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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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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想离开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妈妈,我不要上学,我要去死!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邻居听不到我的哭声吗?”
  肖池甯读着越来越混乱的语句,再也笑不出来。
  他快速浏览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颖雪都写到自己挨打的经历,有时是因为没考好,有时是因为周末不想补课想和同学出去玩儿而撒了谎,有时是因为练毛笔字偷了懒。
  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门,胡颖雪却描述得越来越雷同——先写身上哪里受了伤,然后就是满篇被泪水浸染得触目惊心的“痛”字。
  遭受暴力的记录从她小学三年级持续到了她初中毕业,肖池甯在频率越来越低的日记里见证了胡颖雪想记住的喜怒哀乐,见证了她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短暂一生,见证了每一个铅笔字和钢笔字,是如何指向了现在的这个结局。
  最后一本日记本的封面上还沾着血,肖池甯抖着手翻开,发现胡颖雪只写了四页。
  他看了眼日期,确定这是她这学期才开始写的日记。
  第一页她写了升入高三的心情:“没有感觉”、“和前十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等再过几年,大家就知道了,老师说的都是屁话,高考永远在明天,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高三”。
  第二页写的是他在树林撞破她秘密的事。胡颖雪形容其为“注定会发生的一天”,“不是肖池甯也会是别的赵池甯、李池甯,王池甯”,她说自己在捡起他给的香烟的那一刻“竟然感觉到了解脱”,并且“感到了归属”,因为“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又爱又恨的人”。
  第三页没有日期,内容已经初具命运的雏形。
  胡颖雪字迹潦草,发泄似地用签字笔写满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笔尖用力到把纸张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肖池甯在纸背的指腹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个“死”字的走向和胡颖雪累积了多年的深刻恨意。
  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跪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捧着本子浑身发抖。他不敢翻过这一页“死”字,不敢探究后一页被血迹遮盖的是什么话语。
  他无比肯定地知道,翻过这一页,就是胡颖雪面对即将终结的人生,无尽的忏悔与无望的嘱托。
  人们一般将这样的文字称之为“遗书”——
  “肖池甯,今天早上七点四十分,也有可能是七点五十分,我用厨房的水果刀捅了我的父母。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吓到,不要怕我,不要放弃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要你替我永远记得。
  八岁半,我第一次被扇耳光,九岁,我第一次被我爸揍到血流不止。十岁的时候,我以为只要等我小学毕业就不会再挨打,等我升入初中,我以为只要我上了高中就不会再挨打。而我现在高三,十七岁半,昨天仍旧在因为生病了不想去学校这种理由被我爸殴打。
  小时候我曾经幼稚地向信任的大人求救过。我跟我姨妈说了这件事,她告诉我,我爸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跟爷爷奶奶抱怨,他们告诉我,大家小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甚至哭着报过警,但警察却让我好好听父母的话,不要打扰邻居。
  求救的后果是挨更毒的打,受更无耻的辱骂,没有人相信我,相反,他们觉得我的父母总是忧心忡忡,总是体贴得就像是在溺爱我,他们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睡懒觉,不该为了和同学出去玩撒谎,不该只能考到第二名,不该生病了就不想去上学,错的都是我!我他妈就不该出生!”
  写到这里,胡颖雪像是痛哭起来,于纸上拖行的血迹里盛开了数朵泪花。
  她用力地写道:
  “我无数次地想死,又无数次地想活,我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没有人相信我,不甘心没有人知道真相,不甘心我临死前都没能得到一句‘对不起,是爸爸妈妈错了’。
  肖池甯,我不甘心,可也很累。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能找到这篇日记,有耐心读完这些话,求求你,别害怕,别放弃我!求求你!信我一次!!只有你能替我记住,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连续的感叹号下方落了熟悉的“胡颖雪”三个字。
  似乎是为博得最后的信任,她还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鲜血盖了一个指纹清晰的拇指印。
  肖池甯看着这个血印,后知后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忏悔和嘱托,而是被数次湮没在“常理”中的,一个少女垂死的孤独的呐喊。
  他这才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胡颖雪那天一定要穿越半个城市去繁华的商业区寻死,为什么一定要穿着校服跳楼,为什么想要和他倾诉又不愿意多等他几分钟,为什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树林”。
  肖照山说得对,世界上没有人无所不能,有时间天天拯救别人。当自己的求救声被并非无所不能的大人们的冷漠屡次消解,她说不定也动摇过:是不是自己错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长大的,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世界的常理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肖池甯不知该怎么告诉胡颖雪,他不害怕她,没有放弃她,他相信她,不会忘记她。
  他究竟该怎么传达,你没有错,世间的确存在不爱孩子的父母,也的确存在痛恨父母的孩子,那些没见过就说不存在的人,是让你遍体鳞伤的帮凶之一。
  他揣着一颗愤恨到极致的心,有口难言,徒劳地捧着喋血的日记本倒在枯叶中痛哭流涕。
  太阳冷不丁下了山,他一身尘土地从蚁鼠横行的树林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游荡上了街头,眼眶下还挂着风干的泪痕。
  他不想回家,又别无他法,最终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家混乱的酒吧,找老板续了十几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冲到厕所吐了个干净。
  趴在肮脏的马桶上干呕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好像还多渴望健康如常地生活一样,顺从地喝了两杯温水,和肖照山去院子里散了步,期间忍住了没有开口,乖乖吞下了一颗带摄像头的胶囊,听医生的话,让平躺就平躺让翻身就翻身。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看清生活可笑之处的这一刻,肖池甯认命了,如肖照山所言地“接受”了。他体力不支地倒在厕所与吧台之间的走廊,靠着柱子将自己当成一件能被来往的人踢来踢去的垃圾。
  不知是做梦还是恢复了片刻的意识,当他重新昏沉地抬起头,发现眼前影影绰绰间,某个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光。
  那光非常微弱,却在阴暗的酒吧里显得光芒万丈。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抱着柱子站起来,连续碰倒了两张椅子,撞过了三个人的肩膀,才勉强走到那亮光旁边。
  坐在卡座面向大堂的黄毛盯着踉跄而来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正沉醉在沸腾烟雾中的红毛的腰,无声地警告了一句。
  红毛灭了打火机,瘫在椅背上快活地眯着眼,有恃无恐地任这只扑火的飞蛾靠近。
  桌上散乱着酒瓶、骰子、用过的锡纸,以及一些辅助工具,失去指引的肖池甯扫了一眼,不满地叩了叩桌面,含糊不清地问红毛:“怎么不亮了?”
  暂且还算清醒的黄毛拿外套把桌面一盖,骂道:“关你屁事,给老子滚。”
  肖池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拍着桌子提高了音量:“我问你,怎么不亮了!”
  黄毛暴躁地扬手推开他,骂了一串地道的京味儿脏话。
  肖池甯扶着后面空桌的椅子勉强稳住了身形,脸上一派茫然地在自己身上乱摸,最后总算在裤兜里摸到了手机。
  他按亮屏幕,大着舌头向siri发出一句指令,随后便晃荡着走回桌边,一脚踹翻了桌下的垃圾桶,把手机往黄毛胸口狠狠一砸,打着酒嗝说:“剩下的,这些,我全买了,你看钱够不够。”
  黄毛被他挑衅的动作激怒,已经“噌”地站起来准备动手,结果却在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后,硬是停住了自己蓄势待发的拳头。
  红毛缓过那阵儿的劲头,好歹睁开了眼睛,只是身子仍软软地缩在卡座里,笑都显得慵懒。
  “哥们儿,一个人吸多没劲。”他掀开外套,拿起一张崭新的锡纸,冲肖池甯勾了勾手指,“来,一块儿高兴。”
  肖池甯醉狠了,倚着桌子分辨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还是见那火光再度亮了起来,才反应过来红毛的意思。
  他没有犹豫,抬脚踏上了低矮的台阶,像迈过一道亘生的坎儿,几乎是主动地到红毛身边坐下了。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肖照山刚和来自北京知名学府的经济学教授谈完事情,正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一个红灯路口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这一眼,让他在绿灯亮起的瞬间突然转了方向盘,找到最近的临停区刹了车。
  体育用品店里,站在柜台后埋头清账的女店员余光瞥见阖上了的玻璃店门被人推开,条件反射地通知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耳边没再传来皮鞋的声音,女店员以为店里没了人,对好账就准备关机器关水电下班。
  然而她一抬头,便见一位身着高档衬衫西裤,胳膊上搭着西服外套的男顾客赫然伫立在店里,静静地仰望着墙上的商品。
  她走到这位一看就很体面的顾客面前,恭敬道:“先生您好,我们已经……”
  “打烊了但是收银系统还没关吧,再加我一个也不会很麻烦。”
  肖照山打断她,径直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一张信用卡,递到她面前。
  女店员没接,为难地说:“先生,我们店早上九点半就开门营业了,您要是急着要的话可以明天一早来。”
  “今日事今日毕。”
  肖照山指间夹着深色信用卡,遥指向挂了一面墙的滑板们,说:“请你帮我看看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五个,那副带荧光的滑板还有没有现货,我愿意出双倍的价格。”
  女店员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身上的檀香,与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声音麻痹了训练有素的舌头,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有效拒绝。
  肖照山见她愣了,抬手在她脸边打了个响指,然后微笑着把另一只手里的信用卡再次往前递了递。
  “有劳。”
  区区两个字就让女店员的防御系统尽数溃散。她痴痴地望着肖照山迷人的笑容,毫无原则地接过信用卡改了口风。
  “没、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咽了咽口水,眨着眼按流程问,“请问您需要在滑板上刻什么字吗?如果需要的话,就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完工后可以给您邮寄。”
  肖照山对滑板一无所知,毫无购买经验,也不知道字究竟会被刻在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女店员:“那麻烦刻一个‘生’字吧。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


第四十章 
  肖照山买完滑板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他估摸着肖池甯应该不会在十二点前睡着,便想去看看他有没有老实吃药。
  一楼一片漆黑,听不见半点熟悉的人声。池凊下午似乎回了趟家,她的几双常穿的高跟鞋不见了。肖照山扶着鞋柜换上拖鞋,难得对这样的家感到一丝冷清。
  他径直走到主卧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于是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分钟后才尝试着按下了门把手。
  出乎意料地,门没锁。肖照山的心头涌上了点儿怪异。
  他打开房间顶灯,果不其然,床上根本没有人,床头柜和飘窗上也没有医院开的那几盒药,仔细回想,刚才在鞋柜里更没看见肖池甯今天穿出门的运动鞋。
  他们在学校门口分手以后,肖池甯就没回过家。肖照山一推断出这一点,心头的怪异便变成了忐忑。
  他莫名肯定,肖池甯必然是在树林里找到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得知了什么并不算好的信息,才没有回到这间他愿意不吃不喝待上九天的卧室。
  肖照山走上楼,拨通存了很久却从来没主动打过的手机号,可忙音响了八|九声,仍旧无人接听。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反复重拨反复被自然挂断,短短五分钟,他已经把这十一个数字背得滚瓜烂熟。
  除了胡颖雪的家人,他想不出其他知情人,只能打给池凊。
  池凊还在加班,听说肖池甯不见了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关心与焦急。
  “他是不是去滑滑板了?平时他放学就回来得挺晚,说不定这次又到哪儿瞎逛了。”
  肖照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比较平静:“他新滑板扔街上了,旧滑板还在家,他能去哪儿逛?”
  池凊暂停了手中的工作,答:“他都快成年了,除了滑板总有别的消遣,你不要急。”
  肖照山没料到自己努力克制的焦躁还是被她轻易发现了,脚步暂停了片刻才说:“你知道胡颖雪去世之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池凊起身进了办公室的休息间,问:“胡颖雪是谁?”
  “前阵子跳楼的那个女生,肖池甯的朋友。”
  “原来是她。怎么了?”
  “所以肖池甯不可能是找乐子去了,他今天下午……”
  话说了一半,在打着腹稿的同时,肖照山想到,如果要池凊理解肖池甯失联这件事的重要性,他就得说明来龙去脉,就得坦白胡颖雪的遗言,说明胡颖雪之死如何影响了肖池甯的生活,需要解释他为何担心肖池甯会想不开。
  这注定将是一段极其冗长,效率低下的对话。
  “算了,没什么。”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索性放弃了沟通,“他没和你联系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特意抽空来听家长里短,结果却只得到一句“算了”的池凊不高兴地说:“小甯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离了我们就不能活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交际圈,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朋友的家里打游戏呢,你这么紧张干吗?”
  朋友?肖照山冷笑道:“我倒希望是这样。”
  “照山,你什么意思?”池凊沉下声,“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这么晚不休息到底在瞎操心些什么?”
  “瞎操心?你管这叫瞎操心?”肖照山高声质问,“难道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吗?!”
  池凊也跟着抬高了音量:“你怎么这么天真?!肖池甯有手有脚,大晚上的不接电话还能是因为什么?他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他啊!”
  吵架并非肖照山的本意,他和池凊之间多年来几乎没有爆发过冲突,就连池凊患上产后抑郁变得敏感易怒的那一年,他们也是分隔两地,保持着距离和平地解决问题。
  尽管最后和平商量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肖池甯送走。
  但现在不知是对肖池甯失联的惶恐无处发泄,还是对自己终究成了无能为力的父亲的恼怒,他竟发觉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内心深处对池凊破口大骂的冲动,这属实不应该。
  “凊凊,我不想和你吵。”最后他选择在藤椅上坐下,匆匆结束这次失败的通话,“我记得你要去赶凌晨的飞机,不打扰你了,你去收拾行李吧。”
  池凊脚不沾地奔波数日,此时也疲惫不堪,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便叹息道:“随便你吧,有他消息了通知我一声。”
  肖照山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又放空地抽了两支烟才起身下楼,开着车出门去找肖池甯。
  这回他不方便再像上次一样,半夜托警队的熟人大动干戈地查基站,再一条街一条街地挨个排查,而是去了肖池甯的学校,企图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街区找到胡颖雪所说的“树林”,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然而遗憾的是,转悠了大半个小时,他也没能在这所寄宿高中的附近看到任何能称为“树林”的植被。
  他一边在车窗内四处张望一边继续拨打肖池甯的电话。但肖池甯的手机似乎没电了,那头只传来公式化的关机提示,这在凌晨一点半的当下来讲不是什么好消息。
  可就在肖照山迫不得已打算向警局屈服的时候,警局反而先一步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
  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够让他直觉不妙了,没想到接起来对面更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好,我们是西城区派出所,请问你是肖池甯的家长吗?”
  肖照山猛地踩下刹车在非机动车道停下,不合时宜地回忆起那晚痛哭着来派出所认领遗体的胡颖雪的爷爷奶奶。
  那天他们接到警察电话时会是什么反应,也像他这样浑身发冷、手心冒汗吗?
  肖照山死死掐住了方向盘,喉结上下一滚,故作平静地回答:“我是,这么晚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警察语速飞快:“是这样,我们掌握了你儿子购买毒|品的证据,你现在要是在当地,最好立刻来我们所一趟。”
  肖照山听完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好歹肖池甯还活着,然后才是震惊。数小时前还好好的一个小孩儿,竟然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最不该碰的毒品挂上了钩。
  他一时都有些懵了:“你说什么?”
  “具体的细节我们无法在电话里透露,鉴于嫌疑人还是未成年,你先过来把该走的程序走了。”警察礼貌地打断他,“其他的我们还在调查,别太着急,来的路上注意安全。”
  但肖照山怎么可能不着急,他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听说过太多瘾君子的劣迹,每一个的模样都触目惊心。
  留过洋的高材生回国照旧飞|叶子,妄想一步登天的年轻人磕嗨了拿美工刀割掉了同居女友戴着坠子的耳垂,自认怀才不遇的画家为了所谓的惊世骇俗的灵感,败尽家财负债累累,转而干起了拉皮条的勾当,专挑刚进入这一行的富二代小孩儿下手。
  他永远记得当年隔壁雕塑系的一个男同学,只是碍于情面,在朋友聚会上喝了杯那老东西递过来的果酒,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瘾,前前后后进了五次戒毒所还是没个尽头。
  这不是新闻,不是旧事,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眼前的教训。
  他曾经和那个同学选修过同一个老师的木刻版画课,一起在学校外打过台球。他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和兴趣爱好,知道他家境很好父母也恩爱,他知道他不是自甘堕落,不是贪图捷径,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觉自己是幸存者,后来即使跟朋友玩儿得再不着道,也绝不喝来历不明的酒水抽别人递的独烟。
  仿佛万事都成一场空。他警惕了这么多年,躲过了这么多明枪暗箭,却没想过,中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
  肖照山恨得牙关尽碎,偏偏人不在面前,什么火都烧不旺。
  前往西城派出所的路上,他逼着自己想办法,想怎么把肖池甯保出来,怎么钻空子能把司法责任降到最低,怎么在强制戒毒所里找个靠谱的监管帮衬着点儿。
  他想来想去,期间头疼得晃了神,差点撞上一只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狗。
  他急刹在路中央,看着那只流浪狗一瘸一拐地过街,后背一片冷汗。
  不能再这样下去,谁都可以乱,他不能,他必须冷静。
  警察在电话里说掌握了肖池甯购买毒|品的证据,万一他还没来得及吸就被逮住了呢?
  只要没染上毒|瘾就还有救。他得救肖池甯。
  如果,如果时间倒退,下午的时候他强行跟去了树林,说不定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肖池甯要哭就哭好了,不想上学就不去好了,没有食欲可以慢慢养,没有求生欲万万不行。
  可他到底要他妈的怎么做,才能让肖池甯从失去挚友的悲痛中清醒过来?!
  “嘀——”
  鸣笛声贯彻夜空,肖照山泄愤似地拍着方向盘,面目逐渐狰狞。他重新发动车子,无视电子眼将速度一脚提到了九十码。
  灰绿色的卡宴在路上不要命地超车疾驰,急需出口的无措和怒火促使他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从通话记录里翻出了一个最近拨打出去的号码。
  池凊刚把证件装进手提包,正准备和私助出发去机场,接到肖照山电话时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肖池甯回家了,语气便有些漫不经心。
  “喂,找到了?”
  谁知电话那头却不分青红皂白传来一阵刺耳的斥骂。
  “肖池甯疯了你他妈的也疯了?!谁让你一次转那么多钱给他的?!”
  池凊被吼得下意识拿远了手机。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确认是肖照山的号码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照山,你在说什么?”
  肖照山气得双眼充血:“我在说什么?池凊,你怎么不问问你他妈的做了些什么?”
  池凊挥手让助理出去,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和他对骂:“我也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发这么大火。”
  “行,那我提醒提醒你。”
  肖照山暴躁地按了按车喇叭,不讲理地示意旁边的车子减速让他变道。
  “你是不是给了肖池甯二十万?”
  “是。”池凊爽快地说,“我给他钱让他国庆出去放松放松,怎么了?”
  “怎么了?”肖照山嗤笑,“二十万对你来说是零花钱,对肖池甯可不是!”
  池凊觉得荒谬:“我有能力给他这么多,这也是错?我对我儿子好,这也是错?!”
  肖照山闯了一个红灯:“这叫对他好?你知道他拿这笔钱做了什么吗?”
  池凊失去了耐心,她撑着办公桌,气恼道:“我管他做了什么,他就算杀人放火也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没人逼他!”
  肖照山几乎是嘶吼着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害他?他才十七岁!”
  “十七岁很小吗?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市的高考榜眼了,我很清楚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哪些事。你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在业界崭露头角,能自己签合同卖画挣钱了,你他妈现在跟我说他‘才’十七岁?”
  池凊越说越委屈:“肖照山,你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为了点儿破事儿大半夜地专门打电话来跟我吵架,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撒,什么难听的都说得出口。我辛辛苦苦挣钱给他花是我的错,我想让他享受优裕的生活是我的错,我看我生下他就是错!”
  可肖照山不认为她有委屈的资格:“当初结婚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不想要孩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两个人自由地过就行了?池凊,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
  池凊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回答说:“好啊,反正我也不喜欢小孩,我有你就够了。”
  但后来的事实与之相反。哪怕没有肖池甯,他们也从来都不是只有对方。
  “是,都怪我,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想生个孩子让你在牢里有个盼头。”她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待见肖池甯,那你杀了他啊,然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就圆满了?肖照山,你本事这么大,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是什么难事吧?你去啊,去弄死他啊!”
  “池凊!”肖照山怒不可遏,“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池凊没有了从容和优雅,失声大叫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不就是后悔了吗?!肖照山我告诉你,我池凊从来不做会后悔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你,你当我愿意生下他?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肖池甯是死是活,拿那二十万做了些什么,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给了他一条命,他乐意怎么挥霍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听懂了吗?!”
  肖照山突然发觉,对于这样的池凊,他竟然无话可说。
  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一样,然而实际上,他和别的父亲并无二致,肖池甯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小孩。遇上这样严重的情况,比起一味埋怨小孩不懂事,他更倾向于去指责懂事的大人没管教。
  看清这一点后,他感到很失望,对池凊,对自己,对肖池甯。
  于是他谁都懒得怪了,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他直接乍断了电话,紧咬牙关一路飙到了西城区派出所。
  下车前,他解开安全带,在座位上做了个深呼吸来平复情绪,以免把失控蔓延到车外。他要解决问题,而非让问题发酵。
  总之,只要肖池甯没有吸|毒,一切都还有转机。
  退一万步讲,就算肖池甯真的吸了毒,他也可以带他去戒掉,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肖照山下了决心,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肖池甯被毁掉。
  因为不论如何,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父亲。


第四十一章 
  “你以为呢,程连强,我们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把你拷这儿来跟你叙旧?”
  只开了两盏灯的值班室里,红毛龇牙笑了笑:“吴副队,都是老熟人了,你怎么不信我呢,我真没复吸。”
  吴副队打了个哈欠:“既然是老熟人了,那你说说,你带着四十八克可|卡因在酒吧卡座里干嘛了。”
  程连强看向身旁留了一头板寸黄毛的同伴,随口道:“教我哥们儿怎么鉴别毒|品呗。”
  “编,接着编。”吴副队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物证袋,“人赃俱获,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
  红毛不在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在酒吧肯定得喝酒啊,难免对尿检有点儿影响。”
  “你倒是一回生二回熟,掐着五十克的量刑标准搞事情,还跟我说尿检不准?”吴副队用笔敲了敲桌面,“我们现在都带执法仪出勤,劝你赶快老实招了,别让我费劲把视频调出来重放一遍。”
  程连强的笑僵住了,他换了个正经的坐姿,貌似诚恳地低声说:“东西是那男的给的,我也是头天认识他,真跟我没关系。”
  坐在隔壁桌上埋头嗦酸辣粉的另一位警察擦了擦嘴,按流程问:“‘那男的’是谁?”
  “还能是谁?”黄毛接道,“就和我们一起来的,长挺俊的那个。”
  “哦,你是说肖池……最后一个字儿怎么念的来着?我给忘了。”吴副队偏过头问同事。
  结果同事合上外卖盒盖子告诉他:“我也不认识,刚没听清楚。”
  “得,”吴副队吃了没文化的亏,“肖池用,姑且先这么念着。”
  “如果真是他带来的毒|品,为什么反而是程连强你收到了三万块?”
  他哪儿能看不出这俩是在负隅顽抗,完全没有要采信的意思。
  他掏了掏耳朵,继续道:“所以说啊,有事儿没事儿常看法制在线,别撒个谎都这么智障。我当了十多年警察,从来没听说过贩|毒的要给买毒的打钱,多新鲜啊。”
  “我的吴副队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买毒了?”程连强耸了耸肩,“没办法,这人啊,钱包一厚日子一闲,就爱到处招惹我们这种守法公民。”
  他重新向后靠上椅背,懒懒地伸直了腿:“你别看那男生年纪小模样儿好看就觉得他有多善良多无辜,其实他心眼儿大大滴坏呢。”
  肖照山找到值班室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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