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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味-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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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宁一身素雅烟灰色旗袍,她蹲下身来,接过陆秉文递过的栀子花,换了玻璃瓶里干枯的花束。陆秉文则给他倒了一杯平日里最爱的烈酒,撒到他墓前的黄土旁。
  他曾是最耀眼的一颗星,陨落了也只变成河边的一粒石。
  “下次带盛开的花来见你。”
  绿水青山,天高路远。
  有一颗热忱的心在这片幽宁中长眠。


  66

  电影缓缓结束于静穆之间。
  孟泽的那一段独白还犹言在耳,让徐更久久不能忘怀。
  他感到有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结束了。”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他们的车停的地方与影院隔了一条街,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于是两个人牵着手朝那儿走。
  “你很厉害,”徐更花了一阵子才缓过神,“没想到成片会这么震撼。”
  孟泽谦虚道:“拍摄、剪辑、配乐是加分项。”
  即便如此,徐更还是觉得就算刨开这些,孟泽的表演也入木三分,不输程锡和李彦婷。
  就在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孟泽的手机却响了。
  这么晚了,通常不会有人打电话过来。
  “是本地陌生号码。”孟泽觉得奇怪,但还是接了。
  不等他应声,对面一阵急促的问询,孟泽握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我是,我马上赶来。”
  徐更眼看着孟泽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林一立出事了。”
  林一立不太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皮很沉,胸口像是被什么刺中一样,疼得他不想呼吸。全身像是被碾碎了一般,脑袋也一片混沌。
  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嘴唇像是被粘连到一起。周围很静,静过了之后就是吵闹。
  声音忽近忽远,一切都急匆匆,争分夺秒。
  他的眼睑也很疼,血糊住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看见有很多人在他的身边。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事故。
  凌晨去机场的路上车辆其实不多。他的车是辆二手斯柯达,跑的年份久了,性能不太好,他不敢开得太快。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点完烟望着指示灯出神。也就是那几秒钟,他感觉到自己的车遭受了强烈撞击,没有刹车迹象的车卡着他这边继续侧滑了几米。
  他听到很多破碎的声音,刺耳得让人无比痛苦。
  除了玻璃和骨头,好像还有一颗心。
  “送医还算及时,记录显示的一点四十六出的车祸,他在等红灯的时候被一辆SUV撞了,肇事司机还没找到。林一立被扔在路上大概十分钟,路过的车辆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徐更向交警了解了下大致情况,他拉住不停在手术室门口踱步的孟泽:“你冷静一些,他伤得重,手术会持续很久。”
  林一立的证件在他身上,手机是很多年前的老款,在一场撞击中幸运地留存下来。所以他的身份很快被确认,医院能找上孟泽也是这个原因。
  “我知道,”孟泽浑身颤抖,他既无力又焦虑,“我相信他能挺过去,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他颤抖着,冷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双手用力地来回摩挲,像是在转移痛苦。
  孟泽的父亲没能活到被救的那一刻。
  他几乎是当场死亡,找到他时身体已经僵硬,冷得似冰。
  和那时只能被迫接受现实的无助不同,林一立还有一线生机,可也就是这一丝希望,给了孟泽无限焦灼。
  他的腿有些软,靠着墙、拉着徐更的手缓缓坐下来。
  徐更的手被他用力握着,指骨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看见孟泽的眼神迷茫而无措,一遍又一遍地沉沉呼吸,嘴唇微微蠕动,逼着自己不往最坏的地方想,徐更的心就一刺一刺的疼。
  生老病死,任他再如何手眼通天,也断然不能管。
  徐更一下一下轻抚着孟泽的手背,觉得孟泽攥着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心。


  67

  撞击角度太奇怪,林一立车里的安全气囊当时没有打开,送医时他已经脸色发白,出现了轻微的休克。
  他全身挫伤无数,最严重的还是胸部受创肋骨断裂,扎进肺静脉造成大量出血,如果时间再晚一些,他会直接死于失血过多。
  林一立被推出来时,孟泽也放了手。
  徐更的手已经麻了,可他顾不得自己,站在孟泽身后等开刀的医生说话。
  给林一立止血的医生一脸疲惫:“病人还没脱离危险,他身体素质太差,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来来往往,生是一遭,死是一遭。
  他这一生都在跟黄泉路上的索命鬼抢人,抢赢了会喜悦,抢输的时候也有。
  见得多了,却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医生伸出手拍拍孟泽的肩膀,摘下头上的帽子,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快步离开。
  孟泽晃了一下,眼前骤然发黑,强撑着才没往前栽去。
  雪大概是三点多开始下的。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天亮了以后也没停,给一切都裹上薄薄一层素白。
  白得刺眼又沉重。
  麻醉效力过去之后,林一立也没有醒过来。
  他几乎整个人被包在绷带里,眼睑和脸被玻璃划伤,细小的伤口无数。
  他很沉静地躺在病床上,生命力能够被看见一般地消逝。
  孟泽坐在他床边,盯着呼吸机和他看不懂的仪表出神。
  他不信神佛,此时也只能希望天父能做个好人。
  “林导怎么样?”程锡一接到徐更的电话就往这边赶,医院很大,他跑了不少冤枉路,找到ICU时已经气喘吁吁。
  徐更走过去,让程锡跟他出来,两人在病房前的走廊里,他摇头,小声道:“一直没醒。”
  程锡一愣,长叹口气,他一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真正赶来了医院,却发现准备多少都没用:“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出车祸了呢。”
  “五点有一趟飞巴黎的航班,他应该是要去机场,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调了头,”这些信息是警方告诉他的,“别人撞的他,肇事逃逸,人已经抓到了,目前的说法是醉酒驾驶,撞上的时候没有刹车也没有打方向盘。”
  程锡偏头看了看病房内守在林一立病床前的孟泽:“他还好吧?”
  徐更苦笑一下:“他这副样子,能算得上好么?”
  孟泽眼也不眨地等了一整夜,转到了病房之后更是无比消沉:“他应该是想起了他父亲……他父亲也是车祸走的,”徐更想不出来那是怎样的心情,“他这些年来送走了太多人。”
  再看着他所敬重的人离去的话,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惜过去他没能在孟泽的身边。
  徐更一直不愿意对林一立作过多的评价,他始终对林一立提起的那个“杜岭”耿耿于怀,觉得他对孟泽有别样的感情。
  到这种时候,他放下所有成见,只希望他能够挺过这艰难的一关。
  程锡安抚性地搓搓徐更的手臂:“你也别太着急,我进去看看林导。”
  徐更点点头,医院的人又来找他,他恍惚了几秒钟,跟着去了。
  孟泽见程锡进来,抬头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程老师。”
  “你要不要去歇歇?跟徐更聊聊?他很担心你。”
  孟泽张望一下,徐更并不在病房里,他摇摇头:“还是不了,不等到林导醒我不放心。”
  他看到程锡,像是记起了什么事,声音发着抖:“那天我杀青的时候,林导跟我说再见,我竟然没有听出来那是道别。”
  他的那声再见,说得太小心翼翼,太珍重。
  孟泽哪怕是觉得有一丝不对,追问林一立未来的打算,意外就有可以被避免的可能。
  但如果能避让,那就不叫意外了。
  “他也跟我说了再见,”程锡觉得一阵难受,“你别钻牛角尖,也许他真的只是想说而已。”
  他嘴里这么安慰着孟泽。
  他记得林一立当时捻了烟,清了嗓,可声音还是格外的沙哑。
  程锡心里隐隐觉得,当时那声“再见”,就真的是永远。


  68

  林一立没有家人,他穷困潦倒,周围连称得上是朋友的也没有几个。
  他昏迷了两天,雪也断断续续下了两天。
  路边的雪积上厚厚一层,被人费心地扫开又很快覆上。
  风雪声猎猎,世界被苍白裹住。
  程锡家中有人要照顾,每天只能抽时间来探望。
  林一立体征每况愈下,不好贸然转院,医院床位紧张,分不出多余的病房,孟泽每晚睡在医院,徐更劝不动他,只能自己回家休息几个小时,给他带换洗衣物和餐食。
  锦苑离林一立住院的医院有些远,徐更来得早,没麻烦王姨做早餐,自己在家煮了些速冻的汤圆草草果腹,就往医院跑。
  门口有卖早点的小摊,徐更挑了两个暄软的馒头,端了杯热气腾腾的豆浆,踩着雪进去。
  “他醒过来了吗?”徐更将早餐放在病床边的小桌上,然后退了几步,开始拍身上的雪。
  “还没。”
  听他有气无力地应着,徐更也顾不得肩膀上的雪了,他把馒头和豆浆塞到孟泽手里:“吃点东西,说不定他过会儿就醒了。”
  孟泽没什么胃口,手拿不太稳,东西立马掉在地上,还热着的豆浆洒出来,溅到徐更身上。
  徐更没有发作:“我去借工具打扫干净。”
  孟泽赶紧拉住他的衣角,一顿一顿地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认认真真吃饭睡觉,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徐更、徐更……”
  孟泽从背后抱住徐更。
  他的衣服上还沁着寒冷的雪,孟泽这才使劲抬头看他,徐更的头发上原来也有落雪。它们渐渐融化,让他的发都有了湿意。
  这个人三天来忙前忙后,所有的手续和调查都是徐更在参与。他如此娴熟地承担着这些责任,寂静无声。
  而他什么都没做,却已经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他好像看到徐更被辜负的一地苦心。
  徐更让他松开手,转过身半蹲下来:“不用说对不起,他也是我的朋友。”
  他看了一眼时间:“我收拾一下,过不久应该就有人来检查。”
  孟泽眼光追随着徐更走,心里止不住的酸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病床上毫无生气的林一立,动了一下。
  随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很慢很慢地眨眨眼,笑得眯起眼来,两行眼泪从眼角不停地往下滑。
  林一立的胸口短促地起伏,他想要嘶叫,干涩的喉咙却挤不出声音:
  “小枝、小枝……”
  林一立没有想到能再见到岑枝。
  他其实很久没有做过梦,所以难以和岑枝相遇。
  他好像昏睡了太久太久,在漫长的梦境里终于见到了他。
  四周白茫茫一片,岑枝走得很快,他的身前有一轮耀眼的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拿手遮住自己的双眼,踉踉跄跄地追过去,可浑身那么疼,疼得他忍不住哭,望着岑枝坚定前行的背影哭。
  你为什么,不肯等等我?
  他从梦里醒来时,看到的是一张神容憔悴、却仍透出喜悦的脸。
  那张脸和岑枝实在太像。
  他笑,也哭,心尖早就被剜了去,鲜血淋漓。
  细细地看,这张脸神容憔悴,下巴冒出青茬,写不出多少光鲜亮丽。
  那人激动地落泪,他艰难地蠕动嘴唇:“别哭,小枝。”
  孟泽凑近了林一立,想听听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你笑一笑。”
  孟泽连忙擦干眼泪,顶着湿润的眼眶和发红的鼻子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它太温暖,以至于融化了冰雪。
  而自己溃烂的伤口像是被一支羽毛拂过。
  林一立很轻很轻地闭了闭眼。
  我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的笑了。
  在最后,想带着它走。


  69

  他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雪也戛然而止,天空放晴,阳光照在他枯瘦而平和的脸上。
  他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离去得突然,对他来说是解脱。
  生来时以一声啼哭告知世界,将离时以笑作别,有暖阳相送,匆匆走过人生这一回,也还算潇洒。
  林一立去世的第三日清晨,孟泽接到了一个电话。
  医院早先将林一立的手机交给了徐更,他怕还会有人找林一立,所以将手机要了过来,还一直在给手机充电、让它保持开机状态。
  对方是林一立住处的房东,身材有些微胖,她一脸的不好意思,绞着手道:“麻烦你跑一趟,听说林先生出事故了,他怎么样了?这大过年的也不好开口说这些,但我有个亲戚过来长住,家里分不出其他的地方,只能委屈一下他啦,我会把租金退还给他的……可让他别生我的气呀。”
  房东语气恳切,她显然对林一立的事只是道听途说了一部分,孟泽并不责怪她:“没关系,这件事姑且让我做主吧,租金也不用退了,大家都不容易。”
  “那、那您尽快帮林先生把东西收走吧,有什么贵重的物件别遗漏了,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孟泽没告诉房东林一立的事,是怕后来租住的人心有芥蒂。
  他也确实没有勇气再对别人提起了。
  房东没多留一会儿,应该是被自家女儿的一个电话叫走的。
  孟泽环视四周,他和林导结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领域。
  他生前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设施都很陈旧,房东还等着拆迁。
  住所很小,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头,客厅里没什么家具,墙壁发黄,有很多裂痕,沙发上叠放着毛毯和枕头。矮桌上放了个很旧的CD机,旁边有一摞装在塑料壳子里的CD。
  他把那些CD码放整齐,站起来走进林一立的卧室。拉着窗帘,房间里很昏暗,他按开灯,灯光却也很沉。
  床上没有东西,平铺的床单一丝褶皱也无,像是很久没有人睡的痕迹。书桌上很干净,正中央放着两个厚厚的牛皮本,纸页大概经常被翻动,它微微鼓起来,发皱。
  孟泽原本猜那是日记,可翻开了却发现不是。
  是《梦中人》的剧本。
  其中一本每一页纸都被细细塑封起来,纸已经泛黄,字迹没有褪色,黑色小字工整娟秀,像是在最精贵的丝绢上面摹写。另一本则随意很多,红色的修改符处处皆是,许多地方已经被水迹洇开。
  他将两本比较着读,故事本身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背景更模糊,结局也不太一样。一版写的是杜岭的梦境,一版是郁杨的梦境。
  近百页的剧本,孟泽一行字一行字地慢慢读过来,看到了黄昏。
  他晃晃头,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弱的光让他读起来很费劲,他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那本被细心呵护的剧本在那一页纸右下方写着几个小字:
  岑枝绝笔
  孟泽几乎是一瞬间明白过来另一本上面的水迹是怎么回事。
  是林一立数不清的眼泪。
  孟泽猛然从凳子上站起来,他上下摸着自己的衣袋,最后在右侧的荷包里摸出了一包烟和打火机。
  他飞快地打开两道房门,逼仄的走廊里印着很多广告,铁栏杆上有斑驳的锈迹。
  他将烟点燃,颤抖着送到自己的嘴边。
  他答应了徐更戒掉,可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够阻挡冲刷他内心的洪水。


  70

  孟泽靠在走廊的外墙上抽完了一整根烟,厚重的外套蹭了些新刷的墙灰。他站直了,拍干净肩和背上的白灰,又走进那道蒙了尘的铁门。
  他又路过那间走不了几步的客厅,来到那张矮桌前,将码好的那摞CD推到自己身前,一个个拆开看。不透明的塑料壳,碟上没有字和花纹,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张纸片藏在壳子的里面,边缘被仔细地粘起来,上面的字迹齐齐整整,和岑枝的那本手迹如出一辙。

  肖邦《夜曲》
  1996年2月13日

  越往下,时间就越久远。日期不太有规律,他想不出什么特殊含义,每年的数量也不平均,更像是一个人心血来潮,想反复听些什么,就刻一张碟。
  岑枝也许是一个随性又浪漫的人,孟泽这么想。
  他合上那些CD盒,起身的时候双腿一阵酸麻。在这间小屋中待了整整一天,孟泽腹中空空如也,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勉强站稳了,才走到林一立卧室。
  那扇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一声怪响,更像是贸然拆开了一堵写着追忆的墙。
  起初他的注意力只被剧本所吸引,再回到这里,发现书桌上还有一份台历和一个倒扣下来的相框。
  台历翻到了二月,划去的日期停在八号,而十四号的那一格被人用笔涂黑。
  他又继续往后翻,没有发现类似的标注,于是猜测这可能是岑枝的忌日。
  徐更曾提起过林一立如果不临时从机场调头,他人应该在巴黎。
  此前他没有出过境,再久远一些的记录也找不到了。
  他将那张照片掀起来,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林一立凝结的笑容,也忽然明白为何他非杜岭这个角色不可。
  岑枝,杜岭,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
  岑枝把自己的名字拆开又组装,将其作为《梦中人》的主人公,在写完后便落下“绝笔”二字,毅然决然,如同与世界告别的一个热烈深吻。
  孟泽长得很像岑枝。
  相似的眉眼和五官,只是岑枝看起来更沉静和内敛,他温柔地注视着镜头,似水柔情像是穿过相片飞出来,飘洒在心上。
  面对最珍爱的人,才会露出如此的深情。
  这份深情早就如紧缠的细韧蛛丝,将仍然活着的人割裂得遍体鳞伤。
  孟泽有些庆幸在最后林一立身边有他陪着。
  也让他再一次见到了岑枝的笑容。
  约莫九点的时候,他回到了家。
  徐咪咪老早坐在玄关处等他,孟泽蹲下来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你爸爸呢?”
  小猫软软地叫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朝他摇摇尾巴,孟泽抬头,徐更不知何时就站在了他跟前。
  “饭菜热好了,林导那儿东西多吗?”六点王姨就已经做好了晚饭,电话拨过去也是关机,估计是孟泽手机没电了。
  “他那儿其实没什么东西,有一些简单的照片之类的,还有电影的剧本,我已经拿回来了,”孟泽道,两人说着走到饭桌前,“你吃了吗?”
  果不其然,徐更摇头,孟泽便给他盛了碗汤:“那赶紧吃吧。”
  今晚的菜色很丰盛,都是他平时爱吃的东西,可饿了一天,他此时也没什么胃口,看着色泽鲜亮的佳肴,他却觉得索然。
  徐更喝了两口汤暖胃,见孟泽捏着筷子似乎没有下筷的意思,只是盯着某个地方出神,便出声道:“还是林导的事?”
  孟泽彻底放下了筷子:“林导和你提起过岑枝吗?”
  “岑枝……杜岭?”徐更眉头一皱,旋即了然,“之前我见他看你的神情不太对,问过他杜岭是不是有原型,他虽然矢口否认,但我觉得可能半真半假,怎么了?”
  原来不是林一立将心事藏得太好。
  他其实没有藏,只是岑枝对他来说就像一道刻在骨头上的深深伤痕,再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皮肉拆开。
  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如同在拼凑一个破碎的灵魂,可孟泽当时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剧本是岑枝的遗作。”
  想到他也许演的就是岑枝的一生,他的嘴里就一阵苦味。
  电影和现实相比,后者却往往更加残酷。
  林一立的手稿最后一页没有眼泪。
  字迹也更加清晰,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你走得太急,下辈子要记得等等我。”
  人的一生太短,短到来不及长相厮守,要用电影让岑枝才有一个永远。


  71

  “原来是这样,”徐更没再动筷,“所以电影一拍完,他大概就打算走。”
  他只知道《梦中人》这个剧本在林一立手里压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实在走投无路,林一立不会找上他徐更,更不会被迫接受潜规则。阴差阳错,反而找到了与导演逝去的爱人最相似的演员来出演。
  命运从不慷慨,指引着他完成了多年来的夙愿,又给了他一场无法挽救的意外。
  林一立当时驾驶的车后备箱里放着他轻巧的行李,却没有一样与岑枝相关的东西,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临时从机场掉头,灾祸也接踵而至。
  “我好像没有对你说过,林导大学毕业之后去了巴黎进修,可没有拿出作品,中途就离开了学校,也许当时岑枝也在那里。”
  林一立的教育背景其实很辉煌,国内一流名校毕业,被极力推荐到巴黎学导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如果他能顺利修完学业,哪怕灵感枯竭、江郎才尽,也不会像他这二十年来一样,缩在城市狭小的一角,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可惜造化弄人。
  “他是哪一年的学生?”孟泽问道。
  “九五入学,九六年二月退的学。”
  孟泽心里却一紧。
  他这些天来过得恍惚,竟然连时间也忘了。
  今天是2016年2月14日。
  岑枝逝世的二十周年。
  所以无论如何,林一立也要拍完《梦中人》,然后到爱人长眠的地方与他相见。
  浮浮沉沉二十年,为的就是他们都没能抵达的这一天。
  这顿饭开始得仓促,以沉默结束。
  孟泽上楼洗澡,徐更则去了书房。尚在假中,每天的工作量其实很少,徐更也就因此得了清闲。
  书房的沙发上放着两个中等宽度的长纸盒,装的是徐更之前向老裁缝定制的礼服。
  老裁缝今天亲自送到锦苑来,就是想亲眼看看他们试穿的样子。
  适逢的时机不佳,林一立还没过头七,孟泽不在,徐更情绪不高,但对方难得来一次,也不好扫了老人家的兴。
  通体黑色的无尾礼服,比起夜间穿着的燕尾服来说没那么死板,难免少一份正式,于是便在驳头上下功夫,枪领以缎面制成,剪裁一向干净利落,显得高雅大方。
  尺寸很合徐更现在的身材,他不算太高,头顶刚刚过了一米八的身高线,胜在比例好,肩宽腿长,瘦下来后也没偷懒懈怠,一身肌肉流畅紧实,比不得标准男模,赏心悦目也是足够。
  老师傅满意地点点头:“很不错,我就知道你是支潜力股,到时候我得来讨一杯酒吃,百年好合放在那天,今天就先祝你们长长久久啦。”
  长长久久,也是最好的祝福。
  徐更心里一暖,走过去感激地与老裁缝拥抱,十分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
  送走老人家之后,徐更又将礼服换了下来,重新放进了盒子里,告诉自己急不得。
  即使今天是情人节,说到底也只是普通的一天。现下不适合玩浪漫,但他还是让王姨做了孟泽平时最喜欢的菜色,在第一次上菜的时候点了颗小小的香薰蜡烛。
  毕竟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情人节,他本着私心,也想低调地稍微庆祝一下。
  饭菜凉得彻底,蜡烛也燃尽,空气里飘着幽幽暗香。
  二十年前的这一天,有人浓情蜜意,也有人阴阳相隔。
  窗外夜色很浓,见不到月亮。
  徐更站在窗边,任风吹散一声长长的叹息。


  72

  徐更没在书房待太久,他回到卧室,孟泽就坐在床边。
  他头发上仍有水珠,凝在一起浸湿了衣领。
  徐更取了张干燥的毛巾,走过去半跪在床上替他擦干。
  孟泽的发质很好,软硬适中,乌黑得发亮。徐更动作很轻,每一缕都仔细地摩挲几下,手碰上去润而不湿,才换下一处继续。
  他感觉自己的手腕突然被捉住:“我们谈谈,徐更。”
  徐更就半跪着的姿势改过来,坐到孟泽身边。
  “我想带着林导去巴黎。”
  林一立永远错过的那趟航班,他想带着他赶上去。
  徐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我派人去找岑枝的墓……”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去,”孟泽很快阻止他,“我知道靠我自己可能会多费一些功夫,可过我自己这一关,还得我亲自来,对不起,徐更。”
  这些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却怕辗转反侧吵醒枕畔的徐更,更多的时候是僵着一个姿势睁眼到天亮。他只要一闭眼,就会陷入无休止的噩梦。
  他反反复复地梦到他父亲去世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里,他站在那段死亡之路前,亲眼看着那辆车的轮胎打滑、撞击、侧翻,他听到那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时的自己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强撑着不流下眼泪,跟着警察去确认尸袋里静静躺着的人。
  拉链缓缓拉开,里面躺着的却是脸色灰青的徐更。
  他嚎叫着扑下去,怎么也触碰不到徐更,然后在心脏的一阵抽痛中醒来。
  浑身颤抖着,后背发凉。
  徐更就在身边,近在咫尺的人,他却觉得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个结绑住了,而能解开它的只有自己。
  可对徐更来说,太不公平。
  明明迈不过心里的坎的是自己,却要徐更妥协。
  徐更胸中有过惊涛骇浪,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化作一声苦涩的叹息。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他挪了挪身子,轻轻吻在孟泽干裂的嘴角,“我爱你。”
  林一立头七之后,孟泽带着他的骨灰离开了这片土地。
  他没有带太多的行李,思前想后,还是将徐更放在床边的那只猫咪玩偶带在了身上。
  徐更没问归期,孟泽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什么时候回来。
  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找另一个孤苦飘零灵魂的栖息之地,无异于大海捞针。唯一知道岑枝墓地的人,如今也已经永远沉睡,更是雪上加霜。
  无论如何,他想让那两个人再度重逢。
  春节假期接近尾声,路边还挂着很多红灯笼,徐更又回到公司,站在透亮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里的张灯结彩。
  一阵很有节制的叩门声响起,他转过身来:“请进。”
  年轻的助理开了门:“您吩咐的事我确认过了,十四号那天傍晚孟先生去了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和他同行的是程锡先生。”
  孟泽走后,徐更让魏鸣调查了一下孟泽的行踪,顺带的也查了程锡。他的切入点找得不错,孟泽为了向徐更保密,特地找了程锡,可到底徐更手腕更高一筹,刨根掘底。
  徐更点点头:“嗯,结果如何?”
  病历一般是绝对保密的,而徐更持有孟泽有效证件的复印件,伪造委托书不是太困难的事。
  “广泛性焦虑障碍,好在程度不严重,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结合一段时间,以后多加注意复发概率不会太大。”魏鸣低声报告道。
  他仔细观察徐更的脸色,企图在那张脸上寻找一丝裂痕。
  “孟先生在陈述症状的时候说过,他入睡困难,只要一入睡,就必然会梦见您遭遇不幸,这样的症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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