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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抵万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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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与田姊姊同住一院,又同是辛亥年生人,”周氏脱下狐裘,巧笑倩兮地放下一提礼品,“早就该来瞧瞧了。可是院子里婆子们管教的严,说姊姊病体娇弱,不让我等私下探视。这不,今日才得过来。”

“周妹妹客气了,咳,”几何掩面,暗想不知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婆子们做的不无妥帖,院子里都是贵人,我这病气若是传了出去,终归不祥。妹妹的心意我领了,但缠绵病榻之所,非久留之地,还请妹妹速回吧。”

“王爷都不怕过了病气,巴巴地来瞧姊姊,”周氏笑着,竟熟络地坐到了榻边,提着锦被一角搭在了几何的肩上,“妹妹又比的过王爷贵重么。”

几何微咳,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王婆婆送药来了。”丫鬟照例将王婆引入。几何颔首,示意先放在桌上。

那周氏见状非但不告辞,反起身迎了上去,竟接过了药碗。

“周妹妹?”几何惊异万分。

周氏挥手散了丫鬟婆子,又用眼风瞥了瞥闷头整花的吴襄。吴襄再装笨也识得其用意,只得跟着躬身告退了。

那周氏掩了房门,双手捧着药碗,姗姗而来。几何嫌她阻了大事,一时也未遮掩脸上的不豫之色,只盼这妮子能识相些,赶紧离开。

“姊姊,妹妹不才,略谙药性,”周氏走到榻前,径直跪了下去。

几何没料到她能来这一出,惊愕万分,赶紧伸手去扶。那周氏双手奉碗,无论如何也不起身,口中念叨着姊姊有病,妹妹侍疾是情理之中,日后这伺候喝药的差使,就是她分内之事了……

几何心头郁闷,这周氏八成以为“田秀英”深受信王宠爱,此次必能当上信王妃,刻意巴结来了。可惜这小妮子如意算盘打空了,她被子里就藏着逃跑用的衣饰,哪还有心思来享受侍妾之礼?

她解释不能,又不能真喝下那药,只能边咳着,边拉扯之。

周氏长跪不起,神情黯淡,竟谈及自身家世。她选自大兴,却是苏州人,家境清贫。母亲是继室,所以周氏年幼时就操持家务。迁居北京后,父亲周奎在前门大街摆摊,以看相算命谋生。却不想年前得罪了一家贵人,被勒索了一大笔钱财,全家交不出银子,那贵人家竟……所以,这次大选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想入信王府,哪怕做一个婢女也好。

几何讪讪,接了她的药碗,心想若是直说爱莫能助,还不知这妮子能跪多久。“好吧,我若见了信王,会进言的。妹妹请回吧。”

周氏喜不自禁,磕了头,将锦被整理好,垂手退下。

几何苦熬了三日,终盼到戌时正,换上绣娘服饰,缩在被窝里忐忑等待着。她这一走,这里一定鸡飞狗跳了吧?信王早晚会知道的,他会很生气吧?知道也晚了,只能吃个哑巴亏了。想燕雀门也真是了得,能半夜带一个人来王府掉包……

多等了几刻,院门终于开了。

来了数人,脚步很轻。

几何既兴奋又激动,跳下床来,轻轻将房门栓打开。

“来了?”她满脸的喜悦在推门的瞬间凝固了!来人不是吴襄!而是……

她此刻最不愿看到的——信王,朱由检!

“秀英还未睡,是在等本王么?”信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双眸子泛着令她不敢直视的寒光。

几何手脚冰凉,退回,让路。

信王只一人入内,也不言笑,径直找了厅堂圈椅坐下。“说,为何这身装扮?”

几何从未见他这般模样。眼若寒冰,面如刀霜,一双凤目凌厉生威,配着一身耀眼的绿地缠枝莲菊纹织金缎,好一副天家仪派,不怒自威。她干巴巴地张嘴,可一句托词也编造不出。

“想跑吗?”信王冷笑一声,“原因。”

“……是,我要跑。”几何见无法抵赖,银牙一咬,索性认了,“王爷身份贵重,几何自知高攀不得。”

“是吗?”信王讽刺地笑出声来,“本王要听的,是真正的理由。你已顶了秀女的名号回来了,现在,才突然想起高攀不得吗?”

“来人,将人带上来。”他索性不跟她浪费时间了,“黄昏乔装,你在等他吧?”

侍卫推门而入,扔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几何定睛一看,心肝俱颤。竟是吴襄!

“本王不屑于听他讲话。”信王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本王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说原因。本王生平最恨的,就是被女人骗,和被手下背叛。”

几何见事情彻底败露,反而一时镇静了。她必须找一个妥帖的理由,而不能把戴龙城拖进来!否则,戴龙城失了信任,辽东劳军的计划就全泡汤了……

“好吧。说就说。”她腰杆一挺,大声说道,“几何只愿寻有情人偕老,而不愿屈身为妾!”

信王闻言有一瞬惊愕。“你想做信王妃?”

“怎么,我做不得吗?”几何下颚一抬,反唇相讥。

信王眯眼,半晌无语,盯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打量与考究。“你怎知,此次本王不会选你为妃?”

“呵……”几何嘴角僵硬,脑筋急转,“若是正妃,怎会不让我在大选中露面?”

“你想露面?”信王拧眉,嘲弄地斜了嘴角。“有话想与九千岁讲么?”

☆、金蝉脱壳

几何自然不会被人反将了军。

“露面是死;但不露面就不会成为信王妃。”她板着脸;强词夺理开来;“我想不想是我的事。您想不想;就是您的心思。”

信王被噎的发愣;一时却也反驳不得。他沉思片刻;突然出声;“既然……你在乎名分,本王向你保证;哪怕今时今日不能如意,来日定当补偿。”

“哈!哈哈……王爷觉得;我会相信吗?”几何夸张地笑开了。她突然觉得,信王说谎的功力还不如她呢!

“本王是认真的。”信王正色,整襟立身。

几何笑着眼泪都快出来了,日后个头!骗谁呢!她甚是为这个借口感到满意,将局势成功由她的不可相信转移到了信王的不可相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会证明的。”信王轻声叹着,负手踱起步子来,“今晚之前的事,本王不想探究了。只有两句话,想对秀英姑娘说。”他走到跪伏地上的吴襄处停住了,“郑几何已死,该忘记的就忘记吧。有些人,就不要再联系了;有些药,就不要再吃了。”

几何心下一沉,面上还在装糊涂。“什么药?民女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是么?”信王拈指,随手扶起一株枯萎的兰花。“幽香韵致,花以兰为最。但房内仅可置一二盆,不可多列。否则,如花市卖花,成行成排,便失去了趣味。”他嘴上说着花,眼神却盯着几何看。

“我喜兰花香气,却不善养花,王爷是心疼我铺张银子了?”几何知他话中有话,索性没有好气答了。

“如何避开秀女大选,本王会办妥当的。”信王面无表情地将花放下,“本王劝你,还是珍惜身体早日康复的好。这时日久了,脸上留不留疤……可真不好说。届时本王倒是不介意,怕是你自己消受不得。还有,府里侍奉的花匠那么多,你总挑一个使唤,怕是手艺不精。”

“我这人念旧,不喜生人。”几何心下发虚,脸上发热,只在嘴上强撑着不倒架。

信王失笑,摸着鼻尖,似在咂摸什么耐人寻味的话语。

“好。念旧就好,”他拍了拍手上的浮尘。“那本王告辞了。望秀英姑娘念及旧日情分,为本王暂时忍耐。本王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姑娘就不要再自作聪明行事了,免得误己累人。”

送走信王,几何怒目吴襄。“你是龙城交心的兄弟?今日事败倒罢了,信王怎知那兰花之事?”

吴襄垂头丧气,一脸苦涩,“夫人您冤枉属下了!是隔壁的周氏!”他恨恨地啐了一口,“那小妇养的一心想攀龙附凤,眼热王爷常来找您,竟告了密去!鬼知道她怎么知晓乔装之事,还看出兰花有问题!”

几何呆滞。周氏?那貌似文弱的女孩子,只来探视一回,目光便如此杀敌!她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难道在周氏掖被子时……

“呀呸的,要是在辽东打辫子,老子一刀一个!这可好,动也动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干受气!”吴襄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了,这边的事再想办法吧……”几何无力地摆手。吴襄暴露了,她的病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如今两条计策都不可行了,你帮我做一件事吧,去辽东,跟你们门主说清楚这里的变故,看他有什么法子。我在这儿好好想想,看有别的路子没。”

也许,她需要出门见见光,另觅出路了。

天无绝人之路。在几何“大病初愈”,可以出屋学习礼仪当日,就听到了一个不亚于黄河出图的绝好消息。

——总督户工总部的大太监涂文辅,正在诚王府清点巡查!

几何心头狂跳,借口身体不适赶紧回返住所,她的全身都在颤抖着,只有这最后一线希望了!吴襄不可信,王婆不可信,周氏更不可信!凡今之计,只有再赌一把这个涂文辅了!

几何回了屋,取了纸墨,略一思考,下笔如飞。

她不想嫁给信王,更不想被魏忠贤捉去弄死,只有……皇帝!她必须见到皇帝!她有把握,皇帝一定会护她周全的!只要她在皇帝面前露了面,魏忠贤就不敢贸然对她下手了!

涂文辅,她只能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无助展示给这个人看了,她告诉他,她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相信了。其言哀哀,其情切切,虽然她不知道这个人能相信否,但现在,她只能如此了。她只能寄希望于涂文辅欲上位的野心了!

几何候在九曲通幽处,紧紧盯着前门。在正午前,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她的视野!她飞快地向四周望去,看到两个户部小厮正抬着木箱准备出门。

“麻烦两位小哥,”她挤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锭整银,“我是秀女田秀英。涂公公是小女远房表哥……”

涂文辅听闻秀女中突有表妹冒出,还不欲声张请他一人去见,心里犯了嘀咕。那小厮见势赶紧附耳将田秀英大名报出,涂文辅更糊涂了。“田秀英?”他拧眉思索着。

“就是信王爷内定的那个秀女。”另一小厮挑眉,小声递上了话。

涂文辅心里诧异,但还是决定去瞧上一瞧。这一瞧不要紧,他欣喜的差点没晕厥过去……

十一月初二,为刘太妃生辰祈福,上谕,在秀女中选五名好鼓乐者进宫侍奉。扬州田秀英在名单之列。

旨意来的突然,且软轿将人接了就走,几何隐约心安,这一定是涂文辅的手笔了。

轿子进了大内,四周更没了动静。几何拍着悬动的心,不停地安慰自己涂文辅办事没问题,涂文辅一心想取魏忠贤而代之,绝不会把自己出卖的……

一个顿步,轿子终于停下了。小黄门无声将轿帘打开。几何长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迈腿下轿。

“几何!爱卿!”天启皇帝朱由校竟在大殿外等候着!见她落轿,竟快跑几步,朝她奔来!

几何初见天日就闻得以上数语,心下骤暖,能不热泪盈眶?“罪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跪伏于地,大礼参拜。

朱由校亢奋地将她拉了起来,上下看了数遍,才舍得将眼睛移开。“爱卿……”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说话!程畯在门外候着,谁来朕也不见!”

几何被皇帝拽进了大殿,君臣执手相对泪眼,她还未将如何从金人手中脱险说毕,就听得殿门外一片喧哗。

“程畯!”朱由校恼怒了,“不是让你……”

“陛下!”那程公公一个跟头溜了进来,一张老脸苦瓜般,“是信王爷觐见!奴才跟王爷讲了,可王爷说有急事,必须马上面圣!哎呦,从没见王爷失疯,连打带踹的,奴才们挡不住啊!”

几何闻言心肝俱裂,那信王听闻她进宫,竟闹出闯宫见驾来!她很怕信王冲进来先胡说什么,赶紧一把扯过了皇帝龙袖!

“陛下!”她也不管君臣礼仪了,先下手为强!“臣有要事禀奏……”她凑在朱由校身边,语无伦次地开始进言了,“陛下,王爷是怕我告密,不,王爷也是好心,怕我以逃俘的身份回京,不能伴驾左右,就借秀女的身份将我悄悄接回。但是……”

她绞尽脑汁地编造着,“原本这身份是给旁人用的……王爷看上了一个官妓,就是顾大章的女儿!原想着借这机会将她纳入府中,却不想这身份被我占了,他俩的事后又被我撞见了,所以王爷脸上过意不去……臣想报王爷的救命之恩,可……”

“哎呦王爷您不能进去!”门外已经乱成一团了。

“陛下,您看这样好不……”几何一咬牙,趴在朱由校耳边低语。

朱由校的脸色由惊愕到不解到释然到忍俊不已。“好!”他拍案而起,兴奋地大笑出声来,“朕早就想为老五办件好事了,爱卿放心,这事朕一定办好!”

几何松了半口气,赶紧蹿到屏风后面。

恰在同时,信王破门而入。“皇兄赎罪,”他倒地下拜,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臣弟有要事闯宫见驾,想请皇兄赐旨!”那声音又洪亮又激愤。

“快起来,快起来,”朱由校伸手搀扶,“朕早说过,你我兄弟,无人时不必行此大礼。”

“皇兄不同意的话,臣弟就不起!”信王将身子挺的笔直。

“扑哧。”朱由校瞧着他正经严肃的模样,乐了,“老五……嘿?”他左瞅右瞅,越看越忍俊不已,“这几年朕竟看不出,你还是个性情中人呢,也会猴急呢。”

这下该信王愣了。“皇兄?”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了。

“来,老五,朕有件事和你商量。”朱由校盘腿,在信王面前蹲坐下去。“朕早就想给你选一门亲事。可一是你年岁不到,二是你也以种种借口推脱。朕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思嘿,你心里想着谁。”

“皇兄!”信王惊呆了。

“朕不怪你,你有你的难处。”朱由校将手一抬,止住了信王的话语,“毕竟,那女子的身份……唉,怕朝里那群酸腐文臣诟病嘛。”

“虽说像女子身份这样的小事,全是朕的一句话。”朱由校叹气,“但朕也不能出尔反尔,下旨驳了自己的前旨。这……五弟你能理解吗?”

信王的眼神由惊异,到呆滞了。

“她既不能做你的正妃,就顶着名字做个侧妃吧。”朱由校继续叹气,“她本人就不必参加大选了,朕直接下旨……册封吧。”

“皇兄……”信王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事情突然朝着他想的方向发展,而且发展地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几何她……”他干干地比划开来。

“嘿?还真让她说准了!你果然猜出来了?”朱由校瞪眼。“对,就是几何的意思。”

信王无法不相信了。“臣弟……谢恩!”

“那赶紧回去吧,朕还有好多话要跟几何说。”朱由校正在兴头上,挥舞了两下龙袖,权当送客。

几何从帘后走出,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戴龙城曾经提醒过她,她毕竟是被金人掠走过的人,就这样从金人手里跑回来了……自古权高位重之人皆多疑,天家人多疑,皇帝呢……她是否该趁无人时好好解释一番呢?

“陛下!”她径直跪在了地上,“臣虽被金人掠走,但心在大明,始终忠君无贰,从未做不利于大明的……”

“朕都知道,都知道,”朱由校扶起她,却突然言语喃喃,“朕相信你。你……相信朕吗?”

几何大愕,惊异万分!她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对话,当下所有的腹稿全泡了汤!

“朕下的命令是宁可放你,也不伤你。”朱由校注视着她,竟渐渐红了脸,“朕虽然知道你到金国会给大明带来很大的危险,但朕狠不下那份心……朕不是那样的人,朕可以发最毒的誓,朕没有下旨杀你!”

“皇上……”几何呆住了。这怎么成皇帝跟她解释了?!

“你这次的遭遇朕都知道了。朕派人去查了,虽然……线索中断了。”朱由校神色微微有些黯淡,“朕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查出是谁下的黑手。朕想好了,不管是谁,敢矫诏杀你,朕一定治他的罪!爱卿……你,能相信朕吗?”

几何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她怎能不相信他?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心,可他怎么和所有戏文中讲的都不一样!她点头,拼命地点头!

“爱卿相信朕!太好了!太好了!”朱由校大笑着像个孩子。

场上的气氛,瞬时回到了毫无间隙的从前。几何抹干了眼泪,破涕为笑。

“皇上!”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的,她想说那个高第根本就是祸国殃民的撤退!她想说辽东的百姓苦,她想说她怀疑魏忠贤……

“来,”朱由校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陪朕看戏。”

几何大愣,却听皇帝下一句话紧接着跟了上来。

“一出好戏,朕专门为你洗尘接风备下的。”

☆、敲山震虎

几何被皇帝拽到了懋勤殿;头脑发晕;脚底像踩了棉花。见如此架势;宫中自然大哗。

赏戏;在信王爷的懋勤殿是再寻常不过了。只不过今日;很有些异常。信王爷仍是满面红光;皇后张嫣仍是托病不出;可皇帝旁边的坐席,不再是唯一的奉圣夫人;而是两个。并且,皇帝亲自拉着那位新贵入席。

大明从二品诰命夫人?几何这公众头衔实在令宫人难以称呼。厂督大人?这称呼在御前从来是指九千岁的……

“戴夫人请……”一尚宫局女官硬着头皮半跪奉上戏折。

几何手足无措;惶恐万分!她看到涂文辅远远递来的赞许目光,心底更加震荡!如坐针毡,战战兢兢!她一是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是怕皇帝和信王接触过多反露了馅……她选来选去,眼中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还是朕来点吧。”朱由校一把夺来了戏折,“《金牌记》,”他很痛快就定了戏名,“吩咐好生演着,朕与五弟、九千岁及二位夫人共赏。”

女官收了戏折退下,魏忠贤和奉圣夫人才匆匆赶到。他们在看到几何的一瞬表情各异——几何心虚地起身迎接,却没料朱由校一把将她拉了下来。“都是自家人,虚套些什么。”皇帝的手始终按在几何的手腕上,仿佛刻意展示给大家周知一般,“厂卿和奶娘都坐吧,戏要开场了。”

奉圣夫人面色青红不定,略展衣袖,仍在旧时座位坐下,魏忠贤深深望了几何一眼,照旧候立皇帝身后。

锵锵锵锵……大幕拉开了。

几何一头冷汗地笔直坐着,心里苦苦寻思皇帝意图。当众展现如此亲昵作甚?还有,他为何要点这《金牌记》?这出戏讲的是宋朝皇帝十二道金牌召岳飞的故事——这是皇帝专门为她准备的?!秦桧夫妇用十八道金牌将岳飞召回杀害,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像秦桧也不像岳武穆啊!这情节没半点靠谱,纯粹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戏,渐入佳境。

到了《疯僧骂秦桧》一出,几何才慢慢品出些味道。她有些恍悟了。在坊间,“秦桧”便是魏忠贤的代称,莫非……她突然明白了!观戏就更能观出味道了,那扮疯僧的戏子犹如喝了鸡血,演的尤为亢奋,捶胸跳脚,将秦桧骂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几何斜眼一睨,果然,那魏忠贤看不下去了,借着唱腔的掩护,偷偷消失了……

天启皇帝朱由校如往常一般肆意大笑着,频频向台上抛着赏赐。只不过,他无意般回头一望,来了句问话:

“厂卿呢?”

“回万岁爷的话,厂督腹中突然不适,方便去了!”旁边早有伶俐的小太监回话。

“哦。”朱由校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吩咐台上,停下来。”他大咧咧地挥手,“等厂卿来了,再演。”

金口玉言一出,满座震惊。

九千岁果然圣眷优渥啊!皇上竟连赏戏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真是须臾不能离啊!那小太监当下哪有二话,赶紧脚底冒烟地出去寻魏忠贤了!哪有真让皇帝看一半戏等着的!

不多会儿,那魏忠贤苦瓜着脸,捂着肚子就回来了……

魏忠贤一去一回,台上的戏子品出其刻意逃避的味道,愈加来了劲头,接下来打唱怒骂更加卖力。

“却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如今人都理会的。”

“昔日边上扫烟尘,今日在佛殿上扫奸臣!”

“久闻丞相理乾坤,占断朝纲第一人。都领群臣朝北阕,堂中埋没老元勋。闭门杀害忠良将,塞上欺君枉万民。贤相一心归正道,路上行人……”

在一片起哄的叫好声中,几何开心得是热血满怀!魏忠贤此时如芒刺在背了吧?该有多么尴尬!

果然,她抬眼再一瞥,九千九百岁又捂着肚子悄悄退散了……

“厂卿呢?”笑靥如花的朱由校“无意间”竟又发觉了,“叫台上再停,等厂卿回来。”那言辞间颇有些穷究不舍的架势。

皇帝依旧是往常的那副戏谑表情,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绝无仅有。

第二次叫回。

这情形不对!不是恩宠……皇帝是刻意的!这戏就是给魏忠贤看的!

几何彻底恍悟了过来,暗暗捏了一把汗。奉圣夫人也坐直了腰身,煞白了脸。

连秦桧都抬出来唱了,皇帝玩真的了。

魏忠贤迅速地面如死灰地滚了回来,直接滚到了皇帝脚下,“皇上,老奴实在是腹中绞痛啊……”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毫不顾忌平素自己生祠里那仙人般尊贵的形象了。

“那就宣个太医来看看,”朱由校抖动着脚尖,连脸都未转,“厂卿一向体健,怎突然就病了,连陪朕看个戏都看不完了?程畯,叫太医过来候着。”

这话绵里藏针,颇有醉翁之意,魏忠贤被震得七荤八素,有苦说不出,唯有连连磕头。

“对了,涂文辅,为老五选妃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朱由校'文'也不知'人'是故意'书'还是怎'屋'么的,对眼前之人视而不见,却突然将话题一转,“秀女到齐了吗?信王府挑好地儿了没?九千岁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你年富力强的,就多分担些事务吧。信王选妃的事儿,你就主理吧。”

涂文辅上前听旨,暗喜不表。

魏忠贤越听心越凉,皇帝不叫起,他也不敢主动站起来,当下只能咬牙加重了磕头的力道,碰的金砖梆梆作响。

“老五啊,选妃后可就离开朕了,离开这懋勤殿了,”朱由校又将话题转向了信王,“宫里,就剩下了朕了……朕真想留你,可祖制不可违。唉,帝王之家,兄弟间反比不得寻常百姓家亲昵。”

“皇兄……”信王惶恐,赶紧离座。

朱由校摆了摆手,“说来,几何病了数月,还多亏了你送的药才见好。此事,朕算你大功一件。有功自然要赏,朕……就赏你自己选妃的权力吧。勿要推辞了。”

魏忠贤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在一旁磕的是头晕脑花。今儿个皇帝摆明了是敲山震虎,威慑警示他,怎么还没个人来为他求情啊……他将哀怨的目光拼命抛向了邻座。

“皇上,您就可怜可怜老魏那把老骨头吧!”终于,奉圣夫人跪下了。

赏戏结束,皇帝只点了几何、涂文辅随驾离去。

涂文辅由此事成功晋位,既博得了皇帝的欢心,又揽去了大宗事务。他本就有才情在身,这厢更是如虎添翼,大有与九千岁分庭抗礼之态。

日落风起,涂文辅毫不避嫌地上前为几何围上披风,嘘寒问暖,几何却面红耳赤,心虚地感觉宫女太监望向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像是看另一对九千岁和奉圣夫人般……她知道自己应该对涂文辅说声感谢,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倒是他展颜一笑,先开了口。

“你能相信我,想到我,文辅很开心。”他的声音很轻,但柔软的直达人心扉,“夫人你也看到了……陛下今日的心思。您还顾忌什么呢?”

几何跟在銮驾后面,心潮澎湃。皇帝今日之举已向世人表明,矫诏之事他知道是魏忠贤搞的鬼,他很不悦,存心惩戒,只是不愿明说罢了!她为何不趁热打铁,将辽东溃败之事禀明圣听呢?阉党千方百计移走孙承宗换上高第,要挽救辽东局势,为戴龙城扫清障碍,今日是个绝好机会!

热血上头,她赶紧快跑几步,“陛下,臣有公事……请奏。”

“呵,不急,”朱由校闻言温和地笑开了,“虽然朕也有很多事想同爱卿商议,但爱卿大病初愈,又劳碌了一整日,明日再说吧。退下好生休息吧。”

为少生事端,几何本想在无人处单独奏本,可眼下皇帝金口玉言一出,使她没了后路!明日再说?等过了今夜,被奶妈一哭闹,说不定皇帝就没有惩办阉党的这份心气了!

“陛下,臣要参……”几何一狠心,肃颜跪拜于地,“蓟辽经略高第!”

朱由校回了大殿,退了左右。几何慷慨激昂,参高第昏聩无为,将军队撤回山海关,拱手让出辽东四百里河山,致使沿路百姓流离困苦,置身金人铁骑之下。更令人痛心的是,葬送了帝师孙承宗老大人十数年的心血经营……

“唉。”朱由校闻言半晌无语,重重叹了口气。“几何……朕就与你直说了吧。”

“将老师致仕辽东,朕是有打算的。老师哪里都好,就是……将有些事情看的太重。”他喃喃嘀咕着,“朕知道自己胸无点墨,连字都识不全。那些朝臣明着不敢,暗地里都笑话的很。所以,自朕登基后,就找来了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来教老五……这些年,朕瞧着老五读书还行,但派兵布阵没历练过。有道是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几何跪直了身,呆滞了。

“朕知道老五想在辽东大展身手。”朱由校望着几何,目光平和温润,“所以,才将老师撤了回来。因为老五做的准备朕都知道,很欣慰。他能在朝中各派势力中游刃有余地发展自己的力量,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还办了朕想办但不能办的事。”

“朕想……”朱由校淡然一笑,“老五既有雄心壮志,就让他放手去做吧。”

“皇上!”几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军队您放手信王去,祭祀您放手信王去,经筵您还让信王替您去,不离宫,不就藩……信王爷是您的兄弟不假,您对他亲厚不疑,有仁爱之心,可也要防着他因此逾越了君臣之念,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啊!”她就差没痛心疾首了!

“为何要防他?”朱由校轻笑,一双眸子清澈坦然,全无半点世故。

几何被噎的差点没背过气去。这……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一片赤诚待人,哪知道兄弟已生了豺狼之心?!

“皇上!”几何就差没捶地了,“臣议论皇亲,臣万死!可外面说……信王才是皇帝的样子!信王默认……您怎么也一点都不介意呢!皇上……”

“呵,”朱由校苦笑着将她搀了起来。“朕本来……就不想做这个皇帝。”

“皇上?”几何闻言不啻雷劈,她腿一软,扑通又跪下了!

朱由校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圆场,“朕玩笑的,看,吓到爱卿了……”

暖轿烘的很热,可几何还在哆嗦。

她突然发现,她最大的敌人不是魏忠贤,也不是奉圣夫人……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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