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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狐外传-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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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来,袁紫衣似是占尽了上风,但她如此打法极是
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绽,或是足下一滑一绊,
那便输了。原来易吉的用心,正是孙子兵法中所谓“先为不
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论如何变
招进攻,他这七八招守护全身,竟是严密异常,无隙可乘。如
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击,或是着地滚进,但自己引他高空
相斗,反给他占了地利,却非始料之所及了。
又斗片刻,情势仍无变化,袁紫衣微感气息粗重,纵跃
之际,已稍不及初时轻捷。易吉瞧出转机已至,待她长鞭掠
到面前,突出左手,径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惊,软鞭
下沉,哪知易吉的九龙鞭反过来一压一钩,若非她银丝鞭闪
避得快,双鞭已缠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让人,瞧准了她鞭头
回起之处,九龙鞭一招“青藤缠葫芦”,大喝一声,已将银丝
鞭缠住。
袁紫衣只觉手臂一酸,手中长鞭给一股强力往外急拉,知
道若与对方蛮夺,自己必输,她心思转得好快,危急中倏出
险招,右手猛地一甩,银丝鞭的鞭柄脱手飞出,绕着桅杆意
转圈子,但见银光闪动,刷喇喇一阵响,九节钢鞭和银丝软
鞭两条软鞭,竟将易吉双腿连同右臂一齐绕在桅杆之上。
这一下变生不测,易吉怎料想得到?大惊之下,忙伸左
手去解鞭,倏见袁紫衣扑到身前,左手探出,便来挖他眼珠。
易吉左手急忙放脱软鞭,举手挡架。哪知袁紫衣这一下乃是
虚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顿,牵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
已点中了他左腋下的“渊腋穴”。这一招在旁人看来,简直是
易吉自举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对方点穴一般。他穴道破点,左
臂软软下垂,双腿与右臂却又给缚在桅上,可说是一败涂地,
再无回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见她败中取胜,这一手赢得巧妙无比,刚叫
了声好,忽见黄光闪动,九枚金钱镖急向桅杆上飞去,射向
袁紫衣后心。
袁紫衣将易吉打得如此狼狈,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
处夸言几句,逼他亲口许诺让了掌门,这才放他,没料到下
面竟然有人偷袭。这九枚金钱镖来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
她身在横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时从五六
丈高处摔将下来,却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后一仰,
登时摔下,九枚钱镖从帆顶掠过。船头岸上众人惊呼声中,只
见她双足钩住横桁,身子挂在半空。
岸上偷发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又是三枚钱镖
射出,这一次却是一枚袭她身子,两枚射向横桁,只要她身
子向上翻起,刚好是自行凑向钱镖。胡斐知道这一下袁紫衣
再也无法避让,立即也是三枚制钱射出。他出手虽后,但手
劲凌厉,钱镖去势却快,六枚铜钱在空中互撞,铮铮铮三声,
一齐斜飞,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背上惊出了一身冷汗,刚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
一声:“这算什么?”跃上了船头,只听喀喇、喀喇两声巨响,
横桁断折。袁紫衣跟着横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处身所在的
桅杆,却也从中断绝。袁紫衣当时头下脚上,亲眼见到何人
发射暗器偷袭,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横桁怎地断折,却未
瞧见。
原来易吉左胁穴道被点,半身动弹不得,右手却尚可用
力,忙从双鞭缠绕之中脱出手臂,眼见袁紫衣倒挂桁上,当
即将全身劲力运于掌上,发掌击向横桁。他膂力好大,连击
三掌,桁断人落。
就在此时,胡斐也已跃上了船头,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
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顶,待他慢慢溜将下来,岂非是他胜了?
当即背靠桅杆,运劲向后力撞,这桅杆又坚又粗,一撞之下
只晃了几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单刀,刷的一刀,劈断了
桅杆。
眼见袁紫衣与易吉各自随着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
袁紫衣的横桁先断,身在半截桅杆之下,若是给断桅击中,性
命可忧,胡斐当即抓起船头拉纤用的竹索,对准袁紫衣身前
挥将过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飞出,有如一条极长的
软鞭。
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乱,她虽识得水性,但想在众
目睽睽之下落水,待会湿淋淋地爬起,岂非狼狈万状?突见
竹索飞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挥一拉,袁紫衣借势跃起,
轻轻巧巧地落在船头。
她双足刚落上船板,只听得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无
数水珠飞到了她头上脸上,正是易吉与断桅一齐落水。岸上
人众大声呼叫,扑通扑通响声不绝。原来易吉不会水性,九
龙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纷纷跃入湘江,争先恐后地去救师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谢谢你啦!”胡
斐笑道:“我这‘胡’字拆开来是‘月十口”三字,看来我每
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欢畅,心想我适才给那易吉拆字,原来
都叫他偷听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个‘非’字,这一
‘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凶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谢
姑娘金口。”
袁紫衣与他重逢,心中极是高兴,又承他出手相救,有
意与他修好,又笑道:“你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说
了。‘非’字下加‘羽’字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
‘草’字头为‘菲’,主芬芳华美;加绞丝旁为‘绯’,红袍玉
带,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头,道:“升官发财,可了不
起!”
两人在船头说笑,旁若无人。忽听得码头上一阵大乱,九
龙派众门人将易吉连着断桅,七手八脚地抬上岸来。他年老
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几口水,一气一怒,竟自晕了过去。
袁紫衣暗暗心惊:“莫要弄出人命,这事情可闹大了。”低
声道:“胡大哥,咱们快走吧!”说着一跃上岸,伸手去取那
缠在断桅上的银丝软鞭。
九龙派众门人纷纷怒喝,六七条软鞭齐往她身上击了下
来。只听得呛啷啷响成一片,六七条软鞭互相撞击,便似一
道铁网般当头盖到。她银丝软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从头
顶横过,身子已斜窜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见
他一个胖胖的身躯横卧地下,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胡
斐翻身上马,右手牵着白马,叫道:“九龙派掌门人不大吉利,
不当也罢。”袁紫衣笑道:“那就听你吩咐啦!”跃起身来,上
了马背。
九龙派的众弟子大声叫嚷,纷纷赶来阻截。两条软鞭着
地横扫,往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将两条软鞭的
鞭头缠住,右手一提马缰,白马向前疾奔。这马神骏非凡,脚
步固然迅捷无比,力气也是大得异常,发力冲刺,登时将那
两名手持软鞭的汉子拖倒。
这一下变起不意,两名汉子大惊之下,身子已被白马在
地下拖了六七丈远。两人急欲站起,但白马去势何等快速,两
人上身刚抬起,立时又被拖倒,惊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抛掉兵
刃,仍是死死地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马停步,待那两名汉子
站起身来,只见两人目青鼻肿,手足颜面全为地下沙砾擦伤,
问道:“你们的软鞭中有宝么?怎地不舍得放手?”两句话刚
问完,不等他们回答,右足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白马向
前一冲,又将两人拖倒。这时两人方始省悟,撒手弃鞭,耳
听得袁紫衣格格娇笑,与胡斐并肩驰去。
易家湾九龙派弟子众多,声势甚大,此日为老师送行,均
会聚在码头之上,眼见易吉受挫,原要一拥而上。袁紫衣与
胡斐武功虽强,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幸好袁紫衣临去施
一手回鞭拉人,事势奇幻,众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时会不
过意来,待要抢上围攻,二人已驰马远去。这时易吉悠悠醒
转,众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问,痛骂袁紫衣使奸行诈,纷
纷议论,却谁也不知她的来历,于是九龙派所有的对头,个
个成了她背后指使之人。
袁紫衣驰出老远,直至回头望不见易家湾的房屋,才将
夺来的两根九节钢鞭抛在地下。她转眼瞧瞧胡斐,见他穿着
一身乡农的衣服,土头土脑,憨里憨气,忍不住好笑,但想
适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将一条小命送在易家湾,
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惊。
两人并骑走了一阵,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学,共有
多少门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说有多少门派?”胡
斐摇头道:“我说不上,这才请教。你现下已当了韦陀门、八
仙剑、九龙派三家的大掌门啦。还得再做几派掌门,方才心
满意足?”袁紫衣笑道:“虽然胜了易吉,但他门下弟子不服,
这九龙派的掌门人,实在是当得十分勉强的。至于少林、武
当、太极这些大门派的掌门人,我是不敢去抢的。再收十家
破铜烂铁,也就够啦。”胡斐伸了伸舌头,道:“武林十三家
总掌门,这名头可够威风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艺这般强,何不也抢几家掌
门人做做?咱们一路收过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轮流着
张罗。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总掌门,你也是十三家总掌门。
咱哥儿俩一同去参与福大帅的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岂不有
趣?”
胡斐连连摇手,道:“我可没这个胆子,更没姑娘的好武
艺。多半掌门人半个也没抢着,便给人家一招‘吕洞宾推
狗’,摔在河里,变成了一条拖泥带水的落水狗!若是单做泥
鳅派掌门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弯了腰,抱拳道:
“胡大哥,小妹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还礼,一本正
经地道:“三家大掌门老爷,小的可不敢当。”
袁紫衣见他模样老实,说话却甚是风趣,心中更增了几
分喜欢,笑道:“怪不得赵半山那老小子夸你不错!”胡斐心
中对赵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问:“赵三哥怎么啦?他跟你说
什么来着?”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说。”伸足尖
在马腹上轻轻一碰。
胡斐心想你这白马一跑,我哪里还追得上?眼见白马后
腿一撑,便要发力,急忙腾身跃起,左掌在白马臀上一按,身
子已落在白马的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后。那白马背上多
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开四蹄,追风逐电般向前飞
奔。那匹青马在后跟着,虽然空鞍,但片刻之间,已与白马
相距数十丈之遥。
袁紫衣微微闻到背后胡斐身上的男子气息,脸上一热,待
要说话,却又住口。奔驰了一阵,猛听得半空中一个霹雳,抬
头一望,乌云已将半边天遮没。此时正当盛暑,阵雨说来便
来,她一提马缰,白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盏茶时分,西风转劲,黄豆大的雨点已洒将下来。
一眼望去,大路旁并无房屋,只左边山坳中露出一角黄墙,袁
紫衣纵马驰近,原来是一座古庙,破匾上写着“湘妃神祠”四
个大字,泥金剥落,显已日久失修。
胡斐跃下马来,推开庙门,顾不得细看,先将白马拉了
进去。这时空中焦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连晃,袁紫衣虽然
武艺高强,禁不住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胡斐到后殿去瞧了一下,庙中人影也无,回到前殿,说
道:“还是后殿干净些。”找了些稻草,打扫出半边地方,道:
“这雨下不长,待会雨收了,今天准能赶到长沙。”
袁紫衣“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两人本来一直说说笑
笑,但自同骑共驰一阵之后,袁紫衣心中微感异样,瞧着胡
斐,不自禁地有些腼腆,有些尴尬。
两人并肩坐着,突然间同时转过头来,目光相触,微微
一笑,各自把头转了开去。
隔了一会,胡斐问道:“赵三哥身子安好吧?”袁紫衣道:
“好啊!他会有什么不好?”胡斐道:“他在哪里?我想念他得
紧,真想见见他。”袁紫衣道:“那你到回疆去啊。只要你不
死,他不死,准能见着。”
胡斐一笑,道:“你是刚从回疆来吧?”袁紫衣回眸微笑,
道:“是啊。你瞧我这副模样像不像?”胡斐摇头道:“我不知
道。我先前只道回疆是沙漠荒芜之地,哪知竟有姑娘这般美
女。”袁紫衣脸上一红,“呸”了一声,道:“你瞎说什么?”
胡斐一言既出,心中微觉后悔,暗想孤男寡女在这枯庙
之中,说话可千万轻浮不得,于是岔开话题,问道:“福大帅
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为了什么,姑娘能见告么?”
袁紫衣听他语气突转端庄,不禁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他王
公贵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找些武林好手消遣消遣,还不跟
斗鸡斗蟋蟀一般。只可叹天下无数武学高手,受了他的愚弄,
竟不自知。”
胡斐一拍大腿,大声道:“姑娘说的一点也不错。如此高
见,令我好生佩服。原来姑娘一路抢那掌门人之位,是给这
个福大帅捣乱来着。”袁紫衣笑道:“不如咱二人齐心合力,把
天下掌门人之位先抢他一半。这么一来,福大帅那大会便七
零八落,不成气候。咱们再到会上给他一闹,叫他从此不敢
小觑天下武学之士。”胡斐连连鼓掌,说道:“好,就这么办。
姑娘领头,我跟着你出点微力。”袁紫衣道:“你武功远胜于
我,何必客气。”
两人说得高兴,却见大雨始终不止,反而越下越大,庙
后是一条山涧,山水冲将下来,轰轰隆隆,竟似潮水一般。那
古庙年久破败,到处漏水。胡斐与袁紫衣缩在屋角之中,眼
见天色渐黑,乌云竟要似压到头顶一般,看来已是无法上路。
胡斐到灶间找了些柴枝,在地下点燃了作灯,笑道:“大雨不
止,咱们只好挨一晚饿了。”
火光映在袁紫衣脸上,红红的愈增娇艳。她自回疆万里
东来,在荒山野地歇宿视作寻常,但是孤身与一个青年男子
共处古庙,却是从所未有的经历,心头不禁有一股说不出的
滋味。
胡斐找些稻草,在神坛上铺好,又在远离神坛的地下堆
了些稻草,笑道:“吕洞宾睡天上,落水狗睡地下。”说着在
地下稻草堆里一躺,翻身向壁,闭上了眼睛。袁紫衣暗暗点
头,心想他果然是个守礼君子,笑道:“落水狗,明天见。”跃
上了神坛。
她睡下后心神不定,耳听着急雨打在屋瓦之上,哗啦啦
的乱响,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蒙胧睡去。
睡到半夜,隐隐听得有马蹄之声,渐渐奔近,袁紫衣翻
身坐起,胡斐也已听到,低声道:“吕洞宾,有人来啦。”
只听马蹄声越奔越近,还夹杂着车轮之声,胡斐心想:
“这场大雨自下午落起,中间一直不停,怎地有人冒着大雨,
连夜赶路?”只听得车马到了庙外,一齐停歇。袁紫衣道:
“他们要进庙来!”从神坛跃下,坐在胡斐身边。
果然庙门呀的一声推开了,车马都牵到了前殿廊下。跟
着两名车夫手持火把,走到后殿,见到胡袁二人,道:“这儿
有人,我们在前殿歇。”当即回了出去。只听得前殿人声嘈杂,
约有二十来人。有的劈柴生火,有的洗米煮饭,说的话大都
是广东口音。乱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
忽听一人说道:“不用铺床,吃过饭后,不管雨大雨小,
还是乘黑赶路。”胡斐听了这口音,心中一愣,这时后殿点的
柴枝尚未熄灭,火光下只见袁紫衣也是微微变色。
又听前殿另一人道:“老爷子也太把细啦,这么大雨
……”这时雨声直响,把他下面的话声淹没了。先前说话的
那人却是中气充沛,语音洪亮,声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
是清清楚楚地传来:“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赶路。莫要贪
得一时安逸,却把全家性命送了,此处离大路不远,别鬼使
神差地撞在小贼手里。”
听到此处,胡斐再无怀疑,心下大喜,暗道:“当真是鬼
使神差,撞在我手里。”低声道:“吕洞宾,外边又是一位掌
门人到了,这次就让我来抢。”袁紫衣“嗯”了一声,却不说
话。胡斐见她并无喜容,心中微感奇怪,于是紧了紧腰带,将
单刀插在腰带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见东厢边七八个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
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个头,身子向外。胡斐一见他的侧
影,认得他正是佛山镇的大恶霸凤天南。只见他将那条黄金
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怀念佛山镇那
一份偌大的家业,还是在筹划对付敌人、重振雄风的方策?胡
斐从神龛后的暗影中出来,前殿诸人全没在意。
西边殿上生着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铁锅,正
在煮饭。胡斐走上前去,飞起一腿,呛啷啷一声响亮,将那
口铁锅踢得飞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众人一惊,一齐转头。凤天南、凤一鸣父子等认得他的,
无不变色。空手的人忙抢着去抄兵刃。
胡斐见了凤天南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膛,想起北帝庙中锺
阿四全家惨死的情状,气极反笑,说道:“凤老爷,这里是湘
妃庙,风雅得行啊。”
凤天南杀了锺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毁家出走,一路上昼
宿夜行,尽拣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干净利落,胡斐虽
然机灵,毕竟江湖上阅历甚浅,没能查出丝毫痕迹。这日若
非遭遇大雨,阴差阳错,决不会在这古庙中相逢。
凤天南眼见对头突然出现,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
来这湘妃庙是凤某归天之处了。”但脸上仍是十分镇定,缓缓
站起身来,向儿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话吩咐。
胡斐横刀堵住庙门,笑道:“凤老爷,也不用嘱咐什么。
你杀锺阿四一家,我便杀你凤老爷一家。咱们一刀一个,决
不含糊。你凤老爷与众不同,留在最后,免得你放心不下,还
怕世上有你家人剩着。”
凤天南背脊上一凉,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纪,做事也居然
如此辣手,将黄金棍一摆,说道:“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多
说废话干么?你要凤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说着抢上一步,
呼的一声,一招“搂头盖顶”,便往胡斐脑门击下,左手却向
后急挥,示意儿子快走。
凤一鸣知道父亲决不是敌人对手,危急之际哪肯自己逃
命?大声叫道:“大伙儿齐上!”只盼倚多为胜,说着挺起单
刀,纵到了胡斐左侧。随着凤天南出亡的家人亲信、弟子门
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会武艺,听得凤一鸣呼叫,
有八九人手执兵刃,围将上来。
凤天南眉头一皱,心想:“咳!当真是不识好歹。若是人
多便能打胜,我佛山镇上人还不够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
井离乡,逃亡在外?”但事到临头,也已别无他法,只有决一
死战。他心中存了拚个同归于尽的念头,出手反而冷静,一
棍击出,不等招术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横扫。
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恶极,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罚远
不足以抵偿过恶,眼见金棍扫到,单刀往上一抛,伸手便去
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将敌人视若无物,凤天南暗想我
一生闯荡江湖,还没给人如此轻视过,不由得怒火直冲胸臆,
但佛山镇上一番交手,知对方武功实非己所能敌,手上丝毫
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后一步。只听得头顶秃的一响,众
人虽然大敌当前,还是忍不住抬头一看,原来胡斐那柄单刀
抛掷上去,斩住了屋梁,留在梁上不再掉下。
胡斐纵声长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双手忽起忽落,将
凤天南八九名门人弟子尽数点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
足横扫,一一甩在两旁。霎时之间,大殿中心空空荡荡,只
剩下凤氏父子与胡斐三人。
凤天南一咬牙,低声喝道:“鸣儿你还不走,真要凤家绝
子绝孙么?”凤一鸣兀自迟疑,提着单刀,不知该当上前夹击,
还是夺路逃生?
胡斐身形一晃,已抢到了凤一鸣背后,凤天南一声大喝,
金棍挥出,上前截拦。胡斐头一低,从凤一鸣腋下钻了过去,
轻轻一掌,在他肩头一推,凤一鸣站立不稳,身子后仰,便
向棍上撞去。凤天南大惊,急收金棍,总算他在这棍上下了
数十年苦功,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收回,才没将儿子打得
脑浆迸裂。
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这法子斗他,倒也绝妙,不待凤
一鸣站稳,右手抓住了他后颈,提起左掌,便往他脑门拍落。
凤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庙中击断石龟头颈的掌力,这一掌落在
儿子脑门之上,怎能还有命在?急忙金棍递出,猛点胡斐左
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举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将到腰间,右手
抓着凤一鸣脑袋,猛地往棍头急送。凤天南立即变招,改为
“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敌下盘。胡斐叫道:“好!”左
掌在凤一鸣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挡棍招。
如此数招一过,凤一鸣变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
斐不是拿他脑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来格架金棍。凤
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罢斗,胡斐便举起手掌,作势欲击凤一
鸣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总是处处危机,没一
招不是令他险些亲手击毙了儿子。又斗数招,凤天南心力交
瘁,突然向后退开三步,将金棍往地下一掷,当的一声巨响,
地下青砖碎了数块,惨然不语。
胡斐厉声喝道:“凤天南,你便有爱子之心,人家儿子却
又怎地?”
凤天南微微一怔,随即强悍之气又盛,大声说道:“凤某
横行岭南,做到五虎派掌门,生平杀人无算。我这儿子手下
也杀过三四十条人命,今日死在你手里,又算得了什么?你
还不动手,摽里摽唆的干么?”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断便
是,不用小爷多费手脚。”凤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回转
棍端,便往自己头顶砸去。
突然间银光闪动,一条极长的软鞭自胡斐背后飞出,卷
住金棍,往外一夺。凤天南膂力甚强,硬功了得,这一夺金
棍竟没脱手,但回转之势,却也止了。这挥鞭夺棍的正是袁
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凤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动,她
却已借势跃了出来。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们只夺掌门之位,可不能杀伤
人命。”胡斐咬牙切齿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这人罪恶滔
天,非一般掌门人可比。”袁紫衣摇头道:“我抢夺掌门,师
父知道了不过一笑。若是伤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
罪。”胡斐道:“这人是我杀的,跟姑娘毫无干系。”袁紫衣答
道:“不对,不对!抢夺掌门之事,因我而起。这人是五虎派
掌门,怎能说跟我没有干系?”胡斐急道:“我从广东直追到
湖南,便是追赶这恶贼。他是掌门人也好,不是掌门人也好,
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说正经话,你好好听着
了。”胡斐点了点头。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师父是谁,是不
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这般好身手,尊师定是一位
名震江湖的大侠,请问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称呼。”
袁紫衣道:“我师父的名字,日后你必知道。现下我只跟
你说,我离回疆之时,我师父对我说道:‘你去中原,不管怎
么胡闹,我都不管,但只要杀了一个人,我立时取你的小命。’
我师父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没半分含糊。”胡斐道:
“难道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许杀么?”袁紫衣说道:“是啊!
那时我也这般问我师父。他老人家道:‘坏人本来该杀。但世
情变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坏,你小小年纪怎能分辨清楚?世
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萨。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杀错一
个人,那便终身遗恨。’”胡斐点头道:“话是不错。但这人亲
口自认杀人无算,他在佛山镇上杀害良善,又是我亲眼见到,
决计错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于师命,事出无奈。胡大
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贵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听她言辞恳切,确是真心相求,自与她相识以来,从
未听过她以这般语气说话,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锺
阿四夫妇父子死亡枕藉的惨状,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儿
剖腹的血迹,想起佛山街头恶犬扑咬锺小二的狠态,一股热
血涌上心头,大声道:“袁姑娘,这儿的事你只当没碰上,请
你先行一步,咱们到长沙再见。”
袁紫衣脸色一沉,愠道:“我生平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求
过别人,你却定是不依。这人与你又无深仇大怨,你也不过
是为了旁人之事,路见不平而已。他毁家逃亡,昼宿夜行,也
算是怕得你厉害了。胡大哥,为人不可赶尽杀绝,须留三分
余地。”胡斐朗声说道:“袁姑娘,这人我是非杀不可。我先
跟你赔个不是,日后尊师若是怪责,我甘愿独自领罪。”说着
一揖到地。
只听得刷的一响,袁紫衣银鞭挥起,卷住了屋梁上胡斐
那柄单刀,一扯落下,轻轻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说道:“接
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听她道:“胡大哥,你先打败我,
再杀他全家,那时师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从
中阻拦,定有别情。尊师是堂堂大侠,前辈高人,难道就不
讲情理?”
袁紫衣轻叹一声,柔声道:“胡大哥,你当真不给我一点
儿面子么?”火光映照之下,娇脸如花,低语央求,胡斐不由
得心肠一软,但越是见她如此恳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
诈谋,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于美色,不顾大义,枉为
英雄好汉。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杰,岂能有你这等不肖子孙?”
眼见若不动武,已难以诛奸杀恶,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单
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闪闪,已将袁紫衣上盘罩住,
左手扬处,一锭纹银往凤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似乎已答应自己要求,心中
正自喜欢,哪知道他竟会突然出手,两人相距不远,这一招
“大三拍”来得猛恶,银丝鞭又长又软,本已不易抵挡,而他
左手又发暗器,但听风声劲急,显是这暗器出手极是沉重,只
怕凤天南未必挡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闪:“他不会伤我!”长
鞭甩出,急追上去,当的一声,将那锭纹银打落,对胡斐的
刀招竟是不封不架。
原来胡斐知她武功决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动上手,便非
片时可决,凤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发难,但身边暗
器只有钱镖,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于是将一锭五两重的纹
银发了出去,这一下手劲既重,去势又怪,眼见定可成功,岂
料袁紫衣竟然冒险不护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锋离她
头顶不及数寸,凝臂停住,喝道:“这为什么?”袁紫衣道:
“迫不得已!”身形蓦地向后纵开丈余,银鞭回甩,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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