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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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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惊浊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三倍林黛玉”,柳息风说:“《红楼梦》第三回说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才多一窍,你们却多三窍。”说罢,他理一理外衫,“我回去了。”
李惊浊拿着画卷和装了印章的小荷包,送柳息风到大门口。
门口有石阶,柳息风走到阶下的平地,李惊浊站在门槛上,怕他明天不再来,便朝他的背影说:“明天要不要同去镇上?”
柳息风不回头:“做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好久没有画画,想买一套画具,回来画画。”
在黑夜里,柳息风转过身,几步又走回来,期盼地问:“这次画什么?我想看。”
李惊浊说:“山水田园。”
柳息风点点头:“你画的时候,都要喊我来看。”
李惊浊说:“如果你愿意,我也想画你。”
他根本就是想专画柳息风,可偏要先拿山水田园做铺垫。
柳息风惊喜道:“好,你要画什么样子的?我有六种颜色的发带。”
李惊浊忍不住笑起来,已经开始想象柳息风束着不同发带的样子:“都好。披着头发也好。”
柳息风说:“那我明天一早来找你,你要等我,我们去镇上吃早点。”
“好。”李惊浊想起拿回来的花,“你等等。”
他回屋将各种花草都取了一半,用旧报纸包起来,交给柳息风。
柳息风抱花的背影拐了个弯,消失在西屋的一角。
李惊浊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回屋拿起小荷包看,还忍不住闻了闻。小荷包上绣了荷花与荷叶,散着极浅极浅的一点儿幽香。李惊浊打开荷包,去看印章,摸了半天,又忍不住去闻印章的味道。印章没有什么味道,只有印泥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
收起印章,他再展开画卷,铺在书桌上。
这是用残茶做旧的纸。残茶,柳息风喝过的茶。
李惊浊的手指在画卷表面逡巡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他一径走到柳息风租的房子前,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这行为就像有心理问题的stalker,暗搓搓地跟到别人家门口,想看看别人在干什么。
柳息风正在伏案写作。
陈宅的格局和李宅差不多,也有一间窗子向西开的东屋。那窗子现在向外开着,窗台上摆着李惊浊刚刚送给柳息风的花,临近窗户就是书桌,桌上立着一盏煤油灯式样的电台灯。
灯下,柳息风低着头,拿一支钢笔,在方格稿纸上写字。
李惊浊轻手轻脚地绕到东屋的南墙靠着,再挨着墙,慢慢转过墙角,到西墙,一步,两步,紧贴着墙面,不发出一丝动静。他就这么贴着墙站在柳息风的窗户旁边,听钢笔接触纸面的“唰唰”声,柳息风拿起茶杯时茶杯底与小托盘的摩擦声,放回茶杯时碰撞出轻轻的“叮”的一声……
“喵~”
忽然,一只狸花猫从不知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轻盈地跳到窗台上,对着李惊浊的方向叫个不停。
柳息风对猫说:“是的。今天有花。”
还好!
李惊浊一颗心落回去,还好,柳息风以为猫一直叫是因为窗台上添了新花,而不是外面站了一个偷听人写作的变态。
猫叫了一阵,又跳上了书桌。
“哎,墨水还没干!”柳息风低呼。
猫才不管,踩了一纸的梅花印。
李惊浊听房内的声音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极力忍住笑声。
猫在稿纸上走够了,伸出两只爪子,按到柳息风胸前,要抱。
“我的衣服……”柳息风低头一看,外衫的胸口也多了两只墨蓝色的梅花印。他把猫抱在怀里,一只手去挠猫下巴。猫被撸得舒服,眼睛眯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李惊浊微微探出一点头,去看窗内,想看柳息风抱猫的样子,却只能看到一截被猫弄脏的稿纸。
那稿纸是朝着柳息风摆的,从李惊浊的方向看去,不是完全倒着,而近乎是侧着,角度比九十度翻转多一些,可能有一百度出头的样子,所以其实不太难认出稿纸上写的内容。
李惊浊仔细辨认,发现稿纸上记录了一点自己今天对柳息风讲的事。从论文被导师转手给了别人,到手术失败,往下再多李惊浊就看不见了,或许柳息风也没有继续写,他不知道。
李惊浊盯着那些字,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
他有点后悔偷看了柳息风的稿纸。
因为看到柳息风在写他的事后,他胸中的谜团又全部涌了出来:关于柳息风的第一本书,关于柳息风写完书后发生的事,关于柳息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这是日记。李惊浊告诉自己。
可是,作家的日记和普通人的日记是一回事吗?这些内容,会不会有朝一日被印在某本书上,供所有人阅览,成为所有人的谈资?
李惊浊又去看稿纸。
稿纸上不曾提及李惊浊的姓名,而说是一位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
柳息风有许多朋友,柳息风最爱听别人的故事,他一定有无数张这样的稿纸,记载无数朋友的故事,比如周郎,比如小乔,再比如他李惊浊。
想到此处,李惊浊胸腔起伏,再没有心情待在柳息风窗外,立即绕行回家。
九拾颜料
第二天,柳息风来了个大早。
他穿一件檀色罩衫,长发束得很高,一条绣了暗金边的绛色发带和长发一起垂下来,松松落在脑后。
“惊浊小弟。”柳息风喊。
李惊浊一觉醒来,心绪已经平了,理智占了上风,教他不要瞎猜,不要将柳息风往坏处想。人在情绪里,总是善于想象而不善于利用理性。李惊浊告诫自己,先不要急着做判断,多相处再说。
他听见喊声,在屋里应一声:“就来。”
推门出去,李惊浊眼前一亮,天空万里无云,阶前人如朝霞。
两人和昨天一样走十二里路,去太平镇。
行至镇中心,街上已经多的是吃早点的人,一眼望去,各种门面小馆,炉子向外腾腾冒白气。
柳息风问:“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姊妹团子。”
柳息风说:“正好。我有一家常去的。那里的姊妹团子不仅肉多,而且夹的香菇最鲜。”
李惊浊做个手势,说:“风兄带路。不过,你到底吃过多少家馆子?这家也常去,那家也常去。哪家是你不常去的?”
柳息风悠然道:“除了我常去的——”
“就是你不常去的。”李惊浊接口。
柳息风击掌:“正是。”
他带着李惊浊到一家“施姐家常菜”,李惊浊望着“施姐”二字,想到周郎,便对柳息风说:“这家老板,不会人称西施吧?”
柳息风说:“叫西施太俗。”
李惊浊心道,总算正常了一回。只见柳息风走到店门口的一排蒸笼面前,对蒸笼后的女人说:“夷光姐姐,我带朋友来吃早点,要吃姊妹团子,再来两碗龙脂猪血,一碟凉拌百叶。对了,还要一壶陈皮茶,解暑。”
施姐探出头,笑颜灿烂:“柳郎又乱讲话。”
李惊浊说:“柳郎?”
郎在此地可是女婿的意思,周郎也应该并不姓周,而是周家的郎婿。怎么只要是跟柳息风相关的,就有三分不正常?
施姐一边端出两笼姊妹团子,一边对李惊浊说:“叫施姐,不要听柳郎瞎说八道取名字,看见姓施的女子,一律都要叫夷光。”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柳郎,你怎么这么花?”
柳息风正要说话,他又说:“哦,我是问,你怎么这样礼貌?”
柳息风倒茶,嘴上谦虚道:“义务,义务。”
施姐上好各色早点,说:“柳郎义务不小,好几家的老板娘都一起照顾到,人人喊姐姐。”
柳息风说:“姐姐做的菜好吃,我也要做一点小工作。”
施姐说:“好,今天再送柳郎一碟卤鸭翅膀吃。”
李惊浊心烦起来,筷子“噗嗤”戳进一个团子,送进嘴里,大嚼特嚼,想象自己咬的是柳息风的肉。
早上人多,施姐忙,送完鸭翅膀就没再过来。柳息风说:“晚一些来就好,施姐最喜欢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李惊浊埋头苦吃,不讲话。
柳息风见他不讲话,竟然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别的食客聊了起来。
旁边一桌,有一位年轻小姐在问施姐:“姊妹团子为什么叫姊妹团子?”
施姐没工夫回她,柳息风便向她介绍起那一对姜姓姊妹卖团子的故事。
两人立即聊开了,没有几句话,年轻小姐就已经对柳息风信任有加,不仅讲了她在上海上哪一所大学,还讲了她因为失恋在一个人旅行,从长江下游逆流而上,已经看了太湖和鄱阳湖,现在来到了东洞庭,正在想是南下继续看南洞庭,还是往上去金沙江,或是先去川江看三峡,又或是直奔江源当曲?
柳息风为她出主意:“夏天就该直上长江源,去看两岸风吹绿草,牛羊遍地,大山如云,山顶积雪,天空触手可及。然后等秋天重回洞庭湖,先上君山岛,再登岳阳楼,凭栏而立,吟诗作赋,还能画舫夜游,听几曲琵琶,吃湖中肥蟹,喝二两黄酒。”
年轻小姐听了,一片向往神色。
柳息风又说:“美哉。届时再多愁肠,也都是云烟了。”
小姐点头,话匣子越开越大,说起现而今还未能变成云烟的一腔愁肠来。
李惊浊将筷子一放,说:“我吃好了。”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等一等,我还没有吃好。”
你光跟人讲话,不吃东西,怎么会吃好?李惊浊气闷。
他擦擦嘴,说:“柳郎好生吃着,我先去买画具。”
柳息风说:“还早,卖纸墨的店还没有开门。你先多喝一点陈皮茶,免得路上口干舌燥。”
李惊浊一想,柳息风没说错,只好坐下,陈皮茶喝到底,泡烂的陈皮在嘴里嚼得没滋没味。
年轻小姐吃完自己的早点,看见柳息风的龙脂猪血,说没有吃过,问能不能尝尝。
柳息风将碗拿起来,要放到小姐桌上,转头时却瞥见李惊浊的神色,于是又把猪血端回去,跟小姐说:“我记得你刚才点了豆浆,猪血和黄豆忌同食,不好意思。”
李惊浊却说:“一碗猪血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现代医学里本没有忌口的概念,传统医学里才讲究这些。”
他这一说,反弄得像柳息风小气,故意找名头不肯给人家吃龙脂猪血一般。
小姐讪讪,说:“那还是不吃吧。传统也有它的道理。”说罢便拎包去结账。
柳息风叹一口气,说:“你无缘无故,又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说:“我没有。”也不知是在说没有跟柳息风过不去,还是在说,同柳息风过不去并非无缘无故。说完,也起身去结账。
待他结账回来,看见桌上放了一张佛像书签,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刚才那位小姐送的,说是游灵山大佛时买的。”
李惊浊心中郁郁,嘴上轻巧:“柳郎有没有同人家相约秋天一起夜游洞庭湖?”
柳息风将书签收起来,说:“那多轻浮。”
你也知道什么叫轻浮!李惊浊说:“我以为,轻浮也是柳郎的义务。”说罢,又觉得这话很难听,他去看柳息风,柳息风对他的话不作评论,只说:“去买画具吧。”
路上,柳息风不讲话,李惊浊忽然想起一事,顾不上想方才有没有惹柳息风生气,严肃道:“柳息风,你就这样跟我来太平镇不要紧?”
柳息风说:“你不在,我也常来。”
李惊浊说:“不是,我是说,你不怕遇到曹森岩?他关不了几天就要出来,就算不敢再去宗姨那里闹事,镇上还是可以随便走。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不该叫你来的。”
柳息风说:“遇到就遇到吧,早晚要遇到。”
李惊浊前后思索一遍,一种可能性像一颗惊雷,轰然在脑子里炸开:“你今年开春来到这边,是不是就是为了遇到曹森岩?”可是他又觉得说不通,“那你昨天怎么还跟我走?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柳息风说:“不是特意为了遇见他。”
“不是特意?那就是顺便?”李惊浊抓住字眼,“就像你说的,你只要在太平镇附近,只要在洞庭一带,迟早都会再遇到他。这里不大,住久了,人人都是熟面孔,何况他还带着人,执意要找你。”
柳息风脚步一停,说了句“纸墨店到了”就抬步往里走。
看来,柳息风很不想讲曹森岩的事,李惊浊无法,总不能严刑逼供,只能牢记以后要小心,不要轻易带柳息风来镇上转。
柳息风已经走进店中,李惊浊还在门外。他抬起头来,一块匾额悬在门上,与太平镇所有其他门面的招牌都不一样。横匾金色镶边,脱了些漆的暗蓝底露出些木色,上面四个暗金色大字:太平文房。
这是太平镇唯一一家专卖书画文具的店铺,开了很多年,一直岿然不动,不像那些动辄转租的饭馆,李惊浊几年没有回来就已经全数变了样。而且,他从前就只有寒暑假回老家,采买物品的事又轮不到他,所以不常来镇上,现在镇上的店铺他一概不认得,仅有的两个还能认得的,一个是宗姨的茶室,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太平文房。
店老板也记得李惊浊。
“长高了,长大了。”小云老板正在自己制作颜料,他看到李惊浊,便放下碾子,摘下口罩。
“云哥哥。”李惊浊走过去看桌案上的一个个碟子,那些碟子里分别装着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雌黄、雄黄……
“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看到这些东西了。”李惊浊感叹。
他小时候学画不是在太平镇学的,是在长沙学的,但是画画的用具都是在这里买的。一开始,画得不好的时候,买的颜料是普通的管装颜料,长大一些,练得多了,画得好了,便来买云老板做的传统手工颜料。后来云老板老了,把太平文房交给儿子,大家就叫他小云老板。李惊浊小时候放假回来跟他一起画过画,他教过李惊浊如何做颜料。以前,李惊浊叫他云哥哥,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一开口还是习惯这么叫。
“新从凤凰进的朱砂。”小云老板指着一碟红色的矿物,“漂不漂亮?”
李惊浊点点头:“漂亮。”但是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找别的东西。
小云老板说:“找什么?我熟,我来找。”
李惊浊说:“我这次回来,什么画具也没有,毡子、纸、笔、墨、碟子、笔架……什么都要重新买。”
小云老板看着他,眼睛带笑:“这些东西,都在你背后的架子上,你眼睛在桌子上找什么?说吧,到底是哪种颜料?”
李惊浊被看穿了心思,只好承认:“是,也要买颜料。”
小云老板笑着等他继续。
李惊浊转过头,看向正在店里津津有味地摸各种毛毡的柳息风,低声问:“他的发带,用哪一种颜料更好?”
“那位小哥。”小云老板喊柳息风,“烦你走近一点,到灯这边来,让我看看清楚。”他还不知道柳息风和李惊浊是一起来的,只当柳息风是个单独来的客人。
柳息风拿着一块羊毛毡走过来,边走边摸:“什么事?”
小云老板仔细瞧了瞧他的发带,说:“褐铁矿。”
柳息风不明所以:“什么褐铁矿?”
“他说想要你发带的颜色。”小云老板解释,“我说颜料要用褐铁矿来做。”
柳息风眼中涌出欣喜之色,对李惊浊说:“你准备第一个画我?”
小云老板说:“没有,他只是问问颜料。”
而同时地,李惊浊说:“嗯,先画你。”
小云老板的眼神变了变:“嗯?你们是一起来的?惊浊的朋友?”
不知怎么的,李惊浊很不好意思:“一起来的。”他本想悄悄买下最合适的颜料,不特意让柳息风知道。
小云老板说:“我去看看你要的颜料有没有。”
李惊浊说:“不忙,云哥哥,你等我说全了,一起看吧。”
小云老板点点头:“还要什么?”
李惊浊没有看柳息风,而看着桌案,问:“你的发带,都是什么颜色的?”
柳息风想了想,细细将他发带的模样全讲了一遍。
小云老板听得仔细,种种颜料都在他心里,明明白白了,便说:“我去里面拿。”
李惊浊说:“要最好的。”
小云老板无奈笑一下,说:“我去拿,你还不放心?”
小云老板去了店子的里间,李惊浊想起什么,跟了进去,低声说:“还有一个。”
小云老板说:“怎么不在外面讲完?”
李惊浊说:“不想让他听到。”
小云老板说:“他?”
李惊浊:“嗯。”
小云老板:“朋友。”
李惊浊:“算是。”
小云老板将瓶装的颜料拿全,一个一个瓶子地放在有软垫的木盒子里:“还要什么?”
李惊浊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说:“一种蜻蜓的颜色。蓝色和金色在一起,阳光下会变色,好像什么颜色都有,又好像什么颜色都不是。”
小云老板再次无奈:“这种颜色,你让我怎么选?”
李惊浊拿起木盒子,说:“也是。选不出来。”
他要出去,小云老板在他背后,说:“你就喜欢这样的。”
李惊浊一愣,回过头,问:“哪样的?”
小云老板说:“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十拾画像
一连好多天过去,小云老板的话都在李惊浊的脑子里荡来荡去,就像有一只复读机,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耳道里念叨:
“不喜欢确定的,知根知底的,就喜欢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谁是确定的,知根知底的?
谁又是变来变去的,弄不清楚的,把握不住的?
答案就在面前,不必再想。
李惊浊坐在书桌前,桌子上铺着一叠画,都是这些天画的。
第一幅:落日余晖下,田间有一头牛,牛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的长发被一根绛色带暗金边的发带束起,正在吹笛。
第二幅:黑瓦房上,站着一个头戴花环的男人,男人的长发和花瓣在空中飘着。
第三幅:窗外,黑夜,一个男人手拿一柄蜡烛,烛光映在男人的眼睛里,一缕长发垂落颊边。
第四幅:矮桌后,一室阳光,一个男人斜卧在地上,如瀑青丝散了一地,男人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拿着茶杯。
第五幅:台阶前,长发男人手捧一束花,回过头来,明眸善睐,笑意浓。
第六幅:街边,长发男人一边吃粉,一边说笑。
第七幅:长发男人在灯下,低头抱着猫,衣襟上几个梅花印。
第八幅:天边一轮月,微风拂柳,长发男人懒懒团在椅子里,柳树下乘凉。
第九幅:床帏中,长发男人在睡觉,神色天真。
第十幅:长发男人出浴,香肩美背,湿发滴水。
李惊浊觉得自己不能再画,他的画已经从带着部分想象的写实走向了全然的虚构,再这么画下去,就要画出见不得人的东西来。
他将后九幅画卷好,收进抽屉里,锁好,只把第一幅装到一个纸袋子里,提去陈宅送给柳息风。
柳息风看了画,先是惊喜,后又有点儿失望地说:“这么好的画……你画的时候怎么不叫我?”
李惊浊心想:我没法叫你,叫了你,我还怎么画?
“忘记了。下次叫你。”他说,“而且这个骑牛的场景,我见过一个大概,可以默写。”
“我知道你可以默写。”柳息风说,“可是,我想看你画。从一张白纸,到一个人,我想看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李惊浊说:“画一张画,也要花点工夫,你一路盯着看,累不累?”
柳息风说:“你画的人都不累,我看的人怎么会累?”
李惊浊说:“会无聊。”
“我不会无聊。无聊的人才看什么都觉得无聊。”柳息风摆出一点怀疑神色,“你是不是怕我偷师?”
李惊浊说:“我有那么小气?”
柳息风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叫我。”
李惊浊只好说:“好吧。”
柳息风说:“约定一个时间。”
这下,李惊浊连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想到柳息风要看他画画,心里又敲锣又打鼓,还有几只小手在心尖上揪来揪去。
一只小手把心尖拨弄到一边,呐喊着:去吧!一展画技,让他崇拜你!工作中的男人最性感!一只小手又把心尖拨弄到另一边,泼冷水:忘记你藏起来的那几幅画了吗?美人出浴都画过了,下一幅还能画什么?现在你一下笔,人家就要看出你心怀鬼胎。
李惊浊想把日子推得很迟,又想把日子拉得很近,斟酌来去,变成一句:“那,大后天?”
“大后天也太久。”柳息风摇头,“就今天。今天吃完午饭,歇一壶茶的时间,就画。”他说着,兴味上来,在屋子外头转了几圈,“我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再找一条最配衣服的发带,让你照着画。你等一等,我去卧室找一找。”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边,几秒后,又重新出现在卧室的窗子里。修长的身影在衣柜前晃来晃去,忽然,身影转过来,将窗帘一拉。
柳息风要换衣服了。
李惊浊控制不住地想象着他将要穿出来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想着想着,便一不小心想到了梦露。有人问梦露晚上穿什么睡觉,梦露答说只穿香奈儿五号。柳息风说要找一件最好看的衣服,会不会找来找去,最后只穿一条发带出来?
好在,没有。
可惜,没有。
柳息风穿一件素白长衫,外面披一件粉白色渐变到藕荷色的罩衫,手指上勾着一根粉白绣荷花纹的发带,还没来得及束在头上。
“好不好看?”他在石阶上转一个圈,罩衫下摆飞起来,像一朵绽放的荷花正包着他。
李惊浊眼睛直了,喉头动一下,说:“还行吧。”
柳息风一笑:“那就它了。”又想起什么,“哎,你有没有问过你家的灶到底怎么用?不如今天中午就去试一试?”
这些天一直是柳息风做饭,做完总端到李家叫李惊浊一起吃,弄得李惊浊很是不好意思,这便答道:“好啊,我正好问过祖父旧灶怎么熄火。现在一肚子理论,就等实践检验。”
柳息风一边同李惊浊往李宅走,一边问:“哦?怎么关火?”
李惊浊说:“其实很简单。饭菜快熟的时候,把灶下的盖子一盖,隔绝空气,火自然灭了。”
“啊!这样。”柳息风恍然大悟,就像明白了一个重要知识点似的,喜悦不已,又问,“那里面剩余的柴怎么办?”
李惊浊说:“如果还剩很多没烧,就拿出来留着下一次用,如果烧得差不多了,则可以做炭火。不过夏天不用烤火,炭火没什么用。”
柳息风点头,各种念头不断往外冒:“冬天就可以把炭装起来,做暖手壶。我应该去买两只铜手炉,我们冬天一起用。”
才夏天,这人就想起冬天的事来了,李惊浊心想,他连这个夏天会怎么过去都还不知道。
行至厨房,李惊浊说:“你炒菜吧,我来——”
“烧火”二字还没说,柳息风已经拿着烧火的蒲扇坐到小板凳上,研究起怎么添柴。他穿着那身衣裳,实在不像是个烧火的,可他的神情那么专注,李惊浊便由他去了。
这一头,李惊浊正准备备菜,才发现食材都在柳息风那边。
柳息风还在拿着柴和打火机琢磨,没有抬头,只有嘴上答说:“我没有锁门,你去拿一趟吧,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就生好火了。”
李惊浊快步去陈宅的厨房拿食材,拿到了之后,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柳息风开着的书房窗户。
他想起那一晚看见的一截稿纸。
这么多天过去,除了吃饭在一起,其他时候柳息风都闭门不出,一直在家写作。李惊浊很想知道柳息风在写什么,可是柳息风不肯谈及他正在写的东西,就连他写过的东西也不肯谈。柳息风可以谈历史,谈艺术,谈民俗,谈科技,谈国内的医疗环境……什么都谈,就是不谈他自己。他一开始很喜欢问李惊浊的事,可是后来发现要听李惊浊的故事,就要拿自己的故事来换,于是也不问了。可是他同人聊天的技巧那样高超,根本不用直接问,只要循循善诱,朝他想要的方向引导两句,连旁敲侧击都不算,李惊浊就会无意中说出他想听的事情来。
李惊浊是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柳息风的,可他担心,当他说完了自己短短二十三年里的所有故事后,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柳息风那么喜欢听故事,他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至少,他在知晓柳息风的所有故事之前,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故事可讲的人。
日将正午,所有人都在家里做饭吃饭,四下无人。
李惊浊肚子里的鬼胎被这种四下无人催生出来,一窜而起,长成了魔鬼。他之前想用坦诚换坦诚的想法太天真,柳息风没有这种坦诚。何况,柳息风的稿纸上写过关于他的事,那么,他是不是有权利,去看一看到底写了他什么?
只是走几步,就几步而已,只是走到窗户边去。去看一眼,就一眼而已。也许什么都看不到,不是吗?魔鬼撺掇他。
你就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写你什么吗?现在你有一个机会,谁也不知道的机会,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魔鬼诱哄他。
李惊浊抬起腿。
不行!
他汗毛一竖,冷汗也被激了出来。
这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不是没做过。他想起了他休学的“正当理由”是怎么来的。只是一瞬间,那本要迈出去的一步就变成了果断的一步后退。
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他就全错了。
上一次在窗外看了柳息风的稿纸,还勉强可以算是无心之过,这一次,可是真真正正越过了红线的歹念。
他想知道柳息风的所有事,百爪挠心一般地想,但是这种事,一旦开了头,他和柳息风的关系从此就建立在了一个错误的地基上,不知道哪一天会崩塌。如果有一天,他要花费他与柳息风之间所有的信任与情谊为今天踏错的一步买单,那他就算知道了柳息风所有的故事,又有什么用?
李惊浊不敢在原地停留,提着食材往自己家飞奔而去。
原来不只是夏天和冬天的事,他想得更远,超越了春夏秋冬,已经想到未来可能的所有信任与情谊。
跑到厨房门口时,他已经出了一手的汗。他望见坐在小板凳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柳息风,心中一片惭愧。
柳息风正在摇扇子,木炭屑不断从灶下飘出来,火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别样动人。
“阿嚏——”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木炭屑满天飞,沾到他鼻尖上。他觉得更痒,揉了揉鼻子,一道炭痕就这么留在了他鼻头上。
李惊浊笑起来,却没有出言提醒。
柳息风这才看到他,邀功说:“快来看,如我所料,火已经烧起来了。”
李惊浊说:“这么厉害?”
柳息风抬起下巴,得意道:“那是自然。”
两人做好饭,吃过,便在堂屋里饮茶,躲一躲午后最烈的日头。
柳息风在茶杯倒影里看见自己鼻尖上的炭痕,说:“你居然不告诉我。”
李惊浊笑了:“我想留着,等一下,就照原样画下来。”
“不许照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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