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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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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当时的场面:皇帝选妃。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女孩子。”
李惊浊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觉尘放下茶杯,轻描淡写道:“我请人找了点教材,让他搞清楚再回学校。”
李惊浊点点头,两人又讲了一会儿柳息风成年以前的事,李惊浊想起求而不得的底片,便问觉尘手上还有没有柳息风十八岁以前的相片。
觉尘不答反问:“会下棋不会?”
李惊浊说:“只会象棋。”
觉尘拿出一盒椴木象棋来,说:“相片是有,想要,凭本事来拿。”
棋摆好,两人相对而坐,开下。
李惊浊每一步都要冥思苦想,觉尘也不催,只是李惊浊方一落子,他就稳稳执起一枚棋子走下一步,似乎无需考虑。李惊浊沉下心来,尽力不受他影响,定神思量,每一步都竭尽全力走当前最好的一招。
这一局两方兑子兑得惨烈,倒不是二人水平相当,而是觉尘有意不把李惊浊将死,总留余路可走。一盘棋本早可以结束,两人却下了许久。最后李惊浊还余几子时,觉尘便说:“还要下完么?”
李惊浊早已看出败迹,这便坦然认输。
觉尘面上没有笑,眼中却有笑意:“想要相片,明天再来。”
李惊浊应了好,把棋盘收拾干净,合起来。觉尘送李惊浊到门口,说:“这时候桥上有落霞。”
李惊浊以为觉尘是要他去欣赏落霞,便点头讲等下同柳息风一路去看,结果告辞走到门外,却不见柳息风。他正要去寻人,只听见远远一声悠长笛声,有如口哨,山中寂静,一下惊起飞鸟无数。
李惊浊朝笛声来处看去,千丈山崖间吊桥壮阔,将桥上之人衬得很小。这时李惊浊才暗道一句知子莫若父。
就在这一刻,整座山寺好像都被方才那声笛音唤起了,鼓楼忽然响起庄严鼓声,钟楼也以肃穆钟声相和,钟鼓声回荡在山间,仿佛在吞吃天地。立在桥上的柳息风长发纷飞,身后满天落霞,远远地朝回廊上的李惊浊挥了挥笛子。那笛子尾部垂着一根金红穗子,也在霞光中摇晃。
钟鼓声止了,远方飘来淡淡的檀香气。
李惊浊胸中乍起风雨,又骤然静谧。
“聊了很久。”柳息风笑问,“什么感觉?不可怕吧。”
“很有意思。”李惊浊说,“还下了一盘棋,以你的相片做彩头。”
两人转过身去看落霞,柳息风说:“你下不过他,所以现在两手空空。”
李惊浊说:“你怎么知道?”
柳息风说:“你看过阿城的《棋王》么?他年轻时就像《棋王》里的王一生,一人同时战好几人,没有敌手。”
李惊浊说:“他像个……怎么讲,传奇。今天以前我是不信听什么人一席话,可以胜读十年书的。”
柳息风笑着调侃:“他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
李惊浊说:“这玩笑你且在你爹面前开一开试试。”
柳息风说:“你不要看他现在这样,他出家那天不晓得有多少男男女女在寺门口掉眼泪。我叹为观止。”
李惊浊揶揄:“你很羡慕?”
柳息风斜眼看李惊浊:“钓鱼执法。”
李惊浊斜眼回看过去:“是谁先开始钓鱼执法的?我这不过百姓点灯。”
柳息风说:“小李嘴巴越发锋利。”
李惊浊说:“名师高徒。”
两人看着前方,都忍不住唇角上扬。
看完落霞,吃过夜饭,两人散了一阵步,然后回房歇息。到该吃药的时候,李惊浊才发现,这一天他几乎没有想起过HIV的事。
夜里两人躺在一起,风轻轻吹动蚊帐,李惊浊伸手摸了摸蚊帐的纹路,感觉就像在老家时一样。摸了一阵,他忽然说:“我可能不能像你一样,很快带你去见我父母。”
柳息风说:“每个家庭都不一样。”
李惊浊说:“你父亲很开明。即便你和别人不同,即便你在学校闯了祸,他也只让你看教材学习。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这事如果放在我身上,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接受。”
“看教材学习?”黑暗中,柳息风语带疑惑。
“唔。”李惊浊这才发觉自己把觉尘给卖了,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是……皇帝选妃的事。”
“什么皇帝选妃?”柳息风很快反应过来,懊恼道,“他竟然跟你讲那件事。”
李惊浊想象着那场面,努力忍笑,可是肩膀却忍不住耸动。
柳息风感觉到枕头与被子的抖动,控诉道:“我当时那么惨,你还笑。”
李惊浊索性不忍了,笑出声来,边笑边说:“有什么惨?我如果敢把全校女生的手都摸一遍,肯定要挨打。你只需要看几本教材,还在这里叫苦。”
“他跟你讲,他让我看几本教材?”柳息风仿佛听见有人在讲太阳是方的,“那天我刚牵到第十六个女同学的手,就被司机拎回家关在书房。等他晚上回来,搞清楚原因,就叫人把我和一男一女两个充气娃娃关在一起,关了一个月。”
空气寂静了几秒,李惊浊再想起觉尘的面孔,突然胆寒起来。
“柳息风……”李惊浊转过头,脸靠柳息风近了一些,“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明天再去下棋?万一下棋下出个——”
“下出个充气娃娃来?”柳息风笑起来;“放心,他现在跟以前已经大不一样。自从被关了一个月后,我不肯再住在家里,他可能也觉得当时管我管过了火,加之他自己的一些愧疚,所以没有阻止。我很多年都当他不存在,直到后来他出了事,像是真的不存在了,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当他不存在其实有一个前提:他还是得存在。”
山中夜晚清寂,只有间或几声夏虫之鸣。
柳息风低低的声音渐渐散开了,散到蚊帐外,出了屋子,散进山林间流淌的星河里。
身下的竹席沁得人周身寒凉,李惊浊蓦然间想起了父母的许多事,于是说:“下山以后,我要回去拿手机。久不联系,他们会担心。”
柳息风说:“明天先用寺里的电话报个平安。”
李惊浊想了想,说,“用了寺里的电话,他们会追问前因后果,反而更放不下心。电话还是回去再打。”
之后几日,李惊浊上午帮寺中僧人下地劳作,下午去觉尘那里泡茶聊天下棋,晚上和柳息风散步乘凉。柳息风手腕好些了,就为他吹笛。他夜里失眠,便听柳息风讲话,一直听到睡着。没有时间闲着独处,也便没有时间焦虑心慌。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快要到下山的时候。
已经站在山门前了,李惊浊还是没有赢过觉尘一局。
柳息风笑说:“苦练棋艺,下次再来。”
李惊浊耸耸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正要下山,身后突然有人来唤留步,一回头,只见领他们上山的小和尚手上拿着一只牛皮纸信封。
“觉尘师父讲,这是这么多天为他泡茶的谢礼。”
李惊浊接了信封,见正反两面都没有字,便直接打开。
柳息风凑过来看,说:“我猜是相片。他这几年越发心软,大概还是舍不得为难你。”
李惊浊看向信封口,说:“比你猜的更好。”
柳息风好奇道:“快拿出来。”
李惊浊将信封中的东西取出来,只见是整齐排列在塑封中的两排底片,每排九个,从柳息风的周岁到十八岁,一张也不少。
“没想到他会留着这些。”柳息风看着那些底片,“他其实不止我一个儿子。我离家时质问过他,他在外面有那么多男人女人,凭什么我摸几只手就关我一个月。当时他没有回答我。后来他出家了,跟我通信,在信里讲起我的姓名,说是他一生写照。他给我取名时就预料到了他的后半生,所以希望我莫走他的路。”
李惊浊说:“你的姓名?”
身后山寺中忽起笛声,一听便知有数十年功夫,那笛和柳息风的不同,没有明媚,没有悠扬,也没有怆然,只有一种铁马冰河后的平静。
柳息风回望山门,久久未言,直到两人走至山脚,再也听不见笛声。
到了车上,车又穿过小路,上了大路,群山丢失在尾气后,柳息风才说:“他当时讲起我的姓名,说是……杨柳何曾息风雨。”
良久,李惊浊都在默念着那句话。可是念着念着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柳息风,你父亲或许有诸多身不由己,可你要是借这话去惹风流债——”
柳息风噗嗤笑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裤裆,意有所指:“医学生的手快得很,是吧。”
李惊浊转头看向窗外,嘴角勾起,说:“你清楚就好。”
柳息风看李惊浊那样子,心里实在喜欢,便毫无顾忌地在李惊浊耳边亲了一口。
李惊浊连忙看一眼反光镜,正好对上司机的眼睛,立马红着脸将柳息风推开,说:“靠这么近,热不热啊。”
柳息风朗声说:“司机师傅空调麻烦调低两度。”
司机师傅声音洪亮道:“好嘞。”
柳息风这便又凑过去,挨着人讲话,吐气如兰,直往李惊浊耳朵眼里钻。车上空间再大也只有那么大,李惊浊躲不过,半个身体全麻了,好不容易等车开到城市中,以充电线坏了为由下车买新线,这才逃过一劫。
及至老屋,两人下车,李惊浊第一件事便是想着给手机充电,好给家里打电话。柳息风在他身后逗他,两人说笑着进门,可没想到方一进堂屋,李惊浊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抽烟。
那背影从前很高大,现在竟像是变得矮小了一些。
说笑声戛然而止。
李惊浊张了张口,声音像卡在嗓子里:“……爸。”
那背影闻声转过身来,看见了李惊浊,还有李惊浊身后的柳息风。他看着他们,沉着脸抽了口烟,掐灭烟头,丢到还残留着脏污血迹的地板上,然后两步走过去给了李惊浊一个耳光,说:“全家人都在客厅里等你。”
五十拾拐杖
李惊浊有十几年没有挨过打了。他被那一巴掌扇得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值得他父亲动手。
李父打完,隐约有些后悔,可看李惊浊那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又起了火。他说:“不晓得我为什么打你?还要我跟你汇报事情经过?一个大队,一个镇,一个县,能有多大?都是熟人。救护车闹得左邻右里都晓得了,一清早电话打到你爷爷那里,讲救护车从我们家拉走了人,地上一地的血。我给你打电话,关机。你爷爷奶奶急得饭都吃不下,全家人当天赶到县医院,却找不到你的人,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你是跟些什么地痞流氓一起去的医院,又做了什么检查、买了什么药。这几天,你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过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在找你。”
李惊浊想解释,李父却打断道:“不用讲了。讲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我只想听以后。你现在去客厅,讲讲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李惊浊回过头,目光触及了柳息风的嘴唇、鼻子,然后上抬到眼睛。四目相对,李惊浊只能讲一句“等我一下”,其他无法出口的话都存在眼睛里。
柳息风想讲什么,可终于没有讲,想上前去,也终于没有上前。他怕越发激怒了李父,让李惊浊更不好过,也明白了李惊浊的眼神,于是默默地退出了堂屋,立在门前的烈日下等着。这种时候,外人到底只能站在屋外。
李惊浊推开小客厅的门,在门刚开了一条缝时就先看到正对门坐着的母亲。她憔悴得脱了相,瘦得有些撑不起平日穿的衣服。
李惊浊的一声妈还没喊出口,李夫人便站了起来,眼眶湿了。紧接着他祖父祖母都站了起来,他们好像也都佝偻了下去,永远地,和他父亲一样,不可逆地变矮小了。从没有为她自己流过泪的祖母流下了眼泪。那含在眼中未落的泪和落出了眼眶的泪都是烫的,一下把李惊浊给烫醒了。
那是现实,下了山以后就必须要面对的现实。
现实滚滚发烫,还要人伸出双手紧紧去接。
在这种滚烫中,他也真切地认识到了他的错。如果父亲的那一巴掌是因为他的取向、是因为他救人时发生的意外,他一定会不服,可是现在,他理解了那一巴掌,他确实该挨那一巴掌。
“孙孙……”祖母随意抹了抹脸上的泪,颤颤巍巍地过来,苍黄疲惫的脸仰视着他,“锅里还有饭,我热给你吃?”
李惊浊鼻子一酸,不知该如何作答。
离得近了,祖母看清了他脸上的巴掌印,急着问:“谁打你了?”
李夫人也注意到了那尚新的红印。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打的,虽然眼眶还红着,却语气强硬地问李父:“你打他做什么?怪我没给你生个更好的儿子么?”
李父脸色变了几变,眉角、眼角、唇角全都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皱褶,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被祖母与母亲护着,李惊浊更觉愧疚,便赶紧认错道歉,再简略讲了中元节的经过。在他讲述的版本里,没有曹森岩找来的原因,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细节,仿佛一切只是因为他救了个病人。他尽量不提到柳息风,也尽量不提到艾滋病这个词,在讲到这些天的失踪时,他解释说是当时发现了病人的血液有问题,有传染的可能,他心情不好,所以去山上散心,本是不想让家里担心,没想到反而让家里担心了这么多天。讲到最后,他为了安长辈的心,还保证吃过药之后就一定不会有事,一切都与从前一样。
祖母听了,低声说着回来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她就想去弄茶水饭食给李惊浊吃,仿佛那就是最大的事。李父原本还要问李惊浊以后的打算,可看见老母亲那仿佛再承受不起什么打击的样子,就实在问不出口了。
“先去洗个澡休息吧,大家都去休息。其他事,”李夫人扫了一眼四周不属于他们家的家具物品,“以后再讲。平安回来最重要,其他事都可以再讲。我去打个电话,讲人找到了。”
两人生活在一起必然有痕迹,李惊浊也不知他和柳息风的事到底被发现到了哪种程度,可既然母亲不想提,现在也确实不是个好时机,他便不准备贸然开口。他又道了一次歉,请几个长辈都去休息,便打算退出去,可手刚拉上门把手,就忽觉膝盖窝一痛。
身后都是家人,这一击李惊浊全无防备,立时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地上。他回过头,只见从头到尾一直没有讲话的祖父举着拐杖,抖着嘴唇与胡子,厉声道:“你出息了,把我们全都当傻子?!”
李老太太捶着李老人的胳膊,说:“人都回来了,你还要做什么?没睡足觉在发瞌睡气?去,去,去你自己房里睡觉去——”
“我自己房里?”李老人气得拿拐杖的手一个劲地哆嗦,“这屋里哪间房是我自己的?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颤抖的拐杖尖点了点唱片机、绣布灯笼形台灯、丝绒躺椅、地上的书本,“这些东西,哪一样是我自己的?我们李家,都给外姓人鸠占鹊巢了,你们睡得着觉,我睡不着!”
李老太太一边去扶李惊浊一边骂李老人:“别人放点东西放家里怎么了?房子怎么就不是你自己的了?你在家里,收拾过一天屋吗?还不都是我收拾的?”
“你敢让他起来试试?!你这个婆娘晓得什么?”李老人多年没有对老伴高过嗓门,这时候却像是从多年的忍让中爆发了,一下把李老太太吓在了原地。
李父想去劝:“爸——”
“莫喊我!”李老人一拐杖打在李惊浊背上,“你儿子你不会教,我今天来教!”
李老太太和李夫人想去阻止,可是那一拐杖打下去,挨打的人还没有吭声,李老人自己先嚎哭出了声,那哭声把在场的几人全都吓住了,谁也不敢再拦。
那哭声不是从嘴里、从喉咙里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从肺腑里出来的,那哭声远不止是在哭有外人住到了家里,那是欠了几十年没有哭出来的声音。
李老人年少失怙,来不及哭就得去讨饭给弟妹老娘吃;最小的弟弟眼看也要饿死,来不及哭就得去找个殷实人家送走;没送走的那个弟弟越长越大就是不成家,还跟男人乱搞关系,后来被批斗死了,他仍旧来不及哭就得去接顶着旧社会地主婆名头在石子上跪了一天起不来身的老娘……
李老人眼看着李惊浊一天天长大,有了出息,以为李家又有了起色,可没想到!
他是耳朵背了,可惜还没有聋,听得见乡亲的议论,他是老眼昏花了,可惜也还没有瞎,看得见房里的变化。
浑浊的泪水爬满了李老人脸上的沟壑,他好像看见自己砌了七十多年的大屋要塌了。他是轻易不去想死的,可他猛然在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死了,也许他儿子还能活几十年,儿子死了,孙子也能再活几十年,可是孙子死了呢?李家就什么都没了。
老坟长满荒草,再无人记得,祖祖辈辈都成了一缕青烟。
李老人已经看见了,李家大屋就要塌,要是他已经死了便管不了,现在他可是还活着,活着还有一口气就要去扶正李家大屋,永远不让它倒了,永远让它立着,不仅要堂堂正正立着,还要立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孩子啊……”李老人用拐杖在李惊浊脚边点了点,“你爸爸妈妈给你铺了最好走的路,那是一条康庄大道呵,你还不情愿走……我的路要是有你一半好走,我就是每天都给老天爷三百个响头都心甘情愿。爷爷有个弟弟,是你没见过面的叔爷爷,跟你一样年轻的时候选错了路,就给斗死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选条好路走,选条容易的路走。”李老人弯下腰,老迈的声音放轻了,像循循善诱,又像是哀求,“答应爷爷,啊?”
李惊浊直直地跪着,眼睛看着地面,不吭气。
李老人举起拐杖,可是没有落到李惊浊背上,而是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腿上狠狠打了一棍。
李惊浊骇了一跳,立马去抢那拐杖,紧紧握着,不让他爷爷再动。
“惊浊啊……”李老人的泪落到李惊浊握拐杖的手上,“爷爷没有几年好活了,死了以后,你们要是嫌麻烦,就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丢到我爹坟头下面的地里,棺材我也不要了。惊浊,你要是恨爷爷,以后不愿意来扫墓,就要你的儿女来给爷爷磕个头,好不好?”李老人生了皱纹与老年斑的无力手掌包住李惊浊光洁而有力的手,央求道,“你答应爷爷,啊?”
五十一拾路途
柳息风在窗外听见李老人的声音,不知李惊浊要怎样作答。中国人向来是视对个人幸福的自由追求为一种自私的,李老人话都讲到了这个份上,李惊浊如若不应,今天只怕收不了场。夏季的热风吹得人心发躁,柳息风捡起几块石头,在门前的水塘中打了几个水漂,石头在水面跃起好多座小桥,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屋里仍没有动静。他其实希望李惊浊暂且答应了李老人,毕竟老人观念难改,硬碰硬不是办法,事情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以后日久天长,慢慢来就是了。可他也清楚,如果李惊浊真对李老人施了缓兵之计,他未必就不会失望。
这时,李惊浊的声音终于响起了,响得艰难,像是扛着一座山在讲话:“我总觉得,如果人人都讲一条路好走,那么那条路总是有点问题。”
柳息风准备再向水面扔出一颗石头的动作一顿,心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条路,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有什么问题?”李老人以拐杖重重杵地,弄得地面噔噔直响。
李惊浊其实早就想过路的问题。他很想说,这世界原本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一些人走了其中一条,便会说服自己那条是最好的,是宽阔大路,以增强自己的幸福感。他们要赞美和捍卫他们的路,不免就要贬低和攻击别人的路,其实别人的路,他们自己并没有走过。别的路,最开始的时候也并不那样难走,可是大路上的人要衬出自己的幸福来,就要避免别的路上的人比自己幸福,就要让所有贬低成真,于是他们破坏别人的路,挤压别人的路,给别人的路设置些莫须有的障碍,最终别人的路果真都成了难走的路,只剩下那条康庄大道。
所有康庄大道上的指路人,都不会讲自己走过的路的坏,也不会讲自己没走过的路的好。他们歌颂自己的福,悲悯或痛恨他人自找的苦,殊不知那些苦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这些话,李惊浊在和觉尘聊天时讲过一点,觉尘什么都可以听,什么都可以谈,哪怕并不认为他讲得对。可他不能这样对祖父讲。中国传统家庭并不是讲理的地方,祖父更不是讲理的对象。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片土地上,只能讲情。而李惊浊并不适应于讲情,因为讲情需要示弱,讲情的本质是胁迫。当人与人之间互相胁迫惯了,竟也就成了一种值得尊重的传统与秩序了。
李惊浊猛然感觉到自己不像这片土地的儿子。或者说,正因为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他才感觉到了土地下的根和长得太高、离地面太远的枝叶之间的拉扯。
枝叶的那一头,人们高高在上地讲着自由意志与个人选择。
而根的这一头,一位自食其力的老人会因为没有儿子或者孙子便在邻里间抬不起来,而一个无赖,只需要儿孙满堂便可以成为乡亲们羡慕称赞的对象。
一个人,如果是被土地里的根养大的,那么等他的枝叶长得很高很壮,一尘不染,可以窥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时,再回过头去痛斥根和根所在的土地腐朽落后,是不是太没有良心?
拐杖杵地声和李老人的话还在李惊浊耳边继续响:“这条路,我爸爸,我,你爸爸,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没有我们这样走过来,哪里来的你?!”
没有我们,哪里来的你?
这问题是一步绝杀,杀死了所有不肯做白眼狼的中华儿女。
不准备在家里继续过下去或者不怕把长辈气得突发心梗的孤胆英雄才敢讲“你们生我时也没给过我选择”或者“是你们把我生得喜欢男人”。
李惊浊还要继续过,也不打算把祖父气病,所以只能说:“其实,之所以有我,也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人没有走那条好走的路。”他抬起头来,看向李老太太,“奶奶没有走。”
被吓着了的李老太太的眼睛还湿润着,怔怔地站着,不晓得李惊浊在讲什么。
“什么没有走?哪个没有走?”李老人抖着眉毛胡子,气李惊浊的执迷不悟与胡言乱语。
李惊浊说:“小时候过年,我不止一次听见爷爷讲,当年谈婚论嫁时,所有人都不要奶奶嫁进李家来,说是嫁给地主的儿子,要一世受人指点,再没有太平日子过。在那个年代,这是条最难走的路,照理来讲,奶奶也不该选这条路的。”
“你——!”李老人气得脸上的皱褶都抖了起来,“这不是一回事,这怎么是一回事?”
李父也皱眉说:“你这是讲的什么话?”
“当年李家家徒四壁,不问人借一床被子都结不成婚,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想问一句——”李惊浊说,“奶奶后悔选了这条路么?”
李老太太是不愿当人面哭的,她叹了一口很重很长的气,像是把胸口的沉积多年的情绪都给排尽了,也把那险些要出口的哽咽给排尽了,才说:“看着你们都长大了,长得又好……现在的日子又那么好过……最不知足的人也讲不出后悔两个字。而且你爷爷当年是个俊秀后生哩,人又聪敏,打一手好算盘,只是出身不好。出身又变不得,改不得,那我们就勤快一点,做变得、改得的事,往后,一点一点的,家里不也就好起来了?”
李老人听了,心里熨帖了点,火气也下来了点,他晓得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应该知足,可孙子这事到底是一道高高的坎,他心里就是过不去,所以还是忍不住说着:“不是一回事,我们当年,和惊浊现在,不是一回事。”
李惊浊感觉到祖父的态度已经比方才要松动了,于是又说:“其实也是一回事。五六十年前没有人想到,今天已经没有人在意一个人是不是地主出身,现在可能也没有人想到,以后会有一天,再没有人在意一个人选择跟谁过日子。五六十年前奶奶要说服家里人,去跟个地主的儿子结婚,今天我也要说服家里人……跟个男人在一起。”李惊浊一口气说完,看向李老人,眼睛里全是恳求,“……将心比心,爷爷,地主的儿子是人,现在站在外面大太阳底下的那个,也是人。”
李老人本来听见“跟个男人在一起”这种直白话,耳朵又要受不了,可再一听见后面那句话,一下子便记起自己当年受过的苦来。他最念着过去的事,一念起来情绪就上了头,方才恨极孙子不肯传宗接代,是因为过去的苦,现在突然又理解了一点孙子,也是因为过去的苦。他隔着窗缝瞧了一眼站在外面的背影,这个柳作家,他也是聊过的,是个聊得来的人,长得也漂亮,如果就因为柳作家生来就是个男的,惊浊就不肯要柳作家了,那惊浊跟那些因为他是地主的儿子就不肯嫁给他的姑娘有什么区别?惊浊可是不能做陈世美的哇。李老人感怀了一阵,甚至对柳作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可思来想去,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两件事,怎么就给惊浊讲成同一件事了?
“不对。”李老人还没有想明白,但他就是觉得这不是同一件事,“你不要糊弄我——”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这点事情都看不清楚?”李老太太拉住李老人,苦口婆心道,“我是看得清清楚楚,惊浊是孝顺,才愿意让你管、让你打、让你骂……你以为你真的管得了他?你以为你打得过他?但凡没这么孝顺的,你一棍子下去,人家拍屁股就跑了,一年都看不到人,还管你高兴不高兴?还让你在这里啰嗦?你就是仗着他孝顺,在这里胡搞八搞,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给逼得不肯回来了。他现在没病没痛,过得高高兴兴,还有出息,不晓得给你挣了多少脸面……你还求什么?还要什么?不要要那么多,要多了,到头来一个都没有。人死了,就是一把灰,你还晓得哪个来给你磕头哇?在世的时候有好日子不晓得过,尽想些没得用的……”
李老人向来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他也觉得他的脾气发得大了,也晓得老太太的话没有讲错,可碍于面子和家长尊严,还有心里那个虽然矮了一点、但到底还立着的坎,所以嘴上还念叨着:“他敢不让我管?”
李惊浊忙说不敢,李老人又训了几句便觉得没滋没味起来,说要去睡觉。李老太太恐他再生事端,就赶紧推着他去了卧室。
这下小客厅里只剩下了父母,可李惊浊却没有立即站起来。既然话已经讲开了,他总要等父母表态。
“你别这么看着我。”李父说,“不要指望我今天就可以让他进门来。消化块糍粑还要一个晚上,消化个大活人,没有那么快。你们以后的路,难走得很,你到底有没有点打算?”
“别听他的。”李夫人把李惊浊拉起来,“他昨天还跟我讲,只要你可以平安回来,就算你要立即和那个作家拜天地他也愿意。”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样的话?”李父极不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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