南弗陵集团曾是中国最早的兵工企业之一; 解放前主要生产各类子弹和炮弹; 改革开放后因为政策变化的原因,就像当时的绝大部分兵工企业一样; 慢慢转化成了汽配摩托制造企业。”
  “直到这个世纪初,弗陵集团又开始承接一些军工项目; 生产的枪支子弹大多供应给了供需部门整顿后的西南军区,少量则供应公安系统。大概03年左右; 弗陵集团为响应国家军工政策而进行内部调整,开始将一部分种类的枪械子弹由全黄铜弹壳改成铝制镀铜,2004年春节后生产的9mm手枪子弹全部变成了镀铜。”
  严峫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拍下来的弹壳明显是全铜; 也就是说; 生产日期只可能是2004年1月1号到春节前这短短的二十天!
  “对。”江停不用看就知道他想什么:“除去元旦假期,实际开工时间应该只在十几天左右。再估算弗陵集团的总生产能力和其他类型子弹的生产量,市面上编号为412、04的的全黄铜九毫米鲁格弹,应该是非常稀少的。”
  严峫立刻问:“那只要调查这批子弹的去向,不就能锁定怀疑对象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
  人家兵工厂是不可能乖乖让他调查的; 从子弹这个角度入手,比向公安部打报告申请对比全国警枪膛线数据还不靠谱。
  但江停没有取笑他,相反一点头:“确实是这个思路。”
  严峫:“……”你这是在变相的给老公找台阶下么。
  江停似乎没发现严峫的表情,或者是发现了但懒得理会——以江停崇尚极简的作风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说过,我见过这个批次编号的子弹,那还是在几年前在恭州禁毒支队的时候。如果它的产量非常非常稀少,而且曾经在恭州公安系统内存在过的话,那么根据兵工企业产品分配的一般原则,很可能这整批黄铜9毫米鲁格弹都是供应给恭州的,不太可能把一个本来就产量稀少的批次拆散了再运到更远的外地去。”
  江停的叙述平稳沉静,严峫呆愣少许,才问:“……你确定?”
  “大概率吧。”
  江停说大概率,那基本上就是确定的意思了。
  “可你怎么知道弗陵集团生产子弹的内情,还能记住几年前的子弹编号?”
  江停笑了笑,灯影下那笑意不明显,像是只淡淡地扯了扯嘴角,“我一向比较关注这个。再说我国生产子弹黄铜改镀铜的事,稍微关注军事新闻的都知道吧。”
  这明显就是在敷衍了。
  应该是看到了严峫眼底的微妙,江停难得又补了一句,这次苦笑的意思已经掩盖不住了:“全铜子弹和镀铜子弹的价格不一样……我还要继续解释下去吗?”
  严峫半张着嘴,无声地“啊”了片刻,拍拍江停的肩,笑道:“你当年在恭州也是个到处刺探情报的主儿啊。”
  江停平淡地反问:“你以为一般人在恭州系统内打怪升级容易么?从建宁市局的平均专业水准来看,恭州副本的难度差不多是你们的乘十再平方吧。”
  严峫倒没在意江停对建宁市局的惯常嘲讽,反正已经被嘲讽习惯了,他比较关心的是:“可我们现在怎么确定呢?警用手枪的膛线数据只有当地公安厅自己才能查,但恭州……”
  按流程上报公安部再一层层查下来,从理论上来说是可行的。但体制内混久了,连严峫这么个曾经的理想主义者都很清楚,很多事从“理论可行”到“实际可行”中,往往隔着肉眼看不见的天堑。
  等个一年半载的膛线对比出来,指不定严峫的坟头上草都长到半人高了。
  江停张了张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片刻才轻轻呼了口气:“有办法的。”
  严峫眯起了眼睛,只听他吐出三个字:“齐思浩。”
  齐思浩,当年缉毒二支队警察,江停的手下,现恭州刑侦总队第一支队长。
  一个小心思颇多、还有点滚刀肉式的欺软怕硬,在面对严峫时特意穿上挺刮制服来撑直腰杆的男人。
  严峫从未见过手掌绵软冰凉的一线老刑警,甚至连久居领导岗的魏副局,手掌上的伤疤和老茧都是消不掉的,偏偏齐思浩是第一个。
  “他身上有突破口?”严峫坐直了身体,正色问。
  “有。”
  严峫斜觑江停的神色,突然反应过来:“你这次跟杨媚去恭州,就是为了确定这个?”
  可能因为江停已经暖和过来的了关系,他苍白发青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白透得很均匀,因此显得头发和瞳孔都异乎寻常地黑,甚至有点黑沉沉的意思:“你还记得我们从胡伟胜天台上搜出的那包芬太尼化合物吧。”
  严峫当然记得,江停见到那包蓝色粉末的第一眼,就试图把它藏起来带走。
  江停说:“我当时把它带走,其实并不是因为想吸毒……”
  “我知道。”严峫打断了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你是为了包毒品的那个透明袋。”
  江停没想到他竟然知道答案,意外地挑起了眉梢。
  “我后来想过为什么你想藏匿这包毒品,如果只是因为毒品本身的话,胡伟胜一落网,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被警方发现是迟早的事,国境线上有那么多‘蓝金’交易,警方想要拿到样本只不过需要多花点时间而已。也就是说你费尽心思想藏的不是蓝金本身,而是其他线索。”
  严峫微微靠近了,盯着江停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道:“是那个密封透明袋上的……手写标签。”
  ——C组九箱7704。
  密封袋右下角,泛黄标签上的手写字迹略有褪色,清晰地浮现在了江停眼前。
  严峫靠得太近了,雄性本能中的压迫感隐隐盖了上来。
  江停稍微向后一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严副支队英俊的脸,半晌从鼻腔中哼了一声:“虽然你的反射神经弧迟钝了整整五个月……”
  严副支队当做夸赞谦虚地接受了。
  “……但你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哦,其实是前两天吕局叫我去违禁待销仓库帮忙做审核,看到禁毒支队送去的缴获赃物,里面有一箱海洛因被整理成了小包,每包密封袋上都贴了条做标记。”严峫狡黠地眨眨眼睛:“我之前只管搜查毒品,从不知道毒品进了待销仓库之后会被怎么处理,直到看见这一幕后,才意识到你当初藏匿那袋蓝金,是因为发现了它右下角的待销编号,从而确定了胡伟胜那包蓝金是曾被缴获的赃物——但你是怎么确定它来源于恭州,而不是其他地方公安?”
  江停瞳孔压成一线,在昏暗中隐约闪烁着锋芒。
  “因为那个待销编号,”他冷冷道,“是我的笔迹。”
  ——怪不得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匿!
  严峫又无声地“哦——”了会儿,琢磨道:“所以胡伟胜醉酒后跟人夸耀,说他这袋蓝金是从黑桃K那里偷的,这话应该是撒谎。真相应该是恭州系统内部有人在私下贩卖已被缴获的待销毒品,机缘巧合之下这一袋蓝金流到了胡伟胜手上?”
  江停点了点头:“应该是。”
  “嘶,”严峫摩挲自己的下巴,思量半天,感慨道:“贵副本果然是个人才辈出的风水宝地啊……哎!又打人!”
  严峫笑嘻嘻攥着江停的手,把他上半身往自己精壮火热的怀里拉了拉,问:“你怎么确定那个私下贩毒的就是齐思浩?”
  江停维持着这个上身略微倾斜的姿势,把双手放在严峫掌心里,让他紧攥着,也不抽回来,说:“我不确定,只是怀疑。各省公安厅对缴获毒品的集中销毁通常是一年一次,通常还有废品处理专业人士和省公证处的人参与,如果其中有作假的话,绝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其中应该有一整条利益链。而齐思浩身为支队长,是打掩护开绿灯的重量级角色,说他没参与绝对不可能。”
  这话倒确实很有道理。
  “而且,”江停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阴郁的神情:“我这次去恭州,确定了一件事情。”
  严峫的神情专注了起来。
  “我列出了三年前塑料厂爆炸案的幸存缉毒警名单,发现这些人家里现在的情况都不太好。有一些病退了,一些调走了,还有几个下沉去了派出所,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干禁毒了的关系。”
  江停仰起头,严峫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喉结上下一滑,似乎是用力咽了口唾沫——再开口时他已经抑制住了声音中的沙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只有齐思浩升官发财,出入豪车,据打听还刚把孩子送出国留学。”
  严峫神色微微一动,安抚般拍拍江停的肩。
  “我没事,”江停嘶哑道。
  不知为何严峫心底突然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庆幸。
  三年前那场爆炸是江停心中永远的刺,刺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寝,刺得他心底永远有个地方在溃烂流血。但有人可以恨总是件好事,不至于到最后一天,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罪孽都终归于自己,唯一能恨能报复的对象只有自己。
  对江停这样的幸存者来说,有人可以爱和有人可以恨,都是支撑他活下去的盼头。
  江停这个人,基本不会在别人面前暴露出消极情绪,哪怕在严峫面前失态也是很短暂的,很快就深吸一口气,重重搓了把脸。
  “三年前策划行动时,齐思浩只是个普通缉毒警,就算跟黑桃K手下的人有些勾结,泄露关键性情报的可能性也不大。不过他当上支队长以后,在私下贩卖待销毒品这方面,他算是暴露出了能让我们抓住的致命把柄。”
  江停和严峫对视时眼神总是亮的,但当他勾起唇角时,那俊秀面孔上的微许笑意,就有些冷酷的意思了:
  “——你说,要是黑桃K知道齐思浩曾经参与私下贩卖蓝金,他会怎么做?”
  ·
  建宁市公安局。
  “我什么都不知道,严峫出了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方正弘激动的吼声隔着玻璃都清晰可闻,根本用不着戴无线耳麦。余珠皱着眉头把耳机拿远了点,叹气道:“老方这几年真是……”
  吕局胖胖的身影背着手,站在她身侧,玻璃上倒映着他纹丝不动的面容。
  “老方你冷静点,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人儿了,你也知道程序是必须要走的,是不是?”魏尧坐在问询室的铁桌后,自觉已经劝得苦口婆心了:“咱们公安局的刑侦副支,很大可能性是在市局里出的事,你说我们能不来问你吗?我们不仅问了你,我们还……”
  方正弘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们现在唯一的怀疑对象就是我 ,行了吧!”
  这一刻魏尧真心怀念起了严峫的好脾气。虽然这个混小子吊儿郎当且越骂越皮,但跟方正弘比起来,首富家的宝贝独苗反而好处理多了……
  “我们不仅怀疑你,我们还怀疑秦川,还怀疑刑侦支队的每一个人,任何有动机有条件作案的人都在嫌疑范围内。”魏尧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尽量让自己听上去更加语重心长:“老方,如果局里真有幕后黑手存在的话,我们是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的,不然这次被害的是严峫,下次又会是谁呢?可能是你,可能是我,可能是更多无辜的同事。所以我们不会放过任何疑点,一定要彻底清查、杜绝后患,决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就当没事发生……”
  魏副局的絮叨不知第多少次被方正弘打断:“怎么就不能一床锦被盖过去了?”
  魏尧眨巴着老眼。
  方正弘森冷道:“那不是最简单高效的处理方式么?”
  可能是问询室光线暗的原因,方正弘原本就青白蜡黄的脸色在灯光下越发病态,两颧泛着激动的虚红,眼珠又有些浑浊,直勾勾盯着人,竟然给魏尧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森感。
  “……”魏副局愣了会儿,终于问:“老方,你是不是对组织有什么意见?”
  玻璃窗外的余珠摇了摇头,有点啼笑皆非:“这个老魏,怎么能把问询搞成这样?”
  “因为关心则乱。” 吕局沉沉道。
  余珠一怔,却只见吕局推门走进了审讯室。
  “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这么抓着我不放不就是因为已经把我定罪了吗?!是,姓严的是建宁首富家公子哥,出什么事你们都要从重从快调查,但老魏我告诉你,我方正弘可是自己一手一脚凭功劳从底层挣上来的,我抓过的犯人比他严峫见过的都多!这么多年来我问心无愧……”
  魏副局正听得头疼,只见吕局进来,立刻站起身:“老吕你看这,唉——”
  吕局摆摆手,示意魏副局出去,然后拉开椅子坐在了审讯桌对面:
  “老方。”
  吕局那张端庄圆胖的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那重若千钧的分量沉沉压住了方正弘,让他唾液四溅的呵斥不知不觉低下去,直至悻悻挪开了视线。
  吕局说:“你看着我。”
  “……”方正弘一咬牙,梗着脖子抬起脸。
  吕局问:“是不是你干的?”
  魏副局正走出审讯室,余珠还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两人就同时听见了这句问话,齐刷刷诧异地回头望向玻璃窗。
  方正弘硬邦邦甩出三个字:“你说呢?!”
  “他他他,你说他这是什么态度?”刚碰了一鼻子灰的魏副局登时怒了。
  余珠赶紧摆手把他安抚住。
  吕局却像是完全无视了方正弘耍赖似的态度,平和冷静地问:“如果不是你,为何你要在明知药酒来自严峫的情况下阻止秦川喝它,并且在事后扔掉了空药酒瓶?”
  审讯室里只能听见方正弘粗哑的喘息,他的脸色青红发紫,过了一根烟工夫才冷冰冰道:“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想说。”
  ——不想说?
  这不是明着在打滚抵赖吗?!
  这回不仅魏副局,连余珠脸色都是一冷,两人同时向单面玻璃窗走近了半步。
  但出乎他们两人意料的是吕局并未有任何反应,稳定有力的声线也没有丝毫改变,终于问出了他进入审讯室以来的最后一句话:
  “我还能相信你吗,老方?”
  这次方正弘沉默的时间比上次还长,直到魏尧等人都觉得他不准备回答、或者已经无话可说了的时候,才见他面皮一抖,浮现出了一个阴不阴阳不阳,让人看了心里油然升起不适的笑容。
  他从牙关里吐出了一个字:
  “能。”
  吕局点点头,起身走出了审讯室。
  门开了又关,余珠迎着吕局快步上前,刚缩紧眉头想说什么,吕局手一抬挡住了她未出口的问话:“我相信方正弘。”
  魏副局脱口而出:“什么?”
  两人神情都惊疑不定,但吕局没有看他们任何一个人,冷淡地道:
  “投毒的人不是他。”


第100章 
  冼升荣; 男; 四十岁; 曾因各地流窜盗窃、贩卖摇头丸等入狱,出狱后来到江阳县打工。
  江阳县附近省道边某个小超市的防盗摄像头,拍下了冼升荣匆匆离开现场时留给人世的最后一个背影。几个小时后; 魏尧、黄兴等人从他站立的地方提取到了一枚9mm鲁格弹壳;半个月后,六十公里以外的国道某处发现了他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死因,交通肇事。
  “鬼知道是肇事还是故意; 反正都已经撞得稀烂了。”车载蓝牙中传来苟利呼噜呼噜吃面条的声音; 说:“哎老板再给我来个卤蛋,加点儿辣子谢谢……初步尸检报告看不出任何异常; 二次尸检也没查出个卵。总之呢,交通肇事是最难鉴定的故意杀人手段之一; 我们法医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我建议你还是回去继续跟监控相爱相杀吧。”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严峫坐在副驾驶上,一手下意识抓着自己今早出院时没来得及抹发胶的头发:“你可是法医主任呐我苟,二次尸检什么都没查出来?你跟县城法医一个水准哪?”
  苟利坐在面馆里吃得很香; 耳朵上挂着一只耳机; 闻言轻蔑地哼了声:“少来这套,当年就是你一个劲怂恿加撺掇,害得我连轴加班了半个月,一人儿解剖了整个系列投毒案——我可告诉你,这么多年过去激将法已经不管用了; 甭想让我回去做三检!”
  “行吧,把二检报告发给我瞅瞅。”严峫无奈而宠溺地道,“真拿你没办法。”
  苟利被恶心得一个哆嗦,失手挂断了电话。
  少顷手机嗡地一声,二次尸检笔记发了过来。
  江停淡定地开车,严峫坐在副驾驶上,一手翻看苟利的笔记,另一手不老实地搭在司机腿上,每隔几分钟就试探着往腿间伸,然后再被江停毫不客气地捉出来。
  本来按严峫的说法,举家出游时只要老公还剩一口气,都决不能让老婆来开车,这事关男人的地位和尊严。但因为他刚办出院,江停不放心他开两个多小时回建宁,便称自己现在对坐严峫开的车有了心理阴影——上升到了PTSD的高度——强行把他驱赶到了副驾驶上。
  严峫深觉自己信仰的大男子主义受到了挑战,但转念一想,他早上出院时既没来得及洗头洗澡换衣服,也没来得及刮胡子做发型,个人形象已经由下海挂牌五万起价降到了包夜八百买二送一,江停开车的话就没空注意他了,于是欣然答应。
  “冼升荣曾经上过体校射击专业,怪不得会被聘请为杀手。”严峫对着手机沉吟道,“不过死得也挺惨的,背部肌肉及肋骨严重磨损,软组织挫伤,肺部体积变小,直接死因为气血胸导致的呼吸困难及失血过多……”
  “典型的肇事拖拉致死,”江停握着方向盘道。
  严峫点点头,“应该是被拖行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但因为尸体发现得晚,地方交警中队对现场的保护意识不强,导致无法精准确定案发路段。说实在的这是我最讨厌的交通肇事案了,第一没有具体时间,第二没有精确定位,监控要看到猴年马月去?”
  江停问:“那冼升荣的社会关系,收入状况,家属朋友等都排查过了吗?”
  “据说是排查过了,平时跟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嘴里没问出什么情况来,银行流水也没有异常,只有家里存着五万块钱现金旧钞。”
  ——旧钞。
  不论是谁雇佣的冼升荣,这个人的反侦察能力都已经相当强了。
  “……才五万,”江停喃喃道。
  严峫调侃地瞅着他:“怎么,老公的命比你便宜,你感到很骄傲?”
  江停挥手似乎想给他一下,被严峫当空抓住,在掌心里掐了一把。
  “别闹。”江停立刻把手抽回来把住方向盘,白皙的侧脸貌似一本正经地,专注望着道路前方:“我只是在想怎么会这么便宜,不符合我对……不符合常理。”
  严峫叹了口气:“我现在相信你以前确实没谈过恋爱了。”
  正巧这时下高速路口红灯,江停缓缓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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